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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葬枯骨,玄女萦魂

书籍名:《碧海剑歌》    作者:柳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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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声撩动,舟影淡淡。孟晓天走到玄星楼边,凝望着遥远天幕下的湖心,右手两指轻轻扣着袖中的柔柳剑。当那一叶扁舟在薄雾中靠向雪湖南岸时,他微微一笑。
船头宫灯摇晃,苏婉云一跃上岸,径直向玄星楼走来。衣摆翩飞,神情却甚是僵硬,目光向内凝聚着,浮沉变幻。孟晓天注视着她,直到两人相距不过三尺,苏婉云停下脚步。
“你的脸色似乎不太好……银镜楼人手够吗?”孟晓天道。苏婉云沉默了片刻,快速地道:“足够继续守御。来袭的鸣风山庄之人还剩半数,这里已是腹地,就全交给你了。大殿应该也会有人来袭,我马上过去。”
“好。”孟晓天道,“霜云楼空城,卫彦之必将人马分为两路,往银镜楼的那一批还不是主角吧。不过……你是不是受伤了?怎么心不在焉的样子?”
苏婉云抬起眼,两人目光相触,孟晓天立刻想起了陆青的那句话:她的弱点太明显,甚至遮掩不过出言三句。
“现在不该说这些。”苏婉云的声音有些木然。孟晓天看着她,眼神仿佛兄长一般,带着些笑意:“可是你已经说了。霜云楼到大殿之间有数道埋伏,他们不会这么快就来的。我可以用一盏茶的时间听你说完。”
苏婉云蹙起眉:“现在……”孟晓天打断她:“过不了多久,还会有一场恶战。如果不说,你能保证你的每一剑都不落空吗?”说着一挥手,玄星楼附近守卫的素衣弟子便走远了些。
苏婉云望着孟晓天,一直紧绷的脸终于有了些触动,她想说“你怎么知道不能?”,但转念间又作罢:“沉水现在在哪里?”
孟晓天一怔:“在大殿,怎么?”苏婉云目中沉然:“我要问问他……”她的声音一顿,“在我到剑湖宫后半年,他是否去过长安。”孟晓天道:“他的确去过啊,是宫主吩咐他去办事的。”
苏婉云一震,脸色有些发白:“……宫主?”孟晓天敏锐地感觉到,她眼中有什么东西在一瞬间轻轻坍塌,没有声息,像无声的波纹漾过全身。
“……你怎么了?”他看着苏婉云,“沉水也不过是个平庸弟子,平时任务很少,以前你从来没问起过他。”
苏婉云沉默不答,眼底坍塌的碎片四散沉浮,她闭了闭眼,仿佛在将它们聚拢凝神。孟晓天隐隐感觉到不祥,因为能让苏婉云露出如此神情的,除了任奇,没有第二个人。
“我走了。”良久,她低低地吐出这三个字,转过身。
“你不打算告诉我吗?”孟晓天道。身后,一名素衣弟子上前禀道:“孟楼主,西面有人正向这里过来,比原先估计的快了一些。”
“知道了。”孟晓天将手负在背后,“快多少,到的总是玄星楼。他们逃不掉的。”那素衣弟子退下时,苏婉云已往泊在湖岸的小舟走去,微垂着头,让人忽觉她的背影是如此落寞。
“不管沉水做过什么,你该记住你的身份。”孟晓天在她身后道。苏婉云的脚步停了一停,没有说话,足尖一点,落在小舟上。“我会记得的。”声音随风飘来,似乎是从黑洞中发出的,语音模糊。
