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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月满西楼

书籍名:《碧海剑歌》    作者:柳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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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亭正中,灿然的光华与喷溅的鲜血相互交织、攀附,血顺着剑锋流到地上,剑身散发着暗金色的光芒,雍容而诡异,不仅当亭斗剑的几人呆住,就连凤栖梧也一时说不出话来。玉簟秋跨上一步挡在朱楼主身前,裙摆拂动,似乎是五亭桥中唯一没有凝固住的东西。
画舫舞榭与湖畔的人们只看见一个戴着精钢笠的男子跃上了五亭桥,斗剑,然后一道血光冲天而起。精钢笠压得很低,看不见男子的脸,但他的剑却比这一日所有亮过的剑更为耀目。这把剑,没有任何的犹豫,砍掉了与他对阵之人的头颅。
那颗头颅掉落在五亭桥与画舫之间的湖水中,刹那间,寂静得能听到风鸣。那个人握着他的剑,跨出一步,向着朱楼主的方向。
“阁下是谁?”凤栖梧迎上前去,挡住了他的去路。所有的锦衣少年在见到血光冲天的瞬间都将手按到了剑柄上,近水亭台,陆青发出了轻微的惊叹:“这剑……”
“噗”一声闷响,已然无头的尸体这才重重地倒在地上。“让开。”那个人没有回答凤栖梧的问题,头低着,浑身升腾的杀意让见到他的人都不禁背脊发凉。
“阁下,是谁?”凤栖梧的声音变得严厉而固执,紧紧盯着这个随时都像要出剑的人,没有任何退后的意思。
一阵僵持,所有看着这一幕的人都没有说话,他们已然瞬间明白,这个人是来刺杀朱楼主的,堂而皇之、不可阻挡。剑气流动,剑锋对处是两个女人,持剑者蓦然手腕一动,剑刃横拍向凤栖梧,就在这一刹那,左亭太师椅后的六个锦衣少年齐刷刷六道剑光破空而来,凤栖梧掌中又是一颗珍珠弹出,将来人剑身击开数寸,内力激荡,珍珠反弹出五亭之外,凤栖梧也借势向后一退,锦衣少年欺上,六团白影将来人围在中间,然而那奇异耀目的金剑到处,锦衣少年手中的长剑竟脆如干草般被切断,“嚓嚓”几声,断剑掉落在地上,便有几个少年被金剑所伤,血流如注。
一时之间,桥侧与湖畔剑道中人具都凝神屏息,只见那人势如猛虎,剑剑致敌,锦衣少年人数虽多,却是来几个又伤几个,不仅因其剑招凶猛,更因那无坚不摧的金色宝剑而渐渐力不能敌,桥畔有剑客欲拔剑而上,五亭中凤栖梧亦广袖一拂,要亲自去接此人剑招,势动一瞬,众人却觉头顶有人影疾闪,似一道流星般划入五亭战圈,“啪”的一响,一把普普通通的折扇,竟在半空中抵住了金剑,快到极处的拆招成了凝然不动的对峙,两人的衣角飘舞而起,孟晓天优雅地一笑:“伏羲龙皇,今日五亭剑会,还真是没有白来。”
“伏羲龙皇剑?”玉簟秋忍不住脱口而出,人群中发出“啊”的一声,数百道目光一齐聚集在那泛着光华的宝剑身上,只见是剑身通透、剑脊流光,如有盘龙附于其中,只观其气息,便与寻常宝剑不同。那人低低地冷笑了一声:“倒是识货,只不过,太不识相。”
孟晓天的折扇仍与伏羲龙皇剑相抵,悠然道:“你在这易楼的地盘,又是易楼所主持的剑会中刺杀易楼楼主,究竟是谁比较不识相一点?”他手中一加力,过了片刻,那人手臂一震,伏羲龙皇剑便与折扇分开。孟晓天退开几步,向凤栖梧微笑道:“易楼自己的事,还请凤夫人处理吧。”
凤栖梧晗首,先向桥侧众人道:“有人相扰,比剑暂停,诸位请于画舫中继续论剑,待桥上事毕之后,再行约战。”众人听她如此说,知道是私下恩怨,虽有好奇之心,却也不再直直地围观,只是时时瞥上一眼,面上仍是谈剑。
五亭中,凤栖梧走到来人面前,森然道:“抬起脸来。”那人沉沉地道:“凤夫人,你见到伏羲龙皇剑该高兴才是,何必故作不识?”
