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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水乡,月上中天的时候

书籍名:《青春启示录》    作者:马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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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水乡,月上中天的时候



星稀。



月朗。



水澈。



夜无涯。



——这样的简洁词汇古龙最擅长。楚霞因此崇拜古龙。久居城里,无从获知天地真的如此,而今身置其中t她觉得古龙确实不枉称天才。



看看眼前吧,这样极美的景致,是俗词绝难描绘的。



“尖尖的船头从苇荡里悄悄地探出去,月亮却碎了。”她冒出一句自鸣得意的句子,“二,如何?”



两天来,楚霞一直仿二娃他爸管二娃叫“二”。



“二”穿着件土红色的背心,绷出一身的好肌肉。此刻月色正浓,那身肌肉在窸窣的苇丛里生机勃勃充满弹性。楚霞坐在船头上,看着被月色雕琢得十分迷人的那个轮廓,心头真的像有什么东西在撩拨。



“二.我问你呢?”



庄二娃好容易把船弄出苇丛,手臂抹抹额上的汗:“我听见了——很一般。那个‘却’字用得还行。”



“二,你是个坏人。”楚霞用掌心托着下巴小声笑,“从见面到现在,你没夸过我一句。”



“你真要听的话,我现在就开始夸行不。”二娃笑笑,然后在裤子上抹抹手,掏出一支烟来抽。打火机的火光映亮了那张生动的脸。



二娃借读的那一年没抽过一根烟,这使得楚霞头天见面小吃一惊:嘿哟,原来这小子会抽烟!随即话说开了,二娃说他早就抽,小学就抽,烟卷儿烟叶都能招呼。但是他马上强调,随时可以不抽,一口不抽。



楚霞说:“OK,那你就抽吧。”



那是昨天傍晚,说这话时,楚霞已经和庄家老少七八口人在吃晚饭了。听楚霞让二娃抽烟,那一家老小不约而同像松了绑似的透出一口气。



大概也正是那一刹那,楚霞发现自己和这一家人完全完全是格格不入的。自己身上的一切,这家人统统没有感觉,一点儿都没有。现代文明对他们来说,竟然遥远得如同与已无关。



楚霞觉得自己积蓄已久的“诗意”,如同一勺味精倒进一大缸水里,泡儿都没冒一个就没了。



二娃光着两只大脚丫子,蹲在一只长板凳上吃面,那个碗比楚霞家的洗脚盆还大。不但如此,手里还攥着两根特粗的大葱,咬一口,刨面条。咬一口,再刨面条。时不时还用大葱往后背上抽,说是有蚊子叮。接着再咬一口,再刨面条。

楚霞当然明白,二娃这是成心做给她看的,让她知道农民到底是什么感觉、什么形象。“损失”了的诗意,就这样被一种特别的真实所取代了。



甚至可以说——诗意被真实击败了。



楚霞虽略感失落,很快也就适应了。因为她知道二娃经过文明的洗礼,已经有了“质变”。



当然了,最难以言传的,是双方都能感觉到的、来自身心的躁动。它使二人恍若置身在某种“磁场”里,只能用目光交流,无法言表。



青春“绷”得人难受已极!



他们双双都有种特想亲近的要求,吃过晚饭就往河汉子方向走。但二娃很快地走在前边,感觉上故意不让楚霞靠近似的。楚霞心想:只要他回过头来,自己就不顾一切地奔上去和他拥抱,给他一个分手时没有给的吻。



就在她这么想的时候,二娃竞真的停住了,真如她想像的那样回过头来。



结果呢,楚霞浑身僵硬得几乎迈不动步子,根本没有力气去浪漫。



“你怎么这样儿呀!”二娃用标准的京腔开口道,“说来就来,招呼也不打一个。亏你有本事找到!”



“臭德行,还不是因为你那封肉麻的信!”楚霞冲上去推了他一掌,“还有那张恶心照片儿,谁给你照的呀?”



二娃走上来,很放肆地上下扫描着楚霞:“乡文化站我一哥们儿,搞摄影的。怎么样,照得不错吧。”



“极为做作,你真会叉鱼吗?”



“明天我叉给你看。”二娃伸过手来。



楚霞慌乱地打开他的手:“你干吗!”



“亲我一下。”



“不亲!”楚霞自顾走下去,边回头道,“我其实已经给你写了一封回信,还没寄出就改了主意,决定亲自来考察一下。于是买了票就来了!”



