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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火暖魄,烽烟骤起

书籍名:《碧海剑歌》    作者:柳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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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哪一日的飘雪积在地上,将浣纱谷外尸体的浊气化净。最初的一段日子后,刺探的人已渐不再来,孟晓天在周围城镇行走几次,得知了玄武湖之变及黑衣来客频现江湖,与叶听涛商议之下,仍是不动声色,只待任奇醒来。鸣风山庄微有异动,亦未逃出苏婉云的眼睛,剑湖宫方向却是沉稳,想已有备。
转眼半月之期将尽,这日浣纱谷以北二十里的步云峰上淡云缭绕,寒气逼人,沈莫忘的一幅衣角在山风中猎猎飘动,目光专著地在雪地里扫来扫去,偶尔停下脚步,就俯身拨弄些什么。
山峰上刚降过大雪,空气极为清寒,莹白的积雪覆盖了一切枯草败叶,只有瘦硬的树干在雪地中伫立。沈莫忘微蹙着眉,找找停停,总是不见有什么结果,孟晓天在后看了半日,终于忍不住问道:“沈谷主,你究竟是来找什么的?”
沈莫忘把眼前一绺刘海掠开:“找一件在这里埋了几十年的东西,如果找到的话,明天我就能让任宫主醒过来。”她的脸冻得有些僵硬,说话也吐字缓慢。孟晓天走到她身边,微笑道:“你让我来帮忙,现在却是你一个人在找,莫非只是让我帮忙看看雪景?”
沈莫忘直起身:“我让你来自然有我的道理,谷中弟子功夫不济事,况且是救你师父,跑跑腿也是应该的。这件东西我从来没见过,只知道是前几代的谷主埋在这儿的,和你说不清。”说着又往前走去,不时停下望望四周的枯树,孟晓天瞧着她认真的神情,目光柔和:“这阵子你为宫主的事也够辛苦的了,只是苏姑娘有时心里急躁,难免冷语,也别放在心上。”
沈莫忘回头看了他一眼:“苏姑娘很喜欢任宫主吧?我看你也没急成那样。”
孟晓天一怔:“这个……急也不须急在面上,苏姑娘会把宫主带到这儿来,必是已没有别的办法。等宫主醒来我们或许立刻就要赶回剑湖宫,风起云涌,又该有一番争斗了。”
沈莫忘继续向前走,过了一阵道:“走了也好,久留在浣纱谷的人恐怕就不能久留于人世了。不过,我医治任宫主并不是因为剑湖宫的威势,对我来说,就算来的人是皇帝,我不想医,也一样可以不医。”
孟晓天心中微动,对于沈莫忘,他总是有些难以言说的亲切之感,不知是那柔和的尖锐,还是清淡的笑容,总有些东西能绕过不曾卸除的戒备,淡淡透入到深心之处。沈莫忘似乎感觉到他的注视,侧过头来,不易察觉地笑了笑。在这一笑之中,孟晓天蓦然觉得视线边际有光亮反射。
并非雪光,因为雪光是没有凝聚之点的。他猛的将沈莫忘推开,刀光直劈下来,迅猛然而气息粗重。这个人的刀不及断雁,甚至也不及女萝,孟晓天脑中闪过这个念头。在刀光离鼻尖不过半寸时,他在那人手腕上一按。巧妙不着痕迹,刀便不能收势地直砍在雪地上,柔柳剑倏然而出,架在那人脖颈。
见过无数次的黑衣和额上的紫晶,那人虽是陌生面孔,但已让孟晓天心中一震。沈莫忘走到他身边,摇头道:“半个月还没过,不该来的人就来了。”孟晓天握剑的手一时犹豫。这犹豫的含义是制敌不杀,因为他方才想到了断雁。然而一息之后,他的手指便收紧了。