凤栖梧盯着他:“龙皇剑你自不要想带出此地,只是,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刺杀朱楼主?”那人道:“我杀他,且要用龙皇剑杀,这是他该糟的报应,就像挨了那‘裂斩拳’一样。”
孟晓天不禁望了一眼朱楼主,只见他坐在椅中凝望刺杀者,那双久已失神的目中,瞬间有利光一现。
凤栖梧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楼主……”那人不答,只是道:“凤夫人,你也该好好想一想,若不是朱楼主行事不义,易楼又怎会陷入今日之局?”
“住口!”凤栖梧喝道。无论如何,在这风过传声的五亭桥中,她不能让人说出这种话。
“你……”不知何时,玉簟秋已走到了凤栖梧身后,她突然道,“你能不能抬起头来?”那人没有动,握住龙皇剑的手不觉收紧。孟晓天站在一旁,忽然觉得这个人的背影有些熟悉。凡是让他一下子想不起来的人,都不会是他亲近的人。甚至于只见过一面。
“抬起头来,让我看看。”玉簟秋与凤栖梧不同,她始终都是柔韧而又温婉的,那带着命令口吻的话也变得如同温柔的抚慰。凤栖梧便没有再说话,她知道只要一张口,就算她不想,也会让杀气充满整座五亭桥。
那人又沉默了很久,在玉簟秋的注视中,低声道:“今天能再见到玉夫人一面,我也不算是遗憾了。”他慢慢伸手摘下精钢笠,抬起的那张脸满是风沙之色,还有刻到皮肤里的悲哀和伤痛,触目惊心。
“……梁剑!”五亭桥之畔,楚玉声认出了那个人,吃惊地望向叶听涛。不仅是她,五亭桥中的所有人也都认出了那个人,短短半月未见,他仿佛突然老了十岁,易楼八煞之一的“银环”梁剑,此刻他并没有用那对家传的银环,而是手持着伏羲龙皇剑,站在离朱楼主三丈的地方。
“……果然是你。”凤栖梧严厉的神色已然归于平静,但也殊无笑意。
“梁剑,你怎会变成这个样子?……孙莹呢?”玉簟秋不顾那尚在滴着鲜血的龙皇剑,向梁剑走近。梁剑望着她,悲痛之色按捺不住,遍染了脸颊:“孙莹死了。在到浣纱谷的第二天,伤势发作,没人救得了她。”他的瞳孔中有惨烈的画面浮沉,“浣纱谷主被请来了易楼,没有人救孙莹。”那一刹那,凤栖梧的脸上终于有触动的神色,她的手在袖中捏紧,无声。离他们较近的一处画舫之上,魏小娇也听到了这句话,她一下子怔住了,原本的笑容在唇边疆硬。
“……她死了?”玉簟秋喃喃地道,脸色微微发白。她耳边回响起凤栖梧在那夜的话语:“若不是朱楼主的命太过重要,我也不会出此下策……”,那个时候,孙莹还活着吗?五亭微风中,玉簟秋有些失神。
“孙莹死了,只能怪她受了和朱楼主一样的伤,她也是,为救朱楼主而死的。”凤栖梧打断了那些绵绵回忆,明丽的声音冰冷无情,“对易楼子弟来说,这是无上的荣幸,你何故要行刺杀,又如何会得到这伏羲龙皇剑?”
