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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令人窒息的夏夜

书籍名:《青春启示录》    作者:马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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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令人窒息的夏夜



警犬是下午两点多到的。



警犬的名字叫“黑利”。名字叫黑利却不是黑色,是土黄色。杜兵说跟他所见过的乡下的土狗没有什么两样。



训导员是个脸上有道伤疤的小个子,耳功出奇的好。听了杜兵这话,扭头道:“你爸单从外表看,可能和省长部长也没什么两样。”



老麦道:“正是这个道理。”



小孙把所有的孩子隔在区域以外,并告诉他们:“这只‘黑利’是警犬支队的‘功勋犬’,你们懂个屁!”



杜兵臊眉耷眼的不吭声了。



天热,气氛却非常严肃。训导员放开“黑利”的皮带扣儿,嘴里给了个奇怪的信号,那“黑利”就箭似的蹿进屋去了。孩子们听见樊老师的一声尖叫。



大呆说了一声:“他妈的自找。”



陆萍偷眼看大呆时,瞟见了远处站着的薛健。她用胳膊肘顶顶刘小涛,刘小涛看了一眼,又用胳膊肘顶顶董良颐。董良颐心里正在想麦芽为什么没来,思维被打断,看见薛健时他皱了皱眉头。



薛健穿了件土红色的T恤衫,面色黑黄,正伸着脖子专注地看呢。



董良颐让大家不要看他。



这时候,那小个子训导员已经提着专用设备跟进屋了。老麦让小孙管好现场,也跟了进去。中午费了一吨口水才说通樊老师,提供了便于警犬侦查的必要条件。此刻那“黑利”正在佟芳芳的室内接纳着嗅源。小个子训导员向樊小卉提了些有关的问题,然后也进去了。老麦两头张罗着挺忙。



“老麦,让她过来一下。”小个子招手道。



樊小卉过去时,就见对方已小心地打开了芳芳床上早已折叠起来的被盖。那训导员扒拉着一些夏天的衣裳,问她有没有贴身穿没洗过的。



樊小卉摇头说:“没有,这都是洗过的。”



“这是什么东西?”训导员夹起一个垫子,薄薄的。



樊小卉告诉他那是芳芳写作业的椅垫。那人就把东西收进专用包里。后来“黑利”仰着脖子叫了几声,小个子对老麦说:“咱们可以走了,估计还行。”



警犬从屋里奔出来的时候,四周升起一片压抑着的躁动,几乎能闻得出空气里的不安与兴奋。感觉上,一个很大很大的事情就要有结果了!



老麦、小孙、“黑利”,还有那个训导员鱼贯蹿上特制警车,呼啸而去。小孙从后窗看见以杜兵为首的几个孩子拼命追赶了一段路,最后望尘莫及地站住了。

“薛健也在。”小孙道。



老麦没吭气,心事重重。



他想的自然是老婆和女儿的事。中午看了信后他没回去吃饭,麦芽跑回家的时候,他光看见女儿的背影,此后会是什么情景他真是不敢想。心一直悬着。



也许是脑子太累了,他现在想什么都想不深入。无论是芳芳的事,还是麦芽的事,统统想不下去。再接下来他竟有些犯困,直到小孙问他路怎么走。



麦国力揉揉太阳穴,强撑着精神把警车引向那天来过的路线。人和狗这时候似乎都亢奋了许多。上一次走这条线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觉得这个方位比较背。但由于无意中在这里看见了薛健,此次的行动就多少带有些目的性了。



想到薛健,老麦的思维又进入了那个死圈——两个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可能大体上有两种,一种是薛健害佟芳芳。这一点要说理由完全没有。再一种可能便是薛健自己所说,完全是受樊老师之托。你没有办法说不是,但感觉上总有些不对劲儿。如果说再有一种可能的话,那就比较让人紧张了——它使麦国力没有办法不想到怀柔水库死掉的那个女孩儿。但是……小区的孩子们异口同声地指出:薛健和芳芳毫无要好的迹象!



毫无要好的迹象!



车停住,“黑利”蹿了下去。训导员让老麦不要寄希望太大,指出这其中下过雨,雨对警犬的搜寻影响很大。但很显然,他对成功还是很渴望的,所以追问了一句:“老麦,你们把地点选在这儿,根据是不是很充分?”



“很充分我当然不敢说。线索就是我告诉你那些,但终归不是凭空而来对不对?”



训导员没再说什么,唤过“黑利”让它嗅那块椅垫儿。“黑利”的兴奋程度感觉上还行,猛嗅了一阵便开始工作了。



就见那狗像满地找针似的缓缓前进,有时甚至是匍匐状。



老麦低声问:“是不是有戏?”



训导员道:“我估计它现在感受的是你老兄的气味,你不是来过一次吗。看,我肯定你在那儿站过。”



老麦见“黑利”在不远的那个地方转着圈儿地闻,想起自己的确在那儿停留过。



“可这……这不是为了来找我呀!”



