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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望江南

书籍名:《碧海剑歌》    作者:柳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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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霞山脚沉沉的暮色中,叶听涛将地上死去的黑衣人尸身翻过来。软瘫的肉体粘连着地面,那半遮住脸的斗篷掉落在一边。他认出了这张脸,那个明月之夜,曾以手铳将他重伤的紫冠男子。那张俊俏的面容已经变得如死在走廊中的店小二一般青紫可怖,打中他的,不过是一块瓦片。
叶听涛的心中一下子涌出许多疑问,他以剑柄将尸体身上的黑衣挑开,里面果然是那夜见此人所穿的粗袍。
“叶大侠……”何少爷望着他,张口道,“我们要去找薛公子和那位姑娘吗?方才那两个黑衣人很厉害,我怕他们……”他停顿下来。
片刻之前,叶听涛曾经跃上屋瓦,站在先前楚玉声所站的地方停留了片刻,重重的房舍满盈视线。他皱起眉头,但终于还是回到庭院之中。
“到何处去找?”他似乎觉得这是一句废言。
何少爷无言,继而道:“我瞧那两个来客一出手,便将这与他们打扮相同之人打死了……可见也未必是绝对有相害之意吧?”
叶听涛道:“与此无关。”
“……为何?”何少爷又有些微的赧然,但并未露于言表。
“此人是个侨装假扮者,”叶听涛看了看地上的尸体,“无论那另两个来客是敌是友,都必须杀了他。”
“……那么他们带走薛公子,是为了什么呢?”何少爷道。
叶听涛不语,皱眉思索了一会儿,道:“我方才没有立刻去追,便是想证实心中猜测……但愿我猜的是对的。”
何少爷点了点头,没有接口。阻挡他的是叶听涛神色之间的冷然,但他又情不自禁地钦佩这神情。
“你怎会来此处?”叶听涛忽然问道。
何少爷一呆:“……来找沈姑娘的。”
“沈姑娘?”叶听涛双眉微微舒展,“她在哪儿?我正有事要问她。”
“……”何少爷沉默了半晌,黯然道,“只怕没机会了。”
“怎么?”叶听涛突然觉得有些不安。
“……她死了。”何少爷道,“就在这间客栈里。”他取出怀中那块琉璃,那是沈若颜胸前佩带的,许多年了,从来没有离身过。叶听涛所有的动作一瞬间都凝固了,他耳中有些嗡嗡的,仿佛被人重击了一下。他呆了一会儿,无声地接过琉璃,手有些发颤。
叶听涛的手,握比这重百十倍的剑都沉稳而有力。他望着掌中的琉璃,猛地把它紧紧握在掌心。他转过身去,有一刹那几乎按捺不住深心之处的那股逆流,要任它在心间奔涌。沈若颜。沈若颜。只有他们两人的时候,他总是这样叫她的。
或许为了掩藏心绪,他极慢极慢地踱了几步,走入一株槐树的叶影之中。“叶大侠……”何少爷想说什么,叶听涛在暗中挥挥手,良久,没有说一句话。陆吾镇的夜色已然悄悄降临,何少爷叫过店家来,吩咐收敛了地上的两具尸体,带出一阵喧哗惊惧,一些议论,之后也就无声。直到何少爷回到庭院中,叶听涛仍然站在原地,双目望着一个虚无的方向,碧海怒灵剑上的宝石在夜色中绽出隐隐的如血般的光亮。他的背影依然固执地挺拔着,只是在越来越浓重的阴影中,依稀可见苍白紧握的手指,与碧绿的剑鞘相熨贴。
何少爷突然想起了沈若颜低头那一刻的专著,清亮柔和的双眼带着一种不容质辩和难以言说的其它。竟与此时此刻的情景如此相像。他有些怔忪。一个人纤长的影子慢慢覆上了叶听涛的影子。何少爷回过头来。
楚玉声的红裙微微摇曳,月光斜落在脸颊上,秀眉凝驻。她的裙摆上沾着些泥尘,想是奔波良久。她没有看何少爷,慢慢走到叶听涛身前,递过一张字条。叶听涛没有伸手去接,但他借着那照映其上的月光,还是看到了上面枯瘦的字迹。
若要此人性命,以碧海怒灵神剑来换。
