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大勇作·千寻(1)
整个镇子睡觉，炮楼里面是醒着的。满山爸爸和李小刀爸爸被征来，昼夜抢修炮楼。满山爸爸给李小刀爸爸递砖头，一仰脸，第一片雪花刚刚降临灌水镇，就打在满山爸爸脸上。凉丝丝的，满山爸爸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下雪了！”满山爸爸自言自语。
“一晃就冬天啦！老奎叔走了快一个月了……”
“他该瞑目了。他瞑目了，天就下雪了……”
炮楼又长高了一层，满山爸爸蹲在炮楼上看下面的镇子。灌水镇蒙了一层薄纱，屋顶白了，街道白了。
灌水镇下雪的时候，满山正在梦见雪地。直子站在洁白的雪地里，直子的脸色也是白的。直子说她有点冷，请多关照。满山带着直子在雪地里跑来跑去，想找到暖和的地方，可是军犬大勇作蹲在前面。大勇作的出现，让满山很紧张。一急，满山醒了。满山爬起来往外面一看，漫天雪白，跟梦见的一样。
雪停了，天也亮了。满山穿上衣服，跑到院子里，下意识里还在寻找直子的影子。整个河滩白茫茫空荡荡。河水开始结冰，结冰从岸边开始，渐渐向河心封闭。正在冰封的河道狭窄了几分，艰难地向山外伸去，努力把山里下雪的消息带出去。
有几只家雀不免有些慌乱，在河滩上乱飞。还有一群在柞树林里吵着，商量怎样度过眼前的严冬。
除此之外，真是安静极了。
后来，河滩上喧闹起来。
汪--汪！汪！一条高大的黑狗从一条巷子里跑出来，冲到了河滩上。身后，有几条狗在追逐。那几条狗屎镇子里的，领头的是李小刀家的四眼。他们从一条巷子里冲出来，一边追着一边愤怒地吼叫。
狗之间的一场追逐，看似暴烈，其实是狗与狗之间的自我娱乐，假追杀真游戏。
不同的是，平时的狗群里没有这条高大的黑狗。
满山往河滩这边走近一些，趴在墙头上，想看这场好戏。
黑狗在河滩上停住了，他发现了假象：河道绝不是看到的那样狭窄，岸边的薄冰让他却步了。可身后的狗群没有放过他的意思，那架势是要大干一场呢。黑狗迟疑了一下，身体向后弓了一下，准备憋足力气朝薄冰上窜过去，直接越过河道到达对岸。尴尬的事，黑狗身上刚刚积蓄了一点能量，还不足够飞跃呢，就听咔嚓一声脆响，薄冰破碎了，黑狗的两条前腿就陷进河水里。冷冰冰的河水令黑狗全身抖了一下，他赶紧拔出前脚退回到河滩上来。这时后面的追兵也赶到了。追兵们也不是马上发起进攻。他们先集体迟疑了一下，然后从不同方位向这个高大却孤单的对手包抄过来。片刻，狗群把黑狗围在了中间。没有什么可商量的，随后，河滩上扬起一团雪末，整个狗群弥漫在那团雪末当中。
满山看出来了，河滩进行的这不是轻松的游戏，是真实的打斗。
汪汪！嗷--嗷--狗群在厮打中整体移向了河边。所有的狗都不知道前面有一潭冰冷的洗澡水在等着他们。满山看得入了迷，等着看狗群整体掉进河水的一刻。狗群没让满山失望。那层可怜的薄冰实在不堪一击，连破碎的声音都含混不清了，只听扑通一声，狗群整体滚入了河中。河水把狗群送进冰冷的境地，也把狗群从狂热中拯救出来。打斗自然停止了，狗群理智地散开，冷静地体会着自己的处境。两秒钟后，不容分说，比赛似地往岸上挣扎。一旦挣脱，立即猛烈抖动全身，甩掉身上的冷水。