梁剑的神色有些紧绷,狠狠地盯着凤栖梧:“无上的荣幸?凤夫人,你愿为朱楼主而死,不代表所有人都愿意,我们入楼时都押上了自己最珍贵的东西,就是为了在离开的时候能证明自己还活着,倘若是为浴血搏杀,我们绝不会有怨言,可是……你却视孙莹的命为草芥,为了那个活死人……”
“住口!”活死人三个字,如同一把锤子敲击在凤栖梧身上,她勃然大怒,忘记了压低声音,桥侧众人纷纷回头去看五亭桥,玉簟秋见势不妙,忙道:“姐姐先别动怒,孙莹之事我们的确有不是,况且梁剑素日为人并不是这样的,一定是有什么别的事情,不妨先听他说下去。”她向亭中的锦衣少年一示意,便有一排人墙将五亭围了起来,档回桥外之人的目光。
凤栖梧沉着脸一声不吭,梁剑眼中有泪光泛起,嘴角抽动:“孙莹受伤的这几年,不管你派什么任务给她,她从来都不推却,如今却换来这样的结果……我没能保护得了她,是我的无能,不配与她长相厮守,可是我今天来此,却并不是因为这个。”他因为激动而深深吸了口气,亭中之人知道他即将说出重要的事情,都屏息不语。亭外,楚玉声与叶听涛亦凝神倾听,孟晓天望见了他们,折扇停了一停。
“易楼中人都知道,在当初入楼之时必须抵押给楼主一件东西,为了能将之赎回,就要努力搏杀,努力活下去……”他说这话时,身旁几个挺立着的锦衣少年麻木的眼神中有了一丝颤动,“我抵押的,是我父亲梁铮的下落,我在易楼卖命的这些年,朱楼主必须派人追查这个消息,在我离开时告诉我答案,可是,就在我带着孙莹的尸身离开浣纱谷,往易楼回来的路上……我见到了我父亲。”
玉簟秋道:“你见到了你父亲,这不是好事?”
梁剑摇了摇头:“不是好事,如果我早知道会这样,我宁可永远找不到他,永远不加入易楼……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和他的马倒在一条官道旁,身边放着一把用布包着的剑……那时我并没有立刻认出他,毕竟,他在我儿时就已经失踪了。我因为孙莹的死而心中伤痛,亦不忍看路人如此死去,就把他救醒过来。他告诉我说,他花了三年的时间,终于在燕子坞参合庄找到了这把剑……伏羲龙皇剑。”梁剑望了一眼手中散发光华的剑身,神色复杂,“那个时候,我还是没有认出他,却察觉他已经伤了心脉,活不了多久……他说,他这么拼命,是因为他的儿子在别人手里,如果不找剑,他的儿子就会被杀死,我问他是什么人这么做的,他说,是江南第一楼的楼主……”
玉簟秋吃了一惊:“他说的儿子,就是你?”太师椅中,朱楼主始终沉默着,枯瘦苍白的脸没有表情。
“是啊……就是我,梁铮只有一个儿子,当然是我……可是当他说出江南第一楼的时候,我只是心中一硌愣,觉得有些不对,我竟然还是没有认出他……在他临死前,因为感激我救他,对我说了他的名字,他说除了我,十七年来他没有告诉过任何一个人,他叫梁铮。说完这句话,他就死了。”亭中一片寂静,亭外芜杂的谈论之声变得清晰,梁剑的脸无限放大,充盈了一些人的视线。
过了很长时间,玉簟秋才将目光移向凤栖梧:“姐姐,这件事……你知道吗?”
凤栖梧沉默了片刻,道:“当初与六个人定下契约时,便已知道他们的名字。‘银环’梁铮,这个人因一时大意受制于人十四年,直到朱楼主派人将他救出来,才发现他武功极强,如此埋没,实在可惜……”
玉簟秋低下头,梁剑露出嘲讽而又悲伤的神色:“埋没?……凤夫人,你可当真会给朱楼主找借口,要孙莹抵他的命,说成是孙莹的荣幸,利用我父子为他卖命,两边欺瞒,让我,让我眼睁睁看着父亲死,却来不及与他相认……若不是我找到他,等我离开易楼的时候,你们是不是准备把父亲的尸体给我,再随便搪塞个理由?”最后一句话出口时,梁剑全身蓦然散发出凌厉的杀气,凤栖梧一声断喝:“来人!”
