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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金成石篇我看“武”、“侠”、“小说”(1)

书籍名:《口号万岁》    作者:孔庆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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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侠小说,我们简单地看它的名字,可以分为“武”、“侠”小说这么三部分,在这几个内容中,金庸完全对得起这几个字。他的武是一流的武,侠是一流的侠,小说是一流的小说。我们说武,有人说金庸小说是胡说八道,是麻醉青年的毒药,为什么呢?说金庸本人不会武术,他怎么能写出那么高深的武功呢?这不明明是自欺欺人吗?这不是艺术骗子吗?我想这样的逻辑,简直不值一驳,难道作家要写什么他就必须会什么,就必须经历什么吗?那么作家如果要写一个妓女呢?作家创作什么和他会什么完全是两回事,或者说正是因为他不会武功,反而他能发挥他高超的想像力,写出了那么精彩的“纸上武功”,武侠小说到现在已经形成了一个独立的艺术类型,这个类型有一个因素,就是他建立起一套完整的武学体系,包括它的概念、术语、理论,这些东西和现实中的武术有关系,但它们是两回事,如果有人按照武侠小说中说的那样去练武功,那肯定会走火入魔的,艺术和现实是两回事,就像有人按《红楼梦》中的菜谱去做菜,做出来之后极为难吃,武功也是这样的。大家知道看古代的武侠小说,或有武侠因素在内的小说,战争小说、打斗小说等,像《水浒》、《三国》,虽然写出了人物的英雄气概,但是武打是很简略的,我们只知道李逵手使两把板斧,他使的是哪路斧,是受哪个师父指点,会什么内功,我们都不知道,古代武侠小说的武功描写是简略的。到了现代,武侠小说中武功描写突然非常细致,非常有体系,这本身是一个问题。为什么在冷兵器战争时代,这个武打描写很简单,关公温酒斩华雄,完全是一种气势。那么到了热兵器时代,到了原子弹时代,武侠小说中的武功描写突然精彩起来,这本身就包含着人类的文化难题在里面,为什么越到现代战争时期,武侠小说描写越现代化,“纸上武功”到了20世纪之后,开始越来越细致,并不是说金庸、梁羽生他们几个人发明的,他们前面还有很多人,他们是站在巨人肩膀上的巨人,到他们这里更加系统化,尤其是更加艺术化。有人说武侠小说是弘扬暴力,暴力打斗,我想你看了金庸的小说后你想去打人吗?你想去抢男霸女吗?我想没有这样的人,因为金庸小说,他把武打充分地艺术化、道德化、观赏化了。我想大家是搞传媒、搞影视的,应该领悟出来,金庸小说里的武打,用一句白话说叫好看,具有视觉美、具有视觉观赏性,你读的时候并不感到有血腥之气。这一点还是和古龙有一点区别的,古龙有时还要渲染一些血腥之气,一剑刺进喉咙,看着血花怎样迸射出来,在金庸这里没有这样的描写,我们可以说金庸笔下的武打,在很多场合已经是艺术化或舞蹈化了。比如你看洪七公和黄蓉对招时,一个白发飘飘,一个青春年少,两个人打成一团时,这哪里是武打?这简直就是芭蕾舞中的双人舞,你得到的是一种艺术的享受,你得到的是一种对人体的想像力——人体到底能够发挥出什么样的功能?金庸小说在武的方面是十分出色的。他的武打不雷同,我们说梁羽生的武打描写也十分细致好看,但是读多了之后,有雷同化之嫌,他的很多武打场面似曾相识,而金庸笔下的人物,每个人怎么打,使什么兵刃,用什么路数,都不是随便安排的,一定只符合这个人物的性格,合乎他的命运,合乎此时此刻当下的情况。