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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心声

书籍名:《小船,小船》    作者:黄蓓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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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坐在窗口的京京稍稍一侧脸,就看见了背着书包往校门口走的同学们。

  大家都下课,就是他们班还不下课。

  程老师总喜欢拖那么几分钟,好像这样就能让全班都考一百分似的。

  “李京京,注意力集中!”一声呵斥,京京吓了一跳,赶紧扭回脸来。

  程老师的目光不满地盯住他。

  程老师是个二十多岁的姑娘,头发剪得短短的,眉毛也是粗粗黑黑的,嘴巴棱角分明,模样有点像男孩子。

  连她的说话、手势、走路,也都有那么一股斩钉截铁的劲儿,一看就知道是个认真、好强又有点自信的人。

  “大家都注意听,这件事很重要。”程老师屈起食指轻轻敲着讲台,“区教育局第一次在我们班组织公开教学课,这关系到全校的荣誉问题,昨天发下去的讲义,你们都看了吗?”

  讲义上印的是一篇小说《万卡》,俄国作家契诃夫写的。

  京京看了好几遍。

  这个故事他喜欢极了。

  那个穷苦的、可怜的小人儿万卡,不知怎么,总是缠在他心上,弄得他一整天都有点儿神情恍惚。

  程老师的目光在全班同学脸上扫了一遍:“课上要求大家表情朗读。

  大家把讲义拿出来。”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每个人都拿出讲义,端端正正摆在面前。

  “那天由这几个同学朗读。

  林蓉,你读第一段。

  赵小桢,从‘亲爱的爷爷……’读到‘仿佛人们为了过节拿雪把它洗过,擦过似的’。

  周海,你从……”程老师一共点了六个同学的名,然后说,“上课时,我说‘表情朗读课文’,你们就举手。

  一个一个顺序来。

  别的同学呢,听的时候坐得端正一些就行了。” 京京在座位上不安地扭动着身子,眼巴巴地望着老师,仿佛想说什么。

  “李京京,又是你不定神。”程老师皱起眉头。

  京京脸一红,低下了头。

  可是随即又抬起头来,并且举了举手。

  “什么事?” 京京站起来,结结巴巴地说:“老师,我能……念一段吗?”“不行。”程老师干干脆脆地回答,“不行。

  你的嗓子沙哑得厉害,念不好。” 京京垂下头。

  他多么喜欢这个故事啊!他真想念一段,哪怕是几行字的那么一小段呢!他准能念好。

  朗读课文难道一定要唱歌的嗓子吗? 回家的路上,路过一片小树林子。

  树林子里静悄悄的,远远近近都不见行人。

  京京心跳起来,忍不住倚在一棵树上,又从书包里拿出那份讲义。

  讲义是新近印出来的,油墨味儿还是那么浓,那么香,真好闻。

  他选了一段,轻轻地念出声来: “‘亲爱的爷爷康司坦丁·玛卡里奇!’他写道,‘我在给您写信。

  祝您过一个快乐的圣诞节,求上帝保佑您。

  我没爹没娘,只剩下您一个人是我的亲人了。

  ’……” 京京叹了一口气,走起神来。

  讲义从他的手指间滑落,飘在地上,他没有发觉,一动不动。

  他也有一个乡下的爷爷。

  小时候,他是在爷爷那儿长大的。

  爷爷有一根光亮光亮的水烟袋,一抽烟,就喊:“火!”京京赶紧拿来纸捻子,点着火,递到爷爷手上。

  爷爷“噗”一声把火吹燃,然后“咕噜噜、咕噜噜”抽上几口,深深吸进一口气,又长长地吐出来,好像美得不行。

  抽过了瘾,爷爷放下水烟袋,一把将京京揽在怀里,开始说:“从前有个财主,雇了两个兄弟在家当长工……”到了夏天,晚上,爷爷搬一把竹椅到打谷场上乘凉,京京像个小狗似的蜷在他旁边。