孟晓天走到湖畔,望着那小舟往东岸大殿方向而去,皱眉不语。过了片刻,他回身望着玄星楼,浅紫色琉璃瓦在薄薄的雾气中如真似幻,藏剑之地,素来少惹喧嚣,然而世事多半身不由己,结果如何,只能由上天定夺。
悠悠荡荡的笛声飘浮而起,是雪湖南岸岗哨的方向。素衣弟子三人为一剑阵,每阵踏一方位,肃静无声,守护于玄星楼前。水雾之中,恍似数百座雕像,是静到了极处的一触即发。
“孟楼主,鸣风山庄的人到了。”为首的弟子说了一句,握着银鞘之剑,目光直视前方。雪湖之畔山石高耸嶙峋,来犯者除了继续进攻玄星楼,没有别的选择。孟晓天略带蔑视地望着西向而来的重重人影:“请君入瓮,早知这么不经打,在银镜楼就该把他们全杀了。”
话音未落,他忽的一惊。雾气之中,那两三百个鸣风山庄弟子渐行渐近,却并非散乱而来,同样是三人结为一剑阵,每七个剑阵合为北斗七星之位。孟晓天定睛细看,只见剑湖宫素衣弟子所结剑阵为正向北斗七星,而鸣风山庄弟子则首尾相倒,以摇光位为阵首,天枢位为阵末。此阵自北宋年间创立以来,未见有倒转使用之法,经银镜楼遇袭之后,鸣风山庄弟子人数虽减,得空旷之地而阵成,便有固不可破之态。
双阵相距渐渐缩小,剑湖宫弟子亦都微感意外,但银鞘剑在手,并未有慌乱之感。孟晓天立于阵外,凝神望着对面压迫而来的十数个大阵,手仍然背在身后,不知心中所思。片刻之间,双阵已仅数丈距离,剑湖宫阵中十四名占天枢主位弟子同时清啸,大阵发动,如齿轮互为辅助,桶壁般向鸣风山庄剑阵碾压而去。
孟晓天目光微凝,飞身跃上一处突出的山石,身居高位,见鸣风山庄弟子并未随剑湖宫剑阵而动,兵刃相交之声渐起,首当其冲的摇光主位却不驱阵前攻,二三百人只以守御之势迎敌,过不多时便有几人命丧于素衣弟子剑下,但逆阵宛如蓄势,并不稍乱。
以高位观之,此时正反两道北斗七星大阵仿佛互相吞噬、互为消融,剑湖宫弟子三人一位、二十一人一小阵,银剑攒刺,入如无人之境,但正当两阵看似合为一阵之时,逆阵摇光主位十余人突然举剑与剑鞘猛击,铿锵声过,鸣风山庄弟子齐声长啸,逆阵顿时发动,贪狼迎破军、巨门迎武曲,正是以我之强、迎敌之弱,阵翼二星悬殊尤大,剑湖宫素衣弟子猝不及防,顷刻便有伤亡。诱敌深入,予以一击,正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之法。方才银镜楼因占地利先下一局,却也落了这轻敌贸进之失。
孟晓天于山石之上微微摇头,一扣袖中柔柳剑,双眼紧盯着逆阵摇光位数人,但他仍然没有出手,脑中闪过自己常说的一句话:要了解一个人绝非不可能的事,只要花时间。如今看来,剑湖宫似乎也并非铜墙铁壁。他曾花了十多年的时间去了解任奇,今日却发现了比他更为执着之人。他的嘴角又浮起那嘲讽的微笑,心中喟叹。
自从与任奇决裂,卫彦之用来钻研剑阵的时间,恐怕并不比他孟晓天的年岁短。这逆北斗七星之阵虽说不上奇绝,用来克制剑湖宫素衣弟子,却是恰到好处。就如世上无论如何高强的武功,只要有人愿意费尽一生去破解,一样会被尽数破去。
相逆的两道齿轮互相碾压,剑刃相拼、血染素服,雪湖南岸的玄星楼前,霎时陷入炼狱火海般的杀戮之中。剑湖宫十数小阵已失其六,只要阵中少去三人,七星之位有损,破绽便无法掩藏。鸣风山庄弟子方才被苏婉云所引的承天八卦阵伤去一半,怨气勃发,剑光霍霍,只杀得地上鲜血流淌,不忍卒视。
