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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迷兔 (2)

书籍名:《痛之所居》    作者:张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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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个世界,仿佛只有他在看我。

  整个世界,仿佛只有他能懂我。

  直到某天,我翻开刚刚发下来的英语本子时,一张纸条滑落到铺着白色瓷砖的地面上,我捡起,是班主任的字迹:

  “昨深,腓亚跟我说,他想坐到你的旁边,他想和你做朋友。”

  我口中轻轻读了两遍,再转头看向纸条里提到的男孩,心中无尽地温暖着,像走在一座黑森林中面对忽然从树梢间射下的细碎光斑而感到欣喜。

  腓亚就这样走入了我的世界。

  他有着像泉水和星星一样明亮的眼神和好看的笑容,流川枫的发型,双眼皮,手指修长,清瘦干净得像春日的一棵小花树。那树上结满晶莹剔透的水晶花,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会讲许多好玩的冷热笑话,会画语文老师高耸的波峰和她所穿的那件豹纹裙子,会和我窝在图书馆的角落聊着卡夫卡:客观地看待自己的痛苦。

  但他的骨子里还有一股韧劲,在血液里翻江倒海,使得他的父亲和老师不得不为他的这股韧劲而顿生怒火。他父亲是恨铁不成钢,老师则把他定义为不务正业的不良分子。腓亚家就两人,父亲和他,母亲三年前过世。他父亲不常打他,但他却讨厌这个会把陌生女人带回家的男人。腓亚很少与他言语,相视时,目光里亦是透着冰冷。在外人看来,他们不像父子,像仇人。

  或许这便是无声的反抗,或者内心里一直积攒的憎恨。

  腓亚一直都是一个燃烧的少年,穷尽自己的火光寻找自由的皈依。他不喜欢被禁锢,被压抑,所以他自然仇视为了升学而将自己化地为牢的日子。而高中时的我们确实是一同关在笼子里奔跑的仓鼠,都奋不顾身地消耗着我们的岁月,仗着青春而有资本地认为自己能承担起这些超负荷的时光。

  腓亚一直都在塑造着一个反抗者的角色,逃课,看课外读物,沉迷网游,直至后来夺走教导主任夹在两指之间的中华烟,拿了他父亲压在凉席下的五张红色“毛伟人”,开始所谓的离家出走。

  那些不曾理直气壮的事情,在他那里,一直都理直气壮。

  “昨深,真的不和我……”

  腓亚执意要让我加入他的大逃离计划,他的话还没有完全脱开双唇就被我一口拒绝。

  “抱歉,我……”

  他一定很伤心,作为好友的我无法敷衍他的愿望。

  世界上没有哪一条路适合我们逃跑,因为我们都还小。

  “昨深,你很傻。”

  腓亚,其实你才傻,非常傻,傻到不可理解,傻到我每每念起你的名字时都觉得你是一个笨蛋。自己走不说,偏偏还要拉上一个人。

  腓亚的求爱功力十分了得。大概只花了二十五块就买走了一个女孩的心,包括一盒山寨版的德芙巧克力、一碗蛋炒饭和十块钱的车费。那个女孩有好看的睫毛,大大的眼睛,一束马尾辫总会在有风的时候像花朵一样散开。我见过那女孩几次,她的手一直牵在腓亚那里。我很不习惯。女孩的眼中亦是有巨大的不快乐。而腓亚一直用他的标志性微笑调和着我和她的关系。

  但他决定要带女孩逃离现在的生活时,我自然要说他发疯了,或是患了精神病。

  “昨深,你是懦弱的,筱耳可比你勇敢多了!”

  “你难道不了解她家里的情况吗?”

  “了解呀,她妈就是鸡,和其他男人上床,逼死了他爸。你知道吗?筱耳从小就被那个臭女人虐待……她受够了,才同意和我逃脱这个痛苦令人窒息的牢笼……不像你!”

