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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页

书籍名:《夕阳操场》    作者:青衫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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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不,就用你说的,你改得更好。”他略带表扬的口吻。
  一会儿,不到两千字的报告就打完了,我又习惯性地拖动鼠标认真检查一遍,纠正了几个错别字,然后按照公文格式调整了页面设置和段落、字体,顺手按下了打印机。
  打印机嗡嗡地工作着,我说好了,起身想走。
  班主任微微的笑意变成难得的笑容,捏着两张打印纸上下看了一遍,突然问:“你是哪个单位的?”
  “XX监狱。”
  他不住地点头:“不错不错,小伙子不错。”
  我早已听惯类似的话。单位里的领导从不吝啬这样表扬人,但我也清楚这并不意味着什么,如果因此而产生什么惊天幻想,就太可笑了。
  我没说话,等着他让我走。
  他一边收拾着电脑旁边的杂物,一边说:“以后就找你帮我干这些事了啊!你看,文章被你一改,通顺多了。给我留个手机号。”
  我暗自叫苦,干得烦烦的工作还得在这儿继续。不过,这些年我也学会了对于不能推脱和逃避的工作,口头和心理上都愉快地接受的调节办法,套用一句流气的比喻:如果不能避免被强奸,请学会哼哼。
  离开会议室,我回头望了一眼还站在讲台上的班主任,他正拿着两页纸静静地朝我的方向张望。一排排整齐的桌椅隔在我们中间,会议室显得空旷深远,光线不太好,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七)
  在遇到岳刚前,我以为人心是石头,一旦沉入水底,就很难再被波澜卷起,从此归于沉寂。可现在我才明白,人心不过是冰面上的玻璃球,任何一点力量都能牵着它去往不可预知的方向。
  可能是帮助李主任做了那件事后,无论在会议室或者宿舍楼道,每次见到,他总会朝我点点头、笑一下,甚至在听讲座时,偶一抬头,就和高高地坐在讲台一旁的他的目光相遇。他没有任何表情地任我们的视线相撞,让我不知该如何做出反应,只能闪躲着移开,听凭那道光束静静地照在身上。
  但更多时候,我的注意力并没有这些事情上。我会望着前排岳刚的后背发呆,会数他密密的短发中偶有闪现的白丝,会深深地辨别刚洗过的作训服上淡淡的洗衣粉和阳光的味道。时间久了,我无法抑制伸手抚摸他头发的冲动,想去体会硬硬的发茬在指尖流过的细细密密的触觉。
  虽然彼此留了电话,但我经常看着手机屏幕上他的名字犹豫,不知道拨通后,能说些什么。看得出他人缘极好,应该不会象我有无所事事的时候。
  星期天,培训班休息。一早起来,宿舍里另两个同事到附近的商场买东西,问我要不要去。我躺在床上想着岳刚会去做什么,就推说还是睡觉舒服,便听见他们叮叮当当地走了。
  天色不太好,阴阴郁郁的,没有吃饭的欲望。拿起手机找到岳刚的名字,将手指放在按键上,反复想着接通后第一句讲什么最为得体。
  突然铃声就响了,象在心中炸了个雷。屏幕上显示着他的名字,第一反应是:难道我不小心按键了?
  “起床了没?”电话那头他独特的瓮瓮声。
  我下意识地迅速从床上跳起,一手拿机,一手将被子拎起,整出大致的形状。
  “起了,起了。”
  “有什么安排?出去吗?”
  “还……还没想。”我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是否有些发颤。
  不想承认这是心有灵犀,但期盼着他能说出自已想让他说出的话。
  “要不,跟我去一趟外面吧。”他没有平时的那种“霸气”,似乎有些不确定。
  “你在哪儿呢?”我走到窗户边向外张望。
  “我也刚起床,过十分钟咱们在门口见。”说完,他就挂了电话。
  下楼,看见岳刚双手插兜站在院子的假山边,换了便服,一件浅绿色的夹克,显得很随意。也许是昨天刚洗过澡的原因,短短的头发闪着亮光,脸上也比平日更加红润,让我觉得,周围甚至整个世界都被他照亮了不少。
  他轻笑了一声:“真没什么事吧?”
