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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临水街病人 (1)

书籍名:《痛之所居》    作者:张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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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你想知道周围有多黑暗,你就得留意远处的微弱光线。

  ——卡尔维诺《看不见的城市》

  1.

  倘若你和我一样喜欢幻想,那么请你闭上眼睛,坐在这里,在北回归线,一个叫做临水街的地方,想象一个闷热的午后,没有一丝风,阳台上的簕杜鹃投下浓郁的影子。摇椅,静止不动的摇椅,你可以看到老人坐在上面。他的背脊,因岁月的挤压而严重变形,像一把生锈的僵硬的弓箭。倚靠这张虚设的摇椅,他才不至于平躺在家里的床铺上,日复一日仰望头顶灰暗的天花板。屋顶瓦片中间的长方形玻璃窗,漏出一束光线,光线照在摇椅附近的地上,惨白的,像是镜面反射出来的亮斑。

  老人眯上了眼睛,转过头,他生来讨厌这种光亮。左手缺了两根手指,光秃秃的断截面像畸形的赘物。屋里湿而闷热。黑白相框装裱了他逝去的半生的时光。母亲的遗像,成了一枚过期的邮票,贴在他的额头,贴在他的呼吸里相濡以沫。

  这个老人叫福生,在后半生惨淡的时光里,他常常追忆往昔。

  闭上眼睛,倾听由远及近的海浪声,像一张被风吹皱了的塑料薄膜一样,哗啦啦直响。眼前浮现的,是临近马六甲海峡的热带海域。帆船漂浮在大海上,晒得黑黝黝的水手,在甲板上忙碌着。航线是人们虚构的,以此来限定船只的方向。但唯有水手们知道,他们的使命,就是摆脱航线的束缚,一个好的水手,不应该屈服于方向。这是他们日复一日在动荡不安的海面上所领悟出来的,世界虽然有经纬线,但一个胸襟开阔的水手知道,虚设的线条无法框住随波逐流的心。他们闯荡在这片辽阔的海域,运输鸦片、陶瓷。

  当然重要的,是能够在休息日,成群结队上了海岸,在码头边随处可见的红灯区里物色一个丰腴的、浑身充满弹性的女人睡上一觉——这比船长的任何犒赏都要来得真实。这群皮肤干燥到几近皲裂的水手,他们拥有中国人憨厚老实的面孔,一种逆来顺受的、被命运压在身下的性格。一根长长的辫子围在脖子上——据说在大陆,在那个被腐朽统治者折腾地摇摇欲坠的国度里,大部分男人都已经剪了发辫,唯有这群水手,他们游离在国家之外,在制度无法控制的海域里,靠着和自然,和波涛汹涌的大海抗争而养家糊口。他们从踏上甲板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远离故乡。沿海一带,泉州或者广州的海港,他们家里的女人,不管是老婆还是母亲,哭断了肠。

  长时间没有靠岸的生活,使得他们患上了集体性的臆想症,他们在黑夜里,在闷热的船舱里讨论女人的乳房,女人的臀部,有关女人的一切。放荡不羁地发出干涩的,充满原始气味的笑声。他们不能缺少女人,女人是带给干裂大地的甘霖,他们渴念降临大地的潮湿,如同困兽渴望驰骋的自由。在女人的唇边,他们可以痛饮整个世界的湿润和温存。

  福生老人是这支队伍里极其平凡的一个,身材并不强壮,一双因长时间得不到休憩的眼睛整日显得红肿。嘴唇半开着,好似过度口渴。他的老家在潮汕大地,在一个有着红头船的港口,祖上耕种几亩薄田,穷得叮当响,到了福生老人这一代,他忍受不了家徒四壁,决心摆脱命运的枷锁。他加入了一支船队,在一个晴朗的早晨,他跟在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身后,他们搭乘一只船头漆红的商船,从入海口出发,横越南海,一路到了马来西亚。开始的那段时间,他不习惯海上没有规律的波动,恶心、呕吐,被炙热的太阳烘烤,背部晒成番薯一样的颜色,胸膛红得像猪肝。久而久之,逐渐熟悉了颠簸的生活。但想家的情绪却越来越强烈,这种浸润在血液里的乡愁变成了一枚种子,落地生根,在他身体里长出遒劲的枝桠,扎得他生疼。

  夜不能寐,一闭上眼睛就是老母亲哭得红肿的双眼,她拉扯着他的长衫,死命不让福生离开。你走了我怎么办?你不能抛下我一个人啊!母亲哭得声音沙哑,鼻涕都流了下来……他在这种追忆往昔的冥想里又邂逅了自己的背影,瘦削的,带着决绝味道的背影。他躺在黑漆漆的船舱里,隔着舱板上的窗户,可以看到黑暗中的大海在月色下泛着金属一样幽静的光,是个难得的,没有大风浪的夜晚。那个唐朝大诗人的诗句忽而闯入他心里,他竟然不知不觉念了起来。床底下窸窸窣窣的一阵,他低头,看到一只老鼠爬过,是一只吃得浑身肥肉的老鼠。它爬过船舱,最后停留在靠在墙上的船桨上面,一动不动,仿佛死了一般。福生看着它,它好似也看着福生。福生的眼睛里没有往常看到老鼠的厌恶,相反,他转过身坐了起来,拖着腮帮,自言自语道:“可怜的老鼠,你比我还可怜……”

  福生长得瘦弱,扛着沉重的木箱走过连接甲板和码头的跳板的时候,会下意识地将全身的气力集中到脚趾上,如此一来,他的脊背弯得比别人更低,干起活来浑身微微颤抖——这种与众不同的背负方式受到了旁人的哂笑。船长拍了拍福生的肩膀说:“你小子身上除了一处地方硬就一无是处啦!”

