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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迷兔 (1)

书籍名:《痛之所居》    作者:张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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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最近的自己,经常在梦中走到一个不知名的街巷。

  街道上满是盛开的玫瑰,深红、淡粉、浅黄、纯白,各种花色交织,以指尖无法触及的速度在太阳下疯长。花瓣开得愈加庞大,仿佛能包裹住世间的一切肮脏、仇恨,以及罪恶。

  在街边店铺的一扇橱窗里猛地瞧见自己,黄毛圆脸,眼神天真,双手够不到店铺门口悬挂的风铃,着实吓了一跳。自己竟然回到了孩子时代。

  梦的力量不可小觑。

  我看见年轻时的母亲优雅地在商店之间往来穿梭。她一只手牵着父亲的手,一只手拎着大包小包的衣物或是化妆品。热恋中的两个人,甜蜜得像草莓味的阿尔卑斯糖黏合在一起。

  我准备跑到他们跟前,但总被人群有意无意地遮挡。父母亲的背影像撕裂一般只剩下半边,后来索性消失。

  第一次发现自己在梦中哭泣是件于事无补的事情。

  兔子先生就是在我一个人埋头走路的时候出现的,它跟所有的兔子一样都长着白色的绒毛,眼睛里镶着两颗红宝石,耷拉着长耳朵,尾巴像一团毛球。但他又跟其他的兔子有很大的不同,它会直立行走,比我高出一个头,戴着礼帽,穿着黑色的西服打着红白相间的格子领带,手里拄着深褐色的手杖,一张金色的面具戴在脸上。

  起初,我还以为自己见到的是一个参加化妆舞会的绅士,使劲擦了两次眼睛之后,发觉它分明就是一只兔子,而且还是一只会说话的超级大兔子。

  “小家伙,见到你很高兴!”

  我一定是听错了,它竟然在跟我说话。

  要知道,这可是一只兔子。

  2

  母亲经常抱怨,生下我可让她遭了不少罪。无论是在生理上还是心理上,她几乎都溃不成军。

  曾经的母亲算是镇上少有的美人儿,扎两个麻花辫,柳叶细眉,面带桃花,眼神澄澈无暇,嘴角边总是流出淡然的微笑。母亲常说父亲是第一个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男人,也是惟一的一个,因为她一生只钟情于父亲这一个男人。

  父亲经常坐在沙发上看报纸。当他听到母亲把往事重新拿出来翻炒时,便会把报纸搁到茶几上,然后自信满满地反驳母亲。说母亲才是第一个追他的女人,也是惟一的一个。而母亲那时只在一旁抿嘴笑着。

  两个人就像小孩子。

  父亲长的帅,这一点我从不怀疑,因为我的模样多半是继承了他。这个男人一直把自己定义在“魅力男士”的行列内,穿一身笔挺的西装或是便装,毛发乌黑旺盛,皮肤和母亲一般白皙。他在一家园林设计公司做事,平日同事们无论男女都对他身上散发的男士气质一致赞叹。每每他抽出一根烟夹在两指之间,用铁青的腮帮小口吮吸时,周围的女同事便会一个劲地围观上来,男同事则在一旁干咬着牙钦羡。

  父亲侃侃而谈时,目光淡定,脸色温和,似乎这都是真的。

  母亲爱美人蕉甚于其它的花卉。有她在的地方总会见到美人蕉的影子,露天阳台上、走廊过道里满是这种植物的乐园。母亲栽植美人蕉的原因很简单,因为父亲喜欢。所以她一直都在悉心照料着这种植物。每天在晾完衣物后总不忘给它们喷水,除草,时而加些新土,就像在对待自己的恋人或者孩子一般无微不至,又小心翼翼。

  自从生下我之后,母亲不常照镜子。她害怕看见自己日渐走形的身材、不可遏制的肥胖,一天胜比一天。她也怕某天瞧见自己繁茂的青丝里会蹿出几根白发向她问好,或是发觉眼角的鱼尾纹猛然游出来把年龄暴露在她的瞳孔里,衰老、恐惧甚至死亡,当这些灰色调的词汇错根盘结在她生命里的时候,她令愿选择逃离。

  相见不如不见。这样,起码一个女人的内心会得到某种虚假的宽恕或是慰藉,而不会徒生万千烦恼。

  我对母亲怀有莫大的眷恋。不只是因为母亲会为我烧制可口的糖醋排骨或是宫保鸡丁,也不是因为她会教我唱一些好听的渔村小调,或是为我一针一线缝补玩耍时不小心划破的衣物而不生丝毫怨气。关键的是,她会给我一间安全的小屋,里面从不黑暗、孤独,落地窗的周围都长满阳光的触角,它们拱起伤心或在流泪的我,给我温暖。

