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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页

书籍名:《夕阳操场》    作者:青衫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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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五)
  除了无言退却,除了强颜微笑,除了极力遏制波澜后苍白的平静,我不知道还能做点什么。
  捏着那几张钱,轻轻的没有份量,却又重重得难以承受。
  “何必呢?”我努力挤出笑,想向他传达出哥们兄弟间的无所谓。
  岳刚大喇喇地把我伸过去的手推回:“哎嗯——亲兄弟,明算账嘛!”
  亲兄弟。亲-兄-弟!是啊,我们也许只是兄弟吧。
  黯然地,我轻轻却又坚定地把钱塞进他的上衣口袋,侧过身,低头快步走出餐厅。
  
  对岳刚,我没有恼,没有怨,更没有恨。我知道这些都不是我所应该拥有的情绪--来路不明,去途艰辛。而且这种不能斩除无法抑制又无从发泄的东西,注定会伴随我一生,一如无果的花,败了又开,开了又败。
  岳刚从训练、上课时我低眉顺眼、无喜无怒的表情中大概看出了异样,不断追问“身体不舒服”、“家里有什么事”、“谁招惹你了”,甚至还用“受刺激了吧”之类的话逗我开心。面对他探到我面前的大脑袋,单纯而充满关切的眼神,还有一堆无用劝解后边叹气边用力的一搂,很多次,我真的想直白地告诉他:我什么事都没有,只是——喜欢你。
  然而,对于我来说,这几个字断然说不出口。我害怕去试探,害怕被证明,害怕来自于他疑惑而鄙视的神色,害怕转身后绝决的离去。
  
