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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鸿门之宴

书籍名:《碧海剑歌》    作者:柳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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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封请帖送出之后,赴宴的黄昏到来之前,易楼终于暂时安静下来。锦心阁四周守卫重重,魏小娇在阁中指挥着侍女布置席座,因为她一向的干脆利落,不过半个时辰,一切就已稳妥。侍女退下,魏小娇环视着锦心阁,并没有立刻离开。
对她来说,这不过是例行任务中的一件,不需要问原因。但此刻,她却一遍又一遍地细细察看每一个角落,珠帘、锦垫、青瓷茶盏,五把座椅。只有五个人,倘若玉夫人在的话,该有六个。所有人都应付着即将到来的这一晚,和玉夫人在的时候也并没有两样。可是她已然消失了,无影无踪,突兀得让人心生疑惑。
锦心阁中的一切在这一晚过去以后或许也仍然如旧,只有经过其中的人在尘世喧嚣中辗转,发生与未发生,都像是一念之间的事情。
东向而放的座椅是凤栖梧的,断雁、风年、叶听涛,还有一个人,她并不知道是谁。一只夏虫翻跃过窗棂,飞落在织锦桌布上。魏小娇走上前,捻起指甲把夏虫弹走。白色的衣角在她的视线边缘晃动了一下。
“是你?”魏小娇抬起头,发现这个人是私闯入内,于是斥道,“锦心阁乃易楼重地,你……”
孟晓天哈哈一笑打断了她:“魏姑娘,我来此并不是想设什么机关,下什么迷药,只是受人之托。”
“受谁之托?”魏小娇将信将疑,这个人飘忽不定的行踪和扑朔迷离的身份让她不得不存着心防备。
孟晓天的手从背后拿出来,手中是那封请帖:“一个朋友。他无心于俗务,已回滇南之地修身养性,所以,特托我将请帖送回,”他把那请帖放到了西向的一把座椅上,“归于原位。”
“现在易楼门禁森严,任何人没有命令都不能出入,你是怎么进来的?”魏小娇不愿谈宴席之事,径直问道。
孟晓天笑了笑:“门禁森严只是做给人看的,真正想要出入的人,一个都拦不住。”魏小娇有些生气,但此时此刻,她并不想发作:“你的扇子呢?每次见你都是附庸风雅的样子,今天怎么不带了?”
孟晓天不甚在意:“昨夜有事出去,可能是在哪儿掉了吧。反正现在也没用了。”魏小娇满脸不信:“掉了?”孟晓天环顾着这锦心阁:“若我没想错,今夜过去,一切就该水落石出,所以,也没必要再掩饰了。”
魏小娇目光一动:“……你和退请帖的那个人是什么关系?你到这里又是来干什么的?”孟晓天回头看着她:“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爱提问题了?”
魏小娇冷道:“你别以为我不问,就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孟晓天一笑:“在这个世界上,不问的人永远活得更久一些。”
“你希望我活得更久一些吗?”
孟晓天的靠近嘴角的地方忽然抽动了一下,他很轻地蹙了蹙眉:“……我卖给了凤夫人一个很重要的消息,这就是我来这里的目的。至于那个人,我说过了,我和他是朋友。”
魏小娇移开目光,在阳光温暖的阁中走了几步:“你掩饰的理由很充足。”此刻,属于她的锐利气息忽然变得无比强烈。孟晓天沉默了片刻:“……在今晚的宴席之前,如果你知道了我的身份,那么你必须死。”
“你不愿意我死吗?”魏小娇问任何问题都像是在例行公事,孟晓天着恼似的背过身,没说话。
“还是,你不愿意对我说假话?”