倏忽之间,六道人影从五亭两旁闪入,孟晓天向后退了几步,带着隔岸观火的表情望着这六个人,倘若孙莹也在这里,那么易楼八煞算是到齐了。
“梁剑刺杀楼主,命你们就地取他性命,不可有误!”凤栖梧左袖一拂,玉簟秋急道:“姐姐,你……”
“杀了梁剑!”凤栖梧重复道,梁剑满脸怨恨地望着她:“凤夫人,今天同门相残的情景,所有人都会记住,自食后果之日,你要想想我梁剑!”说着龙皇剑一振,直指六煞,可是一时之间,竟没有人出招。
落梅玉梳已执在手,转轮镜触手可探,胡梦姬的香粉无形无影,洛堂、仲秋,以及夏浅书,这三个人也都随时就可以出手,但他们都没有动,仿佛在等那当先发难的第一个人,也似乎每一个人都不想与梁剑对敌。但是,他们也不会从朱楼主面前退开。一命有一物所押,不仅如此,还有拼死效力的誓言。
龙皇剑凝而不发,梁剑一一注视那六人的脸,他曾经与他们中的每一个人并肩战斗,在大漠与柳底谈笑饮酒,他们对彼此的招式都无比熟悉,如熟悉易楼走廊中开着的宝蓝色花朵。“梁剑……”陈清忍不住道,“与易楼为敌,你无法全身而退的。”
“全身而退?”梁剑自嘲地一笑,“从我进入易楼的那一天起,已经注定我无法全身而退。”他举起伏羲龙皇剑,“至少,我要用这把剑杀死该杀的人。”
“你杀不死他的。就算有伏羲龙皇剑,你也杀不死。”魏小娇突然道,余下五人都看了她一眼。这句话,已然是让凤栖梧严惩她的理由,但凤栖梧没说话,在那七个人僵持的时候,她一直没有说话。
“梁剑,你足堪以一挡六吗?”玉簟秋望着他,眼中满是劝他放弃的神色,“你父亲已经死了,你更不该枉送性命。”
梁剑未答,凤栖梧却道:“易楼从不允许叛徒活着出去。今日你不单要将伏羲龙皇剑留下,还要将性命留下。”斩钉截铁,这是最后的命令。
玉簟秋回头看着她,声音一片无望:“姐姐,你,何苦……”话没有说完,梁剑一声长啸,再不犹豫,剑光似狂龙窜出,呼啸声疾,直向站在朱楼主身前的凤栖梧劈去。“软手夺命”数条黑帛当先迎上,黑蛇游动,真气阴柔,如丝网般将龙皇剑去势一阻,但亦只这一阻之间,黑帛寸寸断裂。
仲秋退后一步,转轮镜金边闪动,太阳般刺目的光芒直射梁剑双眼。梁剑飞身而起避过,这日天晴日炎,魏小娇催动圆镜,道道光之利箭在五亭中交相闪耀、不可琢磨,梁剑奋力抵抗之际,只觉手腕微微一凝,却是“落梅玉梳”翩跹轻舞、攻以绵力,与魏小娇互为配合,玉梳虽柔,其灵巧却是长兵器所不能比拟,梁剑若单打独斗,本都略胜二人一筹,但甫一合攻便只仗神剑之力而勉强打为平手。
数招过后,“戏珠”夏浅书右掌一推,一颗掌心可握的玉珠平平打出,此珠中空灵便,左右掌各一,却与凤栖梧的珍珠暗器不同,乃用以交错打穴,令人防不胜防。梁剑目力所及,知道夏浅书并未出尽全力,只是施以威胁,夏浅书身边的“醉酡颜”胡梦姬手扣香粉,似蓄势模样,“断喉柔骨”洛堂亦未曾出手,只是观战不语。他心中忽的焦躁,一疏忽间险被夏浅书的玉珠打中风池穴,夏浅书却故意打偏了些,未让他神剑脱手。
五亭之中,梁剑上下腾挪、左右闪避,已将身形发挥到极致,他与龙皇剑相磨合不过十数日光景,是以无法尽展腕力,斗到酣处,反而因剑势的生疏而有了些瑕疵。他脸色紧绷,凝聚的目光却不知怎的有些涣散,眼前的三个人影交错来去,光芒闪烁,看不真切。或许是心散了,斗志也会如沙塔般渐渐坍塌,梁剑的剑招已不如开始时那样犀利而准确,剑影被魏小娇的转轮镜之箭逼得左支右绌,落梅玉梳棉絮般的真气愈缠愈厚,战圈之外,朱楼主却始终在不近不远三丈之处。
杀不了他,即使打败了六煞,也决计过不了凤栖梧。这个念头如闪电般划过梁剑的脑海,更何况,他根本不能打败六煞。刹那间有大片黑暗浸染了梁剑的视线,如同这孤独十七年来一幕幕的往事,早逝的母亲、模糊不清的父亲,苦练银环,为易楼卖命杀戮,尽处,是孙莹恬淡的笑脸。“哧!”的一声,一道光芒划破了他的手臂,梁剑猛然叫道:“停!”
