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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帝陵祭,叠歌剑殇

书籍名:《碧海剑歌》    作者:柳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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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红的迷雾萦绕于胸臆间,狂躁窜动,似乎要将身躯与灵魂一同融化,不复归去。那是无可回头的执念之火,仿佛燃烧了千年万年,在这一夕之中,要将一切吞噬。
毒与心相连,毒才无解,冰与火相遇,却是彼此最强烈的绽放。剧烈的寒冷与炽热相攻相融,不知过了多久,苏婉云才依稀恢复了些知觉。她的臂弯被人托住,熟悉的寒意,由相触的细微感觉直透心扉,在那一瞬间深入,无有尽头。
那种冷,除了蚀心彻骨的雪湖之寒,不会属于任何一个地方。迷雾起处,那份骨中散发着的冷傲,也不会属于其他任何一个人。她慢慢睁开双眼,微红的视线中,有湖泊的倒影,在苍凉的天空下,她几乎以为是回到了滇南雪湖。那便是一个梦境,所以在梦中,就无可禁忌。
“是……”她的喉咙里发出艰难的声音,却立刻有心火窜上,如炙如焚。背后有个人低声道:“是我。”声音如宝石一般冰凉,掌力渗透,镇压业火,几番胶着之下,一时炽热渐褪,她眼眸中沙漠的天空也渐恢复了寻常的模样,胡杨树影在远处昂然挺立,并非,是在梦中。
右袖之中已无雪刃,想是毁弃于瀚海石窟,苏婉云的身躯被那身后之人靠在了一株树旁,然后,那人站起身,向前走了几步。
纹绣白袍随风微动,一如试剑桥上重重迷雾的遥望,几许风霜过后,未有一丝一毫折了那份傲骨,但这数月的别离,在他的身上,不知又曾发生过什么?苏婉云伸手扶住树干,勉强站立起来,自颈至胸一片麻木,但她并未在意这些。
“宫主……”她有些艰难地走到白袍之人身旁,心绪激动,又兼毒伤未愈,声音有些颤抖。
“你受伤了,先休息一阵吧。”任奇淡淡地道。
“宫主,你……你没事了吗?”苏婉云眼中映着他负手而立的背影,这个姿势连带着所有关于他的记忆。
“你觉得我那么容易就会死吗?”任奇仍旧没有转身,苏婉云忽然发觉他和孟晓天两人的语气竟是如此相似。
“不,不是,我从没见过你这么长时间不省人事……这几个月,发生了很多事。”她有些忐忑,在任奇的身上,总是有一丝极微弱的百合气息,此刻正清泠地萦绕着她的脸颊。数月之中,不是不见,便是见到,他却又昏迷不醒,心念相隔,此刻她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我知道。”任奇还是淡淡地道。多日之前,早在浣纱谷之中,他便已经醒来,只是闭去知觉运功疗伤,其脉相一如重伤之时,连沈莫忘亦无法察觉。冰冷淡然的语调,仿佛世外之地的剑湖宫,万事不再留于怀。
那一道藩篱,无形横艮,自相识起,便无可卸脱。
苏婉云想问他是否当真痊愈,口中说出的却是:“鸣风山庄来犯时,沉水叛变……他告诉了我一个秘密。”
任奇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长安苏家,现在还在吗?”
绿洲之畔,剑湖宫主缓缓向前走了一步:“不在了。”他冷冷地道。
苏婉云绝望地看着他的背影,指尖发凉,胸臆间却有烈火和冰流交互窜动,渐趋激烈,将五脏六腑扭结来去,她的视线渐渐些模糊,那个白袍及地的背影却仍然动也不动。仿佛开始就是这样,直到现在,从没有改变过。十多年,自来到剑湖宫,她未曾违抗过任奇所下的任何一道命令,亦未曾吝惜过自己的性命搏杀,在他垂危之时一人一剑斩尽来犯者,然而这一切,却仍然连几分信任都抵还不过。
苏婉云突然觉得双腿无力,全身轻如棉絮,便软倒在任奇身后。“不在了……”她低低地重复了一遍,眼中看出的世界如同有烈焰飞动,在那火红颜色的边缘,却又是阴冷到极致的深蓝。纵然在那富丽宅院中,她未曾得到过哪怕是一日的自由,但那终究是她来的地方,若活到老,也终是会想着回去一次。答案,却是如此决绝。
恍惚中,任奇的袍角微动,转向苏婉云。他俯下身,凝望着她:“情势所迫,非吾所愿。对不起。”
对不起。片刻停顿之中,他的脸清晰地映入苏婉云的眼眸,终她一生,再也无法忘记这个时刻。即使没有其它解释,仅仅是短短的三个字。胜雪的白袍、沙漠的天空,还有天际的流云,虚幻或真实的冰与火,所有的一切交汇在一起,飞快地旋转、扩大,如同透入霜云楼山色画屏后的天光,最后一瞬,是忽而扑入鼻端的百合气息,弥散无声。
沙漠之中仅剩的是黑夜到来的寂静,尘沙飞起又落下,改变着丘陵的形状。瀚海石窟旁晚风低回,除了残留的尸体与一地断刃,已没有一个人影。在往此北去百余里的地方,却有沉沉的巨石移动声,夹杂在风里隐隐咆哮。
两点幽火,神兽的双目不为风所扰,长久地静静燃烧。巨大隆起,宛如宫殿般的坟冢开启一角,有什么人在黑衣使者的盯视下矮身而入,淡橘色的光晕自地道内透出。在离此不远的地方,素衣银剑,数十人隐于沙丘之下,不时注视陵墓。但自那华衣之人身影消失后,很长的一段时间,沙漠里只能听到风声。
“陆楼主,我们要进去吗?”等了许久,素衣弟子忍不住问道。
“如何进去?”陆青脸上一贯的和蔼笑容变得极微,黑暗之中,完全看不见。他内功深厚,自可抵御沙漠夜间的寒冷,却有几个功力稍弱的弟子搓手呵气,不知长夜漫漫,要如何熬过去。
“楼主……我们要在这里等多久?”素衣弟子又道。
陆青没有回答,过了片刻,他道:“天亮之前,如果有人再次进入这座王陵,记住他们是几人,手中有没有拿什么东西。”
“……是。”素衣弟子应道,正在这时,他背后传来“嘻嘻”一声轻笑。陆青一怔:“……明儿?”