  福生没有心思搭理船长的话,他用手在自己的裤裆里掏了一下。港口附近的海水泛着强烈的白光,他厌恶这种白光,下意识地眯起眼睛,像一头受了惊吓的麋鹿。

  2.

  白茫茫一片的芦苇丛,远山看不到尽头。端午节临近,女人背着孩子采集苇叶。清晨的雾气还没有散尽,女人和孩子的轮廓被刚刚掠过香蕉树的阳光裁剪出来,和弥漫的雾气融为一体。如此平凡的一个清晨。田野里的大榕树像地标式建筑一样伫立着。赶牛人牵着水牛踏过潮湿的田坎,他打着呵欠,一顶草帽潦草地掉在肩膀上,牛打着响鼻,喷出的鼻息融入到田野鹌鹑的叫声里。白鹭的安静生活被惊扰,它们扑扇着翅膀腾空飞起,在雾气渐渐散开的田野上空,将白色的飞翔轨迹勾勒出来。

  芦苇丛越过了女人的头顶,白茫茫的,像一堵墙一样围拢过来。女人解下背带,把孩子放在大榕树下。孩子只有四岁吧,一双龙眼核一样黑的眼睛转动着,世界以如此冷静的形式投射在他的瞳孔里。他看见母亲撩起裤子,蹲坐在芦苇丛边,尿液注到湿润的土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或许他看不见,只能听到声音,声音像一把耳勺,挠着他单薄的耳膜,有些痒。

  池塘里长满了棱角,有个男人撑着小船穿梭在紫黑色的棱角丛里。划开的一条水道很快被后面的叶子掩盖了。男人察觉到芦苇丛里的动静,他将船桨划了个半圆,拐弯就瞥见一声不响坐在榕树下的孩子。芦苇丛里发出的声音传到他的耳朵里,他故意提高嗓子喊道:“都看见啦!”

  女人穿好裤子,神色慌张地站起来,她用手拨开芦苇丛,看到坐在小船上的男人,回应了一句:“不要脸的东西。”

  但事实上,男人什么也看不到。他只看到了簌簌发抖的芦苇丛和一脸平静的男孩。

  这个清晨久久停留在男孩模糊的意识里,尽管后来世事纷扰,但它始终占据着记忆里极其重要的席位,无法被切割,无法被删除。空气中飘来一股奇异的青草香味,混合着人体散发的轻微的味道,一直闯入他的呼吸里。他看见男人高大的身躯从池塘边上走来,他似乎怒气冲冲,上身摇晃了几下,然后站稳了。一双大脚踩在柔韧的土地上,留下一个又一个宽大的脚印。他一声不响冲了过来,一把将女人撂倒在芦苇丛里。芦苇丛发出被挤压的清脆的响声,男人和女人的身体扑倒在上面。

  厚重的芦苇在这个清晨充当了床的角色,女人来不及反抗和喊叫,男人压在她身上,像一块沉重的石板压着她,他的手变成了利索锋锐的剪刀,褪下她的上衣,扯掉她的肚兜,使她露出半截白皙丰硕的乳房。女人的嘴巴被捂住了,她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男人在她身上,将舌头变成了一条蛇,爬过她的背脊她的肚皮她的眼睛。粗重的喘息声使得这个清晨暧昧不清,芦苇丛沉默不语,他们围拢着两具赤裸的身体,沉默不语。孩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的眼睛骨碌碌地盯着颤抖的芦苇丛。女人用手指掐着男人的手臂,妄图张开嘴巴咬他,但被他一只大手给捂住了。女人流下了两滴冰冷的眼泪,眼泪滴落在芦苇叶子上。阳光恰到好处地照耀着,水滴的光芒,反射在孩子眼睛里,他像一只受伤的小兽颤动了一下,很快就闭上了眼睛。

  3

  在成长的那段年月,我是个充满幻想的偏执狂。我的身体在拔节,像雨后的竹笋一样地在拔节。我每天都能听见骨骼松动发出的不易察觉的声音,咔——咔——咔,它们要挣脱肌肉和皮层组织的束缚,极度渴念自由。我的欲念在拔节,小腿在拔节,生殖器在拔节。它们蓬勃生长,它们需要一场甘霖的抚慰来填充虚空。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距离我出生那一年,已经过了五个春秋。我像一只小麻雀游荡在街头,怀里揣着弹珠,我将弹珠对准天上的太阳,于是整个天空的灼热和光明都被我霸占了。我走到大街的末端,在一片阴影里,亲近老人的身体。福生老人是我们这一带出了名的讲故事能手,你无法精确精算他究竟讲了多少个故事,这些故事充满令人迷恋的气息,从他的故事里,你可以闻到咸咸的海风,可以看到印度僧人的长袍,甚至能嗅到一阵马来西亚人的严重的体味。

  我比现在年轻五十岁的时候,还在印度当一名车夫呢。福生老人的牙齿脱落地差不多了,说话的时候漏风很严重。作为镇上仅有的几名高龄老人之一,他得到了镇领导的重点关怀,领导们嘘寒问暖,将他当作荣归故里的华侨对待,在福生老人年迈丧偶的这段时间里,政府的关怀及时送上门。但过了好多年我才知道,福生老人并非什么华侨,他不过就是一个游荡在马来西亚和印度的廉价佣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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