  囤积了一段时日的咸涩液体猛然决堤,我的眼圈红了。无数的蚂蚁爬过我的心脏,很难受。

  是的,我不知道,表面和实质的差距,即便将全身的筋脉一根一根组接起来也无法丈量,那些深藏在多少人背后无言的苦痛。

  按响腓亚家门铃的时候是夏天晚上的七点,天正黑下来,暮色四合。

  裸露在无垠大地上的忧烦经过一个白昼的爆晒,该澎湃爆炸的就爆炸,还未爆炸的此刻也应泄了气,就像人的情绪。这是我选择在夜里拜访腓亚家的理由。

  开门的是他的父亲,面色憔悴,眼神忧虑。

  “上楼去吧,腓亚给你的东西放在上面。”男人坐到沙发上,继续点了一根烟。苍老在透明烟灰缸里升腾,加深着他的心伤。

  “谢谢伯父。”我礼貌地向这位面容愈渐焦灼的男人点了下头,便径直走上楼去。

  5

  距离上一次见到兔子先生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一周、一月还是一年,或许这期间只隔了短短的一天,而内心却将其丈量成一段远距离的时空。

  最近的它依旧徘徊在街巷的每个角落,依旧在迷路。而玫瑰街上的行人却日渐稀少,风声栖息在每一簇低矮的枝叶上,那些向上翻卷的小花像一种仰视,在迷离的颤抖中寻找自天空,以及逃离的翅膀,却始终无言以对。

  金色面具在倾城的日光下发散出格外耀眼的光束,一种与太阳正面的对抗却使得它全身的白色绒毛成为多余的累赘。

  兔子先生的心情显然不是很好,见到我时它只轻轻地点了一下头,两只长耳朵垂在帽子上,像在生日时没有收到礼物的孩子,盛满空虚和失意。

  我猜,它一定是想快点找到走出玫瑰街却因此迷得更深而伤心吧。

  “兔子先生!兔子先生!”

  我本想安慰它,便招手示意它过来,可它还是站在离我隔了五个商店的地方,低垂着脑袋。金色面具愈渐暗淡,兔子先生像一具断线的木偶,全身只靠那把深褐色手杖得以站立。如果此时有谁从它手里抽走手杖的话,我想兔子先生一定会趴倒在这条街上,痛苦地吸纳白昼、微尘和脚印,然后它的身体会被辗成一朵红色的印花,像玫瑰街上的红玫瑰一般妖冶开放。

  街道上开始出现一些穿着妖艳小丑服的女人,和男人。

  他们的脸上都打了很厚的白色粉底,嘴唇涂着深红色的口红。他们手握磨好的小铲子忙于从街道两旁的花圃里移出玫瑰,然后用纤白的指甲毫不留情地掰掉玫瑰的花瓣,如同撕裂一些无辜的、脆弱的魂灵。

  玫瑰街要被毁掉了?

  眼前这些奇怪人群的疯狂举动,在我的瞳孔里挤出恐惧的血丝。女人和男人一瞬间都举着紫罗兰和白茉莉瞄向我,面目狰狞,眼角是一层黑色烟熏,像心中的魔鬼。

  “兔子先生,他们要把玫瑰街毁掉了!”

  它稍稍把头抬起来,“昨深,不要慌……”

  6

  腓亚的房间远比我想象中的要大许多,虽然他一直说自己在这样的空间里快要窒息而亡。

  每当他发些小牢骚的时候,都不忘在末尾加上一句:“昨深,我们逃吧。”然后我看着他笑了,而他浓密细长的睫毛会连眨三下。

  巨大的落地窗占据了半面墙壁,窗子被打开一半,外面的天空湛蓝如昨,时而有云朵聚拢成白色的塔山,静止不动。有风穿堂而入,抖动起蓝印花的帘布,明晃晃的阳光里偶有微尘在缓慢浮动,像低处的飞翔,卑微,无力,却仍以逃离的姿态挣脱所处的环境。单人床上的白色被褥整整齐齐地叠放在床头,紧靠床边的墙壁上贴着一张超大尺寸的世界地图,腓亚的梦太过辽阔。

  这样的空间,有必要逃吗?

  其实,我也知道,腓亚的空间是心上的,那个狭窄的受限制的残破之处,停歇着无止尽的迷茫,终究找不到皈依的航向。

  在腓亚消失的日子里,我得承认自己对他的依赖丝毫不亚于一个男人对烟酒的迷恋。因为又要开始独自承受的缘故,突然之间发觉一切都不稳妥,所有的烦恼和困难彷佛都在以成倍成倍的焦距被放大,我周旋其中,形同失翼的鸟隼搁置在某棵凋零的树枝上等待风袭年华后的麻木与不堪。