素衣弟子顿时有些慌乱,想将身后小小的身影遮住,可那孩子已然轻灵无比地跳了出来。“爹。”他甜甜地叫道。
“楼主,我……”素衣弟子张口想要解释,孩子已然蹦跳过去,拉住陆青的手:“爹,你把我忘在家里了,他又把我带出来了,你高兴吗?”
陆青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脸色微凝。素衣弟子愈加惊慌:“楼主,我,我是不得已……”看着陆明,却又不敢说下去。小小的孩子,似乎比毒蛇猛兽更加可怖,陆青的右手被儿子握住,便用左手挥了挥:“去看着王陵吧,这件事回去再说。”
素衣弟子喏喏退下,陆明拉住陆青的手连连摇晃,甜声道:“爹,你看见我高兴吗?你很久没见我了,我在银镜楼要闷死了……”
“明儿。”陆青打断了他,很少地,他没有露出属于父亲的笑容,“以后不能再这样任性,你闯的祸已经够多的了。”
陆明的甜笑淡了下去,撅起嘴,在陆青的衣襟上蹭来蹭去:“爹爹每次都说这句话……可我真的很久没看见爹爹了,我做错了,不应该杀那个老头子,爹爹原谅我吧……”娇糯的嗓音,纯净无瑕。
“明儿!”陆青微愠,“不准这样称呼宫主。”
陆明吐了吐舌头,明亮的属于孩子的眼睛,露出狡黠的神色:“哦,他是宫主……爹爹,你怕不怕他?”
陆青低头看着儿子:“明儿,这里很危险,天亮以后我会叫人带你离开的。”陆明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爹爹,你怕他?”
陆青有些无奈,这荒野之地,亦无处让他避寒,正想唤人取件长衣给他披上,孩子却清脆地笑了一声:“爹爹,你怕他吧?不过来不及了哦,刚才,我已经找到他了。”
陆青微微一惊,随即感觉到背后拂过的夜风有了些许异样,他迅速回头,黑暗之中,那一袭白袍有着散淡微光,寂静无声。任奇看着他,双手负在背后,眼中神情模糊。他是一个人,身旁没有别人。
明黄的灯火依次亮起,幽黑黯色刹那退散。黑衣侍立,紫晶璨然,属于逝者的世界,与生者长久地在同一个空间内对峙。便有一种芒刺在背的压迫之感,让再轻盈的笑都沉入水中,泛不起涟漪。
富丽的坐毯之上,黑衣少年赤足而立,纤秀的踝骨微动,他在慢慢地踱着步子。不似旁人那般来回踱,而是沿着坐毯的边缘,漫无目的,但耐心极好,从不加快速度。绵软如猫的脚步声,透过毯子,些微传到了叶听涛的身下。
之所以能感受到这细微的触动,是由于惊涛骇浪到了不可再高之处,似乎魂魄便游离而出。他静静地躺在坐毯上,很久很久没有动一下,但在意念中,却翻滚疾行又跌倒了无数次。自幼至今,二十余年的功力在体内翻腾搅动,永不停止地撕扯着自身的力量,彼此缠绕、侵蚀,如堕地狱。
名唤沉星的少年仍旧轻轻走动,视线却始终落在叶听涛的身上。没有一个侍立的黑衣人敢开口说话,他们恭敬地垂首,更无一人敢去看沉星的双眼,如石像。碧海怒灵剑在叶听涛的手边,离开一尺的地方。
“少主,女萝护法要见您。”石门开合,一人进入,轻声道。
沉星站在叶听涛身旁,脚尖轻触了一下怒灵剑的剑身,青碧色的冰冷:“她死到哪里去了?现在才过来。”语中甚至含笑,但无人可知眼眸是什么样的神情。
来者一顿,垂首道:“……护法受了重伤,刚刚醒来。”
“让她进来吧。”沉星轻快地道。
石门再次开合,女萝慢慢地走进来,唇色雪白,微微含着胸。她在坐毯的边缘停下,笑了笑:“少主,你又有好玩的东西了?”
沉星在毯上走了两步,随意地打量着她:“有,很好玩,虽然他现在什么都不知道,不过,很快就会知道了。”
女萝忍不住咳嗽了两声,手捂住嘴,暗血流下:“……你喜欢就行,这个人不好对付,帮手不少。”她的身躯轻轻颤抖,好像随时都会倒下死去。
沉星轻轻一笑:“很好。”他走近女萝,捏住了她的下巴。女萝不由自主地抬头,对上他魅惑的双眼,一刹那,如中闪电。
“我还要一样东西,你给不给我?”沉星凝视着她,左手将她的黑色披风解了下来,扔在坐毯上。披风扑动,落地时的感觉同样传到了叶听涛的背心,他隐隐觉得有什么人摔倒在身旁不远处,但胸前正郁结冲滞,即使躺着也是头晕目眩,便无法去细细辨别。
女萝大声地咳嗽,从进门到现在,一直不断地有暗红色的血从她嘴角流下,摔倒之后,突然有大量血液从她嘴里涌出来,像要把全身的血都吐尽,直到死去。
任奇的一掌,纵然未曾恢复到受伤之前的功力,但也足以让人生不如死。血腥迅速地在室中蔓延。
“少主,望舒真元剑到了。”有些慵懒的声音,有人靠在门边,浑若无事地看着里面的情景。
沉星回过身,看见他,隔了片刻,明媚的笑意在嘴角浮起:“……很好。风年,你果然比谁都管用。”他低头看了看女萝,眉心一蹙,像看见一件被污染了的玩具。
“去把剑拿来。”他对女萝道。
风年沉默地望着沉星,他身后跟着一个黑衣之人,将那如月之霜华般的宝剑呈了上来。女萝艰难地站起,她仍旧不断地呕血,却一语不发,也不反抗。惑心之术,对任何人都不会失去效力。
叶听涛的手微微动了一下,他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唯一能清晰感觉到的,是身下坐毯传来的步履移动之感。沉重、固执、痴妄,让人心生寒意。他全身似有无穷力量,却被禁锢在皮肤之下,渐渐紧缩,缩至最小,又爆发,充塞在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就在这一瞬间,他双目微睁,清醒了过来。
几乎静止不动的烛火之光飘浮在上空,侧首第一眼看见的,是女萝的手即将接触到望舒真元剑,只差最后一点点,她像一片落叶般飘忽摇晃了几下,腿一软,双臂挂在了剑上。
“啊!”她惨叫起来,望舒真元,如月之剑,无声地切断了她的手臂。几乎呕血殆尽的身体,又一次血液狂喷。
“最后一样东西,是你的命。”沉星微笑道,就像在说沙漠的天气。他轻巧地绕过女萝倒下的身体,赤裸的脚尖小心地避开了血迹,接过风年手中的剑。
“少主……何必要这样?她帮你取回了万相无尘剑,也算是有功。”风年微微皱眉,目光垂在地上,“你不是一向很喜欢她吗?”