他的双眼中有剑峰般的光穿透雾蔼,一瞬间。楚玉声的手没有颤抖,字迹清晰一如强烈而明确的静默,海啸般冲袭了这片小小的庭院。“我没找到他。”楚玉声的声音却有些悲伤,像漂浮着。她的眉宇间有浑沌而深重的迷惑、茫然,深陷于时间交叠的记忆。叶听涛沉默着。在他们之间,忽然有一种虽截然不同,却又隐隐相似的暗流涌动,相视,相触。
“沈姑娘……可有话留下?”他终于开口,嗓音有些哑,说的却是这句话。
“……没有吧,似乎有话要说,但终是没有出口。”楚玉声望着他,无形的对峙,语中之意,怎不了然,却又宁愿自己懵懂,不去解答。叶听涛伸手接过了那张字条,捏在手中。他们自到达陆吾镇第一日后就没有见过,然而此刻却仿佛无话可说。冷月无声,长空寂寂。
第二日清晨,叶听涛敲响了楚玉声的房门。一袭青衫在晨光中飘然,楚玉声站在门口,于开门的一瞬间细细地打量了他,两人都是一夜未眠,神色间有些难掩的疲倦。楚玉声侧身,将叶听涛让进屋。那股属于神剑的寒意无声地拂过面颊。
“昨日你追踪而去,可曾见到什么特异之处?”叶听涛道,语气平静。
“……也难说是追踪,我并没有见到他们人影,只接到了那张字条。”楚玉声坐下来,慢慢伸手按了一下头上的嵌珠银钗,“没看清楚是什么人投来的。”
“既然有字条来,想必他们一时也不会如何。”叶听涛也坐下。两人沉默了一会儿,他道,“拿碧海怒灵剑换,这是不可能的,但我一定会将他找回。”
楚玉声默然,似乎早已预料到了叶听涛的话,但她并没有说什么。
“你和灵舟之间的事,我也已经听云栖舍的弟子说了……他虽失踪,但尚无性命之虞,你不必过虑。”他看着她。
朝夕之间,有多少禁不起回首的旧事,只在这一句话,也终是只能在自己心底停留。楚玉声笑笑:“有你在,我是不会过虑,只是……这一切怎会如此?”她的目光突然颤动,似秋水微澜。
“我想……也许只有一个理由吧。”叶听涛望向被屋檐遮挡住的一片天云,仿佛经过了慎重考虑,一字一顿。
“什么?”话题交错而过,无法深究。
“那个契约。”叶听涛道,从袖中取出一颗蜡丸,不过比珍珠略大些,尚未捏碎,泛着微光。
“这是……?”楚玉声问道。
“算是一笔交易吧,只是,我本没想到这件事会变得如此复杂。”叶听涛道。客栈长廊里传出新来的小二有些过响的脚步声,但没有向这边来,而是往南厢去了。
楚玉声有些惊讶:“你是说……那些瀚海来客?”
“恐怕不止是他们,昨天那第一个黑衣人,是扬州易楼的人。”叶听涛轻轻捻着那颗蜡丸,“他们之间,必已生了变故。”
“扬州易楼?”楚玉声望着他。
“我想……他们或许已经开始行动了。”叶听涛道,“嗑”的一声,腊丸被捏碎了,碎屑除尽后,露出一条卷成一小卷的淡黄绸带,色泽有些陈旧。叶听涛把它展开来,楚玉声轻轻念出了上面的三个字。
“剑湖宫。”除此之外,别无其它。她与他对视一眼。
南厢传来一阵搬动喧哗之声,车马响动。似乎是什么人即将离开,有重物搬运,偶尔磕碰。小二吆喝着,指挥几个伙计相帮,声音直传过来。他们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说着“茉儿”两字,又听到“薛公子。”楚玉声起身,朝外走去。
客栈大门外停着一辆马车,一具棺木被几个人抬着,放进车里。跟在边上的正是那白老汉,或是他神情之故,楚玉声觉得他又老了许多。她走出来,白老汉看见她,麻木的神情动了一下:“姑娘,你来得正好。”他递给她一支钗,“这是那位薛公子留在茉儿……身边的,烦姑娘交还给他吧。”他还是不愿说,“棺材”二字。
楚玉声接过,钗生九鸾,触手生温,她捏在手里:“好,我知道了。”
白老汉又道:“姑娘,我已没几日好活了,但薛公子的大恩,来世必当报答……”
楚玉声心中一酸,只点点头,并没说话。白老汉再再道谢,才走出客栈,登上马车。楚玉声将钗收在怀里,怔了一会儿。叶听涛走到她身边。
“……哥哥给了他一笔银子,算是安老吧。”楚玉声道。她的唇齿似乎留恋着“哥哥”二字,如告别的手势,凝止的记忆。
叶听涛道:“或许都是天意……我过去没相信过这些。”他望着马车中棺木隐约的影子,眉间突然掠过一阵挡也挡不住的苦涩。马车启动,载着白茉的灵柩慢慢地驶过陆吾镇的青石板街道,缓缓地移动着。
“好在他终于也得到了结果,好过老死于这里无人送葬。”楚玉声道,“这世上,能看透结局的人又有几个呢?”