危急之中,蓦然有一道华衣身影斜刺里飞掠而出,腕下光亮一闪。几个察觉之人抬头,阳光透过水雾,闪烁得那人手中之剑宛如粉碎的星辰,直往逆阵居中的摇光主位袭去。阵中开阳、玉衡位鸣风山庄弟子立刻反剑相护,这二人正与两名剑湖宫弟子缠斗,舍身而护主位之时又有旁阵天机、天权位相护,转架之间毫不费力,但孟晓天剑法何等犀利,去势不变,手腕一颤,便将那两人挑落于地。
逆阵中人眼见全阵主位受袭,阵翼立刻摆动,层层相护,数十柄长剑一起指向孟晓天。剑湖宫弟子随此势而上,将阵法纵横调动,借对手护主位之机略略扳回形势。孟晓天本意在扰阵使其现出弱点,见逆阵居中主位防护严密,便转而向其它数阵摇光位袭击,身影满场游走,飘忽不定,片刻间数人毙于剑底。
摇光主位一旦无人,逆阵阵法立刻迟缓,剑湖宫弟子以孟晓天剑指处为阵动之向,北斗七星大阵顿时运转灵动。鸣风山庄弟子因身法不及孟晓天,阵中变化失其效力,正当居中摇光位之人举剑击鞘,欲转换大阵时,孟晓天看准他身周无护,倏忽欺至,一剑削去了他天灵盖。
准确、锐利,然而又含蓄、温文尔雅。在落手之前,几乎没有人能想象这翩翩公子一剑可以削去人的半个脑袋。
血浆溅起,鸣风山庄弟子惊呼声中,孟晓天剑光点动,于游走间将此小阵中二十一人一一放倒在地。或死或伤,再无法站起。柔柳剑沾染过了血腥,却毫不留痕,玄星楼主微微含笑,自始至终镇定如昔。但凡身在高处之人,总是能先人一步而见机,使自己永远从高处俯瞰,这先机便成了胜负之所在。
主阵者陨命,逆北斗大阵纵然仍能变换,究竟大为迟滞,且观照全局之力已失,孟晓天扫视一眼,收剑跃回山石上。素衣弟子重新振奋士气,每小阵主天枢位者带动阵法,同时互为照应,银剑疾挥,将逆阵冲得四散破落,鸣风山庄弟子甫一落单,不是自尽便是被擒,半个时辰之后,雪湖南岸终于渐渐平静下来。
水雾中,鲜血的腥味愈加浓重,面容狰狞的死者被堆放在一起,肢体横陈,与洁净素淡的天云格格不入。杀戮一旦开始,就会接二连三,因为每个人都有弱点,所以身不由己。孟晓天回到玄星楼前,望着这一番情景,皱了皱眉。剑湖宫,这个地方在他心中一直是大殿基座那般的银白色,里面的人与俗世无关,数百年只守着寂寞的剑炉,生存于生死之外。
但似乎就是在今日,那些亘古不变的寂寞被轻轻打破,卫彦之,在任奇的口中,这个反出剑湖宫的男子桀骜而不愿服输,倘若上天能赠他一二分的禀赋,今日的剑湖宫主是谁,或还未知。
“孟楼主,共擒获鸣风山庄弟子三十七人,其余不是战死,便是自尽了。”力战后的剑湖宫弟子素衣染血,神情却是喜慰。
“知道了。”孟晓天淡淡地道。他忽然很想看看卫彦之的眼睛,探究那双眼中会有什么样的神色。攻人攻心,那个人的弱点,一定是他最想得到的东西。
“这些人现在要押送大殿吗?”素衣弟子又问道,似乎对孟晓天的神情有些不解。鸣风山庄,亦是江湖上响当当的铸剑门派,今日来袭,一半人马先折于银镜楼、玄星楼,足以让这些多年守于雪湖的弟子兴奋良久。
“不必了,大殿情况不明,带这么多人去不妥。”孟晓天取出绢帕,擦拭了一下柔柳剑,收入袖中。
“这么多人,说不定可以用来威胁他们呢?”素衣弟子脸颊上带着血战浮起的红晕,眼中有光闪动。
孟晓天看着他,笑了笑:“如果一个门派之主,让自己的儿子带着大批弟子去连探两处危险之地,那么就算你抓住了他的儿子来要挟,也只是反受其累。”
小舟起伏,缓缓离开雪湖南岸,湖面浩渺无际,深蓝如同夜幕降临。然而这一日,似乎有些特异的地方,让孟晓天始终无可抑止地不安。非关苏婉云询问沉水时的表情,也不是方才的一战让他心生寒意。直到远远望见大殿后直通湖心的试剑桥时,孟晓天目光一凛。
