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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兔嘴殉身(1)

书籍名:《混血豺王》    作者:沈石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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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野猪岭距离埃蒂斯山谷约有四五百里,在日曲卡山麓的最西端,要翻七道山梁,道路崎岖难行,豺群要两头摸黑连续走三天才走得到。方向正好是背着怒江。不知是地势太高的缘故,还是土地爷故意恶作剧,这一路上都没有水源,干得只有野骆驼能够生存。豺的活动半径一般在百里左右,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跑到太远的地方去觅食的。因此,虽然野猪岭有美味可口的野猪,埃蒂斯红豺群却几年也不到野猪岭去一趟。

  这一次,实在是遇到了罕见的饥荒,豺群才不顾路途遥远去打野猪的主意的。

  多年不遇的饥荒是由两个原因造成的。一是秋末冬初时狼群在日曲卡山麓猖獗了两个多月,抢夺了一部分猎物,也吓走了一部分猎物,使豺群的食谱差不多被删减了一半;二是冬季本来就是一个食物匮乏的季节,正常年景,到了隆冬腊月,豺群也会吃了上顿没有下顿,今年偏偏又连降大雪,就更难弄到可吃的东西了。在饥饿的催逼下,豺群铤而走险去袭击一个小山村的羊圈,虽然也捕获了四只羊,却有三匹豺做了猎枪下的冤鬼。袭击人类的村庄,无疑是饮鸠止渴,自取灭亡。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新任豺王白眉儿决定远征野猪岭,以彻底摆脱饥饿造成的生存危机。白眉儿打算带着豺群在野猪岭度过冬天,到明年惊蛰雷声响过后,再回日曲卡山麓。那时候,一路上积雪还没完全融化,残雪可当水源解渴。

  计划应当说还是比较周密完美的。

  那天清晨,豺群把用三匹豺的性命作代价换来的最后一只羊分食掉后,开始了新的长征。

  一切都还算进行得比较顺利,只是双目失明的兔嘴衔住白眉儿的尾巴走,速度比较慢;第三天在过银鞍山时,坡太陡,又是乱石铺地,兔嘴更是一会儿滑倒,一会儿摔跤,慢得像蜗牛在爬;白眉儿是豺王,它走得慢,其他豺不敢超前,整个豺群都因兔嘴受到影响。天黑时,未能按预定计划到达野猪岭,只赶到离野猪岭还有五十里的骆驼峰。天黑透了,扭头望不见自己的尾巴,从骆驼峰到野猪岭中间要穿过一道雪山垭口,路崎岖难行。白眉儿决定就在骆驼峰住一夜,天明后继续赶路。

  耽误半天时间,并不影响大局。

  打尖的两匹公豺很快在半山腰上找到一个石洞。这是一个石钟乳溶洞,形如弯嘴葫芦,口小腹大,里头很宽敞,整个埃蒂斯红豺群钻进去,都不显得挤。

  豺以家为单位,散落在石洞各个角落,很快安静下来。大家都知道这是最后一个饥饿的夜晚,到了明天,一切就会好起来的。

  老天爷和埃蒂斯红豺群开了个恶毒的玩笑。

  白眉儿睡到后半夜,突然被一阵阵尖啸声惊醒,侧耳一听,像是北风在怒号。它跑到洞口一看,外面风雪凄迷,山野一片惨白,一股比刀子还尖厉的风,从洞外猛烈灌进来,刮得它站都站不稳,倒退了好几步。

  幸好洞口是弯形的,风只能在洞口附近肆虐,洞内还算暖和。

  老天保佑,这是场过路的暴风雪,天亮后就雪霁天晴,红日高照,使埃蒂斯红豺群能按计划顺利到达野猪岭,白眉儿在心里默默祈祷着。

  一天过去了,暴风雪不但没有停,反而越刮越猛烈了。

  埃蒂斯红豺群被困在骆驼峰半山腰的石钟乳溶洞里,动弹不得。这么大的暴风雪,如果钻出洞去继续赶路,走不了多远,幼豺和体弱的母豺就会被暴风雪吞噬掉性命,年轻力壮的公豺或许能坚持走到雪山垭口,但也绝对穿不过长约二里多的垭口的;一刮暴风雪,两座雪山之间的垭口就是名副其实的鬼门关,别说豺了,就是终年在雪线上生活的雪豹,也不敢在暴风雪中穿越雪山垭口;强行通过,再健壮的豺也会被冻成冰棍儿。