转轮镜一翻,光芒收敛,陈清与夏浅书也都相继停手,看着梁剑。凤栖梧冷笑道:“怎么?”梁剑直直地看着她:“……我赢不了。”凤栖梧道:“的确,你赢不了。”
好一阵,两人都沉默了。梁剑喘息了一会儿,道:“龙皇剑终不是我所能驾驭的,再战,没有意义。可是凤夫人,我要告诉你一句话。”
凤栖梧眉梢一扬:“说。”梁剑笑了一笑,笑得有些奇异:“……若玉夫人是你,会带着朱楼主远离这个地方。只要他不是易楼的楼主,否则,为了这样一个人,不值得。”玉簟秋抬头,目光中有些惊异。梁剑向她微笑道:“多谢玉夫人。”在听到这句话时,甚至在看到他的微笑时,玉簟秋已经知道他要干什么。可是她没来得及阻止。在她身前的凤栖梧或许有力量阻止,但她却呆立不动。
梁剑挥起伏羲龙皇剑,一道灿烂的剑光飞扬,他带着那种奇异的微笑,自刎于五亭之中。
锦衣人墙散开时,五亭剑会的客人们只见到朱楼主、凤栖梧、玉簟秋三个人。易楼六煞回到了各自的画舫舞榭之中,或凝立船头,或坐在堆满珍馐的桌边不动。魏小娇用一块丝帕擦拭着转轮镜,脸上木木的。翩翩华衣的影子落在她身旁。魏小娇侧头看了一眼,没有答理他。
“你上次洗镜子是因为照了狼牙的九星千叶,这次不过是映了剑光,莫非狼牙和梁剑在你心里是一种人?”轻谑高傲的笑容,似乎对刚才五亭桥中的那一幕毫不在意。
魏小娇沉沉地看了他一眼。孟晓天的笑容微微收敛:“怎么了?”魏小娇转过头:“我擦它,是因为不能让它留着好人的影子。否则,我没办法再杀人。”
“哦?”孟晓天凝望着她,“那你杀第一个人时,擦镜子了吗?”那个朱楼主口中的小人,第一个死于转轮镜之手的人。
魏小娇的手停了一会儿:“……擦了。”
“为什么?”
魏小娇捏紧了手中的帕子:“因为……我看到他有个女儿。他对他女儿很好,是个好父亲。”
孟晓天微笑着摇摇头:“朱楼主说他是个小人,他或许的确就是个小人,你如此去想事情,只怕过不了多久就再也杀不了人了。”
“怎么会?”魏小娇不屑地道。
孟晓天哈哈一笑:“有一天朱楼主要你杀玉夫人,你会杀吗?”
魏小娇啐道:“你发疯了?她是朱楼主的夫人,杀她干什么?”