自他有记忆开始,这座桥就是不允许寻常弟子轻易踏入的,只有每年比剑会的胜者,可以带着银镜楼新铸之剑进入。所有的人都说这是无上的荣耀,但在他记事的这二十多年,从不记得有谁活着回来。
无上的荣耀,亦是惨烈的极刑。风雾弥漫,剑湖宫主也不得不在风起之处止步。这是九天玄女剑的孽缘,今日之事却又何尝不是如此?湖风湿润,孟晓天极目远眺,试剑桥上一无人影,但在越来越清晰的雪湖东岸,气氛似乎有些不同寻常。
剑湖宫大殿外,影影绰绰站着数百个人,伫立不动,仿佛在等待号令。待小舟靠近岸边时,孟晓天发现这数百个人竟没有一个身着剑湖宫素服。他暗暗吃惊,向摇橹的弟子道:“不要在这里靠岸了,往试剑桥吧。”
那弟子答应了,小舟侧转,片刻之后驶到了试剑桥靠近大殿处。孟晓天一跃上桥,放轻脚步自偏殿后一道月洞门而入。门内数个素衣弟子见了他,脸露惊喜之色,却不敢作声。孟晓天向他们点了点头,径直走入了正殿。
偏殿与正殿相连处,是在任奇的玉座左前方。孟晓天第一眼看到的是站在大殿中间的苏婉云。她紧蹙眉头,项颈间架着一柄长剑。
雪刃明明在手,她却由人用剑架住,这是孟晓天从未见过的景象。继而他发现苏婉云背后站着的不是鸣风山庄弟子。这个人黑须如墨,眼神中透着一股精明之意,看见孟晓天,笑道:“玄星楼主,这里只等你一个了。”苏婉云闻言扭头,长剑在脖颈上划出一道血痕,她便似无感一般,以目光示意玉座的方向。
孟晓天向殿前望去,只见银镜楼主陆青站在玉座边,左手脉门为人扣住。那人素衣银剑,面容熟悉,孟晓天一时微怔。
“……沉水?”
大殿中气息一滞,沉水冷笑道:“孟楼主,除了今日,你大概没有哪一天正眼瞧过我沉水吧?”
孟晓天不答,回头看着苏婉云,目露询问之意。苏婉云背后那人得意地道:“沉水是我鸣风山庄弟子,我派他进入剑湖宫,为的就是今日。”
孟晓天嘴角微撇:“……果然老谋深算,陆青能被沉水制住,恐怕也只有今天这一次了。你是鸣风山庄庄主卫彦之?”他打量着这个人,与所想略有不同,这人金石般的眼睛充满了攻击之感,仿佛骨子里透出的强硬与轻蔑,将所有的柔软之地粉碎、除尽。
“不错,我来会我的老友任奇,怎么,他今天不在?”卫彦之尖锐地笑道,注视着孟晓天的表情。
孟晓天优雅地一笑:“听说卫庄主有两位公子,怎么,他们今日也都没有来?”卫彦之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苏婉云忽然道:“沉水是鸣风山庄的人,那他十几年前去长安的事,是你吩咐的吗?”孟晓天目光一动,望着她。
沉水一手紧紧扣着陆青,道:“我在剑湖宫不过是个寻常弟子,没有宫主的命令,如何去长安?苏楼主,宫主分明就是不相信你,为免你反悔离开,将你苏家一门都杀了,你还对他如此忠心干什么?”
“你……”苏婉云向前跨了一步,立刻被卫彦之的长剑施力压住,雪白的颈中有一丝鲜血蜿蜒而下。
“他说得不错,苏楼主,任奇从来不会相信任何人,你为他卖命这么多年,也该够了。”卫彦之朗声道,“今日鸣风山庄与剑湖宫并为一派,将铸剑之术传于江湖,发扬光大,你们三位楼主倘若愿意,可以效忠我卫彦之,我不会因你们曾是任奇的手下而存成见的。”
“哈哈……”孟晓天笑起来,“将剑湖宫并为一派?卫庄主,你的话可也说得太早了吧?剑湖宫铸剑之术远胜鸣风山庄百倍,你的目的,早就路人皆知了。”
卫彦之冷哼一声:“鸣风山庄来这里究竟为什么,走出这个大殿,没人能说明白。江湖中人纵然传我卫彦之的所为,等我正大光明地接手剑湖宫,剿除那些瀚海妖人时,世人只会趋炎攀附,流言又算得了什么?”