  饥饿笼罩着埃蒂斯红豺群。

  豺群在离开日曲卡山麓时吃过一只羊,一路上运气好的豺逮着一两只老鼠充饥,运气不好的豺仅吃了一些被冻死的鸟,还有些豺什么都没吃到。整个豺群已连续饿了四天,匹匹豺都已饿得眼睛发绿,有几只幼豺已饿得声音都叫不出来了。

  这只石钟乳溶洞里连只蝙蝠和老鼠也找不到,只有洞底的岩壁上长着一层墨绿色的青苔。有两匹公豺大概实在饿得受不了了,就去啃青苔吃,刚刚咽进去,又哇的一声吐了出来;豺不是牛羊,永远也不可能用青苔地衣之类的植物来充饥的。

  白眉儿蹲在石洞弯口,心急如焚。假如它早晓得昨天下半夜会下起暴风雪,而且一下就不会停,它决不会让豺群在骆驼峰住下来的,它一定会咬紧牙关摸黑穿过雪山垭口走完这最后五十里。只要到了野猪岭,再大的暴风雪也无所谓了。遗憾的是,豺没有气象预报的能力。现在,想后悔也来不及了。

  突然,它听见石洞底端传来一片嘈杂的声音,它转身望去,原来是一匹名叫鹿踢儿的幼豺饿昏过去了。母豺珊瑚低嚣着,叼住鹿踢儿的后脖颈,试图让瘫倒在地的宝贝重新站起来,但鹿踢儿像个木偶,刚站立起来,珊瑚的嘴一松,又啪的一声栽倒下去。显然,鹿踢儿永远也站不起来了。

  鹿踢儿这么快就饿倒了,白眉儿一点也不敢到惊奇,鹿踢儿本来就是所有幼豺中身体最单薄的一个。珊瑚怀着鹿踢儿时,还没足月,在猎杀一头梅花鹿的混斗中,不慎被鹿蹄蹬着一下腹部,就早产了,因此取了个鹿踢儿的怪名字。早产儿先天不足,体质羸弱,是很容易夭折的。

  大公豺约克是鹿踢儿的父亲,它跪在地上,深情地舔吻着鹿踢儿已失去知觉的眼睛。

  许多豺都围了上去,垂头耷尾,对珊瑚和约克表示一种安抚和慰问。

  就在这时,只见察迪、博里、贾里和前任豺王夏索尔等一帮大公豺突然蜂拥而上,从母豺珊瑚的鼻吻底下把刚刚死去的鹿踢儿叼抢出来,你争我夺,开始撕扯。

  白眉儿惊骇得差点晕倒。

  豺虽然和狼同属犬科动物,但品性有所差异:狼有吞食同类的恶习,豺一般来说不吃豺;在这一点上,豺和狗相似。不食同类,是豺生活中的一条重要禁忌,为的是避免大规模的自相残杀。打破这条禁忌,是很危险的。你有尖利的豺爪豺牙,我也有尖利的豺爪豺牙,你吃我的儿子,我也吃你的儿子,用不了多久,所有的豺都会被吃干净的。虽说鹿踢儿已经死了,但毕竟是大公豺约克和母豺珊瑚的亲生豺儿,尸骨未寒,感情尚在,假如约克和珊瑚疯狂地扑向正在啃食它们宝贝的大公豺,就会爆发一场活生生血淋淋的自相残杀。而约克和珊瑚十有八九是会这么做的,白眉儿想,豺父子和母子间的感情浓度胜过狼与狗。必须立即制止大公豺们这种残暴的行为,制止一场迫在眉睫的窝里斗。

  “呦——呦——”它朝大公豺们威严凶猛地嚣叫起来;你们这帮丧尽天良的无赖,快给我停止啃食同类这种罪恶的行径!

