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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迷兔 (3)

书籍名:《痛之所居》    作者:张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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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里很遥远,有人说是地狱,但更多的人说是天堂。

  昨深,你知道那个爱紫罗兰的男人吗?

  ……

  看到这里的时候,信纸从我手心抖落。

  我必须承认自己也是一个胆小的人,无法鼓起勇气继续触及这些刺穿我心理底线的字迹。每个字仿佛都能抽出偏旁部首,在我的每根神经里安下火线,稍稍一碰便会引爆全身。我哽咽地说不出话来,心若悬空,而手指更是颤抖得不知所措。

  我捡起信纸,重新把它装回信封,揣在手中匆忙地跑下楼。不经意间竟撞到了楼梯的扶手、大厅圆桌以及沙发,但这些相撞产生的肉体之疼远不如自己内心的疼痛。我踉跄地来到大门边,准备开门。

  “昨深,你知道腓亚……”

  男人从沙发上起身,焦急地向我走来。

  “我不知道!不知道!”

  我一只手抓着头发,一只手迅速拧开门把,疯了般冲向黑暗,没有回头。

  身后的那扇门,被用力地甩上,在漫无边际的夜晚里,恰若惊雷。

  7

  梦里我依旧站在玫瑰街某个店铺的屋檐下,面对着一个虚幻的世界而望着自己脚下的小鞋。

  玫瑰街的尽头有一面大笨钟,发出一种煮水的声音。时间那样短,又那样长。

  最近街巷里的玫瑰越来越少,大雾却越来越大。或许这是玫瑰的眼泪,纷飞成潮湿的羽翼氤氲天地,以表示一种眷恋和痛苦。雾里是一片狭窄到压抑的空间,就像腓亚描述的那样令人窒息。有人出现,然后消失,又出现,却没有人说话。那些穿着小丑服的魔鬼在以庞大的数量增加,他们表情怪异,疯狂采摘着玫瑰,然后扔掉,接着又种上大片大片的紫罗兰和白茉莉。

  我的内心很不安。

  最近的兔子先生,看起来更为落寞。

  它的金色面具渐渐没有了光芒,铁锈一点一点在上面蔓延开来,成为盛大而陈旧的伤口。

  “兔子先生!兔子先生!”

  我又一次亲昵地向它招手。我明白自己有多么在乎它,就像在乎腓亚一样。因为在看不见出口与入口的玫瑰街,只有他能和自己说话。

  兔子先生拄着深褐色手杖慢慢走来,穿小丑服的女人和男人故意挤它,撞它。这使得它的步子变得更加缓慢。玫瑰街上空飞翔的鸟群穿梭在云缝中而投下的束形光线,刺穿了弥漫的大雾,渐渐浮现的是一个苍白的身影。

  “小家伙,真高兴又见到你。”

  “兔子先生,玫瑰街快消失了,你还没找到出口吗?”

  “快找到了……但或许又都找不到了。”

  兔子先生揉了揉额头,然后把自己的两只长耳朵拉了下来,紧紧贴在金色面具生锈的伤口上,像一个失败的人对自己最后的保护。绝望,懦弱,又无可奈何。

  刚刚被光束划开的大雾又聚合起来。穿小丑服的人群,骨头在剧烈地拔节,喉管发出一阵竭力地嘶喊,面目狰狞。

  玫瑰街像一座黑森林,滔天翻滚的气浪,仿佛世界末日般的黑暗。

  8

  莉香阿姨再次出现在我家时,是我拿到腓亚留下的那封信的第三天。白昼,云淡风轻,阳光从窗外射进来,流过指尖。

  母亲倒了杯绿茶放到她姐妹的跟前。这个女人已经不是三年前来我家时的那副超市阿姨的装扮了,她脸上化了很浓的妆,金卷发,一只手总是不时拨弄着挂在胸前的银项链。我差点都认不出她了,但她说话的腔调似乎一直没做多大改变,刚一开口就暴露了她的从前。

  “丽美,再过一两天,我就要去加拿大了,临走前来看看你。”

  “看来老祥在外面打拼得不错。这下你也可以和孩子一起出去享享福,可苦了大半辈子了。”

  “唉,像我们这样的女人哪会有享福的命,在外面也得继续受苦呀,呵呵……对了丽美,一直忘了跟你说了,那个姓梅的女人在三年前摔下楼死了。我看那天准是我看花了,阿和是不会做那种事的。”

  母亲押在眉间三年的愁云仿佛一瞬间被解开,整个走形的身体更加松弛地躺在沙发上。过了半晌儿,她才缓过神来看着这个曾经为自己送来伤心情报的好姐妹。

  “莉香,一家人在外面都要好好地过日子呵。”

