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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飞泉夜雨潇湘吟】

书籍名:《碧海剑歌》    作者:柳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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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苏幕遮

沾衣欲湿的春雨并不能阻挡人们外出踏青的雅兴,初花点点,正是吟游时节。这日黄昏,一个老家奴守在薛家的朱漆大门里,时不时从门缝里向外张望一下。几驾马车打门前经过,慢悠悠的,老头子用昏花的老眼盯着。薛老爷已派人问了好几遍,大门的毫无动静似乎便成了老家奴的罪过,他满心惭愧,抹了抹额头。
“笃,笃,笃。”敲门声在傍晚的霞光中响起。老头子一个激灵,飞身而上。沉厚的大门向内缓缓拉开,首先露出了一幅蓝衫,衣襟淡淡绣了些纹样,却十分精致,素洁典雅。蓝衫之旁,是乌灰色的剑鞘。
“少爷!”老家奴惊讶地道,“是您?!”
蓝衣男子颔首:“是我,林伯。”跨进家门的一刹那,温和的微笑从嘴角溢出来。
“哎!少爷,是您,您回来了……您可回来了!”林伯仿佛这才明白过来,老泪几欲翻越沟壑流下,“老爷天天惦着您呢,小姐也惦着您!”
“哦?……”蓝衣男子的微笑更浓了,“他们可都好吗?”
林伯点头:“好,好!……”忽然之间,他一犹豫。
“怎么了?”蓝衣男子狐疑道。
“少爷……”林伯踌躇,“不瞒您说,我在这儿其实是等小姐呢!她……”
“她如何?”蓝衣男子紧追。
“她……她留了封信说要出外走走,三天没回来了……”林伯垂头。
家依然是原先的样子,大门一闭,外头是富贵也好,贫贱也好,都无可知闻。薛灵舟沿着内廊缓缓行走,侍婢家仆见到他无不惊讶欢喜,躬身而送。那把乌鞘之剑如同在他手中沉睡了,光华内敛,沉甸甸的。
小厮茗儿欢喜尤甚,跟前跟后,直把他引到书斋,还用手指指里面,示意他进去。薛灵舟笑道:“你怎把我当客人了,父亲的书斋也须不认得?”茗儿红了脸,搔搔头,立在门边。
书斋是自小挨打受训的地方,暗旧的匾额、书画几卷,垂兰几株。屋内一人,身着褐色锦锻长袍,头束翠绿如意,身姿岸然。闻得薛灵舟打趣茗儿,猛地回转身来:“灵舟?”声音洪亮,然已见苍老。
薛灵舟敛容:“爹。”长长的影子为晚霞映入里屋,映在薛翁袍袖。薛翁凝视,左手握成一团,慢慢背到身后。
“……你可回来了。”良久,薛翁终于说出这么一句话。
薛灵舟眼眶一红,随即忍住:“爹,让您担心了,您交代的阴山鬼司,孩儿已全数除去。”
薛翁点头:“我已听江湖朋友说过,若非如此,还道你已葬身于斯,离家三年,居然无一点消息。”
薛灵舟低头:“……爹,孩儿不孝。”
薛翁笑了笑,又摇摇头,脸上积忧而成的纹路在夕阳中格外注目:“不过,我总告诉自己薛啸寒的儿子不会如此不济,定会在江湖上有所成就,是吗?”薛翁说着,笑。
薛灵舟不语,心中有些翻腾。
“进屋来吧,别老站在外面,叫人看见了,还道我在罚你。”薛翁转身。薛灵舟走进书斋,鼻端立刻嗅到淡淡的藏香之气,混合着一丝两丝的垂兰芬芳。
“怎样?这几年在外,可吃了些苦吧?”