好一阵,阁中寂然无声。孟晓天叹了口气,走到魏小娇面前:“那个人是剑湖宫的银镜楼主,凤夫人千方百计要把他弄出来,可惜……”他的手优雅地握住魏小娇的脖子,很柔软,手指微微收紧,“她找错人了,陆青,只不过是个剑痴而已。”
“那你才是她该找的人吗?”魏小娇像块石头一样固执,“可别做小人,掐死了我也不肯说。”
孟晓天的目光在她的脸上游移来去,最后盯住她的眼睛:“我是……”他的手指渐渐用力,魏小娇的头不由自主地仰起来。
“小娇!”陈清的声音在阁外响起,“你在吗?”魏小娇一惊,犹豫转念间,她没有出声。孟晓天的手松开了,眼中有嘲讽的笑意。在跃窗而出的前一瞬间,魏小娇听见他清澈的声音:“要是过了明天早上你还没死,我再告诉你我是谁。今夜陆青不会来了,让凤夫人早作准备吧。”
魏小娇不禁发呆,阁中没有人应答,陈清等了一会儿,也没有进来,自去了。
重楼金阙之间,几声散淡的琴音曼响,房外踱步来去的侍卫注意地往琴声来处看看,并没有人出来。客房的门都紧闭着,不知是用了什么法子,所有的交易已经在两天前全部结束,如此阵势,连楼中的守卫都没有见过。凤栖梧整日没有露面,易楼八煞剩下的六人也散在各处,山雨欲来,只有局中人能看得清楚。
楚玉声的手搭在琴弦上,侧耳倾听了片刻。侍卫的脚步声很沉重,一刻不停地在四周走动。飞廊之处一个人的足音却轻而稳健。她没有等那个人走近,就站起来打开门。
“进来吧。”空荡荡的楼阁,总让人心生不安。
叶听涛反手将房门关上,望着桌上的琴:“这易楼除了我们,已然没有外人了。你一弹琴,很远的地方都能听到。”
楚玉声伸手拨弄了一下琴弦:“今天晚上……你可知道凤夫人的用意?”
叶听涛凝眉道:“在易楼这些时日,已能确定的是除了伏羲龙皇剑,凤夫人手中并没有别的什么实际的东西,所以今晚她设宴,若不是缓兵之计,就是另有预谋。”
“对她来说,最重要的是朱楼主和易楼,这件事在我们到扬州前已经缓了三个多月,我看,该是她心中另有计较吧。”弦声嗡嗡的,尽是模糊之音。
叶听涛感应到琴音中的不安,道:“据我查知,易楼和重天冥宫之间的往来已经有好几年了,但这次玉夫人被杀,连朱楼主也被风年所擒,恐怕今夜,易楼是不会太平的。”
楚玉声收回了手:“他们归他们交易,但是她邀你,无非是要你做一个棋子,况且你不会交出碧海怒灵剑,势必要和断雁起冲突。”她的手渐渐捏紧,“……她的目的,你应该明白吧?”
叶听涛望着她:“……当初在溪风谷。只因为我和断雁没有同归于尽,并且都活着,所以我一进易楼,凤夫人才会和颜悦色地将我留下来。目的,无非是今朝。”
“那么……你打算如何应对?”楚玉声已经不再去劝他离开,但那不安之感却越来越强烈,如同这空空的易楼。
叶听涛一笑:“见招拆招。凤夫人是个聪明人,她不会以为只留下我就能让易楼全身而退,所以那场五亭剑会虽然是计,却也暴露了她心中的忧虑。下这么大一盘棋,走错一步便要遭殃,她也是如履薄冰吧。”
“现在在这易楼里,有哪个人不是如履薄冰呢?”楚玉声掠了掠额头的刘海,看起来很像是疲倦的姿势,“今夜……你什么时候回来?”
叶听涛一怔:“……说不准,不过明天天亮之前,应当是胜负已分,生死已定了吧。”他拍了拍楚玉声的肩头,“你就在这里等我。”
楚玉声低下头,迟疑了一会儿道:“明天天亮你若是不回来,我也不会离开。”她的手指轻轻交缠,神色却是坚定。等待,似乎是她十九年来做的最多的一件事,然而这一次,叶听涛却觉得她眼中有什么东西在闪烁,如粼粼的波光。他所不知道的是,楚玉声和沈若颜是不一样的女子,但他没有再去深想,只是温和地微笑了一下。
“我会回来的。”剑在手中,散发着逼人的寒气和青碧色的光芒。
暮色西沉,瘦西湖畔一片寂静。扬州城灯火点点,仍如往常,但在易楼锦心阁中,胡梦姬最后扫了扫宴席中的一切要务,退出阁外。陈清、魏小娇、洛堂等五人都在离赴宴地点不远的地方,只是隐蔽得很好,不为人所发觉。