  李主任叫我把写好的简报给他送过去。这两天,因为刻意躲避岳刚,我更有充足的时间去想这份材料如何完成,如何把一次完完全全的游玩与培训的宏大宗旨紧密联系起来。在写下“一次文化洗礼????一堂诚信教育”的标题后,我甚至自虐地想:是不是在那面影壁前,我贴福卡的动作太过随意,神灵才会如此处罚?
  老李依旧对我能深刻挖掘晋商在那个年代异军突起所拥有的诚信理念与当代构建社会主义和谐社会战略任务之间存在的重大联系,并提出将其运用于罪犯教育改造实践的构思非常赞赏。他不住地点头,说要把它推荐到省厅办公室面向全系统刊发。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脸上或许写满了落寞。
  老李看了我半天,问道:“这两天怎么觉得你有心事啊?”
  人有时很怪,面对亲人不愿表现脆弱,而听到萍水相逢路人的一句简单问候,竟会感动得潸然泪下。刹时,我眼圈发红,泪水如注。
  连忙走到窗边,不想让他看到这突如其来的变化。
  院内,吃过饭同事们正在聊天打闹,开心、快乐,生机焕发。
  老李在身后没有支声,过了很久,他才缓缓地说:“小赵,遇到什么事,都要往好的方向看。”,顿了顿,“而且,如果你愿意,都可以和我讲。”
  背对着他,带着哽咽的瓮声,我说:“李主任,我知道。”
  临走时,老李用力拍拍我的肩膀,轻松地说:“培训班准备组织一些文体活动,开心点。培训嘛,就应该活动活动、联系联系、休息休息、米西米西。”
  我有些吃惊地看着他,竟不相信这话是从一贯严肃的他嘴里说出来的。而后,我们俩对望着嘿嘿乐了。
  从短暂低落中走出的我,又象从前那样和岳刚聊聊天、逗逗嘴,打打球,一向粗枝大叶的他应该没有想更多。也许他觉得,象我这样“搞”文字的人,于平淡的生活中生出些闲愁、闹出些惆怅,表现些深沉不算离谱。关于那几十块钱的事,他又折腾过一回,我学着他的样子,“嗯,亲兄弟明算帐,等到最后再一起算吧。”
  为了备战比赛,下午的警体训练临时改为篮球训练。同事们热情很高,把球场围得水泄不通。不好身体碰撞的我一个人远远坐在看台上面,看骁勇的岳刚辗转腾挪,运球突破,一气呵成。我会在他攻入一个好球时,情不自禁地低声叫声好,抬手冲他做了个OK的姿势。
  我的声音并不大,但令我惊异的是,岳刚仿佛能听到,他会在回跑的途中,抬头向我笑笑,一如初识的灿烂。并伸出拇指,用力敲敲胸膛,特意气、特哥们的酷酷表情。
  那一刻,我仿佛远离了长久以来都无法摆脱的忧郁,有了一种轻松、释然的愉悦。我想,相比于我体会的生活,他所看到的应该更单纯、简洁。如此,何需让他再认识这个对他而言并不理解、并不美妙的异类世界。如果有这样一个兄弟陪我一起度过三个月时光,那种不同于过去我所知道的快乐,应该是能得到的最好的馈赠吧。
  (十六)
  经过三天训练,星期五,培训班开班以来最热闹的集体活动在篮球场上演了。
  按照地域,队员被分成两组,大家戏称是CBA总决赛。不过这个C,指的是CLASS。我才发现,其实班里人才济济,有国家二级裁判,有字正腔圆的播音员,甚至女学员们还组织了一支拉拉队,尽管那身形不能与NBA赛场的辣妹同日而语。
  别看比赛水平不高,可裁判的执裁非常专业,我看不懂那忽而上指、忽而下指、忽而伸指的手势代表什么,可他与哨声同时做出的判断,却果断、坚定而不容置疑。还有就是解说评论的那位女警,事后听说一直在某监狱电视台工作,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倒不是她的普通话多标准,口齿多清晰,而是对于篮球知识的熟悉与现场即兴的精彩评说。
  坐在看台一角,我只专注那个印象中背心始终洗得很白、肩背如山般伟岸、无比生机的人。我沉醉于他不知疲倦的奔跑,兴奋沮丧同样鲜明的脸,沉醉于他瓮瓮的呐喊声和阳光下闪着光的肌肤,同样,在他弯下腰休息、跳起来要球的时候,心也随着起起落落。我迷失在操场上岳刚抖动的肌肉、挥洒的汗水,挥动的拳头,还有阳光的笑容中,不能自拨。
  岳刚娴熟的技艺和强健的体魄也征服了那位伶牙俐齿的女解说员,她毫不吝啬于将各种溢美之辞用在他身上。
  “五号队员从后场得球,连续晃过两名对方球员,犹如金庸笔下的‘凌波微步’,在南方队尚未看清的时候,球已入筐。”
  “让我们继续给五号加油,大家知道‘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吧,他现在就在篮球场上给我们以现实的演绎。”
  “通过场外资料,我们知道五号是XX监狱的岳刚,岳指导员,在教育改造战线上,他是辛勤浇灌的园丁,在CBA球场上,他是生龙活虎的骁将,掌声送给这位全能战士。”
  “虽然没有泥巴裤腿,汗水依然湿透衣背。第62期培训班CBA决赛场上的10名队员为我们展示了竞技与友谊的完美结合。大家看,北方队的岳刚热情地扶起摔倒的对手,相逢一笑,成败转头空,在追求更快、更高、更强的奥林匹克精神的同时,更诠释了动人的友谊之光。”
  耳边响着她抑扬顿挫的评论,心头升起夹杂着甜蜜与酸涩的一丝羡慕。于我,纵使有千万句更热烈、更倾慕的语言,也只能化作紧紧的注视、淡淡的询问、轻轻的拍打、静静的等候,或许,还有梦中迷途的追逐。如果我此刻也能拿起那支话筒,会不会象她这样大胆而张扬地说出:我爱你!
  正当我胡思乱想,从话筒中传来一声短暂的惊呼,同一时刻,我的眼睛记录了这么一幕:岳刚突破跳投,落地后没有象兔子般窜出投入防守,而是双手按着右脚踝,咚地坐在地上。那声惊呼、同事们的站立,还有眼中的景象同时发生,我知道,岳刚受伤了。
  岳刚被人扶着离场,一瘸一拐,还不时回头看场上的比赛状况。
  我没有立刻起身。所有替补、他单位的同事,还有李主任都围了上去,看样子在询问他的感觉。
  远远地,岳刚摆着手冲大家笑,嘴却呲着,象不停地吸气,另一只手扶在脚踝处反复揉搓。一会儿,李主任直起身子,对旁边的人说着什么,然后岳刚的两个同事就架着他往回走。
  李主任手里捏着手机向看台上张望,我的第一反应是:他在找我。
  赶紧起身,他也看到了,垂着手站在场边等我下来。
  “你跟岳刚坐我的车拍个片子,方便点。”
  我点头,不知道他指什么方便。
  岳刚的脚踝肿得有拳头那么大,这倒比较让我放心。一般来说,软组织的挫伤往往会引发肿胀,而骨头出问题反而不会这样明显。
  岳刚在车上一边揉脚一边打电话追问比赛结果,因为是系统专用网络,省内通话费、漫游费全免,所以他不光让同事报比分,嘴里还嚷嚷着“现场‘直播’,现场‘直播’!”。老李在前面开着车也笑了。
  伸手摸摸他的脚踝,正在听“直播”的岳刚冲我笑笑,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让我听那边操场传来的声音。
  受伤的地方因为肿胀温度很高,有些烫,皮肤被撑得发亮,我低下头轻轻为他揉搓着。指尖的冰凉与脚踝的温热碰到一起,融合着,纠结着,仿佛我和他一路走来枝枝蔓蔓的关照。
  岳刚放在我肩上的手动了动,轻微得只有我能感觉出来。抬眼,他已放下电话在看我,目光中除了平日的清澈外,好像多了一点什么,温情吧?
  就只那么一瞬,他又恢复回大咧咧的表情,用力拍着我的肩膀,说:“输啦输啦,哎!没我就是不行!”
  我知道,那是一种躲闪,一种回避尴尬的转移,心里竟晃悠悠地笑了一下,
  医生看了看说连拍片都不用,就是简单的扭伤,回去用红花油多搓搓,休息两天就好。
  (十六)
  第二天是周末,一早醒来,懒懒地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想心事。
  