  我点点头,不知他怎么会这样客气。
  “那走,路上再跟你说。”
  我对省城并不熟悉。虽然工作后来过几次,但仅限于宾馆和厅里这条线路。他说的坐几路几路然后再倒几路几路的话,根本没在意,反正跟着曾在这座城市生活了三年的人该不会错到哪里。
  因为是星期天,公交车很挤。我和岳刚一前一后被夹在人丛中不能动弹,更别说要说点什么。他一手抓着扶杆,一手放在我肩上,仿佛怕我丢了似的。
  手心很暖。看着车窗外飘过的楼宇、广告、人流,觉得身处这样一个陌生的环境,有一个人在身边站着,一路开往不知目的的方向,这情景似乎在梦里出现过。
  转身看岳刚,他也冲我笑了一下,并用力捏捏我的肩膀,心顿时象被温暖的水流淹没,熨帖、坦然、安详。
  转车的时候,岳刚告诉我想去开发区看一个外甥,孩子刚从技校毕业,一个人在外孤孤单单的。
  到了公司门口,岳刚叫我在一边等着,自己掏出手机联系。远远地看见他反复打了好几次,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不好。
  大概过了二十多分钟,一个身材单薄的小男孩才从门口跑出来,岳刚朝他摆摆手,两人一起向我这个方向走过来。
  “这是赵叔叔。”岳刚指着我说。
  小男孩怯怯地叫了声叔叔,看上去刚满十七八的样子。
  他对岳刚解释公司里管得太严,休息也不让随便出门,好说歹说组长才准了一个小时的假。岳刚听着不住地皱着眉头。
  我连忙说:“赶紧吃点饭吧,有什么话饭桌上再唠。”
  坐定,岳刚只顾问东问西,我就自作主张地点了四个菜,想来孩子平常吃食堂也没啥油水,所以尽着肉多的方向。
  他们一直在说家里的事,不时抬眼看岳刚的表情,是忧伤、牵挂还是别的,总之和他在夕阳里,在操场上的决然不同。
  “姥姥还好吧?”孩子一边吃一边问。
  “唔,还是那样。”岳刚不经意地看了一眼旁边的我,“还得你妈扶着才能起床。”
  我夹菜的筷子猛地一松,鱼掉在盘子里。扶着起床?意思是...瘫痪!
  接下来他们再说什么我都记不太清,脑子里一直切换着岳刚爽朗的笑和瘫痪在床老人的情景。
  起身时,岳刚拿出几百块钱塞到孩子口袋里,拍着肩膀缓缓而有力地说:“冬儿,多注意身体,家里没什么背景,全靠自己努力了。”小男孩用力点了点头。
  我眼眶一热。忙转身到柜台前结帐。
  
  往站牌方向走的路上,我们俩谁都没说话,各自想着心事。
  岳刚自顾自抽烟,全然没注意到我不时询问的眼神。车也一直没来。许久,他长长吐了口气,“要不,咱们走走吧。”
  街上行人很多,嘈嘈杂杂。我们俩就这样沉默着,走着,时不时被迎面的路人挤散,然后又并到一起。
  我不知道该怎么劝解他、安慰他,刚才听到的事对我来讲,很遥远很陌生,只在小说、电视里情节的起承转合中发生过。
  犹豫地拍拍他的胳膊,岳刚象才发觉身边有个我似的转头憨憨地笑:“哦,对不起,我走神了。”
  他一句一句地说起他的事情。他有一个姐姐,早早嫁了人。上警校时,父亲因病过世了,母亲和姐姐倾尽全力供他上学,对于北部的农村,“全力”意味着所有物质、精神包括身体的付出。许是透支太多,前两年,母亲在劳动时摔了一跤,从此再没站起来。工作后,岳刚独自承担起外甥冬儿的上学费用,直至他毕业到省城这家公司工作。分监区的事务太繁忙,作为独子的他竟没有更多的时间回家照顾母亲,而且,监狱警察的待遇也不足以让他以更多的物质回报家人。
  他的语气始终很平静,不象在诉说某种不幸的遭遇。很多次,我伸手拍拍他的后背,他都回身抿着嘴点点头,然后轻轻拿起我的手,抓在他手中,一种信任、坦诚、亲近的东西在我们之间滋生、流动,把彼此紧紧连在了一起。
  那天下午,我不知被岳刚拉着衣襟拐了多少路口,走了多长的路。天色慢慢黑下来,城市的街灯渐次点亮,我们就这样说着、走着,忘了身边红尘万丈。
  那一刻,我竟希望我们能顺着灯火走进一个与世隔绝的场所,在那里,我能穷尽所有地给予岳刚更多的无忧和快乐,穷尽所有地——爱他,爱这个有忧伤、有烦恼却坚强、开朗的男人。我自卑地想:与他相比,那些曾经令我无比怅然、封闭而自怜的东西又能算作什么?