“谁派你来的?”敌友已分,容情便是毁灭自己。那人没有回答,刀从雪地里提起,竟已断为两截。孟晓天手腕一动,剑虽柔软,却割破黑衣,贴近皮肉。那人还是不答,嘴角有阴冷的笑浮起。沈莫忘看到了那笑容,但她已来不及出声。
黑袖疾挥,淡红色的烟雾散出,笼罩孟晓天全身。柔柳剑一颤之间,那人翻身而起,冷笑道:“你死在这里,断雁护法也不会知道,谁让这世上的路太窄,哈哈。”孟晓天脑中一阵迷糊,退了几步,神色却不慌张:“半月之期还没有过,杀了你未免无信。告诉断雁,只留你一条胳膊,这个人情也不用还了。”
那人嘿嘿而笑:“你中了赤蝎粉,还能杀得了我?”话虽如此说,半截断刀却牢牢握在手里。
孟晓天向沈莫忘微微一笑,剑如闪电般自下而上,只余半截的刀又再被寸寸切开,散于雪地。沈莫忘看着他,却蹙起眉心:“装什么好汉?都死到临头了。”肢体断裂的声响,那人的眼珠向下翻去,几欲脱眶而出。鲜血狂喷,溅上孟晓天的衣衫。一条断臂落在他脚边。
“滚吧。”孟晓天低声道。那人瞪视着他,喉咙深处发出嘶哑的声音,过了片刻,跌跌撞撞而去,一路血迹,刺目惊心。孟晓天在原地站着,笑容模糊:“看来断雁的手下很不怎么样,哈哈。”
沈莫忘板着脸,突然一腿横扫他的脚踝,孟晓天猝不及防,顿时仰面往下倒去。如同浮上云端,落地却并没有撞击之感。沈莫忘托住他的背,把他放在地上,积雪寒冷,全身的炽热顿时一熄。
“卖人情就算了,还不用人家还,你以为你很大方吗?”孟晓天听到她斥责的声音,并不严厉,依旧是熟悉的感觉。手腕有些刺痛,沈莫忘气愤愤地从靴中拔出刀,割开他的腕脉,赤蝎粉迅速透入血液,唯有如此最快而有效。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觉得气愤,这些以武为能事的江湖中人总是这样的,宁可少活十年也不愿输于人前。这有什么可气的?沈莫忘瞥了孟晓天一眼,忽然发现他在笑,笑得全无防备的样子,她问道:“赤蝎粉只能让人如同火烧,还会产生幻觉吗?”
孟晓天不答,双眼望着天空,沈莫忘的脸在那片天空下,离他很近。她身上没有脂粉味,气息洁净透明,却真切地存在着。他忽然觉得心中有真正的笑意涌出来,轻松而舒畅,并非嘲讽、沧桑。踏遍江湖未曾找到过的,曾经在谁的脸上一闪而逝,在金镜映光中徒留一缕叹息。赤蝎之毒随血液游走燃烧,又随血液流去,如划过雪地的剑影,只留下剑者一瞥的痕迹。
而在步云峰下,颓败没有声息的寂林之中,晗灵刀随断雁伫立的身影凝然不动,雪路哧哧作响,黑衣人沿路跑来,道:“护法,浣纱谷周围已布置人手,但上峰查看的人还没有下来。”断雁背身道:“不是说,峰上无人吗?”
黑衣人道:“或许是地形不熟,耽误了。要不要再等等?”断雁拂袖:“一群蠢货。”转身便走,黑衣人躬身,站到他方才所站之处,像他那般凝然伫立着,继续等候。
空寂枯林,断雁快步而行,黑色披风微扬。再过数日,他就要离开这个尚且平静的地方,前往滇南。生与死、胜与负,一切成为例行任务的一部分。断雁并不是会心软的人,所以此刻他并没有太多的犹豫。只要包围浣纱谷,剑湖宫不过是一座空城。
断雁微微冷笑,随即笑容又消失。他的双眼在枯林尽头捕捉到一个人的背影。并不很高大,但站在那里,绝不会让人误以为是一棵枯树。这个人显然在等断雁,从他凝神的姿势便可以知道。二十丈之外,断雁看见这个人手里并没有兵器。他微一凝目。
“断雁护法,有幸一见。”那人回过身,黑须儒雅,却分明透露着一股工于算计之感。那身白袍和剑湖宫主极为相像,可断雁不会将此人错认为任奇:“阁下,何故在此等我?”