“那信还在吗,给我看看。”



“没戏,信已经让我撕了。”



二娃急了:“你这人,咳……干吗给撕了!”



楚霞摊开手:“没办法,已经撕了。喂,谁家有电话,我得打一长途给家里。”

二娃有些沮丧:“这儿不是北京,打长途最近也得到乡里。你这人,干吗给撕了呢!”



“乡里远吗?”



“六里地。”



“带我去。我必须跟家里报个信儿。”



挺晚到了乡里,管电话的人很不客气,说打长途要收钱的,贵得要老命。楚霞说:“信用卡要不要!”



她真的带了一张信用卡。



电话很快就通了。



刚叫一声爸,那头就急了:“你妈的血压都升高了知道不知道……是呀是呀,药当然是会吃的。可是你也太不像话啦小霞!看回来我不打你!你怎么能这样呢,马上就要17岁的人了,身份证都有了是不是!可你干的这是什么事情嘛!等一等,我去接另一个电话。”



那个电话接了好几分钟,随后接着急:“你这件事的确过头了!小霞,我不是说你们的感情不美好,但是我必须说,你们这里头幼稚和狂热的成分太多了!你不要哼哼,我也年轻过,我知道年轻人有时稍不留神就会干出荒唐事。”



“爸,你就这么看我吗?”楚霞非常气恼这句话。



“你以为你的生理和心理真的成熟了吗?”爸爸的声音也提高了,“并没有,我的女儿!”



“爸,你不要说那么多了好不好,我没那么多钱交电话费。爸,请相信我.我会完璧归赵的!”



“喂喂,你去的那个地方具体地址是……”



爸爸的话没说完楚霞就把电话挂了,她不想露底。两人回到村子的时候,已经小半夜了。



今天可能是活得最愉快的一天。



上午跟庄二娃去叉鱼,中午游泳,下午叉鱼加游泳。几乎玩儿疯了。楚霞那件鲜艳的游泳衣使远远近近那些小渔船彻底走不动了。大胆一些的拼命往这边划,要看个仔细。



楚霞兴奋得要命,说自己是来开化农民的。



二娃说:“什么开化不开化,其实就是好奇加好色。爱美之心人人都有!”



其实二娃自己已经兴奋得一塌糊涂了。穿泳衣的楚霞简直就是美神维纳斯,逼得你想入非非。



楚霞说:“难道你们水乡的女孩儿都不游泳吗?”

“游倒是游,但是都在男人看不见的地方游。穿游泳衣的也少,多是大裤衩大背心。再说了,像你这么白这么身材突出的女生,我们这儿真找不着。”



说这话时,二娃的眼神不敢看她。



二娃让楚霞别怕,很从容地在那些逐渐逼近的小船面前钻进苇荡溜走了。楚霞披上上衣,看着二娃游击队似的甩脱那些“不要脸”的小船,开心已极。她问二娃会不会迷失在这无边的苇荡里。二娃说不会。



“你昨天来不是看见我蹲着的那个高高的木架子了吗,站在那个架子上,一眼就能发现谁需要帮助。可以看出五里之遥。嘿,快看野鸭蛋,那儿!”



小船划近,楚霞从一个盆状的草窝里拣出六个野鸭子蛋,灰色的,带有浅浅的斑。她把蛋小心地放进一只篾篓里,上衣从肩上滑落了。无意间发现二娃在看她,她叫起来:“嘿,二!你这家伙!”



二娃坏笑。



楚霞叫:“把眼闭上,快闭上!”



“闭上我怎么看你。”



“不许你看!”



“为什么不能看,爱美之心人人都有,我也有。”



楚霞突然噤了声,深深地凝视着二娃,一会儿才道:“二娃,我真的特美吗!”



“特美。”二娃小声答道,然后放高了声音:“废话,你不美我能这么丢了魂似的吗?给你写那封信时,我简直变成另一个人了,腾云驾雾似的!”



“要没有你那封信,我可能还下不了决心来呢。”楚霞的一对大眼流溢着青春少女的羞涩。



二娃不敢再看这对眼睛,仰头向蓝天:“嘿楚霞,说了你可能不信,我有种预感,我觉得你会来。”



“坏蛋。”



“是,我有时挺坏的。”二娃撅了一根还不太成熟的苇棒,扔给楚霞。然后他开始脱背心。



楚霞警惕:“你要干什么?”