“还好,孩儿在外也结识了一些朋友,一同行走江湖,时常照应,阴山一役,便是孩儿与他们一同成事……爹,兰儿怎么样了?”薛灵舟按捺良久,终于问。
薛翁背影一颤,沉默了一会儿,重重叹气。
薛灵舟心中一沉:“爹,我听林伯说了……几年不见,她也是个大姑娘了吧。”
薛翁望着地毯上的夕照之影,苦笑:“是否女孩儿长大之后都是如此,我也不知。但若是,到也就随她去罢了。”
“……此话怎讲?”
薛翁背手而立:“唉,她这几年来性子越来越沉闷,你走之前便有些征兆了。最近这阵子,在我面前更是话也不说几句。先生换了一个又一个,都说不满意,我瞧也是她自个儿的问题,只是不愿去说她。毕竟,我也就这么一个女儿。”
薛灵舟默然。出外打拼了三年,此番回洛阳,已如隔世一般,却未想过他走的这段时日,正是兰儿最需要个伴的时候。而今归来,可连她出落的模样也不得知了。
薛翁不知他心中所思,只续道:“你走后不久,她对女红刺绣忽然全无了兴趣,反专心于琴棋四艺,我到也高兴。先前的先生都说她天资卓越,尤其于琴一道进步神速,虽说女子无才方安,但只要她喜欢,我自是不会说什么。只是从此往后,她对我和她母亲越来越冷淡,却一心一意弹起琴来,结交了许多此道中人,还去参加什么开封琴会,神颠魂倒,不可理喻。”薛翁有些激动。
“……那此番她离家,可是为了去会琴友?”薛灵舟问道。
“也许吧,一个女孩子家,不懂武功,又不善应变,真不知如何行走。”薛翁忧锁眉头。
“孩儿明天就出门去找她。”
“不必了,已派家人去找,洛阳附近,只要她在,必能带回来。”
薛灵舟轻轻叹了口气,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暮色西沉,一片深蓝渐渐笼罩古朴的书斋,有风从窗格间吹拂进来,吹动两人的衣摆。
“爹,孩儿先去拜见娘吧,晚上再陪爹说话。”
“……”薛翁不语,整个人忽然深深地沉入一种寂静而浓重的阴影之中。
“……爹?”薛灵舟疑惑。
“……不必去了。”薛翁的语调低沉得可怕。
“为何?”薛灵舟隐隐感到不祥。
“你娘已去世了。”薛翁闭目。书斋之中,忽然半点声息也无。
薛灵舟瞠目结舌,有剑从颅顶贯穿,刺透他的身躯。
“六个月前,因旧疾复发,还是没能留住……”薛翁声音隐隐颤抖,“不知你在何处,也无法带信给你。”
薛灵舟僵立当地,乌鞘剑微微颤抖。他耳畔回荡着父亲的声音,眼前浮现出朱漆大门推开的一瞬间,他是如此急躁,竟未注意家仆侍女,眼中都含着深深的安抚,惟恐他摔得太惨,事先予以抚慰。不觉垂柳空自依依,园廊四顾鲜有人影,家宅已是如此苍凉而寂寞。他如在梦中,不能出一语。
薛翁转过身来,父子相对,书斋不曾点烛,无法看清彼此的表情。两人陷于无尽的质问与无法改变的回答之中。母亲曾说,当两人交谈热烈,却忽而停顿的时候,是有神明路过他们的头顶,薛灵舟忽然想。薛翁缓缓地举起胳膊,拍了拍他的肩膀。薛灵舟弯下身来,双手捂住脸,书斋完全吞没于黑夜的降临。有侍女在门边踌躇,不知已过了多久,终于柔声道:“少爷,房间已经收拾好,可以歇息了。”