“别急,警犬也需要调整。”训导员再次唤回“黑利”,给它加强嗅觉印象。



“黑利”再次行动不是匍匐状了,而是高挺着头警觉地四望,说话间便朝着西边奔窜而去。老麦心跳加快,想往上跟,训导员拦住了他:“不必上去,听它叫唤再说。”



狗没有叫唤,不久便踮着碎步回来了。但没有直奔眼前而是走走停停。训导员说:“可能真有戏了。”



过于专业了,老麦基本不懂。但训导员说有戏绝不是凭空信口开河。几个人远远地跟了上去,训导员提到去年挺轰动的一起大案,又指指那警犬:“那次它立了一等功!”



小孙和麦国力同时哦了一声。

说话间,那“黑利”的速度加快了,而后小跑起来。待那狗叫起来的时候,老麦哟地一声惊住了。



他看见了那几个水泥管子!



记得不错的话,那天薛健就曾在此逗留过!



狗叫得很激动,训导员更激动,连声道:“姜还是老的辣,姜还是老的辣!快走老麦!”



麦国力没有快走,反倒双腿如铅走不动了。就在这一刹那,一种很可怕的感觉袭遍了他的全身。他没法解释这里头的原因,纯粹是一种感觉。



狗并没有接受薛健的嗅源,所以它不可能为薛健的踪迹而兴奋,那……只可能是芳芳的踪迹!



芳芳会睡在这种地方!



她为什么离开的火车站,为什么到这儿来过夜。要真的过夜的话,火车站难道不比这种地方强吗!但是她来了,其中绝对有一个重要的原因!



也可以说——重要的环节!



是什么呢?



三个人在管子前蹲了下来,管子里的浮灰明显地被蹭掉了,证明确有人在这里待过,这个人就是佟芳芳无疑!



麦国力的脑袋好像在膨胀,难受得要命。他现在想的不是芳芳而是薛健!



薛健,他肯定知道所有的事情——几乎可以肯定,他就是那个“重要的环节”!



老麦有一种窒息感。



“黑利”不知何时离开水泥管子的,这时的叫声从不远的湖边方向传来,老麦像狼似的扑了出去……那里是一窝很杂乱的草,狗已经把草扒开了。潮乎乎的土层明显是被刨过的,老麦推开狗,张开十指奋力地抠着土地。他嘴里发出一种很难形容的声音,仿佛地里埋着他的女儿……终于,他的手停住了,土层中露出一块布——



蛋青色的布片儿!



在后来好长一段日子里,麦国力一想起当时的情景依然冒冷汗。他知道自己软了,跌坐在地上不能动了。小孙抱着他的腰把他拖开一些,然后是刷刷的刨土声。



老麦揪着心,等待着最可怕那一刻的降临。



“头儿,是这个!”小孙叫了起来,他手里提着个包,一个用衬衫裹着的包!



老麦啊地出了口长气,眼睛闭上了。

“头儿,一共有三本儿呢——日记!”小孙的声音。



麦国力依然闭着眼睛,喃喃道:“快给我包上,谁也不许看!”



现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就剩下他一个人了。桌子上平摆着那三个薄厚不一的日记本儿,警察麦国力突然发现,他竟同样没有勇气动手把日记翻开。



那里藏着一个14岁女孩子的全部内心世界,那是最私人、最隐秘的世界,那是芳芳的个人隐私。麦国力,你没有权利碰它!



离开桌前走到窗口。外边,远远近近的灯已经亮成了海。老麦舔着嘴唇上的火泡,双眼眯成了一条缝。数天来的高度劳累一旦松弛下来,两条腿整个是软的。



从八一湖返回来的路上,他就向分局电话汇报了新情况,分局领导让他直接来局里细谈。老麦觉得正好,回派出所或回家部不能保证安静。



训导员直接回警犬支队了。小孙和老麦一同和局头儿谈了一个多钟头,整个过程他们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这三本日记,但谁也没去碰它。



至少到目前为止,尚未得到佟芳芳遭遇不幸的反馈。那你就没有任何理由否认她还活着!翻看一个活着的小姑娘的日记,道德吗?



天彻底暗了,暑热正在缓慢地消退。



局头儿走的时候很理解地拍拍他的肩膀,道:“别想得太多,看看吧——这是工作!”



是的,自己的行为终究和樊小卉不一样!



他离开窗口重新坐回桌子前,眼睛停在那个墨绿色的硬壳本儿上——这个本子樊小卉翻看过。用她的说法,翻看过的只是这个。



另外那两个呢?



