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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在那绿色的山上(2)

书籍名:《小船,小船》    作者:黄蓓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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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期天的早晨,马路上人来车往,他却总是能准确地判断出车行的方向和距离,从容不迫地在人流中穿行。

  那条聪明的大狗,则机警地不断四处张望着,似乎随时准备冲上前去,力排危难,保护它的主人。

  他终于在一条临河的马路边停下了。

  沿河是一排白色的水泥长廊,长廊的尽头有一个六角凉亭,他笔直地向着凉亭走过去,在亭子中间稍稍站了一站,慢慢转了一个身,选择一处面朝马路的石凳坐下来,这才把二胡小心地搁在膝盖上,微笑着从鼻子里哼哼了两声。

  然后,他坐直了身体,抖开二胡的弓子,侧过耳朵,轻轻试了几个音,一只手就摸索着拧动把手调弦。

  他用不着定音乐器帮忙,也没有在嘴里叼上一只定音哨,可是凭我这双训练有素的耳朵,我能断定这两根弦是调得相当准确的。

  在他专心调弦的时候,他的周围就已经陆续围上一圈人了。

  还有几个老头、老太太正在从附近街巷里抖抖颤颤地赶来,有的甚至拄了在那绿色的山上拐杖,或者由孙子孙女牵住了手。

  这些人好像都是跟他处了多年的朋友似的,一来就亲亲热热地问他好,跟他聊上几句闲话。

  他呢,则满脸带着快乐的微笑,四下里转动他的脑袋,挨个儿回答人们的问候,间或也从走过来的脚步声中听出谁是他熟悉的听众,于是大声地招呼这人,同时为自己听觉的依然灵敏而兴奋得像个孩子。

  再后来,就是他精彩的二胡演奏了。

  他先拉了几个简单的民间小调,又拉了《江河水》《良宵》《空中鸟语》,然后便是他自己编创的一些二胡曲。

  拉到激动处,他索性扯开他那喑哑却苍劲的嗓子,唱上一段。

  无论是他拉的或者唱的,听起来都像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在诉说他的那些沧桑往事,他的希望、追求、喜悦、痛苦,他所有得到的和失去的,还有他至今仍然在盼望着的。

  他的琴声深沉而又厚重,带着一种摄人魂魄的战栗,一种发自胸底的呼唤,因此他比许许多多的专业演奏家更多了一层真切、朴实、诚挚的东西,使他的琴声里注入了神奇的生命力,得以在大街小巷和普通的人中间存活。

  从这个星期天以后,我对他的琴声有了更深一层的体会。

  我越来越发觉到,我最最喜欢、最最希望学到手的乐器就是二胡,而那黑色的庞然大物——钢琴却使我害怕,使我觉得陌生和冰冷,以至于弹出来的都是苍白的,毫无色彩、感情、味道和活力的音符。

  终于有一天,我对妈妈提出来,我要放下钢琴改学二胡。

  妈妈是西洋乐器的忠实信徒,她从来就看不起二胡、笛子什么的,说那是低级趣味,是“下里巴人”的玩意儿。

  她也从来不相信我会迷上民间音乐。

  因此,我宣布完我的决定后,她只是笑了笑,说:“你又是心血来潮!你知道二胡已经是僵死的、没有发展前途的乐器吗?可是你钢琴学得多顺利!你的听觉多好!手指多长!你完全可以成为一

  个当代杰出钢琴家的,我可以肯定。” 我自然没有动心。

  妈妈向来就喜欢惊惊乍乍、夸大其词的,我不相信我真的会成为什么钢琴家。

  她对我总是期望过多,评价过高。

  我说:“钢琴王我也不想当了。

  我不喜欢钢琴。” 妈妈狐疑地盯着我:“你今天情绪有点儿不对。

  你学了好几年钢琴,从来没有这么说过。

  不是吗?” “那是我还没有对别的东西感兴趣。”我说,“可是现在我迷上二胡啦,我想再没有比它更适合我天性的东西了,我没法儿忘掉它。”

  妈妈叫起来:“那是什么玩意儿!一共才两根弦,真落后。

  学提琴也比学它好。

  它能拉得出帕格尼尼吗?能拉得出勃拉姆斯吗?还有塔蒂尼?萨拉萨蒂?” 我反驳她:“可是它有《二泉映月》,有《听松》,有《赛马》,我喜欢它!”