沉星的脚步微微一顿,走回坐毯,来到叶听涛身边,将望舒真元剑放在碧海怒灵剑之旁:“她想杀断雁,想得快发疯了,我就满足她。现在断雁死去,她的伤也不能治,了结了又有什么不好?”
风年还是皱眉,他不与沉星对视,眼中却流露出不加掩饰的厌恶神色:“我的最后一个任务完成,现在,我可以离开重天冥宫了吧?”
沉星坐在两把剑旁边,用手将之排列整齐,非常用心的模样。风年静静等着他的回答,过了片刻,沉星微笑道:“可以。”然后,他的目光轻落在叶听涛的脸上。
风年同样看了叶听涛一眼,但他一句话也没有多说,就走了出去。侍立的黑衣之人按下机关,石门开启,风年的背影消失,脚步声回荡。
“你为什么,不也问风年要那样东西?”叶听涛躺在原地,声音虚弱而冷淡。他似乎是没有力气站起来,也似乎是蓄势待发。
沉星就这样坐在他身边,看起来,他们丝毫不像敌人:“他还可以做别的事,去中原,找女人。中原的女人都很好。”坐毯边,两三个黑衣侍者前来收下了女萝的尸体,包括她的两条断臂。血腥的气息依然浓郁。
“你的女人,在很安全的地方。”沉星抱着膝盖,“我说过了,我喜欢那个女人,就连她的琴也没有抢走。”
叶听涛闭上眼,手肘支撑地面,慢慢坐起来。距离最近的黑衣侍者微微一动,袖摆中,不知藏着什么样的毒物利器。沉星不以为意,在他瀚海石窟上的一推之中,已含了极强的内劲,叶听涛为了护楚玉声,将受在她身上的力量也引到了自己身上,此刻,他丝毫不想去担心叶听涛是否会动武。
“我没有动她,所以现在,我们该谈谈重要的事了。”两个人坐在地上,两把神剑排列整齐地放在一边,如此情景,实在不像是要谈正事的样子。但沉星没有等叶听涛回答,轻轻击掌,门外的一条走道之中,竟错觉般有了些微回响。
稍顷,披风于行走中飘荡之声传来,三个黑衣侍者入内,一室剑华,由此而发。为首者手中捧着那五年前为断雁、风年二人带回的伏羲龙皇剑,金光灿然,锋锐威严,宛然有睥睨天下之风;第二人捧着的是通身漆黑的须弥鬼啸剑,剑台风雾,未成之憾,无声记载于剑身中,凄厉呼号;第三人手中所持,在第一眼瞥见的时候,却仿佛空而无物。叶听涛仔细望去,透过剑身,竟看见了侍者的手。
他微微一惊,定了定神,才发现那剑身通透无比,比冰霜更为洁净,不知以何异材所铸,倘若陆青在此,或可辨别一二。那便是沉于玄武湖底的万相无尘,为得此剑,重天冥宫曾将云仙画舫分舵屠戮殆尽。叶听涛心中呯然一跳,在这一时刻,不仅是四肢百骸,连他的脑中,也开始有激流涌过。
碧海怒灵、伏羲龙皇、望舒真元、须弥鬼啸、万相无尘。侍者一一将剑放下,谨慎如同捧着一触即碎的美玉。放下时,亦是剑尖相齐,剑格相对,五把剑从容展列,光辉相映,仿佛遥遥可见龙泉铸剑师的风姿,还有不可抵挡的,剑散人亡的宿命之途。叶听涛的指尖,几乎可以触到那锋利了千年的冷芒。龙泉铸剑,遗殇千年,此生竟有幸得见。他脑中闪过罗境主的脸,枯槁垂死,那张脸又立刻幻化为他的脸,倏然而惊,如那一日玄珠心境,错神间刺向楚玉声的剑。
侍者退下后,沉星伸出手,将五把剑排列得更整齐一些,举动几近孩子气:“虽然还缺一把,不过应该也快要来了。那个人不会不管你的,看他的眼睛就知道。”沉星缓慢地说道。这个人,全身上下没有一丝杀戮的气息,做任何事,都像在玩着什么有趣的游戏。那双魅惑的眼睛让人不敢相视,便没有人知道他心中,究竟有着什么样的秘密。
“告诉我怎么得到《八荒末世图》吧。”沉星舒展了一下膝盖,像要站起来。但室中的气氛,却一下子降到了极寒之境。
“你不知道吗?”叶听涛坐着不动,平顺气息,体内脉息游走,努力按捺着那足以扭断筋骨的狂燥之气。
沉星望着那五把剑,笑道:“我要是知道,当初就会亲自去做这件事。况且如果我知道,那么上一代,再上一代的冥宫主人也该知道。他们只有神剑的秘密,但不知道最重要的那张图在哪里。”他忽然靠近了叶听涛,直视着他的眼睛,可惜的是,叶听涛及时避开了目光。就算受了伤,他的知觉仍然像从前一样灵敏。
“如果我告诉你,就算看到了那张图,也无法知道里面的含义,你会怎样?”虽然知道沉星决不会相信这句话,但叶听涛需要这只言片语的时间。哪怕只是多说一句,或许他便能凝聚力气,或许,会有人在下一刻到来。
沉星站起身,绕着那五把剑,走了几步:“这么说,你已经看到过那张图了?可不要告诉我,你把它带在身边。”
叶听涛微微一笑:“当然不会。”他用手一撑地面,慢慢地站起,身形有些不稳,沉星低垂着看剑的脸上,挂着一丝丝含义不明的笑意。
叶听涛目光扫视了一眼身周,十余名黑衣人侍立于侧,楚玉声不知在何处,孟晓天亦且未到。除了他们三人,任何人要进入王陵,都不是易事。他不动声色,仍是暗运内息:“你要这幅图卷的目的是什么?”