夜风起时,开始有错觉一般的黑影倏忽轻闪,如夜枭厉啼。路人偶尔看见了,只当眼花,胆小者恐是凶信,回到家里又听见屋瓦上不时传来“嗒、嗒”之声,不由惊恐。不到天色完全暗下,城中也莫名的有了些紧张之感,行人渐稀,门户大多闭上。而瘦西湖畔的易楼之中,却是灯火通明。
黑色的衣摆被夜风吹得扬起,叶听涛掀开珠帘进阁时,只看见那样一个黑衣人站在窗边,背对着他。他猜那个人是风年,或许只因为那背影微微倚靠窗棂的姿态,并且断雁通常是带刀的。
“叶公子,凤夫人稍后就来。”侍女低头躬身,也不看阁中两人,退了出去。窗边那人转过身,阴白的面容,果然就是风年。他看着叶听涛,尚未开口,彼此微微一笑。含有略略的威慑之意,却又有一份心照不宣。交战数回,对于其人,已不须过多的揣度。
“来得真早。”风年用漫不经心的语气道,“中原人做事拖拉,有些人连请个宴都爱摆架子。”
“已是黄昏了。”叶听涛简单地道。
风年望着天边黑云,在那黑之深处,是适合他们隐匿的地方:“今天有个人注定了要缺场,连请帖都退回来了,否则,我倒也真想见一见他。”
叶听涛已看见了西向座椅上放着的那封请帖:“……剑湖宫陆青,这个人一走,剑湖宫便就此退出这场纷争了吧。”
风年笑了笑:“剑湖宫不会走,陆青不过是他们的一个幌子而已。况且,也不单是因为九天玄女剑。”叶听涛没有说话,席宴未开之前直接谈论到剑,未免有些操之过急。
“凤夫人到了。”方才那个侍女的声音在阁外说道。珠帘掀处,叶听涛和风年只觉得有淡淡的光华流泻而入,凤栖梧的脸如同晚霞一般明艳,裙裾映光,脸上含着落落大方的笑容,目光扫了一眼阁内,抬手道:“请入座。”
叶听涛心中不禁一动,一日之内玉簟秋被杀、朱楼主被擒,此刻在凤栖梧的神色间却看不到一丝痕迹,甚至在眼光扫过行凶的风年时,也没有任何流露。
风年向凤栖梧道:“还有一个人未来,不过也快了。”就在他这句话说完的时候,那把为断雁所准备的椅子突然向后一退,似乎被什么力量隔空打了一掌。下一瞬间,断雁出现在风年身旁。
“我去安置一个人,所以,来迟了一点。”断雁带着森冷的微笑看着凤栖梧。
凤栖梧面不改色:“既然如此,何不将此人带来?”风年在旁道:“若凤夫人见到他,只怕我们今天就听不到真话了。”叶听涛目光一凛。
凤栖梧双眉微动,停顿了一会儿,仍是抬手:“请入座。”
空着的那把椅子并没有撤去,如同一个强烈的提示,凤栖梧在断雁的那一句话后,眼底隐隐有了沉郁的颜色:“几位都不是陌生人,我也无须再说客套话,今天请你们来,就是为了三年前定下的契约,实不相瞒,今天到场的,是契约中所有还活着的人。”
“所有?”风年望着席上都已摆好的器具菜式,显然,这场宴席不会有人中途打扰。
“不错。”凤栖梧看着断雁,“三年前重天冥宫派人来委托这六个契约,由易楼作为中间人,在江湖上寻找到了六个愿意接受契约的人寻找契约中的内容。原本按交易规矩,上家与下家是不必见面的,但此事蹊跷,所以今日破例约几位前来相见。那定约的六个人分别是:‘天狼剑’江离、‘银环’梁铮、‘蜀中双刀’韩北原、鸣风山庄卫少华卫二公子、白衣剑士崔谦,以及叶公子。”
叶听涛点了点头:“这几人,除了我之外,其他的都已在江湖中消失了一些时日了。”凤栖梧道:“此事原本艰难,但集江湖之力未必不可办到,未料如今除了叶公子在座,江离、梁铮死去,其余三人,都是死生未知。”
“而剑,现在却只有一把。”风年本靠在椅上,这时悠悠地坐起来。凤栖梧的目光极快地掠了一眼叶听涛:“确是如此。”
断雁眸中冷光射出:“凤夫人,三年前我来时对你说过什么,你还记得吧?”凤栖梧未答,风年道:“这件事的确很难办,否则,我们也不会找江南第一楼。但是在我和断雁离开瀚海的时候,却也被人下过死命令:三年之内,必须找齐那六把剑。凤夫人……而今该当如何?”
凤栖梧道:“此事的确出乎意料,但这三年之中,易楼也得到了一个重要的消息,如果属实的话,那么……这六个契约就可以付之一笑。”
席上三人都是一惊,断雁道:“哦?说来听听。”凤栖梧沉默了片刻,叶听涛道:“凤夫人,是想见一见朱楼主,确定他还活着吧?”
