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文网 > 丹青误 > 第4章 回首

第4章 回首

书籍名:《丹青误》    作者:梅香无音
字体大小:超大 | | 中大 | | 中小 | 超小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早时三刻,天还黑,秦云却已起身,叫下人取了朝服来,准备上朝,身边侍女怔了一下,让他很是不快,抬眼望过去,十四五的姑娘吓得跪倒在地,声如蚊呐:“王爷……您……已不需早朝了……”
  屋子里一片寂静,只有秦云渐重的呼吸声。
  侍女慢低下头,不敢出声,半晌,只听得一声叹息。
  “是啊……一切都……你将我那云衫拿来……”
  侍女不敢多嘴,起身去寻了衣服来,服侍着秦云穿上洗漱,见他要出门,想了想,小心道:“王爷可要传早膳?”
  秦云想了想:“我去书房,送个银耳燕窝羹来便是。”
  说完向着书房而去。
  书房里有股檀香味,向来不许人擅入,里面的东西,不是机密的,便是贵重的。
  秦云轻轻推开书房的门,檀香的味道已经不重了,反是墨香愈见浓郁。
  走到桌前,见到整齐排开,新出的上好的墨锭,乌黑、浅青、鹅黄、淡绿……
  却是没有红,一点红色也没有。
  秦云的书房里挂满画卷,多是山水写意,飞鸟游鱼,只一副红梅图,孤单卓越的挂在椅子对面的壁橱里,如礼佛的人供养神像一般被细心照料。
  秦云慢慢走到画前,伸出手去,想了想,又转身到书房角落的盥洗架前,将手洗净擦干了,又到香炉上过了两次手后,才小心的将那卷轴取了出来,拿在手中端详。
  即使装裱得再好,红梅却是画在衣袖上,这么些年来,白色的绣底也有些泛黄……
  “新花不同去年景,风云更迭几时重……”
  门外轻浅的脚步声响起,秦云厌恶的一回头,只见门口站了一个五六岁大的孩童,一脸稚气,略带惊恐的望着他。
  “你来这干什么?”
  秦云面色不快的将画小心放回,板着脸问站在门口一动不动的孩子。
  孩童低着头,手指揪着衣角不放,浅色的唇抿了又抿,一点声音也不发出。
  又是一阵慌乱的脚步,王府管家的妻子,鬓角斑白的徐婆几步走到书房门前,将孩童拉到身侧,一脸惊恐的下跪道:“王爷赎罪——是老婆子嘴碎,昨天教了小世子几个字,说了下您书房里书最多,结果这——”
  小孩童泪眼汪汪的看看不断磕头的徐婆,又看看瞅着自己一言不发的秦云,眼睛拼命眨着,泪水还是溢出眼眶。
  秦云看着自己的儿子——到现在五岁了却还是开不了口说话,自己平常是很少看见他的,一年也就见上几面,如今这一见,只觉得这孩子哭起来的样子实在眼熟——
  徐婆忙不迭的磕头,额头早已经青紫,仍是不敢停下,只在心里期盼自家主子莫把火气撒到这小世子身上。
  “徐婆,你吩咐下边的再去准备点孩子吃的东西,待会拿到书房里来,自己去支点药膏费。”
  秦云幽幽道,走近自己的儿子,伸手拉过一脸泪痕不甘不愿的小家伙,捏着他的下巴细细看着,轻轻叹息。
  “真是的……”
  大吃一惊的徐婆傻看着秦云,一时间忘记动作,被秦云狠看了一眼后,连忙起身,转身之后突然想起,自怀中拿出一块小手巾,弓身几步走到孩子身边,递了给他,这才退开。
  秦云看着自己儿子一声不吭拿手巾擦着眼睛,自己的手捏着他下巴没放,小家伙一气乱擦,却是拿手巾挡着眼睛不看自己。
  秦云轻轻松开自己的手,取了孩子手中手巾,一点点给他擦干净脸上的泪水鼻水,慢道:“我给你取遥,自远见,虽然是带了意气,却也不是完全否认你的存在,本想到你六岁再请夫子来教你,你如今开始学,也不是坏事。”
  秦遥愣愣看着自己的父亲,小脸上满是疑惑。
  秦云却是抱起他,转了身子面向书桌,父子二人坐了,看着桌上纸墨,秦云伸手摊纸研磨,秦遥好奇的看着,黑亮的墨渐渐在砚台中氲溢开来,墨香满室。
  秦云取笔粘了墨水,预备书写,却一下子想不起写什么,秦遥看着乌黑的笔头,伸出手去一弹——
  一串黑色的墨花开在洁白的纸上,叫秦云一怔。
  这……
  秦遥惊恐的将身子缩了缩,喉咙里发出呵喝的气声……
  秦云看着纸上一串的墨花,将笔搁到一边,拿起放在案边的手巾,替秦遥将手指上的墨水擦净,轻声道:“你刚才就毁了一张纸,不能写字了!”