西园依然缟素,薛翁不命撤下,无人从中搅扰。薛翁只一位夫人,俩人是患难夫妻,自来长相厮守。如今薛夫人一去,西园蓦然再无任何声息,薛翁不愿仍居于此,便搬回主房。薛灵舟于母亲灵位前痛哭一场,枕臂昏昏睡去。
月至中天,春夜寒意袭来,时不时地刺痛他的梦境。时而是孤身一人独斗群魔,时而是迷失密林无路可觅,母亲身着紫色缎裙朝他走来,那是他十岁生辰的时候,兰儿正醉心于放风筝,风筝飞上天空,有模糊而支离破碎的面影在绵绵密密的旋涡之中浮上来。
他连日赶回洛阳,不择车马、风餐露宿,早已疲倦至极,虽睡不安稳,但仍似梦非梦地不愿起身。恍惚之中,他听到西园的某一处传来一阵潺潺悦耳的琴声,低微,然而清晰,穿越过假山花树,浮过静静的池水。他稍稍醒了一醒,觉得必是幻觉,于是又睡。
然而琴音并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是流畅回转,指力浑厚,仿佛奏琴之人就坐在身边。薛灵舟睁开眼睛。
“茗儿?”他试着唤了一声,无人应答。想是茗儿守在门边,也自睡着了。他驱走睡意,凝起神来,倾听这虽非同室,然必定同宅而发的琴声。但听声声凝聚而落音润和,似溪水自高处奔流而下,在石块上撞碎,溅起一圈明光闪烁的水珠,又复会合不见。同时他心中微有感应,似乎奏琴者指上催动内力,琴曲便如随风潜入夜的春雨一般流入薛灵舟的心里。
银色月光幽幽淡淡、白幡微动,母亲的灵位默默立于眼前,他渐渐觉得这块木牌仿佛在向他微微含笑,一双慈母温暖的手抚摸着他被大漠风沙刮得粗糙的脸庞。相见待何日?唯有梦里知。薛灵舟心中一酸,几欲泪下。猛然他暗叫“不好”,急忙收束心神,端身坐正,努力不去听那娓娓琴声,朝外大喊一声:“茗儿!”
“嗯?……”门外传来茗儿惊醒爬起的声音,“少爷什么事?”
薛灵舟站起走到门口:“宅中何人弹琴?”长眉扬起,摸了摸身边的乌鞘宝剑。此时琴曲已由奔流清越转向回旋寂然,一阵阵的涟漪透过空气荡漾过来。
茗儿愣了愣,竖起耳朵听了一阵,笑道:“啊,大家都忘了跟少爷说,是老爷请到家中的琴师,玉声姑娘。”
薛灵舟听了一怔,奇道:“琴师?爹不是不喜欢兰儿弹琴,怎会请琴师回家?”
茗儿道:“是啊,大家也都觉得奇怪,那天老爷去何大人家叙旧,回来的时候便带了这位姑娘,一向轻纱蒙面,神秘得紧呢!”
薛灵舟望着月下朦胧的灵堂:“她住在西园?”
茗儿点头:“嗯,这就是最奇怪的地方,往常这西园只有老爷和夫人住得,少爷小姐都不在这儿留宿,这玉声姑娘却非但不用住客房,还住在西园在水阁里,大家私下里咬耳朵,都说老爷被她迷住了!”
薛灵舟胸中一阵埂塞,不由得脱口而出:“在水阁!”
茗儿被他的神情惊了一下,顿时醒悟:“啊,少爷,小的多事了!玉声姑娘不过来了半个月,她的事都是下人们嚼舌头嚼出来的,老爷平时只偶尔来听她弹琴,到今天就已三天没见她了呢!”
薛灵舟不理他,沉默了一会儿:“查过她的来路吗?”
茗儿道:“这小的就不知道了,只听跟随老爷去楚大人府上的家人说,她的琴艺是落霞山潇湘琴馆所授,琴技出神入化,不过小的也听不懂,恰恰是对牛弹琴了。”茗儿打了个哈哈,眼神探了探薛灵舟,但似乎无甚效果。
薛灵舟凝眉沉吟了一会儿:“你说她叫玉声?”