沉星仿佛知道他的用意,脚尖在坐毯上无意义地划了半个圈:“你不告诉我,也没有关系。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就在下一瞬间,他如烟雾一般欺近叶听涛身前,右手轻探,便去叩叶听涛脉门。
“再过三个时辰,天亮的时候,这座王陵就会下沉。沉到沙漠的下面。”轻若无物,灵似鬼魅,叶听涛手腕一侧,正待避去,却为他后一句话怔住了。沉星的手指搭上他的手腕,触手之处,是一点冰凉。
“咦?”沉星微笑道,“你的手是冰做的?”腕垂下,便发现挡在他手指与叶听涛手腕间的,是一寸剑锋。灿烂如同水晶、微腻。室中,十余黑衣侍者齐齐踏出一步,来人身后,亦有人抢步而上。
剑尖闪动,华衣轻摆,血迹溅落在先前女萝所留下的血泊中。孟晓天看着沉星,刹那之后,叶听涛的声音响起:“别看他的眼睛!”
竟然,一直忘了提醒他这件事。话出口时,沉星赤裸的脚尖已经得意地在坐毯上轻轻点动。
“我的眼睛很好看,为什么不看?”骤然而起的不祥之意,孟晓天与沉星四目对视,眼中泛起了异样的神色。仿佛是看到了最美丽的曜石,神光流动,有什么强大的力量,慢慢地灌入,愈渐浓郁。
手起掌落,叶听涛急推了孟晓天一把。他于瀚海石窟上遭受重击,经脉剧震,功力渐起反噬,此刻落手已无法控制轻重,所幸孟晓天只是被打得退了几步,双目却没有离开沉星的眼睛,他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叶听涛。
“告诉我,怎么得到《八荒末世图》?”沉星只是站着,声音一层层漾起涟漪。
叶听涛紧张地望着孟晓天,只见他握着九天玄女剑,目光下垂,定在剑身上。然后,他的双眼又移向坐毯上陈着的那五把神剑。
“图在剑中。”声音麻木。
沉星兴奋地笑起来,连语调也变得有些尖锐:“那,把图取出来吧!”
叶听涛向前跨了一步,沉星袖摆一拂,那股石窟之顶袭来的劲风立刻又袭到身前。功力如何,不用细辨,亦可知大概。叶听涛勉强移动身形,堪堪避去,却终为劲风侧缘扫到,胸中一滞,便无法触到孟晓天的背脊。
“需要两个人。”孟晓天再次麻木地道。
沉星扫了一眼身周侍者,一人上前,垂首。忽然之间,空气凝结,剑台迷雾中封锁了千年的秘密,在孟晓天不能自控的动作中,击打着所有人的心脏。沉星盯着那华衣身影弯下腰,九天玄女剑斜放一边。
“你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叶听涛突然问道,“你说,这座王陵会下沉?”
“下沉,就是沉到下面去。”沉星的声音放轻了,仿佛在向所有人说着一个惊天的秘密,他没有理会两侧侍者微变的神情,还是兴奋地望着孟晓天。飘浮在神剑周围的淡淡光晕陡然强盛,似乎是因为九天玄女剑的归来,六剑聚合,但那最终完成这聚合之人,此刻却没有任何表情。他的手指在剑柄上游动,从碧海怒灵,到伏羲龙皇。
“你这是何意?”虽眼见六剑相聚,叶听涛却没来由的一阵心悸,“这里是重天冥宫,你……”
“嘘……”沉星伸出一根细而柔软的手指,抵住嘴唇,“这件事只有断雁知道,这是他送给我最后的礼物。我很喜欢。”
叶听涛愈发听不明白,却听孟晓天道:“是这一把。”转首望去,伏羲龙皇已然在握,黑衣侍者依言拾起了须弥鬼啸,孟晓天静静地调整握姿,停顿了片刻。所有的黑衣侍者都望着两人,但每个人的耳朵,却都在倾听沉星的下一句话。
“挥剑。”孟晓天道。
那一瞬间,沉星没有说话,脸上蒙着一片烛火明灭中的阴影。叶听涛突然发现,孟晓天一直僵硬着的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剑光如游龙疾走,黑衣侍者亦挥动鬼啸剑,可剑锋落处,室中却是一声惨叫。
鬼啸剑是未成之剑,无有锋芒,因此不能伤到任何人。但伏羲龙皇剑,却可举手之间夺人魂魄。“咔”的一声,双剑剑柄皆发出轻响,黑衣侍者脖颈被劈断,鬼啸剑在手中紧握一下,不由自主地旋转、落地。剑柄敲击而落,“啪”的一声,薄卷轻摔在坐毯上。与此同时,孟晓天伸脚一踢碧海怒灵剑,那剑便直向叶听涛大力砸去。叶听涛微微苦笑,伸手一接,不由自主退了几步。
黑衣侍者飞身上前,孟晓天剑光疾扫,华衣翩翩,伏羲龙皇剑于数载之后再展其威,遇其锋者无不断肢毙命。然而沉星始终没有动,在他说完“我很喜欢”那四个字后,便再也没有说话。最后几人围着孟晓天缠斗,走道之中,开始有些许脚步声响起。叶听涛暗自加速运转内息,只待再有人闯入便要拔剑阻拦,却发现不曾观斗的沉星径直走下了坐毯。他赤着足,好似玩厌了什么游戏般的姿势,按了一下门旁机关。石门合上,这一次,却发出轰然一声巨响。