那人哈哈一笑:“鸣风山庄卫彦之,久慕大名,不愿见护法陷入歧路,特来有事相告。”
断雁眉峰动了动,露出讥讽的神色:“鸣风山庄卫庄主……竟然会在这个地方等我,倒真是没有想到。虽然你的剑术驰名于中原武林,可我断雁,却没有将你放在眼里。”
卫彦之毫不动怒,深浅难测地笑道:“我来这里不是和护法比武,这半个多月来,重天冥宫人马把江湖搅得日夜不宁,各大门派具都有意围剿,我只是送个计策给护法,让你节省兵力,也让我鸣风山庄,可以在剑湖宫一役中得到所需。”
断雁审视着他,眼中幽火燃起:“刺探重天冥宫的兵力,卫庄主,你可真不该将这句话说出来。”
卫彦之道:“我说出来自然是有道理的,断雁护法,你重天冥宫子弟有多少我并不知道,但为寻找《八荒末世图》而死的人,尸骨已能堆成山,与其打硬仗,何不取巧?攻人须攻心,况且浣纱谷中的这些人绝不是你用兵围堵就能拦得住的,与他们争夺,不如让他们乖乖把东西交出来,护法以为如何呢?”
断雁冷道:“我凭什么要用你的计策?”
卫彦之精明地笑道:“因为我是诚心诚意,俗话说树从根起,水从源流,打蛇打头,擒贼擒王,我已如此经营十余年,才终于将剑湖宫主放倒,就凭这一点,也足够让你相信我。”
断雁一怔:“剑湖宫主,是你放倒的?”
卫彦之看着他,目露得意:“我所花的代价也不小,不过一旦他功力恢复,就算你布千军万马也未必捉得了他,此刻能让他恢复功力的人暂时离开了浣纱谷,我的这个计策很简单,但只要在三个时辰之内实行,不单可以免除他这个祸患,还能让我们各取所需,岂不妙哉?”
断雁沉默了片刻:“只因为你铸剑比不过他,就要想尽十几年的办法把剑湖宫毁掉?”
卫彦之呵呵笑起来:“这个世上每个人都有所求,重天冥宫也是一样。只要目的达到,何必去管牺牲多少呢?”
他的笑容让断雁忽然感觉到一阵寒意,那是决定与孟晓天为敌时也不曾有过的。这个人远比五年前的凤栖梧更狠毒,因为他心中除了达到目的,什么都没有。断雁沉思了一会儿,缓缓点了点头。
雪浸润衣衫,炽热之气渐消后,孟晓天被冻得醒了过来。他发现自己仍旧躺在雪地里,身周没有人。他一惊起身,手腕处已不再流血,只是头晕眼花,站立不稳。山风吹拂湿冷的衣衫,寒意入骨。
“沈谷主?”孟晓天喊了一声,没有回应。他心中一紧,快走几步绕过一片山石,却发现沈莫忘正专心致志地看着地面,仿佛没听到他的话。神情固执,素淡的衣裙提在手中。孟晓天微微一笑,走到她背后:“沈谷主。”
沈莫忘慢慢抬起身,回过头:“……竟然足足睡了三个时辰,你再不醒,天都快黑了。”孟晓天见她脸上微有不耐,笑道:“睡得着便是死不了,倒是你,四处乱跑若是再遇上重天冥宫的人,我可救不了你了。”
沈莫忘“哼”了一声:“走吧,天黑前要是找不到那件东西也只有下山,明天再来了。”孟晓天答应了,没走几步,怀中突然掉下一物,落在雪地中。金边光润,镜如秋水。沈莫忘奇道:“你一个大男人,身上还带镜子?”
孟晓天弯腰拾起,看了看道:“故人所赠。”沈莫忘瞧着镜子:“这是件武器吧,该是女子所用的。”
孟晓天道:“是啊,这女子虽没留下话,但我猜,她定是要托我寻找这镜子的主人。”他忽而停顿了一下,“一个不会武功的人。”
沈莫忘一呆,想要说什么,脸颊上却忽然一阵温暖。那是有风吹过,或许并不能说上是暖风,但在积雪茫茫的步云峰深处,这样的感受还是足以让人吃惊。她伸出手感觉着这阵奇异的风:“看来,或许找到了。”
“什么?”孟晓天没有明白她的话。沈莫忘快步迎着暖风而上,转过山石岩壁之后,一片绿意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他们眼前。几步之外是白雪,几步之内却芳草如茵,石生苔藓,气息微暖而湿润,孟晓天不禁道:“这里……怎么会这样?”