茗儿忙道:“是啊,玉声,楚玉声,一听就是仙女儿的名字。”
薛灵舟“嗯”了一声,不再说话。在水阁中传来的琴声已如落叶栖地,最后一点余音也消褪无踪,蓦然又起了“铮”的一响,如人语一般,似在向薛灵舟致礼。这一下之后,终于完全止息。薛灵舟胸中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池中水禽扑嬉,撩出一阵水声。他望向清池环绕之中的在水阁,望了好一会儿。
“少爷,您要去见见玉声姑娘吗?”
“……夜已深,不必了。”薛灵舟道。他转身回进屋内,又向母亲灵位拜了一拜,便与茗儿离开了西园。他的卧房离薛翁主房不远,薛翁房中灯火已熄,他遣了茗儿自去睡了,回到房中,坐在椅上不语。
第二日曙色方现,薛翁的咳嗽之声便从主房之中传出来,疏疏落落几声鸟鸣,甚是轻灵。薛灵舟正自迷迷糊糊睡着,听了薛翁断断续续的咳声,不由就此醒来。他正是在自己房里,昨夜的哀戚之情于梦中发酵,经那几声隐约的咳嗽,便弥散于心田。
他躺在床上,床铺被褥散发出一股久藏的气息,想是他回来得突然,仆人未及晒过。他也不在意,昨夜入睡时窗户未曾关上,淡黄色的床帐在晨风中微微晃动。他静静躺着,没有什么事催他起来,也没有什么人来打扰。乌鞘剑放在桌上,除此之外,房中几案陈设,一如往昔。窗边放着两盆兰花,尚未完全开放,花苞青白,如一幅水墨画儿。记忆之中,兰儿的脸也正像这些花苞,幽然清静,不沾尘土。
他忽然深深地想念起兰儿来。出门在外是很少想起她的。在决定回洛阳的时候,他打算买些礼物回来给她。他记得兰儿喜欢小玩意儿,陶瓷娃娃、小巧精致的发簪、或是什么荷包绣囊,甚至是小孩子玩的竹笼斗蛐蛐儿,送给她她都喜欢。只是三年未见,薛灵舟也不知她如今心思,一路思量,终于决定将阴山一役获得的一支九鸾钗送给她。他伸手摸了摸怀里,那支钗还好好地在那儿。那是他与兄弟血战数月的战利品。等家人将她寻回,须先由爹训她一番,再偷偷相赠,她一定会很高兴。
薛灵舟这样想着,嘴角泛起笑意。兰儿虽然越大越是沉稳,但和他总是亲近的。到时由他调解一番,再私下劝劝兰儿,必然能回到当初的时候。只是母亲已不在了,终归是莫大的缺憾。他又有些泫然。
薛翁屋中传来些响动,想是在漱洗更衣,清晨的薛府很安静,家人们由于薛夫人订下多年的规矩,走起路来都是轻手轻脚的,惟恐被夫人责骂。而今人已不再,思及旧事,更是恪守如前。薛灵舟昨夜几乎未眠,此时不觉一阵困倦,又浅浅睡去。
晨风送来的梦境如薄薄的绢纱,飘飘冉冉。兰儿的笑声轻巧秀气,让人听了怜爱。那是她十三岁那年,自己被她央求不过,带了她一同去郊外踏青。同行的几个毛头少年谈论着江湖上的风闻轶事,心潮澎湃,他自己却被兰儿拉去放风筝,嘤嘤儿戏。为这一天,她特意花了好久做了一只蝴蝶风筝,放时跑得很快,一眨眼就没了踪影,待到回来时,风筝也不见了。他记得那年郊外的游人很多,小小的兰儿在人们中间奔跑,钻来钻去,见到她的人都说:这丫头真是机灵。
那时她才不过到他胸前,而他也只是十六岁的少年,俩人常常粘在一起,他握着兰儿娇嫩的小手,总是怕她不知往哪里一钻就没了影儿。他还记得自己为整日要陪妹妹,被少年朋友们耻笑过。母亲并不很喜欢兰儿,因此他也不得不时常伴着她。他面上不理睬朋友们,暗中却有些羞愧,不知不觉,对兰儿也冷冷的了。
他的心蓦然一痛,幻境之中的兰儿仍然牵着她的蝴蝶风筝,机灵地奔跑,在人群之中闪灭。有一吻点水般映在他的脸颊,他惊醒过来。一室空寂,唯垂兰为晨曦所映,纤长的花叶上泛着微光。
他真的是太累了,一睡便是迷梦连连。
有脚步声渐渐临近他的屋子,是茗儿。脚步很急,有些不安。过了一会儿,声音响起:“少爷,可起身了?”