  爷爷指着天空说:“看见了吗?发亮的带子是银河。

  王母娘娘不让牛郎织女会面,拔下头上的簪子,嗤地一划,就成了这条宽不见边的大河……” 后来京京长大了,妈妈说要让他到城里来上学,他就再没见过爷爷。

  可是爸爸妈妈总吵架,总吵架。

  一吵起来,妈妈总是打他,一边哭一边打,他害怕极了。

  他不喜欢这个家,总是想念乡下的爷爷。

  就像可怜的小万卡盼望爷爷接他回家一样,京京也盼着爷爷哪一天来看看他。

  这个万卡写的信多好啊!京京还没有给爷爷写过信,他不知道自己能写成什么样子。

  他从地上捡起讲义,又挑了一段往下念:“亲爱的爷爷,老爷家里有挂着礼物的圣诞树的时候,替我摘下一颗金色的胡桃,收藏在我的丝匣子里头。

  问奥尔迦·伊格纳捷芙娜小姐要,就说是给万卡的。

  ……” 这么说,这个叫“奥尔迦”的女孩子一定跟万卡挺要好了?京京以前也有个好朋友,叫妮儿,就住在爷爷家对门。

  妮儿有一双特别黑特别黑的眼睛,一笑,那双眼睛就眯缝起来,带着点狡猾的神气。

  她总是领了京京去摘桑果吃。

  她会爬树,双手一扯一扯,爬得飞快,跟猴子似的。

  她让京京在树下举着篮子,她坐在树上一把一把摘下桑果,扔进篮子里。

  然后,他们两人坐在河边的水码头上,把脚丫子浸在水里,痛痛快快地吃桑果,吃得嘴唇和牙齿黑紫黑紫的。

  哦,多叫人怀念的事,跟万卡信里写的多像啊!京京甚至想象得出万卡写信时的心情,那种期待、盼望、急切的心情。

  要是老师准许他读一段课文,他一定能读好,一定的。

  他真想大声地读一段,用上全部感情去读。

  这是个多好的故事! 他抬起头,往四面望了望。

  林子里静悄悄的,两只小蜜蜂在附近嗡嗡地飞。

  他咽了一口唾沫,把讲义举在面前,终于大声地从头念了起来:“三个月前,九岁的男孩万卡·茹科夫被送到鞋匠阿里亚兴这儿来做学徒……”

  声音是不太好听,有点沙哑,有点毛毛刺刺的。

  可是公开教学课难道是上台表演吗?嗓子不好的人,就只能躲在树林子里读他喜欢的课文吗?京京心里难受极了。

  第二天放学后,程老师让那指定的六个同学留下来,各人把自己的一段课文反复读上几遍。

  她因为要备课,先到办公室去了,说一会儿再来“过关”。

  京京刚走出教室,琅琅的读书声就从背后追了上来。

  京京心里痒痒的,忍不住又折回去,趴在教室的窗户外面听。

  胖胖的赵小桢读的是第二段。

  她平常的声音又脆又甜,很好听。

  但是只要一读书,她读出来的调子总是软软的,奶声奶气的,好像写信的不是穷孩子万卡,而是个爱撒娇的小姑娘。

  “亲爱的爷爷康司坦丁·玛卡里奇……我没爹没娘,只剩下您一个人是我的亲人了。” 不,不是这样的。

  京京听着,在心里说。

  不是这样的。

  万卡不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他那时才九岁,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城里当学徒,吃不饱,还要挨打,他伤心极了,盼望爷爷去救他,他是在恳求,在哭诉,绝不该有这种撒娇的腔调。