沈莫忘在绿草中走了几步:“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东西,叫作‘火魄’,是暖玉中的极品,佩在胸前就不会受寒气蚀体。因为埋在地下,炙焰之气透出,所以这片地方冬天也能开出花来。”她脸上露出笑容,“先代谷主留下的话中只说要往上风处找,因为埋下‘火魄’的那位谷主并没有留下确切地点,说是要让此神玉在步云峰养足百年天地之气。”
孟晓天看着她眼中的神采,道:“为了宫主的事让你如此费心……真是多谢了。”沈莫忘低头细细查看这片土地:“我说过,这是我愿意做的事。”
“……因为宫主的伤难医治吗?”
沈莫忘低着头:“是原因之一吧。剑湖宫主是个非关武林纷争的人,只可惜树大招风,总是不得安宁。这样的人,我愿意多花一倍的时间让他的功力完全复原,况且就算我不愿意,苏姑娘也会逼我做的。”
“你刚才不是说,只要你不想,皇帝也可以不医吗?”孟晓天凝视着她,目光中泛着薄薄的迷雾。
沈莫忘道:“苏姑娘是个可怜人,你不觉得?我虽然不喜欢被逼迫,但自己去逼迫别人,也没有必要。”孟晓天微笑:“如此说来,我岂不是也很可怜?被你逼迫着上山挨刀,还得睡在雪地里。”
这一次沈莫忘并没有反驳他,也没有抬头,只是笑了笑:“按上代谷主告诉我的话,‘火魄’应该在这片方圆之地的中心,现在用得着你了。”不知是不是暖风之故,她的脸颊竟透出淡淡的红晕。孟晓天明白了她的意思,走到这片土地的中心之处,将柔柳剑插入土中,运力一震,剑抽出时泥土便纷纷飞落,露出个一尺来深的坑来。沈莫忘走到坑前伸手摸了摸露出的泥土,道:“看来这‘火魄’虽未埋满百年,效用也足够了,这儿的土都是烫的。”她回头看看孟晓天,见他不说话,脸色有些发白,便道,“你刚才流了不少血,头晕就坐下吧,我是大夫,你跟我逞强是没用的。”
孟晓天当真有些支持不住,便就地坐下,沈莫忘用丝帕包了手,在坑中摸索了一会儿:道:“有了。”手伸出时,帕中托了一块琉璃般的玉石,温润含光,通体绯红,散发着炽热气息。孟晓天端详着这奇异之玉:“这便是‘火魄’?”沈莫忘道:“我也没见过火魄长什么样,不过应该是了吧。过片刻我们便下山吧,天一黑路不好走,说不定还会遇上什么。”
孟晓天点点头,想到任奇不日便可醒来,不禁欣然。两人又在这温暖之地休息了片刻,火魄被挖出后泥土里热气仍没有消散,沈莫忘瞧着这片严冬中的异景,略略有些出神。孟晓天道:“怎么了?”沈莫忘摇摇头:“没什么,只是想到当初埋下火魄时,这里或许就是这般模样,现在几十年过去,除了来的人变了以外,什么也都还一样。人的性命,当真和蜉蝣一般,不可挽留。”孟晓天默然,沈莫忘又微笑道,“不过我还是要一辈子做这些挽留的事情,多活一刻便多看一刻世间的美景,你说呢?”