  (八)
  被台湾一档综艺节目《超级星光大道》首期冠军林宥嘉唱红的《你是我的眼》中有这样几句词:如果我能看得见,就能准确地在人群中牵住你的手,如果我能看得见,就能惊喜地在背后给你个拥抱。对岳刚,我就有这种不能阻挡的渴望。只不过,歌中的“我”因为看不见无法做到,而现实中我却因为世俗的眼睛张得太大而无从回避、无从闪躲。
  李主任又找过我两回,帮他弄所谓的情况汇报和经验总结。记得在总结培训取得的主要成绩时,我鬼使神差地加了几句:在积极做好体能训练和知识充电的基础上,第六十二期培训班从促进友谊、增进交流出发,开展了以“畅谈.分享.进步”为主题的系列活动,稳定了学员思想,丰富了培训生活,为确保培训工作圆满完成提供了有力的保障。
  写这段话时,我脑海中浮现的是与岳刚从街巷深处一路走来,说家事、聊故事、彼此分担的情景。而这些温暖心灵的东西却无法对任何人尽述,只能用干巴枯燥的语言留在纸上影影绰绰地暗享。
  李主任对这几句大为赞赏,用卷成筒状的纸在脑门上拍了拍:“怎么就没想到搞这么个活动,可惜了。”
  暗笑老头太迂,象这种无中生有的做法不是在写材料时常用吗?难道还担心有人查啊。
  我启发他:“这活动也不一定非得有个很正式的组织才行,学员之间自发的、日常生活的、数量不定的都算嘛。”
  老李象是狠了狠心,“好,加上这段,嗯,”他背着手来回踱步,“这下,有严肃有活泼,有理性有感性,材料妙趣横生。小赵,有你的。”
  他顺手摸了一下我的头。
  我继续往电脑里敲字,老李则搬了凳子坐在旁边看。一会儿,他象想起什么似的,起身离开。又过了一阵儿,余光中出现一杯冒着热气的茶。
  天啊!凶神恶煞的李主任竟给我端茶!
  我赶紧站起来用手接过,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老李按了按我的肩膀,一脸慈爱的神情,“喝吧喝吧。”
  他全然没有上课前强调纪律时的威严,就象一个平平常常的老人,目光里尽是宽容、慈祥、欣赏,或许还有喜爱。这目光象阳光,不,象晚照的夕阳,温和而不燥热,光华而不耀眼。
  好象谁说过人的眼神是有力量的,它不属于抽象、意念范畴,而是真实存在于牛顿所概括的物质世界中。此刻,我就能感受到。即使老李一直坐在身后没说话,但我清楚地知道那束目光牢牢地落在我身上,仿佛要看透我的前世今生。
  除了紧张,就是拘束。实在憋不住了,不知哪儿来的勇气,我索性转头与他对视,老李惊觉地收回视线,装作看手上的材料,却将包含着探究、疑问、好奇的神色留在了我心里。
  终于打完了。准备走时,忽然瞟见办公室另一张桌子上摆的一副乒乓球拍,猛地想起岳刚说过关于运动的事。可刚刚帮老李一点忙,就提要求,会不会有交换的不良意味。
  老李见我站在门口没动,问:“有事?有事就说。”
  “李主任,能不能借我这副球拍啊?”我指了指桌上。
  他很痛快地答应:“行啊!以前小宋留下的,我也不太会玩,拿走吧。”
  捏着球拍,低头想:老李啊,光有这管什么用,还得有地儿啊。非得让我一句一句求?
  老李疑惑地盯着我,愣没看出我犹豫的潜台词。
  算了,人老了脑子不够使。横横心,“李主任,总不能对着墙打吧。”
  “哦,”老李恍然大悟般,用指头点了点我的脑门,“你小子,早说啊。”
  他径直走到办公桌前,拉开拿出一串钥匙,扔给我:“旁边那个房间,有张球台。玩儿可以,不能影响上课和训练,不然,怎么拿来的怎么交回来。”
  我哎了一声,兴冲冲地攥着钥匙和球拍跑出来。
  掏出手机立刻给岳刚打电话。关机?这才想起看时间,已经是晚上11点多了,情不自禁地自己笑出声来。
  (九)
  岳刚比我想象得还要急切,吃过晚饭,就硬拖着我上楼。
  象在单位一样,带上水杯,毛巾,我知道玩的过程中需要。
  乒乓室应该很久没人来过,就冲李主任平常的脸色,估计也没什么人愿意和他开口。简单打扫了一下,他就嚷嚷着开球。
  两三个回合后,就看出岳刚只是爱好者,爱好运动而已。更多时候,我只能把球挑高,等他挥起板猛扣。当然扣上扣不上还得另说。
  房间里只听到他吼吼的叫声。
  一会儿,岳刚热得满头大汗。
  “先脱了衣服,哎,你不热吗?”
  “你先脱吧,我一会儿。”我捏着球,看他解开扣子。
  岳刚甩掉外衣的同时,扭过脸坏坏地笑:“什么我先脱你后脱,怎么象......”
  我呸了一口,将球用力砸在他怀里。
  只穿着背心的他,站在对面,甩了甩胳膊。或许是背心太白,或许是腋下毛发太盛,或许是逼人的汗味,我竟有些眩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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