  妈妈气哼哼地说:“我没法跟你说明白,你太任性。

  好,你去学二胡吧,学上半年,你就兴味索然了。

  那时你会知道,世界上所有的乐器中,只有钢琴最能发挥一个人的音乐天赋。

  我等你后悔。” 我不会后悔的。

  长到这么大,我最最瞧不起的事情就是下了决心然后再后悔。

  我找上山去,求老人收我做学生。

  他不相信我的热情会十分持久。

  他说,现在的年轻人中,热爱和研究民间音乐的已经不太多见了,几乎要后继无人了。

  说到这里,他有些悲哀。

  可是他又说,我是个好心眼儿的娃娃,他答应让我学几天试试,要是没兴趣,他不勉强。

  当年他的师父也是这么对他说的。

  我相信我能够持久。

  人没有这么点意志力还行吗? 在那绿色的山上每星期两个晚上,我爬上山去找我的老师,一招一式从头学起。

  老人那双耳朵灵敏得出奇,他能从听上去稍不舒服的琴声中判断出我的哪个指法不对,或者哪儿的弓法不行。

  在他给我示范表演的时候,他那瘦长灵巧的手指贴着琴弦上下翻飞,就像由高度发达的电脑在指挥着手的行动一样。

  他脸上的神情则是庄严的,凝重的,仿佛他需要对付的不是一把普通的二胡,而是人生当中至关重要的东西。

  我觉得,我学了好几年的音乐,只有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才充分领略到了什么是艺术的神圣,什么是“无我之境”。

  我开始一步一步迈进艺术的殿堂。

  在我不去上课的那些晚上,天黑以后,他依然独自坐在寂静的山上,独自赏玩那些精妙绝伦的二胡曲。

  他那间小屋依然是总不见灯光。

  那条忠实的大狗,一定又像卫兵一样守护在旁边了吧?若是狗也有一个音乐的脑袋,它一定把这些曲子听得烂熟了。

  望着那隐没在夜空里或者显露在月光下的山顶,我常常想,老人一生中对人付出来的是艺术,是美,是崇高、善良、正直和坦荡,他自己拿回去的又是什么呢?清苦的生活和无昼无夜的枯燥岁月吗?他是否抱怨过命运对他的不公?

  他不喜欢坐在屋里拉琴。

  春夏秋冬,他总带我坐到山顶的一块石板上。

  他说,在这里听得见大自然里的各种音响,二胡曲嘛,就是从这些音响中挑出一些编连成句的。

  他让我春天听草长,夏天听树摇,秋天听虫鸣,冬天听风吼。

  他说,听多了,拉起胡琴来就能心领神会,出神入化,就像得了神灵指拨一样,琴声里能带出点灵气、仙气,不同凡响。

  我承认他说得很有道理。

  妈妈弹出来的钢琴声缺乏色彩和生命,大约就因为她的心没有贴近人类和自然吧? 有一次,我们坐在山顶的石板上合奏一曲《杨柳青调》。

  因为我灵活地运用几组和声与他的琴声呼应,使合奏中夹入了重奏效果,他很高兴,断言我不多时候就会青胜于蓝了。

  那晚是个月圆的日子,清冽冽的月光照在黛色的山头上,一切都显得特别高远和澄净,仿佛我们是置身于一个神奇的世界之中。

  我突然想起来问他:“你怎么不去敬老院呢?”他微笑起来,幸福地叹了口气,说:“我忙啊!”我也笑了,觉得他真有趣。

  一个拉二胡的瞎子老人,怎么说得上忙呢? 他察觉到我的心思,说:“你不相信?我可一点儿也不说假话。

  你看这城里的大人孩子,喜欢听我拉胡琴的可多了。

  我要是一走,谁拉胡琴给他们听呢?三天两头地到哪儿去凑个热闹呢?还有我的狗,敬老院想必是不让带狗去的吧?这就得了,它服侍我这么多年,人味儿都要养出来了,能丢下它走路吗?这一桩一桩你说说……”