孟晓天凝视着沈莫忘:“……你真是个奇特的人,在你面前我总觉得可以活很久,又觉得人生百年,也不过是一瞬。”沈莫忘抿嘴笑道:“我欠你一条命,你什么时候再来浣纱谷,我就能让你知道什么才叫真正的人生百年。”孟晓天心中涌起一片潮汐,沈莫忘,似乎只是她淡淡的一笑间,便有莫大的力量,他几乎想站起身来,攀到步云峰的最高处,就在那苍茫云海之中呆上一世百年,再也不理人世凡尘。生死烦忧,在这一刻似乎也化为最小,直至无形。
然而在这之后,他们终究要下步云峰,也终究要回浣纱谷。在天色微黑,浣纱谷口处的花叶藤已隐约可见的时候,沈莫忘忽然警觉道:“谷中有些不对。”
“什么不对?”孟晓天看着她。沈莫忘道:“谷口的花叶藤能在半日之内吸尽杀戮留下的血腥之气,但现在……”话未说完,谷中的喧闹之声便阵阵传来,沈莫忘与孟晓天对视了一眼,快步向里走去。迎面一个女弟子见了他们便跑上前道:“谷主!刚才有人偷偷潜入病舍,被绿儿撞见,她,她……”
“怎么了?”沈莫忘急问,那女弟子泪珠掉了下来:“她被那个黑衣人杀了!”沈莫忘的脸顿时有些失色,她呆了半晌,眼眶微红:“……那人来干什么?可曾留下名字?”
那女弟子哭道:“他,他去了溪边那间病舍……走的时候还撞见几个弟子,也被他杀了……他们去喊叶公子,可叶公子来时已经,已经来不及了……”沈莫忘回头去看孟晓天,两人都脸色微变,转身便往那溪边小舍而去。
血腥味愈发浓重,溪流之声如旧,可溪畔的素雅房舍却染上了点点鲜红之色。绿儿的尸首被收在一旁,沈莫忘望着素壁上的血迹,脸上因急步泛起的红晕消褪下去。她并没有立刻去看绿儿,而是掀开小舍的门帘,叶听涛的身影就在门边,他站在那儿一语不发,望着前方。沈莫忘感觉到身后孟晓天的气息忽然变了,关心之乱,便是瞬间失去方寸,攻人攻心,只要有弱点,就抵挡不了。
苏婉云靠在乌木床边,云烟罗裳血迹斑斑,雪刃脱手掉落在地上。剑离手,对霜云楼主来说是绝不可能出现的情况。可是她似乎一点也没有感觉到,只是呆呆地靠在那儿,容颜一片惨淡。床上空荡荡的,没有剑湖宫主的影子,床铺仍然整齐,也没有挣扎的痕迹。
突如其来,就像没有发生。沈莫忘走进屋内,俯下身搭了搭苏婉云的脉,苏婉云一动不动,没有知觉一般。叶听涛出声道:“……是断雁来过了。”门外的孟晓天目光猛的一震,叶听涛转身,将手中的一张字条向他递去。孟晓天接过,展开:请任宫主赴北域重天冥宫共论剑道,汝等若甚为挂念,可以剑湖宫《八荒末世图》,前来瀚海交换。断雁。
一片沉默,孟晓天的脸变得如死人一般难看。叶听涛没有说什么,他知道此刻最关心剑湖宫主的这两个人都听不进任何话,但作为盟友,他亦没有离去。沈莫忘不顾苏婉云脸如寒霜,固执地将她拉起来,苏婉云闭上双眼,声音漂浮无力:“宫主……我,我没保护好他……”沈莫忘微微叹息,劈手打中她背后大椎穴,苏婉云倒在床上。
“他这是……故计重施?”孟晓天突然道,叶听涛看着沈莫忘:“谷主,我们先出去,苏姑娘就麻烦你了。”沈莫忘点头,望了望孟晓天,眉心微蹙。
素壁血影,每一道都溅开些许血花,那是激斗中留下的痕迹,雪刃与晗灵刀,曾在这片原本静谧的净土上化作两团光影。断雁不会是全身而退的,这血迹中必定也有他的。孟晓天等待叶听涛出来,胸中寒热交织,不能平静。
“他不是故计重施。”叶听涛依然沉着,没有去看墙上的血迹,“这次,显然比五年前要高明得多。”
“是吗?”孟晓天面无表情地道。
叶听涛并不以为意:“五年前这一招只是迫不及待之举,而今天……只要任宫主被带往瀚海,你和苏姑娘就不能久留剑湖宫御敌。无论重天冥宫还是鸣风山庄,要攻打剑湖宫……都轻而易举。”