  “丽美,你也是。多保重哦。”

  女人把双手轻轻按在母亲的大腿上,眼中滑过一丝不舍。

  此后母亲面对父亲,紧闭的情感又开始开放。

  每日她又会在浆洗好衣物后更加疼爱地为美人蕉浇水,除草,施些肥料。又会从柜子里拿出自己再也无法穿下的裙子,放在怀里甜甜地笑着。还会在每晚嘱咐我一句:“昨深,你爸会晚点回来,你看完电视去睡觉的时候记得不要把门反锁。”

  仿佛这样的时光一直都在,只是被一场压抑的梦雪藏了三年。

  或许,欺骗是最好的自我催眠。

  父亲平日忙于工作,向来与我不苟言笑。最有父爱的一次是他替外出的母亲开车到学校,给我送伞。除此之外,他在我心里一直是一道黑影,冷冷的,寒风一般刮过我的五脏六腑。

  我对他存在着恐惧和莫大的怨恨,不只是他操着竹鞭打我时的冷漠无情,重要的是他背叛了一个深爱他的女人,一个把自己全部青春与自由都无悔献出的女人。

  腓亚离家出走一个月了,他留给我的信自从上次在他家读了一半后一直被我放在抽屉里。每当想起那封信,我就加深了对父亲的怨恨。

  “昨深,你一定很恨爸爸吧?”

  当他终于累倒躺在病床上的时候,竟然破天荒地把我叫到身旁。他用憔悴发黄的手握住我想要挣脱的手,泛白的龟裂双唇微弱地吐出几个字。白色的床单几乎要把他吞噬,只露出一个头,日渐枯黄。他眼里露出男人少有的湿润与温情。在消毒水弥漫的房间里制造了一种令人潸然泪下的氛围。

  父亲得的是白血病。

  起初流了很多鲜红的鼻血,他不以为然,只说是上了火,就吩咐母亲买些下火的中草药煎服便可了事。这样拖了大半年,血液不断从他的鼻孔中大股大股地涌出,他引以为豪的乌黑秀发也逐渐掉光。母亲预感不妙,便硬拉父亲碾转了镇上的好几家医院。

  验血报告下来的那一天,父亲被判了死刑。那一天,他连续抽了好几包的白色中南海。母亲哭花了脸,她紧紧拉住医生的衣角不放。

  “已经到晚期了。”

  医生双手抄在白大褂的口袋里,摇了摇头。

  父亲住进医院后,母亲害怕他随时会走,便每天拉着放学的我匆匆忙忙跑到病房里去看父亲。而父亲总是翻身侧着看向摆在窗沿的几盆美人蕉和紫罗兰,那是母亲不久前弄来的。

  随后他又躺在床的最里面,对着墙壁,始终无语,像不愿面对一些人和事。

  人总是在将死之时弥留之际才开始审视自己的过去,悔悟曾经做错的事。耻辱、悔恨、救赎各自找到了寄生的地方,对谁都公平。

  这世上终究找不到不曾犯错的完人。

  母亲把炖好的鸡汤用保温壶盛着放到床边,接着从木架上取下一条毛巾在脸盆里搓洗两三下后,轻轻地抚着父亲枯槁的脸。几年前,这个看似正经的男人还引诱了一个深爱紫罗兰的女人并为之疯狂。可怜的女人为此付出死的代价。此刻,他也已离死亡不远。

  母亲把被单掀开一角,又用毛巾擦拭着父亲的手臂。那条胳膊,布满密密麻麻的针眼,骨瘦如柴。之后,母亲端着脸盆,神情忧伤地向病房外走去。

  “爸爸,你真的做错了。不仅伤害了妈妈和我,还伤害了腓亚和筱耳。你知道吗?腓亚可是我最好的朋友,他的母亲就是梅……”

  看着父亲躺在病床上消沉的身影,胸中突然有股力量强烈地压制住自己要说出的一个名字。

  “梅?梅兰!。”

  父亲怔住了,脸上突现的神情比刚才母亲的还要忧伤。他替我说出了那个死去女人的名字。

  “一切……一切都太迟了,爸爸!”