“看你吓的。”二娃嘿嘿一笑,哧溜钻进水里去了。少顷冒出头来,抹着脸上的水说,“我来推你走。”



他就那样推着木船,从苇荡的另一端进入了一片开阔的水域。楚霞欢叫了一声。



远方,明晃晃的阳光映射出明晃晃的水面,水天相接的地方绿苇如云。河道港汉纵横其间,有许多小小的鱼船在出没,很忙碌的样子。

仰头看,天真蓝呀!



水鸟和鹭鸶不像二娃曾吹嘘的那么多,看见几只,没看清就不见了。水倒真的像二娃吹嘘的那么清澈。



二娃推着小船快速前进,高叫:“虾米在啄我的脚!”



有一只色彩鲜艳的快艇划破水面奔远了,兜出一弯扇形的水波。二娃说:“那是水警。”



“水井不是在村里吗?”



“傻,我说的是水上警察。”



“水上还要警察呀。”



“那是,出了案子怎么办。算了,不说案子,我们水乡美不美?”



“美。”



“留下如何,咱们俩还当同学。”



楚霞摇头:“那不成,你们这儿太没文化了。不出一年我就得变成村姑。”



二娃不推了,两臂搭在船沿上注视着楚霞:“喂,楚霞,你要是变成村姑可能更漂亮!那样我就更不让你走了。”



“美的你!”楚霞脸上灼热,“你还是考出来吧,按照咱们的约定,清华见。”



那的确是他们上次分手前的约定。



“我担心我考不上,”二娃一按船沿翻进了船舱,小船剧烈摇晃,楚霞的尖叫如同伴奏。



“你考上是没问题的。”二娃接着说。



“你考上也没问题。”楚霞用上衣遮着胸口处。



“我们这儿的教育水平不行,和北京没法儿比。”



“那这样好了,你考哪儿我考哪儿。提前告诉我一声儿,以便我报志愿。”



二娃仰天长啸:“那你爸还不派黑社会把我宰了!算啦算啦,我努把力,我们还是上清华吧!”

小伙子抓起鱼叉,向楚霞摆摆手,随即闪电似的镖将出去,姿态极优美。



水面扑楞楞拍出白色的水花,鱼叉起处,一条活灵灵的大鲤鱼挑在叉子上。



“楚霞,咱们吃鱼汤!”



那一刻,少女楚霞感受到一股很奇特很奇怪的情愫。说不清,但是她懂。



他们是在一个独眼老人那儿烧的鱼汤,一是老人的家就在苇荡里,就近。二是因为二娃怕回家吃晚饭家里不让他出来。第二点很让楚霞不悦,说明庄家人并不喜欢自己。



老人倒是不反感楚霞,却用他们水乡人特有的那种无遮无拦弄得她无地自容。老人居然说“娶得起也养不起”她。由此分析,二娃喜欢上一个北京女孩儿的事儿一定在本村乃至更广泛的地区传播了。



那么,祸根定是二娃,不可能是别人。楚霞决定离开这儿以后好好处置庄二娃。



尖尖的船头从苇荡里悄悄探出去,月亮却碎了。



是这么好的水乡月色改变了少女的打算,她不希望因为把二娃骂急了而辜负了如此时光。算了,那坏小子一定是为了炫耀自己,忘乎所以了。他可能见谁跟谁说:嘿,你们知道我女朋友多漂亮吗,北京的!



极有可能!



二娃后来话一直不多。从做鱼汤,喝鱼汤,到现在。不用问,独眼老人无意中泄露的天机,使他非常尴尬和无地自容。



楚霞美滋滋地想:被人拿来炫耀的感觉真不错!



往前看去,碎在水中的那块月亮渐渐在复原。水面如镜,远远近近闪烁着些若明若暗的渔火。苇荡无风,却有沙沙的动静,挺恐怖的。偶有水鸟掠过头顶,甩下一两声古怪的叫声,远去。



“喂,看——水蛇。”二娃指着水面上一条游丝似的波纹,“看见没有,那儿!”



楚霞并没去找那水蛇,她的目光久久地凝视着男孩儿。过了一会儿小声道:“喂,二。你的眼睛特亮哎——白天我还没来得及发现!”



二娃没接茬儿,使劲儿嘬了两口烟扔掉。他的眼睛确实亮得极其有神,这无疑是水乡的赐予。



“二,你怎么不理我呀!”