凤栖梧不动声色,断雁冷笑道:“一物抵一物,凤夫人,你的消息若是的确能抵消那个契约,也不过是扯平,但这三个月我重天冥宫的人平白耽搁在这里,还未曾算清呢。”凤栖梧一笑,抬起手轻轻一击掌,席上三人同时目中精光一现,却见一个侍女立刻掀帘入内,双手捧着一把鞘上光华隐隐的剑,低头奉上。
凤栖梧站起身,接过剑,平平抛给断雁。
“伏羲龙皇,差点忘了,这倒的确是件可以相抵的东西。”断雁只是坐着,伸手接过,那一抛之中并未有什么异样之处,显然,她并不想立刻就翻脸。伏羲龙皇剑,剑鞘、剑格、剑把,都与碧海怒灵剑异曲同工。
“那么,这三个月就算是抵清了。现在,就请凤夫人说说那个消息吧。”风年望了一眼伏羲龙皇剑,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在这一抛一接之间,叶听涛握剑的手却微微收紧。
凤栖梧道:“这个消息,也是当年定下契约之后,为了防备出现今日之局而暗中调查到的。据史策载,秦王嬴政于战国时以远交近攻之策吞并六国,在那个时候,有一位世外之人嘱托龙泉铸剑谷铸造了这六把神剑,意为六国当合力为一,方可自保。但这六把剑未及铸成,秦王就已一统天下,这之后,六剑散入江湖,再也未曾聚首过。”
叶听涛虽受命探寻六剑踪影,但对这段旧事却从未听闻,不由凝神。断雁与风年亦未发一语。
凤栖梧续道:“那世外之人曾嘱托谷中铸剑师,当六剑聚首,须聚成一法而可找到他藏于某处的一幅卷轴,其上记载了他毕生所思,得之犹如得到天书神卷,裨益无穷。重天冥宫想要找到这六把剑,最终目的无非是这幅卷轴,否则天下神兵利器如此之多,何必执着?”
风年道:“这个,我们倒也没有听说过,只是少主交代下来,便尽力去执行罢了。”叶听涛望着凤栖梧:“莫非,凤夫人知道如何找到这幅卷轴?”
凤栖梧一笑道:“我说过,此乃补救之法,况且也没有证据能证明这个消息是真的。但在易楼,往往一个消息就能值黄金万两。”风年瞧了瞧断雁,见他一直沉默不语,便道:“究竟如何找,快说吧。”
凤栖梧眼望着那空无人坐的椅子道:“这幅图就在滇南剑湖宫,原本我请那宫中的银镜楼主来,便是为了此事,奈何他并不赏脸。”
叶听涛吃了一惊:“剑湖宫?”凤栖梧似乎对他的惊讶略有不满,但旋即隐藏:“消息如何得来,行有行规,恕我不能相告。但为了这个消息,易楼也损失了许多弟子,不会以他们的性命开玩笑。以这个消息抵消未能完成的契约,如何?”她看着断雁,袖中,长长的指甲已嵌入掌心。
断雁仍旧沉默,凝视着凤栖梧,仿佛在研究她的神色,阁中一时气氛停顿。
“倘若你是想用此来交换,那么为什么……”他用极冷的语气道,“要让叶听涛在一旁听到?”
凤栖梧似乎料到了他有此一问,道:“那六把剑是教人合力为一,可自剑成之日,争夺就未曾断绝过,如今你和叶公子各持一剑,何不并力去寻找这幅《八荒末世图》?今日剑湖宫陆青未曾赴约,想必是心虚而去,由此可见,这个消息应当是真的。”
断雁笑了一声:“真是个好法子……让我和他联手,去对付剑湖宫,如此一来,易楼岂不是就完全置身事外了?凤夫人,我倒真是开始佩服你了。”风年看了一眼断雁,能让他说出佩服的,这世上倒也并没有几个。
凤栖梧的笑已说不清是真是假:“既然是个好法子,那么不知几位愿意接受吗?叶公子在这三年中也对剑湖宫有所了解,如此一来,岂不是两全?”叶听涛并没有出声,因为在这局棋中,还有一个地方始终迷雾不清,未得到解答。
断雁握着晗灵刀的手突然动了一动,不知是挑衅还是示威:“凤夫人,暂且跳过合作之事,我想问问你,既然所有条件都已经两相抵消,你有没有算过,你该用什么来换回朱楼主?”风年听他这话,不由一怔。
凤栖梧的脸色终于有些沉了下来:“你们抓他,不过是要听我的真话,毕竟为了易楼存亡,我的确是布了局、施了阵,可是现在实话都已相告,还要如何?”
断雁笑道:“易楼就是做交易的地方,难道凤夫人是我,会做这等亏本的买卖?”他的声音突然高了起来,强硬之势终于流露,“叶听涛本来早就可以离开扬州,却在这里不动如山到现在,你可否再告知他是为了什么?你让我去与他合作,然后再和剑湖宫同归于尽,你易楼便可以继续占着扬州逍遥快活——是与不是?”
最后四个字掷出时,凤栖梧掌中被指甲掐出的鲜血已经顺着指缝流了下来,叶听涛亦是脸色微变:“断雁,你不接受此事再议便罢,何必如此?”