  斑驳的记忆从指缝间滑过又猛地回头。印象中,父亲时常会拿着竹鞭扬过头顶,又刷地落在我裸露的皮肤上,发红的印迹像斑马线清晰可见。对待稍微犯点错的孩子,这位身材健硕的男人从不姑息,总是横眉冷对,然后大打出手。而母亲时常也会违抗她所深爱的男人,把我护在她娇弱的身后。所以幼年起,我爱母亲甚于父亲。

  即便如此,母亲仍然爱着父亲甚于我。

  她每回清理衣柜时,从不舍得扔掉那些再也不能穿下的连衣裙。因为这都是年轻时父亲为她所买的,她很喜欢。这些淡粉的或是纯白的连衣裙,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成是母亲留在过去的影子。每逢把它们揣在怀里,母亲便会沉思许久,我知道她正与曾经的那个少女相遇。它们跟随母亲,一路一路,走完一生。

  在我上初中的那段时期,父亲的工作变得繁忙,每天都很晚回家,对母亲也甚为寡淡。家里基本上整天就只有我和母亲在餐桌上目光对视。

  我低头扒饭,几乎要把整个脸贴进饭碗里。母亲眼里闪烁的寂寞总让我心中生疼,不忍触及。而母亲总是一边伸出竹筷往我的碗里夹排骨一边说:“你爸晚上还会晚点回来,昨深你看完电视去睡觉的时候记得不要把门反锁……”

  那些洒落在饭粒上的橘黄汁液让人尝了,没感到是甜的,倒觉得有些许苦涩。

  童话上一直重复老套的情节:王子吻了公主,公主醒了,然后他们相爱,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而我也一直在想:父亲与母亲的一辈子到底会有多远,他们漫长的沿途是否有不生锈的白昼和不凋谢的繁花?

  事实上,母亲也在时常考虑这个貌似没有答案的问题。

  当她有天终于在镜子前揪出自己的第一根银发时,她是痛苦的。因为她要开始比我更加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

  也许有一天,这个问题有了难以想到的答案。

  父亲和一位姓梅的女同事好上了。

  这是母亲揪出自己的第十根白发时她的好姐妹送给她的意外礼物。她的姐妹叫莉香,素颜,盘着粗糙的发髻,操一口不标准的普通话。

  “他们俩有到过我在的那家超市买东西。那个女的真不要脸,一直把手搭在阿和的肩上吵着要买紫罗兰呢。”

  “你确定……不是买美人蕉?”

  “是紫罗兰,我听得很清楚。”

  母亲的头有点晕,她用手揉了揉额头,尽力地压制住自己内心的悲哀与惶恐。

  “丽美,你……”

  最终,母亲还是瘫在冰冷的红木沙发上,神情木讷而呆滞,久未言语,无声地泪流满面。

  我站在楼梯口,双手紧紧按着发凉的钢制栏杆,仿佛在按着母亲此刻的胸口。而母亲看到我之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又别过脸用衣角迅速拭干了眼角的潮湿,然后才看向我,一脸强笑:“昨深,你莉香阿姨刚才正和妈妈开玩笑呢。夜深了,你快上楼睡吧。”

  “可是……那……那妈妈你要记得门不要反锁哦。”

  “嗯,知道的。妈妈还要等你爸爸一会儿呢。”

  母亲说话很轻柔,总是吸引着我,让我臣服,无法违背。

  之后,门开了。并不是父亲回来,而是那位送情报的阿姨宣告撤退。

  临走时,她抚了抚母亲孱弱的肩膀,“我知道阿和的为人,或许只是看错了……”

  大人说的话总是反复无常。

  墙上的石英钟把指针精准地指在零点,母亲没有等来父亲。她一个人暗自神伤,拖着疲乏的身体走回卧室。窗外渐渐起风,一轮澄澈清月坠入云层不知所踪,树影婆娑,不断有枯黄的叶子坠毁在地。

  母亲突然想起平日的我总戒不掉踢被子的习惯,就勉强撑着身子摸黑到我的房间。她帮我盖好了被子后顺势便躺在我的床边,轻声细语地贴在我的耳根说了些话。因我睡得死而没被唤醒。