孟晓天正要再说,沉水蓦的抽出银剑,架在陆青颈上:“孟楼主,劝你乖乖向庄主投降吧,否则杀了你的同僚,你一个人也无法走出这大殿。”陆青脉门受制,全身僵硬,竟无法反抗。沉水转头看着他:“陆楼主,等此役过后你若归顺,一样可以在银镜楼铸剑,鸣风山庄铸剑之材绝不逊于剑湖宫,你是不会吃亏的。”
陆青没有说话,孟晓天回首去瞧苏婉云,只见她正自凝思,脸色有些苍白,目光却垂在地上。卫彦之看着大殿中的情景,满意地笑道:“看来,人各有所图,这句话实在是太对了。孟楼主,现在还剩你一个,我费了很多功夫,仍然没弄清你的喜好,但这两人与你共事多年,你总不会眼见他们死于剑底吧?”
孟晓天沉默,大殿之中一时无人说话,唯有百足香炉宁静如旧,飘散着缕缕淡烟。沉水眼中闪烁着一种阴沉的喜悦,潜伏于剑湖宫十多年,他从不曾在玉座旁如此大声说话。卫彦之露出兴奋而得意的神色,握紧了手中的剑,剑刃紧贴着苏婉云的肌肤,冰凉无情。
“除非宫主点头。”陆青突然开口,声音沉稳,没有一丝动摇,“否则,我陆青绝不会为任何人铸剑。”
一刻停顿,仿佛殿外鸣风山庄弟子的呼吸声都隐约可闻。孟晓天看着陆青,微微一笑。他回头望向苏婉云,只见她慢慢抬起头,有什么碎片在眼中沉淀、聚拢:“……这里是剑湖宫,不属于此的人,都该滚出去。”颈中的剑刃猛的一紧,卫彦之的语调冷酷无比:“现在殿外有数百鸣风山庄弟子,杀你们根本毫不费力,我惜才,你们可不要不识好歹,我再说最后一遍,强硬到底,今日就是你们的死期!”
苏婉云的脖颈被割开一道长长的伤口,罗裳上有血流淌而下,她双眉一沉,就在这一瞬间,孟晓天看见白光疾闪、罗裙飞动,大殿中情势突转,各人皆有动作,接着青影陡现,玉座旁传来“啊”的一声惨叫,兔起鹘落,殿外之人不明所以,几个鸣风山庄弟子欲待冲入,却被人横剑拦住,急切间一看,竟是素服银剑的剑湖宫中人。
两座侧殿门户突然打开,守门的鸣风山庄弟子未及回头,便被一剑横斩,百余素衣弟子挣脱绳索,持剑冲出,门外顿时乱成一团,杀伐声、惨叫声连成一片。几个剑湖宫侍卫跑入大殿待要援护孟晓天三人,见了其中情景,却不禁呆住。
正中玉座旁,陆青已不再受制,劈手几掌打死了自偏殿中闯入的鸣风山庄弟子。银剑脱手,沉水直直地倒在地上,胸前鲜血狂涌,兀自不停抽搐。孟晓天伸手扶住了苏婉云,她颈中的伤口比方才更深,雪刃上却沾有血红的痕迹。卫彦之急退几步,按住左肩,然而他难以置信地瞪视着站在沉水身旁的来人,一身青衫,剑影如虹。
“呦,我们的盟友,来得还真是时候。”孟晓天笑道,转头想查看苏婉云伤势,她却摇摇头,慢慢走了几步,在沉水面前停下。青衫来客凝望了她一眼,转身退开。
“你……杀我父亲的时候,他可曾说过什么?”她恍似没有听到殿外的喧闹声,也不顾卫彦之尚站在背后。孟晓天朝侍卫耳边吩咐了几句,待其下殿后,轻扣柔柳剑盯着卫彦之。
玉座旁,沉水古怪地笑了笑,眼中泛出死灰般的颜色:“这是你……第一次求我吧?哈哈……我沉水入剑湖宫十几年……宫主从来就没正眼看过我……”
“回答我的话。”苏婉云低沉地道。沉水咧开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哈哈……苏楼主,你也有求我的时候……你……宫主不信任你,你又何尝……何尝……”话至中途,他突然喉头噎住,挣扎几下,似想说什么,终于还是瘫倒,就此死去。