  不再有一个人,在我结账的时候提醒自己口袋是空的。

  不再有一个人,在雨天执意撑伞并把伞倾到我这边。

  不再有一个人,在我忘记带书的时候把自己的书推给我而自己甘愿受四面冷漠的敌视。

  不再有一个人。

  因为腓亚已经不在我身边了。

  他走了一周,七天的长度,在记忆里不断滋生出形影单薄的绳索,捆绑过时光大树的无数枝桠,却终被一一松开。环顾四周行色匆匆的路人,甲乙丙丁,终究找不到那一张熟悉的面孔与我相觑。

  所以此刻面对他留在书桌上的这封还没有人打开的信件时,我无比珍视。

  内心的波涛早已翻涌,却又不忍拆开,害怕在读完的那一刻,信纸的末尾处会写上自己最不愿见到的两个字:再见。

  再见,再也不见,后会无期。

  可最后,自己还是输给了内心的煎熬。

  拿起白色信封,上面落着一行黑色钢笔水的字迹,干净漂亮,“致挚爱的昨深”:

  昨深:

  展信佳!

  此刻我和筱耳正在去往远方的途中,一个曾经在地图上用手指圈了无数次的地方。你不知道,我也无法告诉你。请原谅。

  当你读到下面的时候,我已经把你当成我的亲人了。我要把我所经历的事告诉你,虽然这些事会让人觉得潮湿,但请你不要惊讶或是感伤。

  或许带走筱耳,你心中会有些许不舒服。你一定会说我傻得无可救药。但我宁愿自己做的是傻事,而不是错事。

  筱耳眼中积蓄的泪水有着我们无法估计的重量。我不想这些泪水在一次次温热流出之后终因找不到停泊之处而继续流向冰冷,所以我要给她一个远方。

  筱耳的母亲是一个阅尽风景的女人,喜欢喝白茉莉泡的茶,喜欢像有些女人收集香水那样收集生活中的艳遇。当她看见筱耳日渐长成年轻的自己时,就会时常揪着筱耳的马尾辫或是在喝水时把杯里的水泼到筱耳的脸上,“长得美今后也去勾男人么!”筱耳恨死了这样一个用自己女儿来发泄自己迟暮情绪的母亲。

  她一直都很想念父亲。那个懦弱的、矮小的却能够给予女儿无尽的爱的男人,一生只爱两个人。一个是筱耳的母亲,一个就是筱耳。印象中,他总会给筱耳买很多洋娃娃、蜡笔和好看的笔记本,他总会在筱耳不快乐的时候逗她开心陪她玩。可是一年前,这个男人从公司提前回来推开卧室房门的时候,却亲眼见到自己女人和一个陌生的男人在红色“美的梦”上面疯狂地飞翔。两具干柴烈火的肉体,赤裸地交融在一起,碰撞着吱呀作响的床板。这些影像不断盘旋在筱耳父亲的脑海里,所有脉络剧烈地错乱,盘根交错。他忍受不了妻子的背叛,双手抓狂,失了心智冲到附近交通繁忙的柏油路上,最后以一个惨烈的死亡来发泄自己的不满。

  而这样的发泄,一个人,一生仅有一次。

  筱耳一直在我面前发誓,有一天一定要亲手宰了那个和她母亲做爱的男人,不管付出什么代价。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紧紧咬着牙齿,眼睛狠命地鼓起来。仿佛周遭一切在她眼里只有极端的恨。

  而那个该死的男人,其实就是我的父亲。

  “腓亚,这就是我爸爸。”筱耳在合家照上为我指她父亲的时候,我已经注意到了那个站在瘦弱男人身边的女人,烫一头卷曲的长发,穿着色彩艳丽的连衣裙,领口露着苍白而性感的锁骨,错落有致。她是筱耳的母亲,也是我父亲的情人,一年前我在家里见过。

  父亲每次带她来的时候都会为她殷勤沏上一杯茉莉茶,然后再一边为她点烟,一边盯着她领口那露着苍白而性感的锁骨露出一副男人淫邪的嘴脸。而女人身上所穿的那件连衣裙也不知道已经有多少次被父亲这样的男人,至下而上地掀开。

  在发白的大厅灯光下,我眼前却是一片漆黑。黑暗里,只看见红色燃烧的烟头在两只兽的欲望下燃得更为猛烈。

  其实,在三年前,我的母亲已经先父亲一步背叛了他们脆弱的爱情。

  我的母亲是一个人叫梅兰的女人,正如我以前跟你说的,她爱紫罗兰,爱那些同样爱紫罗兰的男人。而我的父亲不爱。所以母亲选择了背叛,找了一个和她共事的男人,那个男人抽烟的姿势很迷人,他说他也爱着紫罗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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