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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白日灼身(2)

书籍名:《天黑了,我们去哪》    作者:彭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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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说他的粉也没有多少了,如果我需要,就要给他钱。我很不理解,他跟我是好朋友,我只要吸一点粉,他还问我要钱。他跟我解释了好长时间,说作为我的好朋友他很想帮我,可是自己也很为难,因为粉现在特别贵,他也是帮朋友进一些。如果我给他钱,他帮我进最好的。当时我很生气,就回家了。回家以后,浑身有种又痛又痒的感觉,好像有人用刀片在刮你的骨头,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我又有些胸闷,这种感觉更加难受了。我扛不住了,见我妈在厨房烧饭,我偷偷地走到客厅,打开她的皮包,从里面抽出四百块钱,然后跟我妈说今晚要做作业,有本书忘在学校了,要去取一下。我一出门,赶紧打了辆出租车,到游戏厅找明达,把钱甩给他。他笑了一下,把我领到上次那个小平房里,给了一小袋粉。当天晚上我又吸了,感觉又是很好,所有难受的感觉全都没有了。我很珍惜剩下的粉,把这袋粉藏在我的床头柜底下。以后,每次胸闷时,我就要吸粉。有一次,正在上课,浑身难受得要命,我跟老师请了假,回家赶快吸粉。以前我从来没有拿过我妈的钱,所以上次我妈皮包少了四百块钱,她f只问了我爸拿没拿,我爸说没有,她就认为是记锴了。但是每次粉吸完,我都要用新粉,必须要用钱,我不是拿我爸的就是拿我妈的,他们好像也发现了,就不把钱放在他们包里,放在身上,还问我有没有拿过他们的钱。可是没有粉我是绝对不行的,我已经离不开它了,就像我每天必须吃饭和喝水一样。”

  他与它已经有了潜在的结合。它向他软弱的性格和身体提供强大的支持,他则必须为它筹集必要的资金。这种关系并不是单纯的享乐,而夹杂一层病人与药品的关系,在手边的药品快要用尽的时候,他不得不考虑新的方法来获得换取下一袋的筹码。与此同时,一场灾难也缓缓降至。

  “我想起来我们家存折放在我妈房间的衣橱里,因为没办法拿到他们的现金,所以只好想个办法去拿存折,取里面的钱来给明达买粉。每次我爸去朋友家喝酒,我妈要值夜班,他们都不在家,我想趁那天晚上把存折拿出来。我到他们的卧室衣橱里翻啊翻啊,什么也没找到,我心里很着急,老是想找不着存折我该怎么办,明达没有钱是肯定不会帮我的。想着想着,突然摸到衣橱里面有个鞋盒子,拿出来一看,里面是我们家的房产证和好多存折。存折有好几本,有红的,有蓝的,我也不知道该拿哪本。没想到这时候,我家的门开了,我一紧张。一手抓了一张红色的存折放进口袋,但是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我把衣橱里的好多衣服都翻出来了,那时也来不及整理,一下子愣在那里了。回来的是我妈,她看见我站在她卧室里,地上全是翻出来的衣服,就向我在干什么。我当时很害怕,什么也没说就跑出去了。外面很黑,我也不知道在往哪里跑,看见哪有光就往哪跑,我就听见我妈在身后喊我,声音很大,好像远了,一段时间后,越来越小,就没有了。”

  像一只正在被猎杀的野鹿,在漆黑无边的围场里拼命地奔跑。最后,他停在一条明亮的马路旁边,回头望去并环视四周,终于平心静气。他决定去找明达。这是此时他面对一个过分熟悉的城市后唯一的决定。