每一条狗都成了四处扬雾的机器。
黑狗挣扎上岸后，他的对手们已经水淋淋蹲在河滩上，等着他呢。黑狗来不及做别的，跟别的狗一样，先用尽力气抖掉身上的冷水。这个时候，他甚至没有想到逃跑。水雾散尽，一个对五个，怒视对方。
狗群在想：是就此罢手，还是痛打落水狗。黑狗没有主动权，它只能应对下去。
狗群突然做出决定：撤退。四眼第一个退出阵势，小跑着朝巷子里去了。跑着跑着，还不忘抖一抖身上的水。接着是第二条，第三条……它们退出了打斗。突然的落水，彻底浇灭了它们身上的激情，或者，黑狗的惨样让他们不忍心再下手了。
狗群接连退出河滩的时候，黑狗没有轻举妄动，他不动声色蹲在那里，看着他们一个一个退出。他大概是怕某个不经意的动作，会改变狗群的决定。等到狗群全部离开河滩，黑狗全身一垮，瘫软在河滩上。
黑狗受伤了。
满山翻过墙头，跑到河滩上来。
这条高大的黑狗伤得不轻，生着白斑块的前腿正在流血，身上有几处被咬掉了毛。他眼神犹疑，对满山抱有敌意。满山刚要靠近他，他的喉咙里发出敌意的警告。满山只好就地蹲下来观察他，等待机会。
在满山的印象里，整个灌水镇还没有这么高大的狗。难道它是失踪的日本军犬大勇作？
黑狗尝试着想站起来。他积攒了一些力量之后，先让后腿支撑起来，然后挺起前腿。可是前腿不受支配，一下子倒塌下去。他的身体非常虚弱。
满山一口气跑出河滩，回到家里，趁妈妈不注意，找来一块饼子。满山再回到河滩上时，黑狗仍然躺在那里，目光里充满了绝望。满山小心地把饼子递过去。黑狗的眼睛里略过一丝光芒，只是光芒却太虚弱，很快熄灭了，他的喉咙里照旧发出轻微的吼声。满山明白，他没有因为食物放松警惕。满山便把饼子扔在旁边，离开河滩，藏在墙头后面远远地观察他。黑狗的头试探着抬起过两次，却始终没有碰嘴边的饼子。
满山推测黑狗就是大勇作。早就听说了，军犬轻易不吃陌生人给的食物。
满山想到一个绝妙的办法，用它来认定黑狗的身份，准灵。
满山接近黑狗。黑狗感觉到满山来了，扭头看了看满山，下意识地欠了欠身体。
满山蹲下来，若无其事地看着远山。黑狗见满山没有侵犯的意图，稍微放松下来，垂下头，长一声短一声地喘息着。满山突然漫不经心地喊了一声：“大勇作。”
黑狗像被惊吓了一样，猛地抬起头来，四下张望，眼中闪现出锐利的光芒。最后它把目光定在满山身上。
没错，是大勇作！
满山浑身燥热起来，把缠绕在身上的寒气都驱散了。满山蹲在原处没动，从身后悄悄摸起一块石头，一个决定瞬间形成了：干掉他。这时，大勇作眼中锐利的光芒也熄灭了，有两道温情的光亮一闪而过。同时，喉咙里发出温和的声音。
满山把石头放下了。
满山马上有了新打算：让他忘记身份，忘记一切。
满山拾起饼子递给大勇作，大勇作的头抬了起来，尾巴摇了几下，啪嗒啪嗒打着地面。满山看得出大勇作有意接受他的食物了。满山为这个进展感到无比兴奋。满山正准备进一步把饼子递给他，他还是把目光从食物上移开了。最终他还是拒绝满山的食物。满山有点失望，反而有了强烈的征服欲，他要把大勇作忘掉车站里的一切。
先治疗伤口吧。满山跑回家里，跟妈妈要了一块布丁，在盐水里泡透了一下。这办法满山是在一个老大夫那里看到的。大夫用盐水给人擦拭伤口，想来对狗也适用的。