薛灵舟坐起来,应了一声。
茗儿走进来:“少爷,去寻小姐的阿福已回来了,不敢直接回秉老爷,托我带话给少爷。”
薛灵舟走下床:“怎么,没有找到?”
茗儿道:“若是找到,定已带回来了。阿福说,他去了何大人府上,据何家少爷说,小姐的确去过何府,只是……她是去向何家少爷辞行的。”
“何家少爷?”薛灵舟不解,“兰儿与他相熟吗?”
“嗯,那是少爷走后的事儿了,有一回老爷拜访何大人时带了小姐一同去,小姐到了那儿,闻知何家少爷也好琴道,顿时大喜,一来二去便成熟人了。”茗儿答道,见其模样,可知薛兰与何少爷之事早已是合府皆知。
“……”薛灵舟蹙眉,“那何家少爷有说兰儿是去哪儿?”
“小姐既与他串通过,他自是不肯说的了,阿福也没办法,总不成上拳头吧,这何大人也是,听说此事,只是在一边捻着须笑。”茗儿愤愤。
薛灵舟道:“……我知道了,一会儿我自会去与爹说,你让阿福先去歇歇吧。”
茗儿领命而去,薛灵舟在房中站了一会儿,朝阳已遍洒庭院。他自梳洗了前去寻找薛翁,却被家仆告知薛翁已去在水阁用膳,并嘱让他来后同去。薛灵舟怔了一会儿,心中发闷,遣了家仆,一步步向西园走去。
这在水阁是薛家庭院之中最为优雅之所,因建于池塘之畔,故名“在水”。楼阁分为两层,窗前垂柳挂下,窗外池鱼游曳,景色绝佳。在薛灵舟记忆之中,要进入这个楼阁是需要绝对噤声的,他的母亲最厌嘈杂,一点点嬉闹之声都会让她皱眉。他和兰儿因此缘故,一直便不常来这儿,甚至整个西园,都不是他们闲步之所。
而如今,西园尚未走出斯人已去的哀伤,满园星星点点的寥落之色,在水阁中,却已传出悠悠琴曲。薛灵舟站在楼阁门廊前,站住了。白色纱帘如裙裾轻柔飘动,他看见他父亲坐在一张几案之后,举杯轻酌。隔着窗格内挂着的纱帘,一个女子的身影袅袅而坐,素手轻抚琴弦,翩翩音律飞动而出。
他认得这首曲子,不过是平平无奇的《妆台秋思》。他倾听了一会儿,并不现身,但没有察觉曲中有什么内力隐动,琴曲倒是奏得古意内敛、甚是怡人。他又站了一会儿,终于走了进去。
“来了?”薛翁神情有些不自然,咳了一声。
“嗯。”薛灵舟应道,望了一眼弹琴女子,只见她一双明眸低低垂着,仍旧奏曲。虽掩了脸,只露出一双眉眼,但已如春山秋水,可以想见其美貌。薛灵舟一顿:“是玉声姑娘吧。”
女子未答,只晗首,右腕一揉,琴曲终了。薛翁忙道:“你已知道了?”