  但大公豺们谁也没理会它的嚣叫,仍埋头瓜分着鹿踢儿。

  假如只有一匹大公豺在噬咬鹿踢儿,它可以扑上去,狠狠教训胆敢打破禁忌啃食同类的浑蛋,但现在几乎所有的大公豺都参与了这件事,它虽然身为豺王,也无能为力了。法不制众,它本领再大,也不能与所有的大公豺为敌的。

  面对一群饿鬼,豺王的威势不起作用了。

  白眉儿晓得,此时此刻,假如它能像变魔术似的变出一头马鹿或一只野兔来,根本不用声嘶力竭地嚣叫,大公豺们立刻就会放弃啃食鹿踢儿的。可是,它什么食物也拿不出来。唉,民以食为天,天要塌了。

  它想,很快就会爆发一场自相残杀的。

  可是,出乎它的意料,大公豺约克和母豺珊瑚并没狂怒地朝正在分食它们宝贝豺儿的大公豺们扑过去,而是互相对视了一会儿,同时背过身去,面朝着岩壁,呜咽哀嚣,似乎它们虽然悲痛欲绝,却能理解并容忍大公豺们的行为。

  鹿踢儿反正已经死了,被扔掉或被吃掉对早已失去了感觉的鹿踢儿来说是没有什么差别的。假如被扔掉,对饥馑的豺来说,是一种白白的浪费;吃掉,废物利用,倒能使一些已被饿得奄奄一息的豺恢复生机。

  从这个角度看,大公豺们分食鹿踢儿似乎也不算是不道德的事。

  任何禁忌都不是绝对的,只有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白眉儿油然对约克和珊瑚产生了一种敬意,它觉得它们背过身去面壁而泣,这行为含有一种为了群体的生存而献身的慷慨和悲壮。

  一会儿,鹿踢儿就变成了七零八碎的肉块。每个豺家庭都分到了一小块带骨肉,成年豺啃骨头,幼豺吃肉。

  石洞中央还剩着两小坨肉,白眉儿知道,一小坨是留给它和瞎眼母豺兔嘴的,另一小坨是留给约克和珊瑚的。它本不想吃的,但经不起饥饿的诱惑,还是把那坨肉叼了来,和兔嘴分吃了。另一坨肉在地上晾了大半天,直到天黑,也没谁去动它。

  半夜,白眉儿正睡得迷迷糊糊,看见一条黑影悄悄移向洞中央那坨肉,凭感觉,是大公豺约克。过了一会儿,洞底传来两匹豺撕扯和嚼咬肉块的声音。

  不知道这是道德的沦丧,还是理智的觉醒。

  生存永远是第一位的。

  假如这暴风雪再没完没了地刮下去,这只弯嘴葫芦形的石洞真有可能变成埃蒂斯红豺群的集体坟墓。

  第三天,暴风雪又下了整整一天。

  第四天中午,暴风雪才开始转弱,呼啸的北风渐渐停了下来,鹅毛大雪也变成粉尘似的小雪。

  白眉儿走到兔嘴跟前,转过身,将尾巴抻直,把尾尖轻轻塞进兔嘴的口里;兔嘴的眼睛看不见,要靠衔住它的尾巴才能行动。然后,它朝洞外长嚣一声,示意豺群跟着它冲出洞去,向五十里外的野猪岭挺进。