  昨晚吃过饭,扶岳刚回到宿舍,他们单位的同事、北方队的队员都围过来问长问短,一边还描述因为他的缺席而憾失胜果的过程。岳刚被围在中间,直楞楞地伸着脚,嘴里不停地哎声叹气,不时还对某个回合的进攻或防守战略大加评点。
  我站在一旁似乎成了局外人,他生动的表情忽而被床边的人头遮挡,忽而呈现在面前,让我想起曾经在无数次梦境中闪回的另外一张脸,也是这样虚虚实实、缥缥缈缈,一旦快要抓住,却又迷幻般地化成一股烟、一团雾,消失得踪影全无。
  没和岳刚打招呼我便回身出了宿舍,闷闷地走到楼门口。竟有一丝被遗弃的委屈。这种感觉无关任何人,只是习惯性地逃离喧闹后无所适从心无所依的惨淡。
  忽然发现李主任的车还停在院内,看看手机已经8点了。心里纳闷,周末这个时间还没回家?就靠在车前站了一会儿。
  果然,李主任从楼上下来,低着头,手里的车钥匙一闪一闪。
  我连忙叫了声,他很吃惊地抬头,看清是我,问:“怎么在这儿站着?”
  “没事啊,散散步。”
  他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下,没看我一边开车门一边说:“我还没吃饭,你吃了吗?”
  没弄懂他的意思,想着是不是他要离开,就侧身后退几步,让开了车道。
  老李手扶车门,凝神向远处已经是黑漆漆的树林望去,似乎那里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瞬间我有些慌乱。
  老李扭过头看着我,院子里很黑,除了他微微闪动的眼眸,什么也看不清,只听他低低地说:“要不,陪我去外面吃点饭吧?”语气中带着那种说不清是苍凉还是平淡的东西。
  记起这是第二次他为我打开车门了。
  
  车顺着这座城市著名的与某个节日相同的大街行驶,街面两边灯火通明,繁华与喧嚣将夜晚点缀得热气腾腾、活力十足,只不过,与阳光下的世界相比,显得光怪陆离而不真实。
  在一间广式餐厅门前,老李一边四下寻找车位,一边说:“反正你也吃过了,就简单点吧。”
  老李很熟悉地要了几样点心,问我喝什么茶,我摆手说随便。其实我也真不懂,我很少进这种雅致得让人缩手缩脚的地方。趁他和服务员低语交待,四下扫了一眼,基本都是中年人,在似有似无的音乐,似有似无的交谈中,一种似有似无的伤感、似有似无的情绪漫布整个餐厅。
  等所有食品上齐,老李开始忙着介绍广式点心的特点,招呼我尝尝这个,品品那个,每当我夹起一块放到嘴边,他总是一脸期待地看我,似乎那东西是他亲自下厨烹制的,直到我说好吃好吃才满意地移开目光。一顿饭下来,好象之前没吃饭的是我,而不是他。
  服务员收拾走吃剩的盘盘碟碟,桌上只留下两杯冒着热气的绿茶。老李的目光在我和窗外的人流之间来回移动,他不停地把玩车钥匙,我则盯着氲氲的茶水。茶杯很怪,里面的水还烫嘴,杯壁却冰冰凉凉。
  我有些调侃地问:“李主任,看样子你经常来这儿吃啊?”
  “对啊,这地方……”,他环视了一下四周,有些自得其乐地说,“挺适合我的。”
  “挺适合那什么的吧?”我眨眨眼,向他面前伸了伸下巴,一副你知我知不须提示的表情。
  老李伸手拍拍我的脑门,“小孩子,脑子怪复杂,懂什么?”
  他的目光在餐厅里不那么明亮的射灯的映照下,显得柔和、温润。沐浴在其中,我想起很小时,每当考试得了第一,晚上爸爸一边修理家中被我们兄弟破坏的板凳,一边看我做作业那同样温暖的目光。在那儿,我知道有人心中装着我,装着我走过的每段岁月。只不过,有一天,当他知道我内心真实的世界,那目光就再也不曾降临过。
  忽然,老李探出手,轻轻放在我的额头上,手心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可能是某种护肤用品吧。
  我竟没有动。沉溺于灯光、目光,还有时光共同营造的一种氛围中,不肯走出。现实白天与黑夜的交错如此无情,明天喜与悲的转换难以捉摸,我宁愿浑浑然于这样的情境中,多停留一秒是一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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