薛灵舟在父亲对面的几案边坐下,不动声色:“是啊,昨夜茗儿告诉我了……特来拜见。”
薛翁有些尴尬,饮茶借过。楚玉声于面纱之下隐隐一笑:“不敢。”
薛灵舟眉间一动:“咱们见过面吗?”
楚玉声仍不抬眼:“公子说笑了。”
薛灵舟便不说话,只顾自拿起案上碟中的糕点,送进嘴里咀嚼。薛翁放下茶杯:“灵舟,我也未亲自与你说知,这位玉声姑娘琴艺卓绝,我将她请回府中原是为了给兰儿作先生。”
薛灵舟咬着一块豌豆糕,那是他母亲素来爱吃的。
薛翁凝眉:“灵舟。”
薛灵舟将豌豆糕咽下:“是,爹。”
薛翁不答,却看了看楚玉声,见她低了头调试琴弦,并不理会父子俩,只得道:“等你妹妹回来,让她也一起住在西园吧,反正园子也是空着。”
“……她回不来了。”薛灵舟沉声道。
楚玉声神色一动,但不开口。薛翁的脸色变了。
这日天色晴好,薛府中仆人们都已起身,各自忙忙碌碌。唯独在水阁因四周花木遍植,十分幽静,又加所有窗格之上都挂有纱帘,更只能见隐隐人形,无法细窥。只见阁中二人对坐,一人低头咳嗽,声音在静园之中狠狠振颤。弹琴女子手抚琴弦,并无琴声传出。过了一会儿,薛翁急步从在水阁走了出来。
薛灵舟望着父亲背影,无声地叹息。倾倒的白瓷茶杯滚落到地上,把榻席洇湿一片。薛灵舟回过头来,与楚玉声的眼神撞了个正着。两人对视了一下,楚玉声低下头:“公子不必过于担心,吉人自有天相。”
“……姑娘是何时到何大人府上的?我父与何大人相交甚久,怎的之前从未相识?”
“自是无缘吧。”楚玉声淡淡地道。
“那么何家少爷呢?你可与他熟悉?”
“略有交情,不过琴道。”楚玉声抚摸琴弦,纤指游离。
“……姑娘见过我小妹了吗?”
楚玉声微有不悦:“令妹心系江湖同道,未肯拜师于我,并未见过。”
“……如此叨扰了,告辞。”薛灵舟起身。
“……不送。”
当日下午,薛翁便与同薛灵舟一起前往何府。这何大人乃洛阳督察,颇有官爵,与薛翁交情颇深,见两人前来,满面春风迎入府内,薛灵舟四顾厅堂,见何家少爷立于堂侧,两人一照面,何家少爷吃了一惊。原来两人已有数年未见,彼此容貌身形虽未大改,但甫一见面,仍是不免惊奇。
当下薛翁说明来意,欲以何翁情面,使何家少爷说出薛兰去往何处。何翁呵呵笑道:“老兄何必过虑?我看兰儿这孩子天份颇高,让她在外走动走动也未尝不可嘛。”
薛翁苦笑:“何兄说笑了,我这孩子自小有她爹娘和兄长护着,什么大风大浪也没见过,上次开封琴会已是破戒让她出门,这次这般远走,我是说什么也不能答应的。”
何翁团团一脸和气,袖着手与薛翁绕了一会儿,总是责薛翁将薛兰看管太紧,以至于如今私自出逃,两人说来说去,虽是客客气气,然薛灵舟心中已大为不快。只是他素来教养甚好,知此情景自己插嘴不妥,一转念间,向何家少爷道:“何公子好久不见了。”
何家少爷抱拳:“见过薛兄。”竟是有一份江湖人士的豪气。
薛灵舟心中顿生几分好感,心道还当他是个溺于琴道的痴人,未料也英气勃勃:“听敝府下人说,我家小妹最后所见的人是何兄?”
何少爷道:“不错。”
“那么以何兄与她的友谊,可知道她平日里都与哪些琴人过从交密?”