叶听涛不答,他的手依然与手中的剑紧紧相握在一起,剑鞘却总是冰凉如雪。他深深地叹息了一声,不再去掩藏其中的过往。楚玉声的眼神中有了些诧异。
“接下去,你打算怎么办?”她问。
“我想,是该离开这里了吧。”叶听涛目送着马车消失在长街尽处,喟然道。
潇湘卷外传 渡边雪
那年冬天,一个女子披着貂皮斗篷,冒着鹅毛大雪来到流云渡。斗篷太大,遮着她半张脸和全身,只看见一缕乱发从额头垂落下来。这年的行客多半都是这副狼狈相,只因为雪下个不停,已有一些人困守在渡口,巴巴地等船来接应。
门帘掀起扑进来一阵雪花,阿吉打了个喷嚏,愤愤地爬起来,招呼那女子登名住店。“一间房。”她只说了一句,也没有脱下斗篷,露出的半张脸皮肤惨白惨白的。阿吉没敢多说,把她领了进去。
我回过头,继续磕我的瓜子。在流云客栈呆了几年,也习惯了各种各样的奇人异士,来人都是客,安守本分就好。大雪已下了十几天,派出去购买各种物事的伙计尚未回来,所幸客人也不甚多,还可支持得下去。
店堂里的炉火噼噼啪啪的,门帘外风雪有声。角落里有个样子潦倒的书生,抱了一壶酒吟吟哦哦。天字地字号房里各有几个带刀佩剑的人,但都吩咐将饭食送进房里,风雪阻塞了道路,也让那些可能发生的争斗偃旗息鼓。这最好。
下午是客栈里最清闲的时候,我常常在心里反复地计算着枕头下积攒着的银子已有多少,与我的计划还差多少。去年年终掌柜的多分了些利钱,使我在流云客栈要呆的日子又缩短了两个月。我每天努力地干活,即使是在生意清淡的冬天,也不早早缩回房去。
阿吉与我相处了三年。他是某一个暴雨之夜被掌柜的从渡口捡回来的,醒了以后也成了客栈的杂役。他从来不说他家里的事,也好像没有什么奔头,仿佛只是为了报答掌柜的而干活,但同样也很卖力。
那个女子要了人字一号房,阿吉回来说。脸色颇有些兴奋,仿佛又看见了什么值得饭后唠嗑的事。他朝我凑过来:“阿通,咱们在客栈干活,见过的姑娘也有一大打了,可像这姑娘这么漂亮的,保管你没见过。”
我笑了笑:“是吗?也不就是两眼一鼻子?标致些的百个里头总得有一个吧。”
阿吉不依不饶:“可这姑娘是真漂亮,那斗篷一脱,就跟水仙花儿似的,斗篷里还夹了把琴。”
“呦,也是个走江湖卖艺的?我说住人字房呢,都是可怜人。”我用手拢了拢瓜子壳。
“要说是卖艺的也有蹊跷,她那把琴哪,一看就是有了年头的了,上头还镶着些乌七八糟的符文,说不准是哪朝遗物呢。”
“也许吧。”我有些心不在焉。阿吉见我不接话,也就悻悻地住了嘴,抄了一把瓜子,坐在我旁边磕起来。
“我说阿通,你怎么对女人比对条狗还不感兴趣哪?我看你也老大不小了,媳妇不娶,姑娘不爱,打算当和尚哪?”