  “晚上很黑,所以我打了出租车去明达的游戏厅。游戏厅一直敞开,他通常都会在那儿。我见到他以后跟他说了刚才的事,说我最近想躲一躲,害怕回家以后我爸我妈骂我打我。他一听,很快就答应我住几天。他给另一个老板打了声招呼,然后把我领到离游戏厅不远的一幢楼房里,他说他和朋友在这租了房子。我们上了二楼,房间里面很乱。好多床铺都放在地下,他说因为夏天,睡地下凉快。他找了一间地铺,说这是他睡的,让我今晚就先睡这张吧,然后他又回游戏厅了。我心里又是急又是慌,一晚上都没睡着。我想我们家里现在到底是怎样的情况,我爸回来以后我妈会跟他怎样讲我,他们肯定要收拾我。我想他们找不到我,肯定要发寻人启事,待在这个城市很容易就会被他们找到,要是这样被找到,回去会更惨。第二天,我去银行把存折里的钱取了,里面只有一千块钱。然后我问明达他认不认识外地的人,让我到那边躲躲。他帮我打了一个电话,说可以。过了两天,他把我送到郊区一个汽车站,和我一起的还有两个不认识的男孩子。他说我们到了会有人接,是附近的一个小镇,接我们的人叫刘负,也搞粉,找他也能买到,叫我下车说我是明达介绍过来的,他就会好好照顾我。我们坐了两个多小时车,就到了。下车的时候,有个穿黄马夹的男的,三十多岁,在下面接我们。我跟他说我是明达介绍来的,他一听,就说‘行,知道了’。我们走了好长时间路,到一条小巷的里头,拐了好多弯,有一个像四合院一样的院子,他打开一间房子,里面只有一张大床,说我和另外两个男孩一起睡。我心里很不满意,但是我不敢说。我还找过他,说我想要粉。因为当时我带的粉快吸完了。他说你有钱没有。我自己留了一百块,把剩下那九百都给他了。他数完钱叫我等会,然后拿了好几袋粉给我。我拿了一袋,把剩下的给他,说先保存在你这儿,等我需要的时候再来拿。我怕我拿到刚才的地方被同屋的两个人发现。刘负一个人住一个有三四间的房子,里面还有个女的,年纪跟我差不多大,有次我路过她房间的时候,看见她用针筒给自己注射粉。和另外两个人挤一间房子,当时是夏天,天很热,床上也没有凉席,一点也睡不着,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办。”

  夏季的高温猛烈地扫荡着大地。他困顿不安,没有去处,只能在庭院与房间来回进出。房间灰尘飞扬,并无电扇,他便经常用水冲洗头发。一时间像迷失于茫茫星际的船舰,对周遭产生恐惧,但无法寻找归途。汗水和体臭夹杂的环境中,他只有用毒品麻痹自己的神志,思维也日渐浑浊。晚间,与同住的两个男孩熟识后,便经常聊天。这没有带给他宽松和释然,却让他发现了一个秘密。

  “这里的房子气味很难闻,中午吃饭的时候大家都去院子里吃。有个很胖的人拿一大桶米饭和一盆菜,大家就拿碗自己盛。饭很难吃,米饭里经常有石子,菜里油很多肉很少。但是我想没办法,现在也只能这样了。我同屋的两个男孩子,可能因为我们都是从一个地方来的,比其它屋里住着的我不认识的人好接触得多。他们有时白天在,有时晚上在,说是来给刘负打工的。我问他们是不是也吸粉,他们说不吸。他们两个人还不错,一看就是那种来打工的人。可是,有一天他们出去以后,只有一个人回来了。我问他另外一个男孩子为什么没有回来,他也不说话,就坐在床边上。我又问他一遍,他还不说。然后,他突然起身,跑到刘负那个房间,我听到他们在吵架,最后我听到门砰地一声关上了。这个男孩回来,我就问他怎么了。他躺在床上,把被子一蒙。那天晚上也不知怎么搞的,我突然特别想家,想我爸我妈,叉想到从前老是被人欺负时候的场景,那些人老是嘲笑我的脸,我哭了。他从床上坐起来,看了我一会儿。他说,我跟你说一件事儿,你不能告诉别人。我说好。他说他和一个好哥们来这儿是帮刘负偷车的。刘负找了十几个小孩帮他偷,都是住在这个院子里的小孩。他管他们住和吃,每个月按他们偷的数量来发钱。刚才他就是和那个男孩去偷车,结果警察来了,那个男孩没跑掉,给警察捉去了。他刚才去找刘负理论,说这件事该怎么办,叫刘负想想办法,看能不能把他弄出来。但是刘负却说,这是他自己不小心,怪不了他。他跟刘负吵了一架,就回来了。我问他,刘负怎么会有粉,他说刘负在这就是捣粉和偷车,自己在深圳那边也有帮朋友,和他一起做。我听他讲完这些话心里毛躁躁的,对那个刘负心里更是害怕。他千的事情都是一些犯罪的事情,是公安局经常会抓的那种人。我开始想以后要怎么办,总不能一直都待在他那儿。要是我没钱了,浑身难受,粉也吸不着,说不定还得被他拉去和其他人一起偷车。如果被警察抓住了,我不就死定了吗。当时我心里急,又害怕,天又很热,头上不停地滴汗,整个衣服都湿了。我去问他把剩下的三袋粉要来,要趁一个机会离开这。他也发现了,每天都把大门扣好,我一出门他就伸头看一下。他这样做,让我更害怕了。我想他可能也想让我帮他偷车。后来,我有一天早上起得特别早,大概四五点钟,所有人都在睡觉,我悄悄地爬起来,把粉和剩下的几十块钱装好,把大门打开,就从院子里跑出来,我顾不上关门了。我在那里的街道随便找了一个人问汽车站在哪,问到后就去那上车回城了。”