这一点,当然在我们的古代小说里已经注意到了,如人物使什么兵刃,都是和他的性格有关系的,李逵就要使两把板斧,假如李逵用一把宝剑,顿时这个形象就塌毁了,就不是李逵了。那么金庸笔下的人物,每个人用什么样的招数?比如梅超风要用九阴白骨爪,郭靖、洪七公这样的人就要用降龙十八掌、打狗棒,而且越是水平高的大侠,往往越看轻兵刃的作用,最高的大侠往往是赤手空拳,也就是说他对自身拥有无穷的自信,他更多的不借助外在的兵刃。你看那些凡是使用很奇怪兵刃的人大多数不是一流高手,一流高手即便没有兵刃也一样,像大家知道独孤求败,他的武功境界有几个阶段,第一层是所向披靡的阶段,那把剑非常锐利,像我们年轻人一样,所向披靡,然后超越这个阶段,用轻剑,然后用重剑,重剑无锋,最后用木剑,到了人生的最高境界,这时剑就成了一种摆设,那时已经成了飞花摘叶,皆可伤人。金庸通过写武来写人性,把它推到一种很难超越的境界。我们说现在的武侠小说为什么越不过几十年前,没有进展呢?其实也进展很多,对人的理解也都有进步,问题是在武打这方面,难以超越。这是讲武侠小说“武”这个字。
  武侠小说第二个字叫“侠”,“侠”这个字在金庸这里同样写得感天动地。为什么武侠小说这么受人欢迎,如果说到根本原因,还不在“武”这个字。也许少年人更喜欢武,我想很多科学家教授学者,他们读金庸的小说,不会对武太感兴趣,侠更吸引人的注意力。梁羽生讲过一句话,他说,武侠小说可以没有武,但绝对不能没有侠。梁羽生特别注重使用这个字,当然梁羽生这样说,他可能相对地不太注重武了。金庸小说武也写得好,但是最重要的还是侠,那么什么是侠?这个概念非常复杂,侠是中国文化中固有的东西,很难翻译成西方语言,在西方语言中没有完全对等的一个概念,它和西方的骑士是有一点区别的。我们用简单的话说,侠就是一种牺牲精神。就是能够放下自己的事,投入到别人的事中去,不管自己有什么困难,发现别人有困难,就立刻投入。在先秦时代这个概念就形成了,在司马迁的《史记》中讲侠“能解人之缓急也”,当别人有什么困难的事时,我能挺身而出。当然侠不仅仅指这一个概念了,侠的精神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不断沦落,不断沦落,在现代社会生活中,侠已经非常少了,侠的精神已经非常淡化了,所以它在艺术中得到了弘扬,得到了突出。金庸小说,把侠的各种境界都写得淋漓尽致,金庸把侠写到一种最高的境界叫做“为国为民,侠之大者”,这是《神雕侠侣》里面郭靖教导杨过的话。那么侠首先要为别人着想,为自己的亲人,为朋友,为你的集体,小集团,扩而大之,那就是为国为民,像郭靖这样的当世高手,完全可以凭自己的功夫,保全自己的性命,但是他宁可和襄阳城同归于尽,他明知道襄阳城最后是守不住的。忽必烈曾对郭靖说:“你们大宋朝这么腐败,皇帝这么昏庸,你帮助他有什么用?”郭靖说:“我不是在帮助皇帝,我是在帮助大宋百姓。”这里体现出来的就是一种侠之大者的境界,所以你读这些感人的故事,就和六七十年代的人读雷锋故事那么感人是一样的,审美效应是一样的,因为这里面包含着人类最基本的东西——牺牲精神。当人们都不愿为别人牺牲了,都希望别人为自己牺牲的时候,这样的描写尤其能使人感动。
  其次侠的意思里面,还包含着一点,就是正义感。社会总是需要一种秩序的,这个秩序不仅仅要靠法律和规则来维护,法律和规则永远是有漏洞的,有什么法就有什么漏洞,不管你制定什么法,总有人会钻法的空子,总有很多人可以杀人不偿命,总有很多人可以随便贪污,可以欺侮别人,不管法建设得多么完善,社会永远不是完美的。古龙有一句话说:“这世上有杀不尽的贪官污吏,杀不尽的不法之徒”,靠法律是没办法惩办他们的,那么这时候,人民心中有一种自然的愿望——有一种正义的力量——用中国古人的话说,叫“自掌正义”,就是我不依靠外在的东西,替我伸冤雪耻,能不能有一种东西来“自掌正义”?