“梁剑是朱楼主的左右手,又为什么杀他?”孟晓天犀利地道,“玉夫人知道的事情太多,如果今天不是凤夫人主持大局,我看她早被杀了。”
魏小娇呆了一会儿,抬头看他:“……你干嘛那么关心我杀人的事?你是不是想雇我?”孟晓天一愣。魏小娇别过头,把镜子收在怀里。当她再转首的时候,孟晓天已经不见了。
晚霞升起时,最后一对比剑的剑客分出了胜负,“太极双绝”在瘦西湖的波光中划出一道印迹,没入夕阳中。谈剑论剑,尽兴而归,凤栖梧用一贯的风仪款款相送数百来客,玉簟秋跟在她身旁,脸上的笑却有些僵硬。朱楼主早早回到了肩舆之中,待两位夫人送完客,由锦衣少年侍卫着,向易楼而去。
从五亭桥上散去的剑客中,大多数人并不清楚那人墙围住的刺客之战是怎么回事,口耳相传,这件事变化成了许多不同的说法。但无论如何,这一天已尽显了江南第一楼的威严和实力,沉默的楼主,两位神秘的夫人,又成为了几个月之内江湖上常能听见的传说。大多数神话,总是这样被世人所制造出来的。
上灯时分,叶听涛和楚玉声从一座酒楼中走了出来,奇怪的是,这个时分街上的行人并没有减少,最后一缕夕阳沉没之后,整座城反而张灯结彩,异常热闹。楚玉声问了问路人,才知这夜正是扬州灯节,解除了宵禁,家家户户都有人提着灯出来游玩,两人便顺路慢慢往易楼走,这一日对于他们来说是格外的清闲日子,闲时生喜亦生忧,这城中游逛的平头百姓们,反而此感无多。
“今晚很热闹,满城的彩灯难得一见,可是我猜,你在想今天为什么会是孟晓天跳出来阻挡梁剑。”楚玉声望着路过的人所提的各色彩灯,打破了一路来的沉默。
“猜对了。”叶听涛简短地回答。
“除此之外,还有呢?”
“还有,现在已经有三把剑能够确定,那剩下的三把,为什么到现在毫无音讯?”
楚玉声嘴角边浮出了一点笑:“凤夫人那里有名单,你怎么不去问问她?”
“问过,她不肯说。看她的样子,宁可带到棺材里也不愿告诉我。”叶听涛的声音竟带了些埋怨。
楚玉声道:“……陆青、梁铮、叶听涛,这三个名字,怎么会被放到一起呢?”
叶听涛转头看着她,楚玉声不等他回答,接着道:“剩下的三个人,一定也是毫无关系,散落天涯,说不定都已经死了,也可能找到了某一把剑,但终究是凑不齐,所以……没有人能得到那幅卷轴。”她说完后,停下来与他对视。
叶听涛笑了笑:“说得不错。”
楚玉声反而委顿下来:“梁铮是为了他的儿子,你却是为什么?”
叶听涛不答,过了片刻才道:“这是师命。”
楚玉声道:“我也有师父,虽然她对我并不怎么好,可却从来没对我下过这种命令。也可能……是我没有资格吧。你总是最强的人。”
叶听涛微微一叹,余音之中,却有温暖的感觉。一只琉璃彩灯被人提着经过他们身边,五色光泽在夜幕中如梦似幻。
“……如果可以,我并不想勉强做强者。”叶听涛轻声道。就像在枫树林那个离他而去的潇洒背影,曾几何时,他们也是一样的。
华灯流动,人潮如织,欢声笑语连成一片。在这种时刻,会有更多的人愿意挤身在默默无名的平凡人中,欢乐有多少,就痛饮多少。只是有些人做得到,有些人,却连这片刻的安宁也不可得。
孟晓天在城墙头上停下脚步,折扇背在身后:“此地无人,你可以出来了。”迷夜枭影,只听见点足而起的“嗒”一声,冰冷的轻笑响起,微微上扬的尾音与他如出一辙。
“断雁叫西风,这名字,倒与你相配。”月光下,孟晓天的侧脸半明半暗。
“你,就是那个扮成我,骗过风年的人?”断雁凝望着他的脸,摇摇头,“不像。”晗灵刀刀鞘上的刻纹微微泛光。
“我不是你,我的脸自然和你不像。但是你今天,是为了这个来的吗?”孟晓天了然于那刀鞘上的微光,拿着折扇的手保持着固定的姿势。
断雁道:“不是。我来是因为,今天的五亭剑会,你是第一个认出伏羲龙皇剑的人。”
“伏羲龙皇剑?”孟晓天半转过身,“认得这把剑,很奇怪吗?”