“嘿!”我微微冷笑了一声,本想回敬他一句无家无根,但话到嘴边又作罢:“你就急急自己吧,咱哥儿俩还不是一样。”
阿吉嘿嘿笑了笑,一片瓜子壳从嘴唇里蹦出来。角落里的书生拍拍桌子,示意再上一壶酒。阿吉瞧着他没动窝,我站起来又给他拿了一壶。走到柜前的时候,我不由得瞥了一眼住客名牌上的人字一号房,匆匆看得了“玄音”二字。也像是个艺女的名字。
书生喝得大醉,接过了酒,又问我要笔墨,看来想将客栈的墙壁糟蹋一番。我含含糊糊地应了几声,推作去取,转身往里堂走去。索性抱些柴伙来,炉堂里的火也快灭了。路过杂役房,我习惯性地看了看枕头,一切如旧。我的积蓄还好好地在那里。十两三钱,够买些家什,但还不很多。
降雪的天气木柴容易潮湿,昨夜该是阿吉劈柴,他常忘了给柴堆罩上层油布。我怀着这样一点担心来到后院,一片厚厚的积雪一时有些耀目,无法看清里面的物事。我走进雪里,雪马上就没到脚踝,湿冷包裹着鞋袜,脚趾隐隐发疼。后院里静悄悄的,猪圈里的猪已经移到了杂物房里,只有几匹客人的马低着头互相挨挨擦擦。我想起竹林山。
那个小地方往常四季如春,是没有雪的。那一年下了,虽不很大,但足以在所有瓦屋的顶上薄薄覆上一层银白。阿娘来不及给我们缝靴子,大家穿着布鞋,如临大敌,里面包上两三双袜子,在路上走多了脚还是冻得失去知觉。只有青娘很高兴,总在飘雪的时候拉着我往外跑。我怕她着凉,又怕阿娘责怪,所以一被她拉出门就开始想用什么借口把她骗回去。好在青娘很听话,从不任性。
流云渡的雪是不像竹林山那样轻柔的,一下就是天地俱白,不穿靴子绝不可以出门。我的脚在雪地里踩出一个个深深的坑,又有雪花迅速地填进去。这个时候,我听见“吱呀”一声,一扇客房朝着后院的窗被推开了。一张脸在后面露出来。
玄音。我不知怎的立刻确定那是玄音,阿吉口中美得见所未见的女子。也许是因为她的不再被斗篷遮住的脸白如水仙,也许是因为她的一缕头发依然垂在额角,也许只是因为她很美。清洁的五官,双眼如知秋的一片落叶,凝视了一眼天空中飘舞的雪。我一时怔愣,傻在当地。
她并没有看见我,视线被雪花牢牢牵住,有风拂动她淡绿色的裙衫和黑发。我有些隐秘的庆幸,她用一根棍子支起窗户,正好挡住了我。可是她还是看见了我的脚印,一个个无可挽回地留在那里。等我惊觉这一点,她已经转身回走,任凭小小的雪片翻跃窗棂,浸润房内的空气。
店堂里因为炉火旺盛而温暖干燥,阿吉和我把烂醉的书生架回人字二号房。经过玄音房间的时候,我和阿吉都不由自主放轻了脚步,怕惊扰到她。阿吉嘲弄地向我撇撇嘴,我不予理睬。书生已欠下一两银子的酒钱,我和阿吉扫视他的房间,发现他只剩下些书可以拿来抵充了。每年总会有一些这样的人,仕途受阻、抱负落空、为人陷害、情场失意,他们有各式各样的理由来到这个不大不小的渡口寻醉一场。好些的清醒后自行离去,不然便只能扫地出门。
掌柜的偶尔给他们几钱碎银子,多半不给。开始我还为这些人担心,后来慢慢也就不放在心上了。大家不过各司其职,扮演着上天要我们扮演的一些角色。演得好演得不好,如何开始如何收场,冥冥之中都自有定数。
书生扑在床上,嘴里喃喃地说些什么,不一会儿酣睡去了。
这天客栈即将关门的时候,出去买物事的伙计终于归来,带回了些米粮鸡鸭,赶车的手上都冻起了疮子。我们很高兴,决定给所有的客人加菜一道。闻说掌柜的回乡看望老母亲,尚困在苏州无法回来,阿吉偷偷地笑。
冰封雪结的流云渡来往的人很少,如此守着静静的客栈,难免让人思忆起家乡的亲人,没过两天,小厮阿财趁着元宵节近,掌柜的又不在,与我央求了一阵,回家探亲去了。客栈里只剩下我、阿吉、一个小厮、一个厨子,以及房中的几个客人。除了我之外,其他人多是无亲可探,每逢佳节,也只有彼此聚在一起算是个伴。