我们知道法律也未必就是公正的,现在电视上有许多法庭庭审的直播,那么所有的审判结果在我们看来都是合理合法的,都是正确的,合乎人心的吗?很多是不合情理的,比如别人把你的孩子杀了,然后把他枪毙了,你觉得这样就是公平了吗?这绝对不是公平的。法律处理一个问题,从道德的,从伦理的角度说,它不可能是公平的,人们心中永远怀着一种要弘扬正义、惩恶扬善的欲望,侠就满足了人们这种心理,它喊出了人们正义的呼声。过去我们的新文学总是在批评武侠小说,说它是麻醉人的精神毒药,因为社会黑暗,他就呼唤侠客,他怎么不去参加共产党?如果在那个时代这么反驳还是有道理的话,那么现在你去找谁?不管社会进步到什么程度,它永远是有阴暗的,人们对美好东西的呼唤,是没有止境的,所以正义感是武侠小说存在的一个支柱,何况你把它写得这么精彩。所以说金庸的小说,武写得精彩,侠也写得精彩。
  但是说只有武好侠好,小说写得不好,那也是不可能成立的。我们说一个人对武有很高的向往,对侠的境界也理解很深,但是最后你如果不能把它转化成为艺术形象,那么,在艺术这个角度来说,它就可能是失败的。比如我们搞电视的,有时策划得很好,说得很精彩,但是最后没办法操作、手段不够。比如古龙他也是非常优秀的武侠小说作家,我也很喜欢他的作品。古龙对武的理解,对侠的理解可以说非常深刻,他的想法都非常好,但是可能是知识准备不够,或其他原因,他自己也知道他没有办法在艺术描写上和其他武侠小说家来争高低,也就是他没有办法把它转化成形象,所以古龙他是走一条险路,专门不写武功,不写过程,他从来不写这个人是学的哪门武功,哪一派,他的武功成长是怎么样的,他的人物都是一刀飞出去,敌人就死了,你不相信也得相信的,强加到你头上的这样一种写法,在描写上他是深知自己有短处的。那么金庸的小说,作为小说艺术,是非常优秀的,我们可以把“武侠”二字去掉。
  讲小说我们不必讲那么复杂的概念,就用我们日常理解的几块来说,就可以了。小说不外乎结构、人物、情节、语言,在这几方面金庸的小说可以和任何古今中外的名著一比高低。比如小说的结构,很多武侠小说之所以粗制滥造,就在于不讲究结构,乱写,有的小说甚至前后情节都对不上,特别是那些连载的小说。那么金庸小说不论大作品还是小作品,都非常重视结构。比如他最短的作品《越女剑》,只有2万字,含量却那么高,里边有武侠,有传奇,有神仙传说,有政治、历史,有爱情,结构非常精妙,特别是结尾那部分,写得非常棒。结尾那块顺便把“西子捧心”这个典故都给点活了,为什么“西子捧心”是千百年来最美的形象?金庸作品是篇幅越长,越宏伟好看,这是金庸的功夫,他就好像韩信带兵,多多益善。小说越大,结构越是波澜起伏,非常壮观,他的大部头作品,你开头读下去,他一点都不玩弄玄虚,非常有大家风度,用一种非常开阔的视野开头,但是你读下去,就好像是进入一片森林一样。像《天龙八部》,《天龙八部》的结构之宏伟是世所罕见的,它涉及到多么广大的地域,多么复杂的政治集团。在《天龙八部》这部作品里,他写了大宋、大理、大辽、西夏、女真、吐蕃,还有慕容复朝思暮想恢复的大燕,是七国演义!它的主题是什么呢?是战争与和平。这么宏伟的一部作品130多万字,读起来没有松懈之感,读起来是精彩纷呈。当你读这样的作品时,有一种矛盾的心情,一方面急于往下看,一方面越往下看又舍不得往下看了,生怕把它看完了,看完了可怎么办?经常有这样的感觉。而且金庸小说的结构是绝不雷同的,一篇有一篇的结构。能够在小说上做到结构绝不雷同的,在20世纪,只有鲁迅一个人,绝不重复自己,这是一种非常高远的理想。金庸先生就是从来不重复自己,每部作品都是个独特的艺术世界,人物之间不雷同。这是说金庸小说结构之宏伟,之精巧。那么大的作品,有时就想,他怎么能驾驭得了?非常难以置信的,有的时候你读着读着就会为后面担心,这个事情后来怎么办呢?这个悬念怎么解决?