所有的黑衣侍者被挡在门外,阻隔了错愕,也将那唯有室中之人所知的秘密永隔。灯火轻轻震动、颤抖,孟晓天将身法提到极境,不让一丝鲜血沾到自己身上,然而,在杀死最后一个黑衣侍者时,他听到了那声石门合上的巨响。沉重、恶意,门边的少年全身都潜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祥之感。
“你是什么时候醒来的?”少年道,如同刚才发生的杀戮都是虚无,时间还停顿在孟晓天嘴角露出笑容的时候。
剑尖微垂,孟晓天目光锐利,停留在沉星的鼻端:“六剑聚合,剑光出现,这种光芒,只有剑客才能感应。不过,你的惑心术的确很高明。”
沉星笑了笑,走回毯上,对那一地尸体视若无睹:“是吗?不过你醒不醒也都一样,赶快继续,我很想看看《八荒末世图》。现在,永远不会再有别人来打扰了。”
叶听涛心中疑惑,握着怒灵剑,慢慢走回:“那道石门,如何再能开启?”
沉星微笑道:“让时光倒流,回到未开之前,否则,到天亮的时候,也就永远没有人能开了。”灯火静止,血腥弥漫、停滞。
叶听涛沉默,孟晓天不可思议地望着坐毯上轻盈立着的少年:“什么意思?难道你自己也打算困死在这里?”
沉星有些不耐:“那又怎么样?”
孟晓天吃惊地怔住,三个人,与这六把神剑,封闭在这间石室内,四顾周围,没有别的出口。
“不止我自己,所有王陵里的人也会一起陪葬,回到……”少年的脸上闪过一丝明亮的笑容,“回到没有穿上丧服的时候。”
“你可知道,为什么重天冥宫的人从来只穿黑衣?”
“不知道。”
“……冥宫少主沉星本是王族后裔,数百年前与羌人一战,家国被灭。这黑衣,是百年的丧服。”
这是唯一的一次,断雁亲口提起重天冥宫的往事。五年多来,孟晓天偶尔会想起这句话,可是他从没有细想过。
“他们每一个人都为了那些死去几百年的人穿着丧服,穿一辈子也不脱。他们要复国,回到以前的时候……所以他们逼我给他们一个答案,你懂吗?”沉星平静地道,可就在这一刻,那种魅惑而近乎纯真的气息消失了,“答案就是不可能,不管得不得到《八荒末世图》,都不可能。”
“为什么?”叶听涛忍不住道。再没有旁人相扰的时候,他们三人之间,便似有一种窒息般的牵连,不想靠近,却又不得不呆在一起。
“江山已改,故人已亡,重天冥宫所有没有名字的门人,都是银针控制的死尸,你觉得,我凭什么能够靠着一幅图来复国?”沉星幽幽地道,石门落下后,他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脸上现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死尸?”孟晓天吃惊道,他看了看脚边倒死的尸体,心中一阵发凉,“那断雁和风年……”
沉星笑了笑:“我说了,是没有名字的。那些人不会说话,很容易分别。这是冥宫秘术,但能破解这秘术的人已经死了。所以那些会动的尸体,也只有全部埋葬,才会消失在世界上。”他顿了顿,“现在,继续取《八荒末世图》吧。”
叶听涛和孟晓天却都一时说不出话,叶听涛这时才清晰地觉得,这个少年说得如此轻巧的话,并不是在开玩笑。他不能去看沉星的双眼,便一直盯着他的下颚:“既然我们已没有可能出去,你还要《八荒末世图》干什么?”
“不要啰嗦。”沉星的语声如吹息,飘落在地面,“反正也没有别的事做,今天我找到了这六把剑,重天冥宫的所有人就能从诅咒中解脱,其实结果也都是一样的。”竟有极深的悲伤,在那“诅咒”二字出口时流露。孩童丢失了玩具时会哭泣,而大人丢失了玩具,便只有遥遥回望,不是忘却,便是毁灭。
叶听涛沉默,向孟晓天望去,只见他低着头,过了片刻,忽然一笑:“死在这里,真是不值得。”
沉星乜斜着眼瞧了他一眼,直到这时,才走到方才鬼啸剑落下之处,将地上的薄卷拾起:“这个……是什么?”
孟晓天笑道:“你刚才看上去很聪明,现在怎么犯傻了?”
沉星略略一动眉:“哦……”他将图卷展开,孟晓天便也转动伏羲龙皇剑的剑柄,将其中薄卷取出。叶听涛忽然道:“你把和我一起来的那个姑娘关在哪里?”
沉星的手一停:“你想她?”
叶听涛将怒灵剑的剑尖抵着地面:“……《八荒末世图》最先取出的两卷在她的琴匣里,你不让我见她,怎么去拼合这图卷?”