玄音姑娘也依然悄无声息地呆在这里。她每天让人送饭到房里,从不在店堂中露面。那些带刀剑的江湖中人曾瞥眼之间注意过她,但目光都只停留在她的房门外。她整天在房里,无人说话,也不弹琴。有几次我到后院劈柴,见她的窗子关着,纷扬的雪花无声地贴在窗纸上。我不由得有些怅惘。阿吉曾向她献殷勤,煮了汤圆端去放在她的房门外,一个晚上动也没动一下。阿吉于是放弃对她的留意,仍旧开始全心照顾大堂里的生意。阿吉便是这般无甚耐心的人,自认识以来,似乎只有留在流云客栈这件事,在他来说还算长久。我也有些看不透他。直到元宵节过后的第二天,这一切似乎有了些微的改变。
来人是一个佩带长剑的男子,一身湖蓝绸衫,衣摆在风雪里猎猎翻卷。我正站在门口望着满天大雪暗暗叹气,这个男子穿越风雪朝我走了过来。
“客官住店?”我看见他的长剑,心中突地跳了一下。剑鞘上红宝石的光芒在雪白之中格外扎眼。
“嗯。”男子看了看我,我赶紧替他掀开门帘,他一弯腰,走了进去。
这类人在流云渡也并不是少见的,以我的经验,要看这些人中的一个在他们一群人中地位如何,大抵要看他的佩剑。名剑配英雄,从他们的谈话里,我时常听到一把剑因主人的传奇而成名,又使一个手持它的人因之具有尊贵身份的事情。甚至于有一段时间,我和阿吉商量着要动用各自的积蓄去铸造一把剑。但是没过多久我就首先放弃了。我不是那些上天入地的剑客,我得干活赚钱。赚钱是不需要剑的。
阿吉见到这个男子的剑也不小地吃了一惊,急忙开始奉承拍马:“客官您一路辛苦了,打尖还是住店呀?”
“住店。”男子的声音淡淡的。
“有来,咱这儿天字一号上房还空着,正好给您大人住了,客官您来得也巧了,您打哪儿来呀?”阿吉跑前跑后,十分热络。我无意与他争抢,只上前问道:“客官尊姓大名?”
“叶听涛。”男子回答,随着阿吉向内堂走,我也跟随其后,准备去登记名牌上写上他的名字。心想这回又是我赌赢了,我赌天字一号会住个三个字名字的人。阿吉仍旧喋喋不休,并开始问到叶听涛的剑上:“客官您的剑一看就不是凡物啊,也只有您这样的人物才配使它。”
我不禁皱了皱眉,果然,在阿吉抚摸叶听涛那把佩剑的时候,叶听涛右手一振,阿吉仿佛被一股气浪推翻在地:“哎呦!”阿吉痛叫。叶听涛冷冷看了他一眼,自往天字房去了。我扶起阿吉,数落道:“你也就是手痒痒,什么不好碰非碰那玩意儿,武林中人都拿它当命似的。”
阿吉摸摸脑袋,看看叶听涛已走远,狠狠地“呸!”了一声。
叶听涛走进内廊之前,我注意到他扫了一眼登记名牌,在“玄音”二字上停留了一下。我心中一凛。风声时而拍打窗户和门帘,像鬼在敲门。以前青娘听到这种声音总是很害怕,深更半夜也会来敲门,要和我睡在一起。我不得不花许多时间把她哄回去,哄到她睡着。青娘的脸孔在我胸中荡漾开来。
就在这个时候,走廊里传来一声低低的唤声:“小二。”
我吓了一跳,一时不能认出这是谁的声音,但旋即明白是玄音。我和阿吉都愣了一下,我起身:“哎!姑娘有何吩咐?”
玄音没有回答,我听见轻轻的脚步声,她回了房。“叫你过去呢!”阿吉贼忒兮兮地拱了我一下,我不由得着慌,不及细想,赶紧朝内廊走去。
“进门。”玄音坐在房里,用一块白色绣帕轻轻擦拭琴弦,动作缓缓的。
我蹑足进门,站在门槛前面,往前走了两步,便不敢再走了。玄音一挥左袖,我感到一阵风拂过面颊,身后的门关上了。我心里呯呯直跳。
“方才来的是何人?”玄音问道。她的声音就像屋外的冰雪,我的脖子里凉凉的。
“一位客官……叫叶听涛。”我答。
玄音的眼神轻微地一动,低头瞧着琴弦:“作何打扮?”