剩余的半句话,像是未尽的弦音,拂过心头。苏婉云默然站在原地,耳畔听到一个声音:“你焉知这出戏码不是卫庄主安排的?御敌要紧,此事过后再议不迟。”她转头,看见的是叶听涛深幽沉着的眼神,这个人,虽然不苟言笑,却总是给人踏实的感觉。苏婉云微一点头,伸手摸了摸自己颈间,直到这时,才感觉到一阵钻心的疼痛。
“是你放了侧殿中的弟子吗?”陆青望着叶听涛,正当此刻,殿前铿然一声,双剑相交,却是卫彦之欲出殿查看,孟晓天举剑一拦,便缠斗起来。叶听涛道:“我放了他们,还要看他们有没有本事杀退鸣风山庄的人。成王败寇,如果败了,纵然是鸣风山庄理屈,也没有人会相信你们。”
陆青一凛,殿前孟晓天和卫彦之斗得正紧,苏婉云忽然道:“有人到大殿后方去了。”陆青侧耳倾听,果然殿外杀伐之声略轻,而大殿后方通往试剑桥处,兵刃碰撞渐渐激烈起来。
“谁把他们引过去的?”苏婉云蹙眉,叶听涛道:“先擒住卫庄主,群龙无首,自然无以为战。”陆青点头,他受制于沉水多时,正欲施展手段,此时孟晓天一柄柔柳剑缠住了卫彦之,虽不落下风,一时也难取胜。恰两人十余招过后,孟晓天斜身相避,陆青看准卫彦之中盘无护,从旁一掌劈中。他常年于银镜楼清修,功力醇厚无比,卫彦之一口鲜血喷出,骂道:“以众对一,剑湖宫当真丢人!”
孟晓天笑道:“你数个鸣风山庄弟子对我剑湖宫一人,尚且不胜,究竟是谁丢人?”剑光一闪,刺中卫彦之膝头,殿外忽有人喊道:“楼主!试剑桥,试剑桥……”话音颤抖,不知喊的是哪一位楼主,苏婉云看了看叶听涛,孟晓天和陆青互视一眼,大殿外,纯白的天云忽然暗淡,风渐生,迷雾急速流动,夹杂着身不由己者的惨叫声,刹那间,所有人的脊梁骨都掠过一阵寒意。
长桥试剑,百年无解之局,众人似乎忘记了挥剑,也忘记了对手,目瞪口呆地望着试剑桥远方的团团风雾。仿佛运转到巅峰处的陀螺,靠近者像纸片一般被裹卷进去,长声惨叫为风所逆,隐约而凄厉。霜云、银镜、玄星,三人站在长桥二三十丈处,神色如出一辙的凝重与紧张。叶听涛抬头仰望,在雪湖无际的天云流动下,剑湖宫大殿、试剑桥,还有那数百个停止激战的或敌或友之人,都成了刀下鱼肉般的微小无用。雪湖皓渺,一如千年烟云中的神剑之殇,无人能解,唯有静待天命。
“几个月来的征兆,所为就是今日吗?”孟晓天道,他忽然发现自己的声音已被风声所盖没,无法听见。幸存者自长桥深处逃回,奔向岸边,风雾急转、扩散至边缘,桥上四人衣衫猎猎,不由自主后退几步,约莫半盏茶时分后,疾风突然较之前强烈了数倍,几乎要把人吹起,岸上鸣风山庄弟子纷纷弃剑,向后逃离,剑湖宫诸人却凝然不动。已成暗灰色的风雾如陀螺力尽般急速向外扩张,将一切能见之物逼退,尘沙扬起,迷人眼目,瞬间似有千斤之力,泰山压顶般往众人袭来。
风声如在呜咽,低声泣诉,祭奠葬于湖心的灵魂,昏暗仿佛无穷无尽,令人心生绝望。湖畔百年,在这一刻之间终须了结,果报必有因循,生于尘世,就不能免去轮回缘法。若说缘起时是天意为之,云开雾散却宛似一场彻底的清洗,乍看千年之久,其实也只是一瞬。
所有的声音似乎都退得极远、极深,麻木的脸颊一片凉意,当那千斤重压终于消失,天色渐明时,叶听涛抬起头。他望着前方,长久不出一语。苏婉云伤后难以承受风雾之力,昏倒在孟晓天怀中,雪刃却仍然紧握。孟晓天将她靠在长桥边,慢慢起身。
“九天玄女剑……”陆青站在所有人之前,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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