“再议?”断雁站起来,“不必了,我只再问凤夫人一个问题,若不回答,这易楼的楼主,自今日起便要在世间消失。”
凤栖梧脸色苍白地道:“什么问题?”
断雁紧紧盯着她:“三年前,就在我和风年到扬州的时候,剑湖宫派来这里的,是宫中哪一位楼主?”
终于,凤栖梧的脸再也没有一丝血色:“你……”断雁道:“倘若我不知道这件事情,或许真会接受你的建议,毕竟,那的确是个不错的办法。”风年亦站起身:“这世上的人再会算计,也往往有算不到的地方。四两拨千金……嗯,对一个女人来说,也已经是很不错了。”
叶听涛知道他们是说到了某处关键,只见凤栖梧眼中蓦然现出死灰般的神色,猛地站起来:“原来,你们竟然都知道了,我还道此事除了剑湖宫,世上不会有人知道……你拿朱楼主的性命要挟……哈哈,若不是为了他,不是为了易楼,我凤栖梧何须如此?”她一拂袖,风过处,珠帘撞动,阁外一片静悄悄的,仿佛早已被吩咐过,没有人进来。
叶听涛一边暗自戒备,一边道:“凤夫人,到此地步,你便和盘托出又有何妨?”风年则摇了摇头:“哎,毕竟是个女人……”
凤栖梧不去理会,定了定神:“四两拨千金,说得不错,做交易便是一生算计,纵然本性不是如此,但身在易楼,也没有不算的道理。”她冷笑道,“若能算得易楼全身而退,我凤栖梧一生也没有遗憾了。三年前,剑湖宫的确是派了人来,霜云楼主。我和重天冥宫订立契约在前,可是没有想到,朱楼主和我分头处理两座侧楼中的事,竟然也和霜云楼主订立了同样的契约,三年,条件是剑湖宫为易楼铸剑万把。”
“契约内容?”断雁抱刀而立。
“……寻找神剑,但是,是五把。因为九天玄女剑就在剑湖宫。这件事是阴错阳差,待发现两个上家所要的是同样的东西后,错已铸成。”凤栖梧闭上眼睛,她不会料到是谁说出了这个秘密,月夜城楼,翩翩扇影。然而,这对于她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剑湖宫也在找剑,找剑就是为了找图,这么说,所谓那里有《八荒末世图》一事,也是你杜撰的了?”风年疑惑地看着这个冶艳的女人,在他的印象中,中原的女人并没有如此的城府和心计。
“这个并非杜撰,但究竟他们要干什么,我也没有查证过,毕竟剑湖宫太强,轻易不能得罪。我和朱楼主发现此错后,一直在想如何去补救,至少要保得易楼无恙,毕竟,那是他一生的心血。”凤栖梧双眉间掠过一阵复杂的神色,“既然都是狠角色,那么,只有让他们彼此相斗,才能免除易楼的灾祸。”
断雁道:“可是你却没有料到三年过去,剑湖宫竟然没有一个人肯露面,好像把这事忘了一样。六把神剑未曾找全,重天冥宫的人又逼迫在侧,所以,你留下了叶听涛,让他与我僵持,如今再顺势一推,趁剑湖宫不现身,让我们成了一伙,再去窝里斗……”他冰冷的眼眸中凶焰燃起,“凤夫人,你可真是机关算尽啊。”在旁的风年看到他右手的拇指动了一动,那是他要出刀的标志,风年忙道:“断雁,等等。”
“怎么?”断雁回过头。风年道:“这里是易楼,这个是全天下最会算计的女人,她把所有事情都说出来,说不定下一步,就在算着怎么把我们一网打尽,消灭在易楼里呢。”
断雁眸中冷焰燃烧:“怕一个女人?”