沉星一呆,孟晓天已然将龙皇剑放下,拾起了万相无尘剑,递给叶听涛:“你还能用剑吧?我也是第一次看见有人把剑当成拐杖的。”
叶听涛哈哈一笑,跟着便猛的一阵咳嗽,勉强将剑接过。沉星还是呆呆地站在原地,双目盯视着一个方向,手中的薄卷捏紧。
“琴匣……”他喃喃道,“我说那把琴很好看,可是她不肯给我,所以我也没有强迫她……《八荒末世图》,《八荒末世图》!”他突然尖叫起来,叶听涛和孟晓天都是一惊,那一贯轻声细气的少年竟然会发出如此凄厉的声音,如穷途末路、怒火万丈,却不知该向谁爆发。
“都要死了,是你自己说的。”孟晓天道。叶听涛向石室四壁望去,心中却不由得一阵抽痛。楚玉声此时,不知是在王陵中的哪一处?虽死同穴,但那荒漠天空下的一句承诺……终于还是相负。
“那张图……那张图……”沉星自语,无人敢直视的双目,陡然迸发出疯狂的烈火,“他们逼我找了一辈子,从我出生,所有人都说,那张图比什么都好玩,找到剑,就能找到图,就能找到一切,就能脱掉这身丧服……我找到剑了,六把都找到了,我用了一辈子!”他尖叫道,声音在石室内回荡,来回冲突。
叶听涛和孟晓天都不禁呆住,各自持剑,却一直没有挥动。沉星赤着足,踩在凝固的血泊中,痛哭起来。他在黑衣侍者的尸体旁,双手捂住脸。
突然无法辨别,这个人究竟是不是一个孩子。在他的话语中,每十句就可听到一个“玩”字,但他所玩的东西,却又让人无法付之一笑,甚至无法轻易提起。从前是那世代探求而得的六枚腊丸,后来,是这六枚腊丸附着的六个人,现在,是瀚海王陵、重天冥宫。黑衣怪客,江湖中人闻风丧胆,他却在不动声色之间,任断雁将之毁灭。
断雁已死,死于孟晓天之手。这是唯一的惩罚,也是最好的封闭之匙,然而一生执念,却在此一同沉沦之地唾手而不可得。无关生死,无关天地。
他哭得那么伤心,那么尽情,真的就好像是一个突然被败尽玩兴的孩子,双眼为手指挡住,叶听涛的目光也第一次望向了那双眼睛所在的位置。
指缝间,一丝狡黠的光芒划过。叶听涛立刻就后悔了,在他还来不及闪开视线的时候,沉星的双手食指和中指分开,他向着叶听涛笑了一笑。
一地尸体,两个活人,六把剑。这是他,最后的玩物。
瞬息之后,沉星的笑容凝固,僵硬,镶嵌在脸上。横刺于那惑心之目与叶听涛双眼间的,是望舒真元剑。剑光如同清辉,无情地阻断了孩子的念想。孟晓天持剑的手稳而快捷,在叶听涛转首望向沉星的时候,就已然有备。
剑芒,静静流动。望舒真元,剑身似月,映出沉星自己的脸、泪痕、双眼。还有眼中嗜血一般的魅惑之光,完完全全地,回射入他自己的眼眸里。
孟晓天的手一直没有放下,不停地、不停地,沉星的脸上终于掠过一丝抽搐。他笑起来,像最后去迷惑叶听涛的时候那样,并且更肆意、更满足,就像他的一生,从没有如此满足过。他一直一直地笑起来。
唯一的惩罚,唯一的破解。重天冥宫之中,没有一面镜子。石室外已没有黑衣侍者的脚步声,这位少主,不知又在玩什么花样。一人挥了挥手,指间银针闪动,身后所有沉默无语的侍卫便转身离去。
月华一现。孟晓天看见沉星的手紧紧揪住自己的衣角,撕扯、向上,白而阴柔的脸上,被抓出一道道血痕。他倒在地上,开始翻滚,滚过女萝死时留下的血泊。再向上,便是那双眼睛,他会将自己的双眼亲手抓碎,带着那种满足的笑。孟晓天无法再看下去,他挥动了望舒真元剑,霜华飞落。
这之后,是完全的寂静。笑声停下了。
“你没事吧?”孟晓天回头去看叶听涛。那人的脸像鱼肚那般白,却总是死扛着,果然,叶听涛摇头道:“没事。”
孟晓天嘴角一撇,收剑之时,目光掠过沉星的双眼。无意的,然而他突然一震。在那少年终于死去之后,已然可以放心地去凝视:“这双眼睛……”
“怎么了?”叶听涛走近,此刻他体内扭结的力量暂时平息,不过他也已不去在意这些。少年的双目完全熄灭,瞳孔失去了那一层浮动的幽光之后,呈现着虚假的感觉。叶听涛俯下身,仔细查看了一下那眼珠,神色微变。
“是假的?”孟晓天看着他。
叶听涛道:“不是真的眼睛。”他斟酌了一下,似乎觉得如此回答比较妥当,“他的眼睛是瞎的,里面……也不知是什么东西。”
“那我以剑去挡他的目光,他怎么会自己疯魔起来?”孟晓天道。
叶听涛摇摇头:“不知道。或许……装了这假的眼睛,真的能看见吧。重天冥宫,总是有许多旁人猜不到的东西。”
孟晓天沉默了一会儿,转过身,叹了口气:“现在是什么时辰?”叶听涛一怔:“大概是……”他想了想,“还有一个多时辰天亮吧。”
孟晓天握着望舒真元剑,叹道:“我们还有一个多时辰好活,怎么样,看看这《八荒末世图》吧?在楚姑娘那里的两卷,我也看过个大概。”
叶听涛怔了片刻,看看手中的万相无尘剑,微微一笑:“我找这图,是为了我师门命脉,也为了自己性命。不过现在看来,似乎紫霄玄真派的每一代人,都和重天冥宫的少主一样,做了些无用的事。”
孟晓天在石室中舒展了一下筋骨:“都一样嘛,反正楚姑娘也在,大家作伴,不会寂寞的。”
叶听涛看着他:“……像你这般拼命找死的人,我倒也是第一次碰见。”
孟晓天呆了一呆,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叶听涛也笑了,笑几声,便要咳嗽,但他还是笑。两人相视,握剑的手同时一紧,万相无尘、望舒真元相错挥落。剑柄轻动,最后两幅残卷,在犹存的笑意中,落在坐毯上。
八荒末世,剑殇千年,无一人能见,而见者,却又要在晨光洒落之前死去。沙漠的黎明中,素衣银剑围绕着王陵四处查探,白袍身影于真正的月华下背手而立。但这一切,对于正在王陵中的人,已没有任何意义。
四卷铺展,薄如蝉翼,若山形,若水流,亦如星辰坠落。其用纸轻似浮云,并非寻常可见纸张,甚至并不是纸,图上墨迹疏落,唯一能让人记住的,也便是这些若隐若现的流线,宛似勾画着什么世外之境。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孟晓天道,将两幅残卷比对了一会儿,只见是似云似雾、线条若可相接,但颠倒来去,总不能确定其真正的方向。卷上无字,切开处又是平整无痕,他将残卷移动来去,看了好一会儿,终还是摇头。
“我师父说,这卷中藏着可解紫霄派夙劫的方法,也就是化去镇派心法之中,反噬其身的戾气。但这方法究竟是什么,他却并不知道。”叶听涛看着孟晓天俯身摆弄画卷,忽觉有些疲累,便坐了下来。
“好像能看出什么……”孟晓天皱眉道,“但这几张残卷上下调动,也都可以成形,若说是托其念想所作,何必要藏在剑里?”