何少爷动了动眉:“这便多了,开封吴氏、杭州陆氏、陈州琴姬,便是这洛阳城中,也有甚多琴友。”
“洛阳城中艺人,府上都已查问过,并未寻得。”薛翁道。
薛灵舟微一沉吟:“那么开封吴氏这几个,可会是她投奔去处?”
何少爷摇头:“薛兄对琴道不甚了解,自来艺人都是遍走江湖,其性喜散,纵然有交也只是朋友过朋友地引见,偶一会琴已是难得,要投奔而去,是不太可能的。”
众人一时无话,何翁见势又含笑劝导薛翁一番,薛灵舟见何家水泼不进,或许真是并无所知,也只得作罢。黄昏之时,薛府众人闷闷而归。
当夜,家人前来传话道玉声姑娘请薛氏父子前往在水阁进晚膳,薛翁一踌躇,望了望薛灵舟,见他并无异议,遂与前往。
其时华灯初上,父子二人行至在水阁,只见其中灯火荧然,屋中换了方桌,一席精致小菜,杯盏铺开,显见得准备甚足。薛灵舟未置一语,便即入席,让薛翁于上座。背后轻盈的脚步声响动,楚玉声身形一晃,自转角处下楼。薛灵舟向上一望,见她一袭淡粉衫子,袖摆极长,游龙一般,他望见她并未蒙上轻纱的脸,只觉双眼一花,说不出话来。
恍惚记得多年之前,也是这样一个暗夜,自己和父亲、兰儿来到在水阁,这般坐在这里。母亲从楼上走下来,精心梳妆过后,她略有年岁的仍脸如芙蓉花一般明艳动人。灯烛影动,碧钗流光,年少的薛灵舟呆呆地望着自己的母亲,幽幽暗香在她抬手之际自袖中挥散而出,于鼻端飘行而过,用力一嗅,又了无踪迹。母亲冲他和兰儿笑笑,坐在父亲身边。他记得那时母亲的脸,眉压春山、腮凝新荔,如一场梦一般出现在楚玉声的脸上。楚玉声盈盈一笑,如春花初绽,向薛翁父子福了一福:“久等,见谅。”
薛翁见她终于摘去面纱,不由愁闷微散,也笑了笑。薛灵舟兀自未曾回神,呆呆望着楚玉声。怪不得自己初初见面,不过与她第一次对视,便觉那双眉眼如此熟悉,原来轻纱之下,竟是这般面容,他不由得道:“姑娘,你真像一个人。”
薛翁见他如此,微笑。薛灵舟恍然,但心中又有些隐隐的疙瘩,暂且压下不提。
当下楚玉声翩然入座,一室烛火轻轻抖动,当真是美人如玉。薛翁与薛灵舟都暂且放下薛兰之事,说些轻快的话彼此宽慰。席至中途,楚玉声道:“听说薛小姐携琴离家,不知有无消息?”
薛氏父子听得此话,都沉默下来。薛灵舟道:“方才去了她最后出现的何家,但无所获。天地茫茫,这番要寻她,可是难了。”
楚玉声望了望两人:“薛家可当真是习武之家,于琴一道一窍不通。”
薛灵舟道:“此话怎讲?”
楚玉声一笑:“通四艺的人都知道,放眼当今天下,论琴艺,首推落霞山潇湘琴馆,能让薛小姐弃家而去的,又怎会是什么无名艺人?”
薛氏父子对望一眼,薛翁道:“倒是听说过潇湘琴馆,有唐以来,此琴馆为各路琴会之首,朝庭每年选乐师,都首选馆中弟子。”
楚玉声傲然:“自我出师门,还未遇到过能与潇湘琴馆相抗的琴会,薛小姐既然如此痴爱琴道,自不会无所闻知。”
薛灵舟点头:“我行走江湖之时,曾听朋友提起过,说这琴馆并不奇在年代已久,而是创馆的琴师出身武学世家,且悟性极高,一生浸淫琴武两道,竟合而为一,使琴成为一件利器,伤人于无形。”说着他看了楚玉声一眼。
楚玉声嫣然道:“前夜奏琴相抚,可将公子吓着了?”