“不奇怪。奇怪的是,你为什么出手保护凤栖梧,而且仅凭一把扇子,就能架得住那把神剑?”断雁道。
孟晓天的衣角在夜风中轻动:“我并没有保护凤栖梧,因为她不需要我的保护。至于第二个问题,你觉得一个三岁孩子手持黄金,就能做得来交易了吗?”
断雁阴冷地一笑:“你是不是剑湖宫的人?”
“如果你想知道,那么我可以告诉你,剑湖宫的确是来了人,而且,原因和你一样。”孟晓天眸中突然闪出极冷的光。
“取剑?”
孟晓天点头。
“这是易楼和重天冥宫之间的交易,剑湖宫本是挨宰的对象,取什么剑?”断雁强硬地道。
孟晓天回头看着他:“如果我说,这也是易楼和剑湖宫之间的交易,剑湖宫和重天冥宫,两个都是上家,你会如何?”两人眼神相会,彼此那份相似的傲慢与冷淡相触。
“凤栖梧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她不敢。”断雁道。
“她是不敢,除了老天爷,没有人敢。”孟晓天双目神光凌动,“也许,就是老天爷在逼她吧。”
“你说什么?”断雁凝神。
“我是说……除了梁铮、叶听涛,还有四个身负契约的人都是死不见尸。只有江离,因为碧海怒灵剑的现世,不需再去追查他失踪的原由。今天这场剑会本该引出一个重要的人,但最后却引出了一把剑,天意难解,恐怕这局中之人又该有得费神了。”
断雁紧盯着他,良久,笑了笑:“……那么,你是不是剑湖宫的人?”气氛一时窒息,两人的表情同时结了冰。
“多问,不会有好下场。”
刀光就在最后一个字扬起的时候横出,撕裂月光,带着无懈可击的弧度和质感,孟晓天满意地感到了刀尖迸发出的杀意,不含一丝杂念,也因而快到极致。这就是断雁的刀,在他杀人的时候,从不会有第二个念头。
折扇自下而上,击打刀锋,“咔”的一声,五亭中抵住了龙皇剑,而现在,同样抵住了晗灵刀。只不过一刹那的僵持之后,扇骨折断了。不是从中间一折为二,而是一截一截,被断雁的内力震得寸裂。
“如果我用的是伏羲龙皇剑,你已经死了。”
孟晓天微笑了一下:“因为不是,所以你才出全力。”他把折扇扔在地上。
断雁的眼神有些异样:“你怎么知道我出了全力?”
“因为你断雁出每一刀,都不会留余地。”
过了片刻,断雁把刀收了回去,转身。
“怎么,这就走了?”孟晓天看着他。
断雁停了停,道:“我不和没有武器的人对阵。”孟晓天向他走近了一步:“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武器?”
断雁回头,冷道:“你有,但是现在,不能拿出来。”
孟晓天微微诧异:“看来,我并没有彻底了解你。”自始至终,两人之间一直是平衡的,谁也没有失算,没有占先。
断雁沉默了一会儿:“……了解我,对你没有好处。”
孟晓天微笑:“现在任何人做的任何事,对自己都没有好处。”
“……”断雁的眉峰动了一下,“我们都不过是棋子,不同之处只是,有些人知道,而有些人不自知。”
“哦?这可不像你断雁会说的话。”孟晓天道。
“我断雁该说什么?”
“你该说,谁挡了你做任何事说任何话的路,都要一律杀绝。”轻微的默契感受,在月夜凉风中拂心而过。
断雁看了他一眼:“你可知道,为什么重天冥宫的人,从来只穿黑衣?”孟晓天隐约嗅到了一丝信任的气息,神情认真:“不知道。”
断雁转身面对着月光:“……冥宫少主沉星本是王族后裔,数百年前与羌人一战,家国被灭。这黑衣,是百年的丧服。”
孟晓天沉默了。
“这件事,你告诉过几个人?”他只问了这一句话。
断雁竟然一犹豫:“……除了你,没有。”
孟晓天道:“为什么?”
“就凭你,敢用一把扇子,接我断雁的刀。”
孟晓天长声笑起来,快意,而又有几分苍凉:“走吧。”
“去哪里?”
“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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