叶听涛沉默片刻,笑了笑:“传说这图中藏着那铸剑异人一生心血,但千年附会,或许早已不是原话。也许只是千里江山,于乱世战火中无人可托,便留诸后人,以为警示?”
孟晓天一怔,望着眼前的水流之形,脑海中有什么东西一晃而过,他凝眉思索,似乎想起了什么,但室中烛火微微一动之间,又已无法捕捉:“……要真是这样,岂不是太可笑了?”
叶听涛轻轻握住碧海怒灵剑,碧色剑芒轻闪:“我们一路走至今天,又有哪一桩事不可笑了?”
孟晓天按在图卷上的手停顿了一下,叶听涛继续道:“……我早就想过,世上有没有紫霄派,于大多数人并没有什么分别,有剑也好,无剑也好,谁的江山最后都是一场空,又哪会有什么东西,一得到了,就扭转乾坤?”他轻轻叹息,眉间却有怅然拂过。
石室灯烛复又静止,无人说话时,就像棺木一般的死寂。
“哈……”孟晓天舒展长眉,似叹似笑,“不到死的那一刻,有谁能这么想?你师门虽式微,但也是武林一脉,你想起你的师父、师妹的时候,难道能任由师门就此衰败下去?”
叶听涛怔了怔,眼前闪过玄珠心境、浅妆素淡的夏荷衣,不知为何,此时再想起她,心中竟泛起些许依恋。曾鲜衣怒马的年少,在太岳山脚逝不可回的光阴中得得轻响,如流而过。孟晓天见他不语,笑道:“死都要死了,后悔也没用,还好我没让陆青跟着进来,否则多死一个,也划不来。”
叶听涛道:“我没有后悔。”话出口后,深心某处,却有一点隐隐钝痛,继而,他爽然一笑:“这一生虽颠沛流离,但不负天地,也就足够了。”不负天地,离开时便也潇洒,其它的,已与他们无关。
孟晓天将几幅残卷推开了些,也坐下来。室中的尸体散发出些许秽气,混合着血腥,灯烛昏黄,偶尔微微一晃。他们已无须再做别的,只要等待天亮,等待断雁谋划多年,一朝将要实现的那场毁灭盛大到来。但在这相对无话,时间却一分一分流逝的时候,终于还是有丝丝缕缕异样的不舍与伤情之蛆,附骨炽热,又冰凉。
潇洒如风,只要还存于人世,便始终是难以做到的,总有那或是江山万里,或是绿柳白杨的留恋,稍稍一纵,就漫上心间。蓦然回首神仙地,还道人间好。巨石相阻,机括重重,这瀚海深处不为人所知的王陵宛如异世牢笼,内中是本不该再存于人世的幢幢黑影。可所带走的,又岂独是过往散逝的春秋?
似乎过了很久,也似乎只有一瞬,在孟晓天漫无目的扫视着的目光中,静室烛火再次轻轻一抖。浮云、水流、山形……很熟悉的什么情景,再次晃过他的脑海,却为烛火轻颤而去,再次未及捕捉。
“这石室是完全闭锁的吗?”他突然问道。
“……陵墓之中,本来就不透空气,但重天冥宫既然在此,一定是有所改变过。”叶听涛用手支撑着地面,神情甚是疲倦。他的手自经脉之中透出彻骨的寒意,甚至比碧海怒灵剑的剑锋更寒冷。
孟晓天不语,凝视着那昏黄烛火,过不多时,那火再次极轻微地抖动了一下。石室上端,西北角处,无影无形如孩童顽皮的吹气。
“那里……”孟晓天指着石室上端,“是什么?”
叶听涛抬起头,凝神望去,就在那一指之间,烛光忽然剧烈地抖动了三下,随即轻而缓,烛影摇晃,渐次急促,连带着一排昏黄烛火都轻轻颤动起来。
“这是……”叶听涛不禁慢慢站起,走到石室角落,“琴声?”