风年以眼神指指叶听涛:“当然不是怕女人,但女人死了,我们还要和那个人斗,这外面又有几只碍手碍脚的蚂蚁,要脱身,只怕有点麻烦。”
断雁看着风年:“……不过和她说了一会儿话,你也变得会算计了。”风年一笑,向凤栖梧道,“你想见朱楼朱,就把叶听涛杀了,拿到碧海怒灵剑,我和断雁自然会放他出来。”
叶听涛心知今夜宴席多半要动武,早已全神戒备,听了此话冷哼一声。凤栖梧拢了拢袖摆,身影凝然不动,看似弱不禁风的模样,但在五亭桥中那珍珠一弹之间,功力绝不在风年之下。断雁微微冷笑。
夜风从窗外吹入,锦心阁的两面珠帘轻声响动。叶听涛默立等待凤栖梧发难,通常他不会向一个女人出剑,所以也不会先发招。凤栖梧侧身对着他,不像是要动手的样子,可她对风年的话并没有提出异议,只是沉默着。
等待,或是胸有成竹。她算了一辈子,除了自己,别人早已看不出她究竟在想什么。或许有人曾经了解她,但其中一个刚刚死去,就在一天之前。而另一个,为了他的生死,纵使他们早已如同陌路般说不了什么相知的话,她还是要在这里继续算下去。
“什么声音?”风年忽然道。不仅是他,所有人耳中都听到了一种极细微的声音,像指尖轻触花瓣那样的,极其灵巧,发自叶听涛身侧的那面珠帘之后。
“是什么人?”断雁警觉地道,凤栖梧摇摇头:“不知道,锦心阁里我并没有派人进来。”断雁和风年注视着声音来处,叶听涛却突然径直用剑去将珠帘挑开,其余三人都吃了一惊,若是有诈,第一个死的无疑是最先动手的人。叶听涛素来稳重,怎会去干这种事?
然而,珠帘从中被剑挑开后,他们便也不再有疑惑。因为那是琴声,发自指尖,却因为阁中气氛的紧张,甫一听见时,竟未能认出来。珠帘后本是专给操琴之人弹奏的地方,设席一处,楚玉声在叶听涛挑开帘子时抬起头,弦音袅袅。她的脚边放着一个麻袋,看到这个麻袋时,风年神色突变。
“你怎么来了?”叶听涛却未曾留意她脚边有什么东西,只是问道。楚玉声站起来,微笑道:“你走之后,屋瓦上传来些脚步声,虽然很轻,但没有逃过我的耳朵。等那些人离开的时候我上去一瞧,就发现了这个袋子。”
“里面是什么?”叶听涛觉得她笑得有些诡异,伸手去解袋口的绳子。就在他弯腰的时候,背后风声疾动。叶听涛看见楚玉声全身猛然一震,接着他腰间被一件东西抵住了,回过头,只见是凤栖梧拿着一把手铳对着他,而断雁的刀正架在凤栖梧脖子上。叶听涛没有动,风年望着这三人,笑了笑:“怎么,凤夫人不希望看看这麻袋里是什么?”
凤栖梧冷冷地道:“你们只是要我杀他,何必还要管这麻袋里是什么?”断雁道:“你若开枪,我就把刀拿下来。现在,不单是朱楼主的命,还有你的,都在你一念之间。”叶听涛的左手握着碧海怒灵剑,右手被凤栖梧牢牢地盯着,想来只要他的手动一动,手铳会比剑更先开火。
刹那极静,凤栖梧扣住手铳的手指慢慢向里收去,风年沉默地看着这三个人,楚玉声忽然道:“凤夫人,你以为你杀了叶听涛,断雁就会放过你吗?”断雁不语,刀锋纹丝不动。凤栖梧面无表情:“不放过我,放过易楼就行。”风年一怔:“放过易楼?”
凤栖梧的手指继续向里收紧:“若不是如此,我只须将易楼六煞埋伏在锦心阁周围,何必去堤防重天冥宫的杂碎?”楚玉声凝视着她的手,神色渐渐有些紧张,她忽然弯下腰去一把扯断了系在麻袋口上的绳子,就在麻袋中的东西露出来的一瞬,叶听涛向右疾闪,怒灵剑直打在手铳上,可凤栖梧已开了枪,那一枪并没有打中什么人,而是击落了墙上的一幅字画。
硝烟散去后,手铳掉在地上。叶听涛把楚玉声拉到身边,断雁的刀仍旧架在凤栖梧的颈上,但凤栖梧已经无心去与断雁拆解,她看见了麻袋里那张人脸,枯瘦、毫无生气、泛着蜡黄。重要的是,这个人实在难以让人相信他还活着,眼皮干瘪,紧紧盍着。
“楼主,楼主!”凤栖梧摇了摇朱楼主,没有任何反应。她伸手去探他的鼻息,片刻后,手僵硬地垂在地上。
“死了?”断雁看看风年,风年道:“我走的时候还没死呢,莫非是太不中用,放在袋子里也会闷死?”断雁蹙了蹙眉,少了一个重要的筹码,难免会有些麻烦。叶听涛和楚玉声却看着凤栖梧,只见她如同失了魂一般跪在朱楼主的尸体边,双眼直直地瞪着他。
沉睡三年不醒,一朝醒来却又立刻离去,这个男人在其他人的眼里几乎只能算是一颗完全的棋子,死去与活着,也没有什么分别。只有凤栖梧记得他曾经的勃勃英姿,曾经鲜衣怒马、畅意江湖的模样,他们在多年以前就彼此了解、并肩作战,携手创立了这江南第一楼,可惜这些,在玉簟秋到来之前就已经泯灭。
片刻之后,断雁终于有些不耐烦,收起了刀:“一个活死人,死了和活着没有区别,怎样,接下来的事情还得好好算一算吧?”风年注意着凤栖梧的神色,见她先是不理睬断雁,凝固地跪在那里,似乎是要跪一辈子的模样,眼中光芒寂灭、流转,但沉默了一会儿后,她脸色苍白地站了起来。
“的确,今天晚上若不算清楚,不知会拖到什么时候。”声音开始的时候有些颤抖,但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已转为冷厉。楚玉声望着她的目光有些惊异,风年也露出饶有兴味的神情。凤栖梧注定不会为朱楼主而死,或许这是她和玉簟秋差别最大的地方,也是她与朱楼主终于殊途的缘由。
断雁微笑了一下:“你易楼之中有侍卫五百二十六人,加上易楼八煞剩下的六个,是五百三十二人,我说的对吗?”凤栖梧冰冷地道:“对。”断雁似乎对她的回应有些不满意:“现在只要我一声令下,重天冥宫的黑衣杀手就可以把这五百三十二人全数歼灭,你觉得如何?”