  我们再看金庸小说的人物,这恐怕是最值得人们称道的一点。衡量一部作品是不是优秀的,是不是好作品,从消费者这方面来考虑,非常简单,就是看他的人物,我能不能记得住。你的小说人物我都记不住,你说你是好的作品,我什么都没记住,你怎么向我证明?你没法证明。金庸先生是一个非常谦虚的人,他在各种场合,都是很低地评价自己的成就,他从来不吹牛,他从来都是说“我只是一个讲故事的人,我的作品没有那么高的成绩,学者们把我说得太好了,你们对我的厚爱我太感谢了”。他说是这样说,这都是一种大家风度了,谦虚中包含了无穷的自信,就是我的作品我不论把它说得多么低,1000年后,还是精品,包含着一种这样的境界,他才敢于那样说。他没有必要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写小说,因为金庸小说的人物已达到了家喻户晓的程度,我们用文学理论的一句话来说就是典型人物,就是典型情境中的典型人物,他的人物已经深入到我们的日常生活中,而且不仅是现在的日常生活中,早就深入到生活中了。还在20世纪70年代的时候,金庸的小说就在东南亚一带报纸上载遍了。那时候有个例子,那时越南还没统一,有一次在南越的议会上,两个议员争吵起来,其中一个议员就说:“我看你就像是岳不群。”对方也不甘示弱,反唇相讥“我看你是左冷禅”。就是说他的人物可以作为典故来使用了,这样一个程度。那么优秀的小说,它写人是为了写一种普遍的人性,这一点像古龙、梁羽生都有共识了。金庸也是这样,他的小说的描写不是为了一个好看的故事,而是要通过具体的人、事来写一种普遍的人性,写人生存的种种道理、种种情感,所以他的人物才能感人至深,你才能记住他的人物。你想一想有生以来你所读过的小说,所有小说加起来,谁的小说人物你记住的最多,没有人能超过金庸!我小的时候,曾经把《水浒传》一百单八将的名字都背下来了,但是现在我三十多岁了,已经有几十个记不清楚了,勉强记住的一些也只是机械的记忆,不是形象记忆,那么给我形象记忆最深的,就是金庸的小说人物。金庸的人物,我想任何一个人只要你读过他的作品,随口能说出几十个来,平均一个作品里说出三五个来不是什么难事,那么成为经典形象的,绝对没有异议的至少有十几个人。这不是标志,还有什么是标志?那么金庸写人物为什么能够感人至深呢?他写到人物的心灵深处,写人的心理,这又是现代小说的一个特征,我们知道古代小说不注重写人的心理。我们中国古代小说有个观念:人能看到的只是行动,能听到的只是语言,他心里想什么你怎么能知道呢?所以我们中国一开始很难接受西方的作品。那么金庸小说就发挥现代化艺术的特长,他对人物心理的挖掘是十分深刻的,也就是金庸小说的人物性格、人物命运是经得起用现代心理学的理论去分析的。中央电台做了个节目,同时采访我和金庸,我就通过主持人去问金庸,是否系统地研读过西方的心理学理论,金庸说没有。我想,他还没有直接去研读那些理论,而是通过别的去感悟,别的艺术作品,间接地去达到这个境界。比如金庸小说中写了许多看上去很怪的人,这些人表面看上去很怪,实际上每个人他都有不同的成长道路,是这个成长道路决定了他的怪,是成长道路决定他的性格。根据现代的心理学,人的性格,主要跟童年经历有关,大概六七岁左右你性格的框架就基本已定了,那么以后的变化还决定于你是否会遇到重大的遭遇、重大的突变,童年经历和重大遭遇决定了人的性格,那么金庸小说的人物都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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