“蓝衫子,跟过路侠客差不多的模样,佩剑上还镶着宝石,想来挺名贵的。”我快速地说,毕恭毕敬。
“嗯……”玄音沉吟,没再说话,眉头微微蹙着。她仿佛是忘记了我还站在这儿。我有些不知所措,又担心她是否还记得那天窗后之事,窗外风雪依然,我胡思乱想一阵,忽然冲口而出:“姑娘房中可需要火炉?”
玄音一怔:“不必。”
“暖暖手也好啊,姑娘的一双手是弹琴的,不像我们这些粗坯子,冻烂了也不打紧。”
“……”
“……呃,姑娘别见怪,我们这些粗人不会说话,您……”
“……好吧。”
“哎!”我很高兴,急忙跑回大堂,在柜下掏出一个黄铜暖手炉。那是掌柜的交代给贵客用的,轻易不拿出来。我用袖子把它擦擦干净,揣在怀里。阿吉坐在堂角的一条长椅上斜眼望着我,笑了笑。
傍晚的时候,雪势小了一些,有两三个客人出门查看,问了问我们附近的道路,便决定趁天没黑赶去附近的村落,看看有无商队的马车可搭。那几个客人结帐的时候,我和阿吉都得了些碎银子,阿吉顺手收进腰带里,我则趁牵马的当儿把它藏到枕头下的小布袋中,又把里面的银子都倒出来,摊在床铺上数了一遍。十两六钱银子。
客人们消失在积雪覆盖的小路尽头。我回店堂去勾名牌上他们的名字,发现整家客栈只剩下了我、阿吉、一个厨子、潦倒书生,还有叶听涛和玄音。那个书生最近已喝不起酒,整天闷在房里。叶听涛常常来店堂吃饭,但并不怎么理会我和阿吉,吃完了以后,就在那里坐着。阿吉和我因而不能放肆地说话,只能干磕瓜子,彼此看着。叶听涛在等着什么人出来与他相会,我渐渐看了出来。
我和阿吉私下议论,都说叶听涛和玄音是相识的,但他们又不见面,仿佛在隔着几间屋子对峙,彼此之间只有屋外风雪呼啸的声音。我心里暗暗纳闷,又不敢去探听些什么。不惹武林人士,是掌柜的定下的规矩。有一天晚上,在我和阿吉熄了烛火上床,我还未入睡的时候,寂寂的夜里传来“铮”的一声琴声。传遍了整家客栈,然而又很轻,我犹豫了一下,打算将之当作幻觉。
又是“铮”的一响,声音如一声试探和叩门,一条丝线穿越而来,在耳畔鸣动。我轻轻坐起身,一下子睡意全无。
黑暗中我望着人字一号房的方向,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但我还是立刻想象出玄音坐在桌前,轻轻拨动琴弦的样子。她在弹琴,她终于开始弹琴了,可是难道她在深更半夜卖艺吗?或是弹给叶听涛听?我不知道。也许她的手指刚刚离开暖手炉,才能在冬夜依然如此灵巧,也许那个黄铜暖手炉就放在琴边,还没有冷却。
琴声缓缓地,然而不间断地响了起来,如清溪般潺潺,然而又委婉不露,仿佛询问前的一个眼神,随之而来的是海潮起伏,无形中向叶听涛的房间潜伏而去。我不明白为何会在那琴声之中听出了方向,然而在那一只有耳朵还派得上用处的时刻确是如此。她的琴音在说着什么,泛舟湖上、日落西山、连绵如雾、婉转低回,只有偶尔夹杂着的尖利,透露着隐隐的肃杀之气。琴音警惕、全神贯注。
我凝然不动,全心全意地听着这琴声,浑然忘记了身在何处。玄音就这样弹着,这琴曲仿佛悠悠没有尽头,我感到叶听涛也在凝神倾听,或是我的想象。我甚至听见有雪花迅速扑落在窗纸上。琴声越来越缠绵,宛如蝴蝶飞舞,翩翩成双。醉倒的书生从床上翻来下来,发出“扑通”一声,沉闷清晰。我有些奇怪,叶听涛的房间始终没有一点动静,哪怕是意欲开门而作罢的脚步声。难道玄音并不是在向他诉说着什么,难道他们并不相识?又过了许久,直到琴声渐渐低了下去,寂廖回落,如一片落叶飘然落地,仍然没有任何回应之声,阿吉却突兀地打起酣来。我真想捏住他的鼻子。等我再次侧耳倾听的时候,已经连琴弦的微微颤动也没有了。