  装在大罐葡萄液注射瓶中的一滴液体还没来得及向针管的尽头滑落,另一滴就被带入深不可测的谷底。

  死亡以伟大的姿势启动时光的巨轮,乘载或大或小的罪恶远赴天堂,或者炼狱。

  父亲不再说话,他的沉默跟他一起睡去。或许,这便是一个人最好的忏悔。

  母亲在父亲过世后,更加疯狂地照料着那些养在二楼阳台上、走廊过道里的美人蕉,以及刚刚种下的紫罗兰,不停为它们浇水,除草,施肥,加新土,像在徒劳挽留住一些已经无法重现的人和事。

  我每逢看到她在回忆里度日,恍若有一根细微尖刻的针刺,扎入我的神经而渗出无止尽的疼痛。

  “昨深,原来你爸除了美人蕉还喜欢紫罗兰呢。在医院的时候,他就让我把这两种花放在床边供他观赏,你说你爸是不是挺有情调的……”

  母亲咯咯地笑着,悲伤与幸福夹杂的脸庞上透露出一种诡异的表情,神经兮兮。

  “妈妈!你醒醒好吗?爸爸不在了,不在了!他不只爱你,他还爱着另外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喜欢紫罗兰,她叫梅兰,是爸爸的同事,也是我朋友腓亚的妈妈,三年前死去的那个!”

  世界仿佛一瞬之间被抽走了所有的声音,只剩下男孩凹陷颤动的嘴唇,以及女人裸露在白昼底下的一脸惊恐。

  “昨深!你在胡说什么?”

  “我没胡说!”

  “昨深!”

  我抹着眼泪跑上了三楼,母亲渐渐成为我身后失落的背影。我知道,她很伤心。

  明白真相的人,往往比沉溺在谎言中的人更伤心欲绝。

  母亲失声痛哭,整个眼球泛着血红色,眼泪像盛夏里憋了很久的骤雨,停不下来。她推开眼前所有的花盆,包括她曾经为一个男人所痴恋的美人蕉和刚刚种下的紫罗兰,像推翻做了许久本该清醒的梦。

  厨房响起水壶的悲鸣。

  我从抽屉里取出那封还没读完的信件,翻开,又见到了腓亚干净漂亮的字迹:

  ……

  昨深,其实那个爱紫罗兰的男人就是你的父亲。

  曾经我在某个夜晚透过那扇落地窗看到他开车送我母亲回来并吻了她。那天下雨,我又看到他为你送伞。我想了解有关这男人的一切,所以就跟班主任说要做到你旁边,和你做朋友。

  起初我想过要报复你父亲,可是后来遇到了筱耳,才发觉我们都只是一群无辜的孩子。还记得以前我和你聊起卡夫卡的那句话吗?

  客观地看待自己的痛苦。

  那些大人们犯下的过错,为什么要让我们承担?

  所以,我放弃了心中的念头。

  我只想我们能做一对最好的朋友。

  请你原谅。

  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如果也想和我们一起逃离这个大人的世界,请拨打我的号码,或许我和筱耳还未走远。

  昨深,你真的很好。和你做朋友,我感到幸运。

  正在寻找远方的腓亚

  X年X月X日

  我深吸了一口气,憋在胸口,努力抑制住从脸上倾泻而下的大雨。

  随后,我拿出手机,按下了本应在一个月前就该拨打的号码。

  “对不起,你所拨打的用户不在服务区内……”

  我彻底输给了泪水。

  9

  再次见到兔子先生的时候,玫瑰街已经消失。那些店铺、穿小丑服的女人和男人、紫罗兰以及白茉莉,也都不见了。

  或许,世界原本便是一片空白。没有花花绿绿,没有复杂的人事。一切安详,如泛白的天空和大地。

  “兔子先生,我的朋友都走了,我好寂寞。你找到出口了吗?”

  “再也找不到了。昨深,我要和你在一起。”

  兔子先生站在朦胧的雾气中看着我,手里握着最后一朵玫瑰花,深红,像最浓烈的爱。

  我飞奔过去,用自己在梦中还是孩子的身体紧紧拥抱着兔子先生,感动的泪花碎成一地璀璨的水晶。

  “昨深,一直苦苦想要寻找的出口,其实只是成长路上的未知。”

  它嘴角上扬,温柔地看着我,眼睛里发出似曾相识的光芒。

  我像是独自面对镜子时,看见镜中的那个人。

  “兔子先生,你究竟是谁?”我抬起头问它。

  它伸出长满白色绒毛的手把玫瑰花轻轻放到了我的手心,然后缓缓地摘掉脸上的那张金色面具,微笑着。

  眼神清澈,腮帮干净,瘦削的下巴留有一颗小小的圆痣。

  我不敢相信。

  原来兔子先生就是我自己。

  原来迷路的一直是我自己。

  有路无路都已不再重要,成长的出口原本便是未知。

  “昨深,成长的路上,你总会长大。总有一天你会找到自己的出口,真的,你会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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