  逃亡。景物和记忆都在身后飞逝。他一直在颤抖,并和几天以来粘贴在身上的湿热一起,蒸发恐惧。身处一个庞大陌生的世界,他想到了家。曾经以为那里也同样不安全,然而现在,它释放出巨大的光与热,温暖他的心田。

  “回家吧,除了家哪里也不属于我。我知道我爸我妈可能会骂我,但他们肯定会从心里爱我的。而且我不想再见明达了,我觉得自己每一次的苦,都和他有关。下车以后,我打出租车回家。到家门口,我一开始不敢进去。但是,从窗户里面,我看见我妈了,她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眼睛肿肿的,好像老了很多。我从来没有见到过她这个样子。我心里像刀割了一样,我推门就进去,说妈,对不起。她站起来,拼命跑过来,哭了,她说你到哪去了。我也哭了,我只说对不起对不起。后来,我爸我妈告诉我,我走的这五天里,他们向电视台、报纸登寻人广告,还向邻居四下打听我的消息。我妈找不着我,哭了好几天。我也哭得很厉害,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哭过了,我抱着我妈也不放,我妈不停地摸我的头,我心里很舒服。他们把我带去餐厅吃了饭,还说以后没钱可以找他们要,不能偷。我把我吸毒的事儿跟他们说了,他们一开始以为我在开玩笑,后来我给他们看了我买的粉,他们全愣住了。”

  自我流放之后回到的家,已经被另一种氛围所弥漫。他的行为和事迹换来了父母不解的眼神和强制的管压。母亲帮他办理完手续,他正式从所在的高中辍学。带来的毒品被扔掉,对于他而言,却是另一场痛苦的开始。

  “粉没有了,我也像没了魂似的。毒瘾没有发作以前我坚信自己能戒掉,后悔自己当初为什么就沾上这个。我爸我妈也问过我类似的问题,我心里在这件事上很怪他们,觉得这一切跟他们有很大的关系,要是当初他们相信我的话,让我休学一段时间,好好做个检查,让我身体能好一点,就不会这样了。我也很后悔认识了明达,把他当成自己的好朋友,从一开始他给我粉的时候,就在害我,我怀疑他把我介绍到刘负那去,就是想让我给他偷车。我最后悔的还是自己为什么是个软弱无能的人,为什么不敢在别人面前讲话,别人可以任意欺负我,我连一句话也不敢回。我有时恨不得把自己杀掉,像我这样没有骨气的人活在这世界上也没什么用,还不如死掉算了,可是,我连杀自己的勇气也没有。刚回家几天里,我一直在想这些问题,翻来覆去地想,越想越自卑,越想越生气。我想我要把所有的力气用在戒毒上。我给我爸我妈讲了我吸粉之前胸闷难受的事儿,他们说为什么不早跟他们说,我对他们说,早就告诉你们了,你们在意了吗。我是大叫着说的,我妈看了我一会儿,竟然哭了,我也说不出话来了。他们说等我戒完毒以后带我好好看看。看到我妈哭,我的心也软了,我只想自己这次能坚强一些,把吸粉的事儿忘掉,把自己的身体弄得好点。可是,当第一次毒瘾发作的时候,整个人都虚脱了,真正到这个时候,以前想的什么意志啊,坚定坚强啊,都不管用了,浑身不舒服,好像有人在你身体里面割你的肉一样,最大的希望就是就再吸一点粉,让自己好受一点,舒服一点。我妈在家里就把门锁起来,不让我出去。我难受得在地上打滚,翻来翻去,扯自己的头发,还用头撞地板,撞出血来了还接着撞,因为实在难过,像马上就要死了似的。后来几次,我忍不住痛,就用刀划自己的手,划了一道一道的。我爸我妈害怕我这样,再发作时,就把我绑起来,我每次都大吼大叫的,全楼的人都听见了。他们都知道我们家出了个吸毒的人,在背后说三道四的。我马上就要去戒毒所治疗了,我从来也没有去过那里,听说没什么作用,好多进去的人最后都复发了。我很害怕,怕那里的医生天天给打针,我从小最怕的就是打针了。”

  每次在割裂般的疼痛和挣扎过后,他都有种重生般的舒畅。他所有的意志只希望下次毒瘾发作的时间能够延长。他已经成为被缚的一只青虫,任白色的粉末妖魔肆意侵害。未来对于他空白一片,他只想把发生过的一切当作一个时间漫长的梦境,在某个早晨醒来后,会重新回归平静的生活。他开始有一种抱歉,对象除了父母,还包括自己。毕竟,生命中不会再有任何毒瘾发作时的场景能够让他刻骨铭心了。

  “犯瘾最厉害的一次,眼睛像突然瞎了一下,然后只能看见模糊的光,好像世界到处都洒着粉,白白的一片,人走来走去的,也都像是粉堆起来的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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