孟晓天微垂下头:“看来,断雁还真是比五年前长进了不少,调虎离山,却能让虎知而不返,哈哈,真是高明……”他笑了几声,眼中却殊无笑意,“《八荒末世图》,凤栖梧曾说过这幅图在剑湖宫,可是我孟晓天呆在剑湖宫二十多年,从来就没有见过。”
叶听涛听他如此说,道:“或许,是他们查到了什么消息,否则就算擒住了任宫主,交换的也该是那两把神剑,而非《八荒末世图》。况且就算要擒,也不必等到现在。”
“你的意思是?”孟晓天忽然有些庆幸此刻叶听涛仍留在这里。
“前几天苏姑娘曾说,鸣风山庄方向有些异动,他们对剑湖宫意图不轨也不是一两日了,却不是为求《八荒末世图》,而仅以铸剑为念。断雁擒走了任宫主,得益最大的,无非是鸣风山庄。”叶听涛凝眉道,“其中有否勾结,不能断言。但依我猜想,只要你和苏姑娘离开滇南,趁虚而入的人就会来了。”
孟晓天怔了片刻:“难道,我们能放下宫主不管吗?”他摇摇头,“这不可能,就算冒险让陆青一个人守住剑湖宫,我和苏姑娘也不会留下。宫主……他是我的恩师,是我一生中最敬佩的人。”
叶听涛沉吟道:“这招攻心之术的确是非常高段,但断雁字条中特意写明‘剑湖宫《八荒末世图》’,这句话却是此事症结所在……任宫主已不在这里,无法问他,但你们二人当真半点都不知道吗?”
孟晓天思索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摇头:“九天玄女剑在剑湖宫,是人人皆知的,韩北原所要找的剑也在剑湖宫,这件事我和苏姑娘就都不知道。至于《八荒末世图》……更只是听宫主提过名字而已。我虽为玄星楼主,对剑湖宫数百年来的秘密,也都未曾尽知。”
这时沈莫忘掀开门帘走了出来,孟晓天道:“沈谷主,她怎么样?”沈莫忘微微一叹:“性命无碍,不过受伤之处很多,想来打斗激烈,刚才只是强撑着而已。”她说完这些,也没有去谈剑湖宫之事,便走到绿儿停尸处,取出怀中丝帕,却想起丝帕中还裹着那枚火魄,于是又回到孟晓天跟前:“这个,便给你吧,见到任宫主后,还是让他带在身边……来浣纱谷找我。”
孟晓天接过,触手炽热,他点点头:“你欠我一条命……我不会忘记的。”沈莫忘淡淡一笑,捏着丝帕走开几步,俯下身塞在绿儿僵硬的手中:“你总是问我要这个,现在就给你吧。虽然带不到阴曹地府,不过总算是你的了。”她没有露出戚容,语声温柔通透。可是就连这声音也即将再听不到,有什么旋涡在空气中渐渐震散开来,旋转急速,将他们裹卷进去。孟晓天别过头,他发现叶听涛眼中亦有叹息之色,夕阳渐逝,暮色微沉,谷中喧闹声已息,几个人的剪影投在地上,拉得很长。
最后的宁静仿佛随着这一日的结束而终于消散,当有弟子前来清洗墙上血迹的时候,叶听涛已作出第二日离开浣纱谷的决定。孟晓天和苏婉云都没有反对,在第二天的黎明之后,三人的身影消失在谷外的白雪寂色中。沈莫忘站在谷口相送,没有特别的嘱托抑或其它,她只是道了一声“珍重”。和“别来无恙”一样,这两个字她几乎有十几年没有说过了。
临别时,叶听涛扫视了一眼恢复如初的浣纱谷,他的目光似乎在寻找夏荷衣的影子,但没有找到。沈莫忘道:“夏姑娘这几天乖多了,按我说的每天打坐静气,这时候恐怕还没有起身吧。”
叶听涛应了一声:“……这样也好,就让她留在这里吧。谷主……多谢。”沈莫忘一笑:“最近总有人跟我说这两个字,其实说了也不会长二两肉,你们还是自己保重吧。”叶听涛与孟晓天相视,苏婉云独自站在一边,默默不语。四人随即别过,各自转身,不再回头。只是沈莫忘不知道,在她的房中,古雅的梳妆台上多了一面金边圆镜,锋芒敛熄,将只映照女子婀娜身影,笑颜如花。