凤栖梧眼中闪出阴寒至极的光芒:“你可以试试。”楚玉声在一边拉了拉叶听涛的衣袖,以神色示意可能有诈,叶听涛微一点头。那示意断雁看在眼里,却并不在意:“那就试试,我重天冥宫的杀手和你楼中的侍卫谁更强。”他一声长啸,锐利如同长剑直贯重楼,刹那之间,足踏屋瓦的“嗒”、“嗒”声响成一片,倾盆大雨一般,无数早已等候在暗处的黑衣杀手从四面八方涌入,与易楼守卫相遇后杀伐之声顿起,在锦心阁中听来犹如地底暗潮翻动,让人脚心发麻。
“怎样,凤夫人,你觉得楼中胜负如何?”断雁望着镇定自若的凤栖梧,问道。凤栖梧在阁中走了几步:“才刚刚开始,怎知道胜负?”她轻轻抚摸面前的一盆宝蓝色异花,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
“你听这四周的声音,发出惨叫声之前必然有兵刃折断的声音,重天冥宫的人,除了我断雁,是没有人带刀剑的。”断雁提醒道。凤栖梧还是用纤长的手指梳理那娇异的花瓣,甚至像听不到阁外的动静:“这花年年开,月月开,日日开,你说,是为什么?”
断雁终于有些不解:“凤夫人,你该不是疯了吧?”风年亦隐隐觉得有些不对,楚玉声望着那盆花,道:“这花在哪里都没见过,只易楼有,莫非……是假花?”叶听涛突然一惊。
凤栖梧转过身来:“你这丫头真聪明,这花是假的,但仍然要天天浇水,这个秘密,整个易楼只有我知道。”这时风年已经走近了那盆花,伸手动了动花叶:“莫非你的救兵就藏在这花里不成?”话音未落,只见花芯猛地喷出一股幽蓝色宛似火焰般的气息,风年疾退了一步,仍是脚步一晃,断雁忙拉住他:“这花中有毒?”
“不是花,是机关。”凤栖梧笑道,“在易楼的每一条长廊,每一个房间里,都有这样的花,但只要动了锦心阁中这一盆,所有的花,就会……”她用手作了一个捻动的姿势,断雁微微色变,因为就在他扶住风年的时候,锦心阁四周已传来了沉闷的撞击声,那是人倒在地上的声音。
“连易楼的侍卫都不知道,岂不是连他们也要一起毒倒?”楚玉声道。凤栖梧冷笑:“他们虽然不知道,可我自然有办法让他们先服下解药,用不了多久,你们谁也不要想走出去。别以为我凤栖梧只会打算盘,要是这样,易楼早不知倒了多少回了。”断雁握刀不语,在凤栖梧的话说完的时候,他第一个念头就是杀了她。打斗声已近至锦心阁外,猛的一个侍卫撞开珠帘一头栽倒在阁门口,黑衣杀手追至,凤栖梧吃惊道:“怎么,竟然没有被毒倒?”
