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淡月下的直子(2)
三个孩子说着倒霉的小泉，走到十字路口。走到这里就该分开了，满山跟里小刀同路，直子应该拐向一条小巷。可是，直子却朝车站那边走去了。
“你走错路了，直子。”李小刀提醒她。
“今晚我爸爸在车站值班，我要去车站吃晚饭。”
直子这样一说，满山懵了。
“直子……你今晚睡在车站吗。”满山问。
“我一个人不敢睡在家里，要睡在车站了。”直子说。
“直子，今晚别在车站睡！”满山很紧张地说。
“为什么？”直子问。
李小刀也很不耐烦，“直子的事你也管啊？”
满山说：“我不能告诉你为什么。反正最好别住那！”
直子说：“我不敢一个人睡在家里……我胆子太小了，请多关照。”
“今天晚上……”满山就要说出真相的时候，想起了端午的叮嘱。满山把要说的“军事机密”咽了回去。满山想，一定有一个好办法，不说出秘密，又能保护直子。满山正想着，一个骑摩托车的日本兵从路口经过，见直子在这里，停下车子把直子捎走了。直子笑眯眯地跟满山和李小刀挥手，说：“谢谢关照。”
满山想喊住直子，可是嗓子却是哑的，喊不出来了。
“你不该管人家女生的事情。”李小刀说。
“完了……”满山跑了，李小刀跟在后面追，“满山，你今天挺奇怪！”
满山心里乱七八糟的。等了一天，夜晚就要来了。现在，满山反倒害怕夜晚了。但愿今天晚饭后直子能意外地回到家里。
晚饭后，满山实在呆不下去了。他跑到车站，站在铁丝网外面朝里面张望。
“走开！坏小孩！”哨兵认出满山了。知道他是镇子里最喜欢惹麻烦的小孩。
汪！汪汪！大勇作从炮楼里探出头来，朝满山一顿夸张的狂吠。
海川出来处理满山。
“满山，你又来干啥？”海川对这个外甥彻底失去了耐心。
“我找直子有点事儿……”满山说话吞吞吐吐的，不像平时的样子。
“你找人家小姑娘干啥？回去！”海川没想到满山还认识站长的女儿。
“我跟她说一句话……给我喊一声。”满山的口气有点哀求了。
“不行就不行。河野教她读日语呢！”海川叉着腰，一点不松口。
满山就说：“那你告诉她，晚上别住车站。在那个草垛上睡也行啊！千万告诉她……”
满山第一次用哀求的目光看着舅舅。
海川答应了满山，说：“回去吧，有我呢。直子没事。”那口气，就像他也知道今晚会有事似的。
满山失魂落魄地离开了车站。
月亮爬上东边的山梁。
月光一下来，鸡和狗也不闹了。车站那边，大勇作胡乱叫了几声，也不吭声了。
月光让整个灌水镇安静下来。
只有满山一个人在炕上翻来覆去，很烦躁。爸爸问他怎么了，满山摇头。妈妈问，满山还是摇头。爸爸妈妈睡着了，满山坐起来，侧耳听外面是不是有马蹄声。
啪！第一声枪打响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枪声把月亮吓得抖了一下。月亮不安静了，整个镇子也就不安静了。满镇子的狗一齐叫起来。
爸爸妈妈坐起来，看着窗外。枪声像比赛一样响起来了，整个镇子抖动着，要翻天似的。
“打仗了……”爸爸摸黑点着一袋烟，口气很冷静。
“现在告诉你们吧，抗联打车站呢！打车战有我的功劳！”满山早就蹦起来了。震耳的枪声让满山暂时忘记了直子。
“我儿子又吹上了……”爸爸喜气地看着满山。
“哼，等杨司令来的！杨司令一来，你们都得信。”满山把头伸出窗外。要不是腿给爸爸抓住，他早就冲出去了。
枪声果然是集中在车站方向，也有流弹不时地飞过来，拖着古怪的声音。爸爸让满山趴在炕上。可是满山总是忍不住抬起头看外面。车站那边红通通的。
爸爸一袋烟抽完的时候，传来一声剧烈的爆炸，整个镇子抖了一下。随后，枪声渐渐稀拉下来。枪声稀拉，有一阵马蹄声逐渐清晰，脚步声也过来了。满山好像明白了什么，腾地跳下炕。爸爸一把没抓住，满山就跑到院子里去了。
一只队伍从车站方向开过来。前面是马队，哗哗地很快就过去了。后面是步兵，急急跟进。
是抗联！满山奔过去喊道：“杨司令！杨司令！”
没有人应声，那些士兵只顾专心赶路，没注意到满山这个孩子。满山便喊端午叔。刚刚过去的马队里闪出一个骑马的战士，果然是端午叔。端午牵着马来到满山身边。
“满山，进屋去！”
“杨司令呢？他不来找我吗？”满山边说边打量着每一个从面前走过的人。
“杨司令今天没时间找你了！进屋去！”端午叔推着满山。
“你，你骗人！”
这时候又一匹马小跑着从步兵旁边经过，马上坐着一个很魁梧的人。
“满山，快看，是杨司令！”端午指着马上的人。
满山大声喊道：“杨司令！你说，我算不算抗联？”