其实本也该是旷达无争之物,只是身不由己,终落得易于人手,却不自知。孟晓天未曾忘记过那句“我是个小人”,正如他不会忘记步云峰上那阵阵缭绕烟云一样。
这时的剑湖宫如何,他们三个人都不知道。但叶听涛所没有想到的是,几乎就在他们离开浣纱谷的同一时刻,鸣风山庄要攻打剑湖宫的各种消息突然从江湖的各个角落冒了出来,如雨后春笋,堵也堵不住。从所定的日子到派出哪些人手,莫名其妙的有很多人知道了这些事,口耳相传,让人始料未及。卫彦之不可能没有察觉到这些,但他并不怀疑有内鬼作怪,只是猛一阵急怒攻心,险些病倒。
百密一疏,通常是精明的人会犯的错误。天道不仁,却因果分明。淮安城铁琴阁中,绯裙女子已等待三日,铁琴阁主于接到密传后彻夜赶往鸣风山庄方向,始终未归,关于剑湖宫一役的各种消息就是在他消失之时开始蔓延,令人无法不联系在一起。
七弦琴卧于琴桌,律音婉转低柔。她早可以一走了之,只因那千里之间的心念牵扯,终是按捺未动。再留几日,未必不存些回头的希望,可既已转身,又如何再行交错?纤指轻轻游动,阁中忽然有了些动静。
开门声、沉重的马靴踩地声、喘气、许多人,然而又零零落落,散乱不堪。其中一人的脚步往此静室而来,走几步,必停一停,气促而浮,时时以手扶壁,想是已受了重伤。绯裙女子站起身,迎到门口。
“姑娘……”此人的模样让她一阵吃惊,须发虽一丝不乱,可那双原有神采的眼睛已透出沉沉涣散之意。
“阁主,你……”话未完,铁琴阁主走入静室,慢慢拢袖,在七弦琴前坐下。女子走到他身后:“你怎么了?怎么会……”
铁琴阁主气息方定,闭目片刻,道:“姑娘,你是对的……我铁琴自负一生,没想到,却被自以为最忠心的朋友骗了……卫彦之,他攻打剑湖宫,却让自己的一个姓石的弟子先去那里求剑送死,这人再也没有出来,他便有了理由兴师问罪……他根本……根本不是为道……”
绯裙女子一阵触动,叹惋道:“你……又何必以身相试?”
铁琴阁主哈哈一笑,伸手抚摸琴弦:“若不是这一试,就此攻打剑湖宫,实是我一生之耻……我原以为这世上女子好到了极处,也不过能通音律而已,没想到……”他的手忽而在琴弦上一按,身形晃了晃。
“阁主,你受伤了,先别说这些了吧。”绯裙女子道,却没有伸手相扶。铁琴阁主心中了然,却道:“我一路赶回,早已耽误,姑娘不必费心了……不过,我铁琴也不是那么好惹的……我已回敬了他一招,铁琴阁退出争斗,但风声已在江湖上传开……在那个姓石的弟子被人查出之前,鸣风山庄就必须去与剑湖宫硬拼,否则师出无名,必落下话柄……胜负如何,就看天意了……”
绯裙女子默然,又道:“阁主,那你……”铁琴阁主打断了她:“姑娘……你冰雪聪明,定然明白这世上人心难测,我不该留你于此……是我错了。你走吧,带着这把琴,在鸣风山庄的人毁掉这里之前……”黯然之色难掩,但他毕竟挺直背脊,未曾倒下去。
绯裙女子一时竟说不出话,低下头,眉间过往缠绕。铁琴阁主盍上双眼,“最后还有一件事……姑娘,你能告诉我这把琴叫什么名字吗?”他的手在琴弦上轻轻移动,如抚摸美玉。
“……玉声琴。”绯裙女子低声道。
“着‘声’字于琴名,亦落下乘矣。”铁琴阁主从容一笑,静室凝固、失色。他没有看那翩翩红裙抱琴而去的身影,直到日头西斜,淮安城中小雪又起,飘落于阁外梅树青石,仍然端坐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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