那黑衣杀手向断雁与风年一躬身,风年道:“情况如何?”黑衣杀手道:“侧楼中有不少人被毒气毒死,但主楼似乎没有……”他还没有说完,凤栖梧厉声打断:“不可能!这花在易楼的每一个角落都有!”那黑衣杀手接着道:“到这里前我看了看,现在冥宫还有一百多人活着,但这里的侍卫功夫不济,杀光,应该没有问题。”
断雁点了点头,并没有将过多的喜悦流露出来,他转头望向凤栖梧:“凤夫人,你这机关该不是年久失修了吧?”凤栖梧没有回答,她向阁外跑去,珠帘之外,放眼尽是剑影闪动,血光四溅,三两个侍卫围住黑衣杀手,仍然抵挡不过十招,富丽华贵的走廊中尸横遍地,凤栖梧急速转着念头,宴席之前,她明明查看过那最后一道致敌于死命的机关,可真到用时竟然会出如此差错,难道当真是一招失算,便要全盘皆输?
……“那把砂壶,凤夫人如果不用,可以用来浇花,效果也是一样的。等花看腻了停手不浇,同样三天就会枯萎消失,埋在地里,不论种什么都能活得比原先长久。”
妙手神医的话和玉簟秋的微笑蓦然重现在凤栖梧的脑中,她脱口而出:“红砒粉!是你,是你用那砂壶浇了花!”她的眼中一片空洞,玉簟秋的面容漂浮淡去,只剩下走廊中的杀声与鲜血飞溅的声音,花芯中包藏的毒药在红砒粉一浇之下恰好失效,也许玉簟秋只是不想让她自己去用那砂壶饮鸩止渴,却未料今日局底,又是一招尽输!难道这竟是命中注定,让她们谁也还不清谁的,又彼此欠下了一生一世的债?凤栖梧心中一片冰凉,刀锋又在不知不觉中贴上了她的项颈,断雁在她背后轻声道:“要让你知道,用毒,易楼根本不是重天冥宫的对手,九星千叶,这毒自从炼成,还没有遇到过这么大的阵仗。”
月夜湖畔,十丈重楼,毒雾弥漫,杀声震天。恍惚之间,凤栖梧似乎看见易楼六煞的身影,但断雁和风年带着她跃上了楼顶,风年一扬手,鬼魅般的黑色迷雾就从楼顶飘洒下去,触及者连喊也不喊,径直扑倒,黑衣杀手的身影渐渐聚拢,火舌突起,向上攀升,金阙重楼被吞没于熊熊火焰之中,渐次半天通红,城中百姓纷纷出门,咋舌惊叹。这把火不知是谁放的,可是却也不重要了。因为在断雁的刀锋下,凤栖梧突然回过头来,向断雁笑了一笑。火焰中的笑容惨烈、洞穿一切,断雁竟然失神。
这不是属于人世的笑容,像炼狱里的妖花,璨然开放。这座楼是在她眼前一点点兴盛的,也是在她眼中一瞬间倒塌陨灭的,心魂相附,才是真正的所有。凤栖梧将断雁猛地向后一推,晗灵刀在她脖颈上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在断雁未及反应的时候,风年听到一声枪响,然后断雁矮下身去,按住左臂。凤栖梧带着那种笑容笔直地坠落下去,裙摆散开,炽烈燃烧,消失在重楼火海之中。
锦心阁里,叶听涛在带着楚玉声从窗口跃出的时候,耳边隐约听到一句话:“九星千叶,哎,看来来晚了一步……”他没听清说话的是谁,但这声音很熟悉。楚玉声搂住他的肩膀,就在断雁、风年、凤栖梧都离开阁内,九星千叶又还未洒落之前,他们从楼中一跃而下,飘荡之中,楚玉声觉得视野边际有白色衣角一闪,疾风猎猎,眼中有些模糊,等落地的时候再回首,已只能看到陷入幽冥中的易楼。他们落在附近的一处街巷中,叶听涛把她放在地上,一时间却没有站起来。
“你怎么了?”楚玉声想去拉他,叶听涛摇头道:“情况紧急,跃下时无处借力,这样直接跳下来,一时半会儿是站不起来了。”这时易楼火起,映得附近一时如同白昼,楚玉声扶着他胳膊,道:“着火了,怎么没有人逃出来?”炽热的气息逼迫而来,叶听涛遥望着火中易楼:“能走的,愿走的,都已经走了吧。”
“还会有人不愿意走?”楚玉声见他额前的头发有些乱,便替他拂了拂。叶听涛道:“也许是走不掉,反正,我们已经出来了。”
“走不掉……”楚玉声琢磨着他的话,深心里有个什么地方微微触动。叶听涛却没有去想这些:“现在还有一个人没有现身,为了他,也得留些力气。”楚玉声望着他:“是谁?”叶听涛不答,试着起身,怒灵剑支撑在地:“可以走了,比我想象的快些。”楚玉声听了微笑道:“那我们现在去哪儿?”
“……去找那个人。倘若断雁和风年都活着,也会去找他。他一定已经等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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