  白眉儿心里很清楚,这是一次孤注一掷的冒险。

  要是在正常情况下,区区五十里路,对豺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可眼下暴风雪刮了整整三天半,一路冰天雪地,行走起来十分艰难;最大的难题还不是恶劣的天气和山路上覆盖的冰雪,而是饥饿。前天虽然分食了鹿踢儿,但鹿踢儿太瘦小了,豺多肉少,只能算是打打牙祭,好歹使豺们能坚持活着没被饿死罢了。豺群又饿了整整两天,大部分豺都虚弱得四肢发软,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在温暖如春的石洞里尚且如此,到冰天雪地行走,结局可想而知。这种身体状况,别说走到野猪岭了,恐怕走不到雪山垭口,就会有一半倒下,另一半在穿越雪山垭口时也会抗不住严寒被冻成冰棍儿。最多有三五匹体力特棒的大公豺和耐力特好的年轻母豺能勉强抵达野猪岭。不错,它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鹿踢儿的惨剧在这一路上重演几次,谁倒下去了,就吃掉谁。但是,并非每一匹公豺和母豺都像约克和珊瑚那样能用理智克制住失子的悲痛,顾全大局,忍痛割爱,变废为宝。已经有好几匹母豺咬破自己的腿弯用自己的血浆喂幼豺,以维系幼豺的性命;这些母性特别强的母豺,能心甘情愿看着自己的宝贝变成别的豺的食物吗?

  尽管路途有种种凶险,但白眉儿仍决定立即动身挺进野猪岭,待在石钟乳溶洞里,只能是白白等死;天上不会掉肉块下来,在石洞里拖的时间越长,豺们的身体就越来越虚弱,穿越雪山垭口的可能性也就越小,生的希望也就越渺茫。

  冒险也得趁早。

  白眉儿领着兔嘴还没走到洞口,突然,七八匹大公豺吱溜蹿到它们前面,一字儿排开,堵住了它们的去路;紧接着,所有的母豺和幼豺也都拥到洞口,四肢弯曲,跪卧在地,长长的舌头伸出口腔,呦呦呜呜低声嚣叫起来。

  母豺和幼豺们的形体动作以及凄婉的低嚣声,是豺一种特殊的语言,一般是地位较低贱的豺用来向地位比自己高的豺乞求垂怜,乞讨食物,或者说是哀求对方给自己一条生路。

  集体向它乞食,这不是在开玩笑吧。它要是有办法弄到食物,何须它们来求,早就分给它们吃了。它身为豺王,当然有责任使豺群免遭饥饿,但老天爷存心跟它过不去,它能有什么办法呢?它本事再大,也斗不过天呀。豺王不是万能的。它抬起两条前肢,露出瘪瘪的肚子,也伸出长舌头呦呜了两声:

  ——我跟你们一样,也饿着肚子呢。我假如有食物的话,会让自己饿得肚皮贴到脊梁骨吗?

  豺们仍执拗地跪卧在它面前,一个劲地呦呦呜呜低嚣,叫得白眉儿心惊胆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这时,前任豺王夏索尔和大公豺察迪蹿了上来,四只绿莹莹的豺眼望着白眉儿身后的兔嘴,舌头残忍地磨动着牙齿,发出两声短促的嚣叫。

  白眉儿很熟悉夏索尔的这套动作,夏索尔在当豺王时,它是苦豺,每次夏索尔要威逼它执行苦豺的危险差使,使用的就是这套身体动作。

  苦豺?谁是苦豺?现在就是有苦豺又顶什么用呢?

  所有的豺的眼光都穿过白眉儿的头顶,落到兔嘴的身上。

  白眉儿打了个寒噤,突然醒悟过来是怎么回事了。它们是要兔嘴做苦豺。这苦豺不同于以往的苦豺,以往的苦豺是试探虚实,用生命去冒险,现在没虚实可探,也没险可冒,很明显,这苦豺其实就是……它不敢往下想,舌尖上吓出一层冷冷的黏液。突然间,它龇牙咧嘴冲着夏索尔和察迪以及整个豺群凶猛地咆哮起来,快收起你们这种罪恶的想法,只要我白眉儿还活着,谁也休想伤害兔嘴一根毫毛!

  夏索尔和察迪朝后缩了缩,但整个豺群仍把洞口堵得严严实实。所有的眼睛都冷冷地盯着白眉儿和兔嘴,所有的豺都停止了嚣叫,石钟乳溶洞静得像座坟墓。

  第一步是哀求和乞讨,第二步就是冷酷的威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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