  赵小桢还在往下念,还是那样软绵绵、奶声奶气的。

  “不是这样的!”京京终于叫出来。

  屋里的朗读声一下子停了,六个人都吃惊地望着他。

  “你说什么?”赵小桢惊讶地问。

  京京有点儿发窘。

  也许,是他自己理解错了呢?他嘟嘟囔囔地说:“读得不对。”“什么呀!”赵小桢撇撇嘴,“你又不是老师,怎么知道我读得不对?”对呀,只有老师才有资格说这个话。

  要是程老师说:“不对。”那 就是真的错了。

  京京说的又算个什么呢?京京红着脸,固执地嘟囔着:“不对。

  不对。”屋里的同学全都哄笑起来。

  赵小桢尖起嗓子说:“得了吧,老师不让你读,你就说人家不对。

  你在忌妒。”京京气得要命。

  怎么能这么说呢?他虽然心里挺难受,可是一点儿也没想到忌妒别人。

  他可不是那种小心眼儿的人。

  “好吧。”他在心里想,“谁爱怎么读就怎么读,我不管了。”他委委屈屈地离开教室。

  走出好远,他还听见赵小桢银铃儿似的笑声。

  到了上公开课的那天,教室里前前后后都摆满了椅子,足足有二三十个老师和同学们挤在一间教室里。

  很多同学心里慌得不行,眼睛也不敢朝黑板看。

  程老师倒是不怕,打开课本就开始讲课。

  先讲契诃夫的生平、成就,再挑出几个生字、生词教了几遍。

  接着她说:“下面请同学们表情朗读课文……” 按照事先的布置,当然只有林蓉一个人举了手。

  其他同学根本就动都不动。

  光那阵势就把人吓傻啦!谁敢瞎充好汉呢?林蓉从容不迫地朗诵了第一段。

  她读得很流畅、很清楚,程老师 满意极了,连连点头,眉里眼里都是笑。

  读完这一段,老师一摆手,林蓉就坐下了。

  下面该是赵小桢。

  可是,过了好几秒钟也没有动静。

  京京觉得奇怪,抬头往赵小桢那儿一看,她满脸通红,慌乱地盯着面前的讲义,旁边的同学拿手拐子捅她,她却怎么也不肯抬起眼睛。

  她一定害怕得厉害。

  是啊,这么多老师看着呢,万一一慌,读得结结巴巴,多难为情!京京心里倒有点可怜起她来。

  程老师脸上有点发白。

  她严厉地咳嗽了一声,赵小桢还是没有举手。

  全班都没有人举手。

  事先说好了的呀! 京京在座位上不安地扭动着身子。

  他真想站起来。

  可是,如果举了手,程老师会喊他吗?课后赵小桢会不会嘲笑他?他真想念。

  不是要出风头,是心里有种憋了很久的感情,想痛痛快快念出来,吐出来。

  他咬紧了嘴唇,郑重地举起右手,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程老师。

  程老师有点慌乱了。

  她的目光在全班同学脸上扫了一遍,想鼓励更多的人举手,可是,仍然只有一个李京京,这个声音沙哑的李京京。

  她只好说了声:“李京京,请你接下去读。” “亲爱的爷爷康司坦丁·玛卡里奇!”京京大声地、充满感情地念着,“我在给您写信。

  祝您过一个快乐的圣诞节,求上帝保佑您……”

  要是他真给爷爷写了信,爷爷一定高兴得要命吧?爷爷的水烟袋还是那么光亮光亮吗?他现在给谁讲“长工和财主的故事”呢?还有妮儿,黑眼睛的、会爬树的妮儿,她跟谁坐在一块儿吃桑果?他真想念他们,他愿意离开城里的家,回到乡下爷爷那儿去,一辈子不回来。

  一辈子!

  “‘……亲爱的爷爷,发发慈悲吧,带我离开这儿回家去,回到我们村子里去吧,我再也受不了啦……我给您跪下了,我会永远为您祷告上帝,带我离开这儿吧……’万卡嘴角撇下来,拿脏手背揉揉眼睛,抽噎了一下。”

  两颗晶亮的泪珠从京京眼睛里涌出来,“叭嗒”一声落在手里的讲义上,声音那么响,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立刻停止了朗读,惊慌地往四下里看了看,还好,没有人在笑话他,大家的神情都那么专注和认真。

  他稍稍地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早已经念过了赵小桢的那一段,几乎把周海的一段也念完了。

  他想跟程老师道个歉,请老师原谅,可是心里难受得要命,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这个小小的可怜的“万卡”,不知不觉中把他的魂儿都抓走了。

  老天爷,写故事的人真有本事! 他叹了口气,悄悄地坐了下来。

  教室里一片寂静,静得能听见赵小桢轻轻抽泣的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程老师从讲台上走下来,走到他面前,声音发颤地说:“李京京,请你……把课文全部读完吧。”

  他又站起来了,沙哑着嗓子,一字一句地、充满感情地念着这个动人的故事。

  他心里在想,等放了学,我一定要、一定要躲到那个小树林子里,给乡下的爷爷写一封信,一封长长的、像万卡写的那样的信。

  最后,我完完整整写上爷爷家里的地址,我知道那个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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