满山拿着盐水布丁再回到河滩时，饼子不见了。满山看到了希望，信心十足地接近大勇作。大勇作的喉咙里发出几声警告，便不再言语了。满山再试探着把盐水布丁伸过去，轻轻碰了大勇作一下。大勇作仰起头看了看满山，目光犹疑。满山说：“大勇作，我给你治治伤……”大勇作放松下来。布丁刚刚碰到伤口的时候，大勇作抽搐了一下，想挣扎着站起来。满山拍拍他，他马上平静下来了。
信心在满山心里越长越大。
这时候，北山方向无故传来一声狼叫。大勇作的耳朵竖立起来，这叫声很熟悉。它很长时间没来问候了。现在的问候显得很温暖。
阳光照耀河滩的时候，伤口绑上了盐水布丁，大勇作业勉强站起来了。
做到这一点儿，就把满山憋闷坏了。大勇作还没有完全接受他，并不主动配合他。另外，满山还得时刻防备着大勇作的利齿。满山差点就放弃了。
包扎完伤口，满山浑身是汗了。
大勇作的表情像熊一样憨厚平和，天生一副可靠老友的表情。
那些狗又出现在巷口，朝河滩上窥视。他们的队伍似乎壮大了。他们不理解满山与大勇作的亲密关系。这让他们充满犹疑。大勇作可能再次受到围攻，满山打算把大勇作引到家里去。
“大勇作，跟我来。”满山在前面走，喊着大勇作的名字。
大勇作抬头看着满山，一动不动。满山再喊，大勇作干脆趴下了。巷口那几条狗以四眼为核心开始了聚拢，还不时地朝河滩上吠叫几声，大有准备发起新进攻的架势。这让满山很着急。
“大勇作，跟我回家。我不许你们再打架啦！”
大勇作毫无反应。大概有点不耐烦了，还把脸扭开，不看满山了。他无奈地看着巷口，就好像不知道那边对他有威胁。
狗群的想法完全一致了，他们簇拥着出了巷子，向河滩上靠近。之所以没有马上进攻，大概是顾虑满山的存在。他们还不知道这个男孩会站在哪一方。
满山朝那群狗挥舞着手，“回去！他现在不是敌人了。”
狗群乱哄哄停下来，莫名其妙地看着满山。他们当然没听懂满山的“人话”。领头的还是李小刀家的四眼，他走在最前面。眼下的情形，他不得不蹲下来，尾巴扫着地，没了主张。其他狗，狂躁地走来走去。下一步该怎么做，大家是应该想想了。
四眼是第一个发现大勇作的同类。今天早上，大勇作蜷在一个草垛下面。四眼去崔家羊肉馆的路上，去草垛下面小便，看见了正在舔伤口的大勇作。一看就认出来了，他是炮楼里的日本军犬。大勇作蜷在草堆里，向四眼发出警告。四眼在草垛附近徘徊了几趟，走开了。过了一会儿，四眼把经常在一起混的伙伴都找来了。大家一致同意：干掉这个瞎吵吵的日本家伙。于是，便发生了早上集体落水的一幕。
现在，他们把自己晒干了，激情难挡，卷土重来了。
其实，满山的态度让狗们很意外。
四眼后来相通了：“对头，他的一个亲戚好像是跟大勇作一起看守车站的。他跟大勇作成了一伙，太正常了太正常了。”
其他狗同意四眼的分析。
“那还等什么，进攻吧弟兄们！”四眼发出了进攻信号。
没什么可犹豫的了，狗群狂叫着分散成为扇形，向河滩上包抄而来……
大勇作浑身一抖，转身想逃，腿伤却让他呻吟起来。满山见这个阵势，觉得不妙，赶紧拾起几块石头，放在身边。狗群说到就到了。满山拾起一块石头，虚张声势地喊着，迎着狗群冲过去。狗群还不想为难满山，一下子散了。包括四眼在内，有几条狗本来就熟悉满山的，都没有跟满山过不去的意思。进攻暂时终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