至少在樊小卉的陈述中,她没有提到那两个。



三个本子是包在一个塑料袋里的,外边又包上了芳芳那件蛋青色的短袖衫。可以猜想小姑娘当时的郑重与伤感。但是由于下过雨,三个本子还是不同程度地浸湿了一些。



麦国力伸手依次摸着三个本子的外皮,潮潮的。他联想到电视剧《红楼梦》里的“黛玉葬花”——不由自主就想到了——芳芳不到绝望的时候是不会把多年来心爱的日记“葬掉”的!他的手停在那墨绿色的硬壳本上。



根据樊小卉的陈述,这是时间上距离眼下最近的一个本子,要有什么可怕的内容,只会在这个本子上。他要知道的也恰恰是“最后那一部分”的记载……



麦国力盯着那个本子,却没有勇气去掀开。他咽了口唾沫,伸手拿过了较小的那一本儿。



这个小一些的本儿是塑料皮的,潮湿程度最轻。从外观看属于最通常那种,老麦又咽了口唾沫,小心地翻开了第一页。



空的,第一页上什么字也没写。

依次往后翻,居然有好几十页都是白纸。接下来看见了一张小照片儿,佟芳芳念小学时候的照片儿。麦国力捏着照片儿凑近台灯细看,照片儿上的芳芳非常深沉地在望着镜头。那表情说老实话,真的很让人心惊——如此一个小女孩儿,眼睛里流露出的内容竟是那么复杂、那么深奥!



刨除性格中先天遗传的因素,芳芳的那个家庭确实难逃其责,说穿了就是樊小卉。麦国力明白自己是个粗人,不可能更深切地体察洞悉别人的心理背景。他感到的是,樊小卉心里有伤,她的伤直接影响了她的家庭、人生和后代。



可怜的芳芳。



他放下照片儿,想了想,开始从后头翻那个本子。哦,果然,记录的内容真的是从后头开始的——好孩子,这即便不说反常,也是某种与众不同呀。



日记内容绝对是小学的,流水账一堆。但是日记格式非常规矩,年月日,星期几,天气阴晴等等。麦国力很认真地往下看,眼前的每个字对他都很重要。



局领导和他分析了最可怕的可能,也就是这个孩子不在了,大家的看法一致。认为佟芳芳假如真的走了不该走的那一步,最应该找到“她”的地方就是八一湖。而事实上没有,因此就给了人们一个非常大的希望,她离开八一湖,去别处了!



走了就好,走了就可能出现她放弃错误决定的依稀的希望,寻找也就有了价值。



大面积寻找局里已经布置了。



剩下的事情就是弄清她生出绝望情绪的根源,并抓到线索!想到这里,老麦把这塑料皮小本搁在一边,毅然拿起了那个墨绿色的硬壳本儿……



迅速翻到最后部分,他的呼吸刹那间停了,几个鸡蛋大小的字赫然跳进眼里——



我完了!!!!!



老麦的手绝对哆嗦了,不但哆嗦了,而且哆嗦得十分剧烈。他无法克制自己这突然降临的心悸,因为这心悸不是真正“突然降临”,它也许早就潜藏在心而不希望成真就是了。可是……它最终成真了!



老麦产生了短暂的歇斯底里,抹抹唾沫哗哗地向前翻去——我完了、我完了、我完了、我完了……



九页,整整九页都是同样的三个字:我完了!!!



麦国力绝对猜出了这三个字的含义,一个尚未心理成熟的女孩子,写下这样可怕的三个字,最大的可能会是什么呢?眼前浮出了怀柔水库捞上来的那个女孩子….



老麦疯了似的找到最后那段文字:



……那个流氓、色狼、疯狂了……我觉得我的指甲掐进了他的肉里,他疼得尖叫……可是疼死了他还是没有松开我……热辣辣的有些疼……我一点反抗能力都没有了,一直到他放开手的时候,我狠狠地踢了他一脚,他痛哭起来,双手死命地捶自己的头,跪在草地上……



全都是真的!全都是!!



偷尝禁果的孩子呀,你们的的确确什么都不懂啊!禁果为什么叫禁果呢???



麦国力一身冷汗地推开椅子站起来,心里却像有火炭在烧灼,难受得要死。这一刻要是有谁来招惹他,那个人就死定了!

这是一段不讲究文理,极端感受的忠实记录,当然是“事后”记下来的。写这些字的时候小姑娘无疑进入了情绪最恶劣的状态。



流氓、色狼,这种孩子所使用的字眼儿,指的肯定是那个“他”。由此不难想见,二人在偷食禁果的那一刻,确实没有任何良好的感受!



麦国力闭了闭眼睛,想起了怀柔水库自杀的那个女孩子,有一个细节简直让人痛心死了——女孩子到死处女膜还是完好的!



仓促、紧张,惶恐、过度的兴奋与强烈的犯罪感……这一切的一切,势必导致偷食禁果的失败。那过程几乎可以说并未形成“事实”。



但是,可怜的女孩子却从水库里漂了上来……



麦国力扑回桌前,抓起了那个本子——他太想知道那个“他”是谁了!



是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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