孟晓天走到他身边,微微一笑道:“看来石墙太厚,声音传不进来。只有铁琴震动……她应该在离我们很近的地方。”说完句话后,烛火便恢复静止,仿佛一曲终了,余音止歇。叶听涛站在原地,心中一时翻腾,半晌不语。
金光突闪,如金瀑飞落,叶听涛一惊侧头,却是孟晓天拾起了伏羲龙皇剑,猛的一剑劈向石壁琴声震动的方向。神剑与厚壁重重相击,铿然一声,石屑落下,然而室壁之上,却只留下了浅浅一道印痕。斯人仍隔于彼端,纵然他们有再大的力气,也无法在仅余的时间里,将如此厚壁劈开。孟晓天剑尖垂下,轻轻一叹。
片刻之后,他们都听见,在王陵深处发出了一声震耳欲聋的重击声。透过层层石壁,急剧向上,直传到这封闭的室中,叶听涛本重伤在身,剧烈晃动之下,不由伸手扶住墙壁,几乎站立不稳。
“天亮了吗?”孟晓天将剑放下,抬起头。
必定是,天亮了吧。接连不断的重击、爆炸,烛光剧震,天摇地动,肆无忌惮地在人迹罕至的瀚海极深处张扬。然而石室依旧封锁如初,不可开启。一刹那像极了末世之感,叶听涛靠在石壁上,眼前有些模糊,他注视着石室的西北角,仿佛那是归去的路途,此生此世,不可忘怀。
石室外,沙石崩落、岩壁倒裂,像要搅碎五脏般的气浪冲入墓道,冲入每一间斗室,冲击着深藏地下的重天冥宫。然而听不见哀嚎,陵墓深处,除了毁灭之声,是行尸走肉般的静默。沉落、疾逝,这一切早已发生于数百年前,黑衣之下,是不愿灭去的魂灵,在再一次的死亡中安然不动。时光错落,空误前尘,如少年明媚的双眸,何处遥遥一闪,犹带满足的笑意。
整座王陵之中,似乎已只有那封闭石室还存一丝生气,里面的人还会竭力抬头,像要仰望晨光。幽黑的地底,唯有那种不灭的光芒,才能成为唯一的力量。
爆炸声渐近,轰鸣由下而上,将陵墓下的岩石沙土彻底粉碎。石室之中,叶听涛和孟晓天都靠墙而立,烛火已熄,目不见物,轰鸣剧烈,耳不可闻,最后的一刻,激流般的往事乘着那交织的慨然与恐惧在心间涌过,谁的剑影,谁的笑颜,路途无尽,可又如蜉蝣般短暂,冥冥中模糊一片,似绵绵的雨细密地包裹记忆,雨渐急,风渐起,近在咫尺的一声爆炸过后,室中人的世界,陡然极静。
空冥的叩响,轻轻回荡。
“……孟楼主,孟楼主!”一息之后,焦急的叫喊声突兀而来,远远近近,飘至耳畔。孟晓天睁开眼,猛然一道天光直射入瞳仁,如矢如剑,耳畔轰鸣又起,依稀察觉,在那最后的爆炸中,坚不可摧的石室竟碎裂开来,直通王陵上方之处,炸开一条豁口,七八丈外素衣飘动,喊声不绝。
这……怎么可能?石室已然碎裂,可竟没有塌下来,也没有沉落,孟晓天恍惚了一下,天光在眼中澄澈洁净,如源源不绝的力量,灌注入魂魄。他低头看了看四周,视线跳动不清,青衫红裙,在身旁三尺处一闪。
继而,一道白影从七八丈深的豁口中飞跃而落,未等那人落地,孟晓天背后便被石块重砸了一下,心肺剧震,他几乎昏死过去,看着落到面前的人,只说出一句:“宫主……”任奇哼了一声,提起他的衣领,像提着孩童般将他拉了出去。
下一刻,响声惊天动地,残存的王陵上部瞬间倾颓,根基已为剧烈的爆炸击空,所有的一切,在生机一线之后,疾逝而落。但孟晓天没有来得及看见王陵下沉的情景,他的身体被放在沙地上,阳光下。地底,有剧烈的摩擦震动传到心口,滞涩郁结,好像永远停不下来。昏迷之前,孟晓天竭力睁大双眼,沙漠上已没有重天冥宫的影子。他瞥见一个黑衣人在离王陵消失处不远的地方。烟尘散去,那个人懒懒地坐在沙丘上,样子仿佛在晒太阳,嘴里却长长吐出一口气。
那是风年。
晨光微洒,沙漠的黎明,美如梦境。
一点灼热,从胸前向全身扩散,温暖手足,驱退寒冷。仿佛并没有过多久,孟晓天就从脑海中来去的影子里挣扎出来,他动了一动,胸前的火魄顺着衣襟滑落下去,手一接,落在掌心。停顿的一刻,清朗的日光洒落脸庞,淡风微吟,有了些许初春的暖意。
他坐起来,远远的看到任奇正站在沙丘彼端,素衣弟子却仅留一半,剩下的,不知随陆青去了哪里。沙丘之上,陆青的儿子陆明正蹦蹦跳跳着玩沙,天真无邪的样子。他忽然想起,已经有很久没有见到这个孩子了。
“你是不是要回中原?”身后,有个声音突然响起。孟晓天回头,风年倚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正注视着他。
“……是你?”
风年“噗哧”一笑:“你不认识我?”
孟晓天迅速地回想着昏迷之前的事,问道:“叶听涛呢?”
风年看着他:“你们都要回中原了吧?”
孟晓天沉默了一会儿,风年站起身,望向远处。重天冥宫,留下的是沙漠的天空下,一处峡谷般深暗的黑洞。风过处,将尘沙卷起,埋入。
“你们回去吧,永远不要再来了。当初和断雁争了很久,才最后留下了一道缺口。”风年抱着臂,“没想到,真派上了用处。”妇人之仁,倘若断雁还活着,这时一定会大骂他这句话。风年微微一笑。
“刚才,你们有没有……”孟晓天想问什么,风年却又打断他:“你伤得不轻,恐怕得找人医治,不要久留了。”他向前走了几步,又停下,“对了……封住气脉那个解毒办法,是少主用来骗不忠于他的人的。封了气脉,毒就成了死毒。”
孟晓天坐在沙地上,胸间突然一阵气血翻涌,他按住胸口,喘了口气。
“不过,我相信不会有剑湖宫主救不了的人。”风年最后道。他没有回头,黑色披风轻轻扬起,向远处走去。那不是中原的方向。孟晓天扶住那块突出的岩石,他想找个人问问,随便是谁,可是所有的人都站在远处。天云淡淡,在勉强走了两三步之后,他终于又昏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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