  他仰起脸朝着我,像是要等我回话。

  我却讷讷地不知说什么好。

  他站起来,点点头说:“你跟我走。”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疑疑惑惑地跟他走了有几十步,然后,又 跟着他停在几棵婆娑的大树前。

  他凝神辨了一下方向,便朝左边一棵大树走过去,在树下弯腰拨开一丛密密的灌木,那里面便露出一个土堆。

  “来,鞠个躬吧,这是我师父的坟头。”我意料不到地愣住了。

  他自己朝着坟头跪下来,拜了几拜,又起身鞠了三个躬,然后恭恭敬敬站在一边,对我说:“我这个师父,一生信佛吃素,是非争斗从在那绿色的山上不沾边,除去拉胡琴,教徒弟,世上百事不管。

  哪知道就在建国前一年,国民党把大炮架在这山上,挡住解放军进城。

  那时我和师父被堵在屋子里不让出去。

  耳听得大炮一声一声响,师父眼睛好看得见,他告诉我,山下解放军一片一片地倒下去呀!到后来,师父无论如何待不下去了,他说,都是炮上那片瞄人的镜子在作怪,要能去把镜子砸了,就瞄不准了。

  到傍黑,开炮的撤下去吃饭,师父不声不响溜出屋子,什么也没跟我说。

  一直到我听见外面人喊鬼叫,又听见当兵的开枪,我才想到师父是去砸镜子去了。” “……砸成了吗?” “没成。

  炮位上放了岗,师父被一枪打死在炮口下。” 我动了动嘴皮子,想说什么,没说得出来。

  过了好一会儿,老人才深深叹口气,说:“我这师父拉的胡琴,可惜你没听过,比我功夫要深多啦!他在树林里拉个《百鸟朝凤》,你分不出哪是真鸟叫哪是假鸟叫。

  他一生带了十八个徒弟,我是最末一个。

  是他下雪天从山脚下雪窝里把我扒出来背上山的。

  他说,不怕我眼睛瞎,就怕我心瞎。

  心瞎了他就没本事点拨我了。

  他一辈子盼的就是攒钱买把好胡琴。

  看,就是我手上这把。

  临死那年老人家才咬牙买来的。

  弦还没拉断一根呢,他就……” 老人垂着头,耷拉着肩膀,悲哀地站在月光下。

  他手上那把用过几十年的油亮的二胡,在月照下闪出金属一般朗朗的光泽。

  他静止的身影在山顶上拖出那么长那么长,一直盖过了那丛密密的灌木林。

  这个场景在我脑子里留下的印象出奇地深刻,很久以后,每当我想到拉二胡的老人,首先想起的就是月光下的山顶,树,灌木丛,小土堆,闪着亮光的胡琴和无限延长的身影。

  过了几年,在我考上音乐学院民乐专业以后,老人终于进了敬老院。

  那条忠心耿耿的大狗,在这之前老死了。

  我到敬老院里看过他几次,他似乎过得很愉快,间或也拉上几个小曲给他的老伙伴们听。

  不过,他的手指已经有点哆嗦,有点找不准把位了。

  他过去那些热心的听众们有时还特地跑到敬老院去听他拉琴,对此他格外觉得满足。

  但是他也很有自知之明,常说他现在拉琴的技法大不如从前了。

  还说,等他死了,那把棕红色油光闪亮的二胡要传给我。

  因为是传声的关系吧,不管怎么,敬老院里拉出来的琴声总不如山顶上那么好听,那么悠远、苍凉、情思绵绵。

  我永远忘不了那绿色的小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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