薛灵舟一怔,也笑了。
楚玉声望着他:“琴终究是琴,琴武之术也是先代馆主无意之中练就,领悟起来又难,我也并没学会多少。我的师父曾经说道:习琴之人心须静,传授琴武,只因怕馆中弟子手无缚鸡之力,将来恐为武人所欺。”
薛灵舟点头:“江湖险恶,如姑娘这般弱女子确难行走。”他转而又向薛翁道:“既然玉声姑娘也是出身落霞山,那兰儿为何不拜她为师呢?”
薛翁叹道:“你有所不知,玉声姑娘是半月之前进府的,那时兰儿终日闷在房中,也不知在干些什么,如今想来多半是筹思离家之家吧。我同她提过几次拜师,她也不应,只得暂时拖下来了。”
楚玉声微笑:“或许薛小姐认为亲往琴馆学艺,要比跟我这个江湖艺人学所得要多吧。”
薛翁斥道:“这丫头真是鬼迷心窍了!当初真不该放任她去学琴,到今酿出这等事来。”
薛灵舟劝道:“爹,您无须焦急,明天孩儿便往落霞山一趟探访,若兰儿当真在那儿,定然把她带回家来。”
楚玉声望着父子二人不语,稍顷道:“我陪公子一同去吧,我是琴馆弟子,可为引见。若是生人,守山门的弟子多半不会放进来的。”
薛灵舟大喜:“如此多谢玉声姑娘了!”说着举杯相敬。
楚玉声微笑:“不妨事。”
薛翁眼见得他二人如此,薛兰之事又眼见有了些眉目,不觉心中宽慰。晚膳即终,二人辞别楚玉声,自去吩咐下人收拾行装。楚玉声将二人送至门口,薛灵舟见父亲走得远了些,便回头向她道:“姑娘,你今夜设席,一番心意,薛某必然记得。”
楚玉声笑道:“这本是你家,我擅自为主,已是僭越,何须言谢。”
薛灵舟望着她如花笑颜,心中微动,拱手一揖:“先前甚是不敬,陪罪了。”
楚玉声长长的睫毛眨了眨,嘴角微翘:“公子说哪儿的话。”
薛灵舟于是点头作别,自去了。楚玉声的目光追随着他的背影消失于绿竹花叶之后,悄立水畔,眉头微蹙,久久不语。在水阁烛光未烬,已是一片寂然希声。
“这薛小姐,又是什么稀世奇珍,连门也不得出了?”良久,低低的语音隐没在重重叶影之中,两根修长的手指搭在栏杆之上。
薛翁于西园之口等待薛灵舟,待他到后,父子俩人同向卧房走去。薛灵舟回家以来,少见薛翁有过舒心的时刻,见他眼皮低垂,想是多日未曾睡好,便道:“爹,今日您早些休息吧,兰儿的事便交由我处理。”
薛翁点头:“你肯照应,我自是放心,我想兰儿毕竟也有过出门经验,不致立刻就有什么祸事出来。”隔了一会儿,又道,“灵舟,你看玉声姑娘如何?”
薛灵舟一愣,立刻明白父亲的意思:“爹,玉声姑娘是金贵之人,孩儿一路自会照顾妥当,待归家之后,便让兰儿拜她为师。”
薛翁笑道:“拜师自是要拜的,玉声姑娘留在家中,兰儿也能安分些,只是你呢?”
薛灵舟道:“孩儿自当闯荡江湖,不让薛家剑蒙羞。”
薛翁呵呵笑道:“嗯……如此也好,如此也好,呵呵……”
薛灵舟望着父亲,不知他是否明白自己的意思,但也未多言,俩人又说了些薛兰之事,各自回房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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