二娃的目光从水面上收回来,想心事似的托住了下巴。小船就那样停住了。楚霞戳戳他的膝盖:



“二。”



二娃闭了闭眼,又睁开,盯住了楚霞的脸:“楚霞,你是不是觉得我们这儿的人特土。”

问得似乎突然,但细细想来,楚霞却感到这话迟早会从二娃的嘴里说出来。



“你有病。”



“没病,我说的是实话。楚霞,你是否觉得我这个人挺下三滥的。”



楚霞恼了:“干吗呀你,再说我跟你急啦!”



“别急你听我说。”二娃让她坐好,“其实我就挺下三滥的,我拿你当资本吹嘘自己,让人家对我刮目相看。这明摆着不是小人吗!”



“你自卑吗?”楚霞挺伤感的放柔了声音。



“自卑。说不自卑是假的。过去在北京,我把自卑藏着掖着。现在你都看见了,我就是这块地里长出的老玉米,没法儿藏没法儿掖了。我的德行你也知道了……”



“二娃,我不要你说。”楚霞动情地伏在男孩子的膝盖上,眼睛有些热,“你怎么这么讨厌呀。”



二娃望着眼皮底下那瀑布似的长发,突然慌乱了。他想探手去抚摸那“瀑布”,却失去了勇气。手改变了方向去口袋里摸烟。楚霞却一把摁住那只手,两人同时僵住。这样持续了几秒钟,然后不约而同地分开了。心跳得失去了节奏,目光再也不敢对视。



“把烟给我。”



二娃老老实实掏出烟。



“打火机。”



又掏出打火机。



楚霞把半盒烟揉巴揉巴,连同打火机一并扔进苇丛。两个人相视而笑了,谁也没再提方才的话头。二娃打算划半个圆,从苇荡的另一头上岸回家。楚霞说别绕了,你也不看看都什么时候了。



“别言语,你听——”二娃拢住了耳朵,“听见了吗?那是水鹧鸪入睡了,咕咕的是雄鸟。”



他没说“唧唧”的是什么鸟。



小木船穿过一段不太长的港汉,悄悄地拢岸了。二人像做贼似的摸回院落,然后大气不敢出地分手回屋。



楚霞住南屋,是二娃他哥准备娶媳妇的房子。



疯了一天确实很累,可躺下却怎么也闭不上眼。她望着天花板,望着映在墙上的月光犯傻。记得二娃离开北京后有过一件特神的事发生过,险些弄假成真。那是去音乐厅欣赏一场现代音乐会,到得早她就在街上走来走去。忽然一个背影从眼前过去了,楚霞呀地险些叫出来——那背影太像二娃了。真的太像了!



于是她就尾巴似的跟了上去。

她当然知道那绝不是二娃,但还是从音乐厅跟到了西单文化广场,显得特傻。那男孩儿一开始就发现了她,好几次回头看她并冲她微笑。后来他们俩同时站住了,愣是在马路边聊了一个多钟头,聊了些什么都不知道。分手时那男孩主动给了她电话号码。



“愿意的话,你可以打这个电话找我,我挺喜欢你的。拜!”那男孩儿潇洒地扬扬手,走了。



楚霞绝对承认自己动了心,甚至有好几次拿起电话打算拨过去,但她最终还是忍住了。她明白,那毫无疑问是二娃烙在心上的印象太深了,偶遇的男孩儿可能仅仅是个情感的替身,如今见到了真二娃,印证了她的判断。



是的,真实的二娃是无人能替代的,那既现代又淳朴的感觉别人不可能有!



楚霞想着想着便无声地笑了。月光映着对面墙上的一幅挂历,是澳大利亚悉尼歌剧院的一角。楚霞说不清怎么就冒出个怪念头——要是二娃吹一个漂亮的发型,穿一身米色的西服,两排扣那种,敞着不系,里边是一件红衬衫,打一条白色带蓝斜条的领带——哇噻,此人往悉尼歌剧院前头潇洒地一站,谁还敢说他是“这块地里长出的老玉米”!



想得她自己都禁不住乐了。



忽然捂住嘴——窗外有说话声传进来。



“上茅房?”二娃他爸。



“妈的屙不出来。”这是二娃的那个四大爷。



“别急走,我跟你说句话。”二娃他爸。



“赶明儿说,困死了。”



“困不死困不死,就一句。”



楚霞闭着嘴生怕笑出声来。可二娃他爸接下来的一句话使她的笑容顿失。



“不是好事哩,四哥。你帮我想想法子,那闺女野着野着从大北京跑着来,不是毁咱二娃子吗!”



“嗯,二娃子完了,眼看着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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