天色微明,苍白的日光透过窗纸落在我的脸上。这天的早晨静得出奇,我醒来,眼皮沉重而疲倦。我坐起身,手习惯性地伸到枕头下摸了摸我的钱袋,却摸到一片平坦。我惊跳起来,双手塞到枕头下去摸,仍然什么也没摸到。
我的钱袋!我把枕头连床单一起掀开来,什么也没有。我的心胸一下子空荡荡的,跪坐在床上作声不得。背后传来阿吉的笑声,我一回头,顿时吁了一口气。
阿吉拎着我的钱袋站在那,幸灾乐祸地笑:“我就在想哪天藏了你的钱袋,你这小子不知会是什么样儿,果然跟没了魂儿似的。”
我一把扭过阿吉,两人在床上打成一团:“好小子,胆子不小啊!敢开大爷的玩笑,看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阿吉大笑,被我压在身下吃打,过了一会儿,他看了我一眼,终于附到我耳边:“那玄音姑娘死了。”
我呆住了,如被人狠狠抽了一记耳光。阿吉看着我,犹豫了一下,又道:“今早起来二子发现的,死在琴上,琴弦全断了。”他从我身下爬出来,坐在我对面,看着我。我呆呆地,脑子里浮现出玄音伏在琴上的样子。我不知道阿吉在说什么。
“叶听涛走了。”阿吉又说,“也是昨夜走的。”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我糊里糊涂地把我的钱袋塞在怀里,走下床,却不知该往哪走。我的脑子里嗡嗡地回荡着昨夜听到的琴声,起起伏伏,散发着回响。
“雪停了。”阿吉说,交给我一封家书。
东街李秀才的笔迹,一文钱一封。阿娘安好,家中一切如旧。银钱还够吃用,让我放心。青娘已学会刺绣,做些活儿补贴阿娘,又嘱我凡事小心、善自珍重。竹林山风和日丽,天气晴好。我拿着信,怔怔地站着,慢慢地把它贴在脸上。
雪景如昨,我却觉得有些晕眩。玄音的尸体停在后院,我去看了,看见她苍白的面容,双眼紧紧地闭上,嘴唇抿着。她十指漆黑,阿吉说,是中毒死的,你看她,眉眼还带着恨意。我傻傻看着,什么也看不出来。掌柜的今早已回了客栈,得知此事,劈头骂了阿吉一顿,责他没将可疑之人留住。阿吉不语,脸上的表情在说:留住了又如何?还能报官不成?我哑然无语。
我最后一次见到玄音是在交给她暖手炉的时候。那天下午,我和阿吉抗了家伙,在后院挖了个坑,把她埋了进去。我木然地挥舞着铁锹,胸中憋着什么东西似的,半晌没说话。
“听说鲁南有个以弹琴卖艺为托辞,行杀手之实的帮派,里面全是女子……于弹琴之时杀人。”阿吉说,“应者多半无幸。”他没有看我。
“吭!……吭!……”我一锹一锹地挖着。
“她们有个极厉害的阵法,叫天玄五音,帮中女子出外执行任务时,多半化名玄音,让人无可追查。”阿吉又说。
一个一个的玄音,抱着琴四散执行任务,杀死追随琴音的人,我不能明白这和我们埋葬的这个女子有什么关系。阿吉沉默了。
“你早知道?”我突然问。
“……算是吧。我是从她们手底下逃出来的。知道她们底细的人不多。”
我抬头:“那你为何一声不吭,无动于衷,还有意讨好她?”
阿吉耸了耸肩:“不过试探一二,我在江湖上是已死之人,就算有心复仇,又能怎样?……至于叶听涛能否逃脱,要看他的造化。”
我默然,胸口如塞大石。过了一会儿,阿吉又道:“不过我看这次除了他自个儿定力好之外,也是有人帮了他一把。那琴是她随身之物,也不知是如何下毒的。”
“你说琴?……”我呆了一呆,心里猛地发凉:“……她的房间收拾过没有?”