满山的喊声湮没在嘈杂的声音里，马上的人一闪，融合在前面的马队里，不见了。满山要追上去，却发现整个队伍像梦一样都消失了，巷子又浸泡在月光里。起初，还能依稀听见清脆的马蹄声。很快，马蹄声也沌了，息了。
满山站在月光里，月光把满山的头、脸、衣服都打湿了。
第二天早上，灌水镇满地白霜。满山蹲在地上，想找到昨晚的马蹄印，可是什么痕迹都没留下。这时候，满山想起了直子。
李小刀失魂落魄来找满山了。确认是车站那边在打枪以后，李小刀整夜没睡，要不是爸爸拦着，早就跑到车站去找直子了。
赶往车站的路上，李小刀跑在最前面，比满山跑得还快。
一辆铁甲车停在站台上，站台上来了很多日本兵。他们在收拾残局。
炮楼塌了，四处冒烟。远远看去，很像一座过于低矮的大烟囱。票房的玻璃全碎了，四处漏风，是昨夜那一声巨大的爆炸震碎的。车站里日本兵大部分被打死了，活着的是几个伪军。抗联把他们帮在一根柱子上，样子很难看。平时很体面的海川也在其中。流子和花子都活着。流子满脸黑黑的，黑脸上面的两只小孔闪着惊悸的光。花子最超脱，他睡着了。
“我还活着吗兄弟？”流子看着眼前的残破景象，像做了一场噩梦。
“你脸黑了……”花子睁开睡眼，磕磕巴巴地告诉流子。其实花子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说什么都像梦话。
“我问你，我还活着吗？”流子又问。
“你先说说我，我活着吗……”花子歪着脑袋问。昨晚，他的脖子不知怎么扭了一下，扭了一下就一直歪着呢。
“你喘气呢。”流子告诉花子。
“那我告诉你，你也喘气呢。”花子把实情告诉了流子。
两人互相证实了对方还活着。
“谢谢杨司令……谢谢杨司令……”流子嘟囔着。
昨晚，本来抗联的枪口已经对准他们了。两人一下子傻了。流子想开枪，一着急忘记搂火了。花子更狼狈，根本就没开保险，不管怎么扣扳机，枪就是不响。这时候，端午把手枪顶在流子头上。花子也被另一个战士控制住了。要不是一个大个子挥着枪跑过来，他们的命也就没了。那个大个子对几个抗联战士说：“中国人不打中国人！放了他们！”
“是！杨司令！”两个枪口便挪开了。
端午回头重复了一句：“狗汉奸，记住了，中国人不打中国人！”
流子和花子扑通一下朝着那个大个子的背影跪下来，一边磕头一边说：“谢谢杨司令谢谢杨司令……”后来，枪声停了，流子的“梦话”才停下来了，可是花子还在感谢杨司令。流子撞花子一下，“兄、兄弟，杨司令没影了。”
他俩已经被捆住了，海川也和他们捆在一起。海川问他俩，“杨司令刚才说什么了，还记得不？”
俩人同时说：“中国人不打中国人！”
站台上没有直子。满山看见舅舅狼狈地蹲在调度室门口。
满山大声问舅舅：“看见直子了吗？”
海川站起来，看了看铁丝网另一侧的满山，转身进了调度室。再出来时，领着一个女孩子。
是直子！直子还活着！远远看去，直子的目光迷茫，头发乱了，衣服脏了。
李小刀大声喊着：“直子！直子！”
“直子没事。抗联没伤她！”海川朝两个孩子喊道。
满山和李小刀被两个日本兵拦在乱蓬蓬的铁丝网外面。直子一抬头看见满山和李小刀，就朝他俩走过来。一不小心，脚迈进了弹坑，摔到了。海川过来把直子从弹坑里拉出来，领到铁丝网跟前。
直子木然地说：“我爸爸死了……我要回日本找妈妈去了。”
直子苍白的脸上留着泪痕。一个日本兵走过来，把直子拉回到站台上。
直子回头说，“满山，抢你蝈蝈的就是我爸爸。他是给想送给我玩的，所以请你谅解他。现在，他也死了，别再生他的气了。拜托了！”
李小刀抹去一把眼泪，“满山，你快带你答应直子啊！”
满山哽咽了，“直子，我也对不起你……”
一列铁甲车开过来，把直子挡在站台那一侧了。等铁甲车开过去的时候，直子站立的地方空了。
铁甲车匆匆开走了，哐当当哐当当。铁甲车很快开出了灌水站，向西去。
它把直子载走了。
东北离日本有多远？听镇子的周老先生讲，东北和日本隔着很宽的海。
铁甲车里的日本兵会不会把直子扔掉不管了呢。平时，日本兵对待小孩很不客气。
直子能找到妈妈吗？北海道，究竟在哪里？
……这些问题，困扰着满山和李小刀。
有一天，满山突然想起了军犬大勇作，就问李小刀，“这两天你听见大勇作叫了吗？”
李小刀想了一下，摇了摇头。
炮楼被炸后，大勇作从灌水镇消失了。少了它的吠叫，灌水镇有点寂寞了，特别是四眼他们。他们去车站那边探听虚实，那里是安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