  我只感到有一双手紧紧环绕着我,隔着略薄的被褥透进层层热气到体内,粼粼月光下显得温暖而温馨。而母亲的心应是悲凉的,她只窝藏着自己的心绪,像只受伤的幼兽躲在某个冰凉的洞穴里独自舔舐伤口,不让人轻易窥见。

  自此以后,母亲一发不可收拾地走向沉默。她与父亲之间似乎隔着一片不见底的沼泽,上面长满葱郁而潮湿的苔草和阴天。

  即便如此,母亲也依旧爱着那些曾经为了父亲而精心栽植的美人蕉。她会在大多数的闲暇时光里把自己盛放在老式藤椅里,闻着美人蕉似苦似甜的幽香安静地闭上眼睛,开始守着她繁茂丰盛的旧时光。

  或许,母亲真的老了。

  美人蕉的花期从初夏一直延续到入秋。每一天,都能听见它们开得热烈的花朵陆续掉落,噼噼啪啪,像燃尽的烟花虚无繁华。火红色的身体逐渐转变成腐烂的黑褐色,枯萎成一地寂然。

  盛夏真的不再了。

  3

  “你叫昨深,对吗?”

  这只兔子向我伸来一只长满白色毛皮的手,准确点说应该是爪子。

  我站在原地面对它,迟疑地不知该伸出左手还是右手。

  “要懂礼貌哦,叫我兔子先生。”它的兔唇翕动着,像两瓣又开又拢的小花,“小家伙,你看上去可不快乐。”

  街巷两旁的花圃里栽满了玫瑰,像无数双小手在风中招摇,在局促空间模糊地渗血般地盛开,没有任何犹豫地开和落,生与死都那样的迅速,且不发出任何声响。

  可惜,我愈渐泛红的眼眶里,再也找不到可以绽放一个盛夏的美人蕉了。

  一片深红色的玫瑰花瓣被水雾打湿,粘在了我右手的掌心,挥之不去。花瓣细密的纹络一时间与自己的掌纹紧紧贴着,在迷蒙的以太里合并成自己身体里某个颤动的部位,它们匀称地呼吸。

  于是我把右手握向了兔子先生。

  它摘下礼帽,从胸前别过,然后弯下腰用湿润的小嘴唇吻了那片落在我掌心的花瓣。

  我颇感唐突,猛地缩回手。

  “小家伙,你真有趣。”

  它把礼帽重新戴回头上,两只长耳朵从帽子的空隙里攸地钻了出来。

  “这里是玫瑰街,收容世界上一切迷茫、孤独、不知所措的梦。没有迷路的人是不会来到这里的……”

  “那兔子先生你迷路了是吗?”我抬头问它。

  “嗯。”

  它轻轻应了一声,然后拿起他深褐色的手杖指了指远处。

  我的目光顺着手杖飘去。

  “其实迷路的人不止是我,还有他们……”

  青色的光从每个角落亮起,我什么都看不见。

  4

  “昨深,这一回我真的要走了……”电话那头的声音哽咽住了。

  “去哪?”

  “不知道。”无助的声音敲打我的耳鼓时,电话就被挂断了。

  “喂……喂……”我使劲对着话筒叫喊,回复自己的是一阵空空的忙音。

  一种年少滋生的孤独感,透过空气里无数漂浮的粒子黏合在皮肤上,总让我感到无所适从,忐忑不安。

  腓亚是在上周末离家出走的。

  临走前他用家里那部橘黄色拨盘式的电话拨通了我的号码。我当时挺惊讶的,等反应过来决定冲到他家里的时候,他立马挂断了电话。我很讨厌他的自私,走了自己,却把悲伤与孤寂留给了我。

  他爸在那天找到了我,一副急火攻心的样子。男人想要从我漏风的口中探听到他那不争气的儿子的行踪,可惜他判断失误,因为我也一无所知。

  “明天到我家来吧,腓亚留了些东西给你。”

  电话那头,说话人的语气冷淡而又强制,仿佛一阵从西伯利亚而来的寒风刮过耳边,我感到不舒服。而有这种态度的也只会是腓亚的父亲。

  腓亚是我平日最要好的朋友,也是惟一的一个死党。他是我刚上高中后认识的,那时我还没有同桌。

  我自小喜静而不爱喧嚣的人事,所以不善与人交际,常常一个人独坐看书,看窗外的树,或是听一些慢节奏的音乐,基本上处在一种失语状态。而我也早已习惯这种沉寂的无人侵扰的状态,如同以太,真实、干净、自由,没有一丝虚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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