“……还没啊。”
我立刻扔下铁锹,转身飞奔回内廊,跑到玄音住过的房间,“吱呀”一声推开房门。正对我的是那把断弦的琴。房中的空气有些浑浊,黄铜暖手炉掉落在桌旁的地毯上。倾覆的姿势,显示是主人临死前将它扫到地上的,里面我特意填上的香料泼墨般撒了一地。我站在那里,双手冰冷。
掌柜的不知何时来到我身后,声音突然响起:“这些东西也埋了吧,那手炉也不知有毒没毒,用死了人可不好。”他的话如焦雷在我耳边轰响,我的脑中迅速地回忆在她住进客栈后来过的人,男男女女,每天并不很多,但总有一些。独行的、结伴的,打了尖便走的,住了一两天才走的,我实在想不起是谁。
“埋了吧,拿的时候用布包包,别给毒死了。”掌柜的说。
那天黄昏的时候,一切已收拾停当,阿吉用一些积雪掩盖了掘土的痕迹,将雪打打平,便进屋去了。我站在玄音的无冢之坟旁,一时不愿离去,仿佛仍想等待她说出什么吩咐,好去代为办妥。掌柜的已将她房间的窗户重新打开,吹散诡异的气息。空空的窗棂,已经没有雪花的痕迹。
在此莫名死去的人,掌柜的是不会去过多追查的。牵牵连连的事情,如老树盘根一般,稍不留神就要惹祸上身。所以知道这件事的人也都缄默不语,冰雪封塞的流云渡,完全保持着彻底的沉默。那片埋骨之地不平的泥土,不久也就被马蹄和人的脚步踩得平服了。
雪还是时停时下了一阵子,到三月里才彻底停下来。掌柜的因年关生意清淡,不肯赊账,将赖在店里的穷书生赶了出去,那人经阿吉指点,去了附近的何家村。我又收到一封家书,是青娘年前写给我的,说阿娘染恙,请我尽快归家。我收拾了行李,第二天便辞别了掌柜的,揣着我的钱袋离开了流云渡。
临别前,阿吉问我:“还回来吗?”
我收拾着几件衣物:“不回了吧。”
“真不回了?都待好几年了。”
“所以得走了,这儿又不是家。”我一笑。
“回家娶媳妇?”阿吉也含笑,“媳妇催你回了吧?”我继续收拾,不去理他。
过了一会儿,阿吉道:“阿通,这一别也见不着了。”他一踌躇,“有件事还是得告诉你。”
“又是什么烂事儿要兄弟罩着你啊?临走了还来一下。”
“不……”阿吉有些紧张,“其实那个暖手炉上的毒,是我下的。”
“……”
“请原谅我……嗨,你和她也没啥关系……”阿吉嗫嚅,“我只是放不下以前的事……我的手被她废了,若不是掌柜的捡到,也……”
“我只有这个机会,是她让我不能再用剑的……”说出“剑”这个字的时候,阿吉喉头一哽,目光中有什么东西突然向后褪去,露出暮色一般沉沉的黯然,“剑……曾是侠客的生命。”
我定定地看着他,很久很久,我们俩人没说一句话。
“阿通……我真的很羡慕你啊。”阿吉最后说。
两年以后,我娶了青娘,仗着身强力壮找了份木匠的工作,在竹林山安定下来。我用在流云客栈积攒下的十一两银子买下了我家隔壁的一间瓦房。我们和阿娘住在一起,相互照应。阿娘年纪大了,身子骨越来越虚弱,青娘不能离家,便整日在家刺绣。成家耗尽了我所有的积蓄,我不得不努力地工作,四处揽活儿,每天很晚才能回去。有时青娘等门等得睡着了,我回来就自己做些宵夜。我们日复一日过着相同的日子,也期待着永远日复一日这样过下去。
“阿通,晚上带点儿酱油回来!……阿通,路上小心点儿!……阿通!……”青娘喜欢叫我的名字,她甜糯的声音每天准时地送我出门,重复着一些一样的叮嘱。正如多年之前,我出门赚钱的时候,阿娘在门口依依地唤我,等着我回来。
竹林山只偶尔下雪,也积不了很厚。不用穿靴子也可以出门,只是脚趾会被冻僵。我曾经想要成为一个大侠,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个念头已经渐渐淡去了。也许是在从强盗手中抢回青娘的时候,也许是我背着阿娘上医馆看病的时候。
我和一起做工的朋友得了些闲钱也会去喝酒,醉得不省人事之时,我觉得我好像成了阿吉,在暴雨之夜喃喃地念着一个女子的名字,辗转反侧。那个女子要杀死他,也以为她杀死了他。活死人阿吉无法向任何人报仇,只能这样。侠客离开了剑,也不过是寻常的汉子,有些人勤奋地养家,有些人终日浑噩。我没有怪过他,也没再见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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