  秦遥扭着头看看自己父亲,见他没有黑脸,突然咧开嘴笑起来,伸手拉拉秦云衣袖,又向着桌子上伸手,似是要笔,秦云看了他两眼,伸手拿了笔给秦遥,心里却是好奇这孩子想做什么。
  秦遥右手抓起笔,左手按着纸,身子在秦云怀里扭两下,很是豪爽的一笔出去,再两笔、三笔……
  秦云由淡然到渐渐激动起来。
  秦遥挥出去的每一笔,虽然歪斜不整,但画得多了,还是能看出来些许痕迹,黑色的粗笔,将墨花串了起来,似是一树花开。
  秦云抬头看着壁橱里那副红梅图,突然觉得眼前一片水色模糊,只能看见那鲜红,一点点晕开。
  秦遥笑呵呵的将笔一放,抬头看见徐管家端了食盒站在门口,一脸吃惊的样子。秦遥见了平日里就熟悉的人,更是高兴起来,小肚子发出响亮的咕咕声,引得秦云多看了他两眼。
  一大一小在书房的小几上用起餐来。
  秦云见徐管家一直愣在身边,放下碗道:“去出个布告,就说王府里给世子找夫子,要会绘画的,束修好说。”
  徐管家连声应好,当下吩咐了下去写布告,待到午饭时,就已经有人陆续上门来。
  秦云坐在正厅的上座里,慢悠悠打量着自己眼前自称为夏清的年轻人。
  来人不过志学之年,个头不高,一身洗得发白的书生衫,脸上一直是笑嘻嘻的。
  秦云不觉皱起了眉头,出于习惯,他放下茶杯:“请问——”
  “王爷既然是请夫子,在下自然是有备而来,在下也打听过了,小世子年幼,在下家中幼弟数人,带人也好,教识字学绘画也好,在下都算熟手。”
  “这么自信?”
  夏清干脆利落,秦云也不罗嗦。
  “本王且先信你一信,但是你的字画却是要看过的!”
  夏清露牙一笑,拱手:“还请王爷吩咐人给小的准备笔墨!”
  秦云向着徐管家示意,机灵的下人当下抬了小桌来,上备笔墨纸砚。
  夏清微微一笑,提笔走纸,字迹工整有力,一副写意青叶盆景图,简洁大方。
  夏清一抬头,预料中见到秦云点头,又是一笑:“王爷可是满意了?”
  秦云接过管家递来的新茶:“你的条件。”
  “在下不才,只望王爷供我吃穿用度,到今年中秋带不才进宫一赏那有名的‘七年昙’便是!”
  秦云当下一个手抖,差点泼了茶,直直看着夏清,好一会,道:“你若有那个能耐——自然会有人请着你去!”
  夏清笑眯眯一鞠躬:“多谢王爷抬爱!”
  夏清来了王府,第二日起便开始教小世子秦遥学字画,徐管家很是不放心他,心里只想着只半大的毛头小子才志学就教人,难免多分了点心思来看着。
  夏清也不辜负徐总管的期望,见到秦遥后三句话,生生气昏王府管家。
  夏清一见秦遥,便笑:“哎呀!好个细皮嫩肉的娃娃!”
  徐管家站在窗户边,下巴一哆嗦。
  夏清见秦遥怯生生看着自己,手一伸将人拉近前,吧唧一口亲下去:“怎么像个姑娘?”
  徐管家只觉得自己脑中咯哒一响,似是什么断了,满头青筋,向着屋内走去。
  夏清一见秦遥小兔子般红了眼,泪眼汪汪的看着自己一言不发,咧嘴一笑,手向着秦遥的小裤裆摸去:“难道你真是个女娃娃?!”
  “砰”的一声,徐管家栽倒在地,秦遥吓得一愣,眼泪倒是马上不见,只张着口发出气声,夏清讪笑着缩回手。
  “跟了我,以后有你好玩的!”
  自此,夏清带着不会说话的秦遥,将个王府折腾得底朝天。府中资力老点的下人很是看不惯,私下里没少嚼舌头,这天几人又凑在一起,愤愤不平的说着,不知怎么话题扯到了七年前,也说起那个会画画的人来。
  人常是这样,对于比自己弱的,以及不是近在眼前的人,只要有一点可以打压讽刺的机会,都怀抱着最大的热情与最恶毒的揣测诋毁。
  不知是死是活的莫飞代替秦云“眼前的红人”夏清承受着恶毒的嘲笑讽刺,他既是一个感情上的失败者,又一个可怜不知重的下等人——今天的夏清虽是风光,说不准什么时候又会成为另一个莫飞——
  说得高兴的人不知道,在他们身后的大树后,夏清背靠大树,手里揪着自己一缕头发,面对着脸色一会青青一会白的秦云,露出六颗牙,笑得灿烂。
  秦云狠狠看了夏清一眼,转身离开,夏清收了笑脸,一声冷哼:“做给谁看?”
  议论的下人走得比夏清快,他们走的时候,夏清正带着秦遥在王府花园里折腾,炎热的阳光下,一大一小晒得脸通红,却都执着的用手去感受花瓣的柔软,用鼻子去闻花香的芬芳。
  秦云站在长廊一头,远远看着,花园里开着鲜艳的红芍,一片红绿斑斓间窜动的身影让他有种眼热的冲动……
  那年初三,最终决定后的他派了人一路跟着去找,只找到满是血迹的一件旧衣和一只鞋子。
  再然后,,朝里诸事纷踊,边界冲突叫他不得不外行,回到京中后一切已定局——他一直珍惜疼爱,以为最是无暇纯洁的小九,轻坐在高堂之上的帝王身边,谈吐合宜,睿智清明。
  自以为是的,原来是自己……
  秦云默默听从帝王的安排,从意气风光,到现在正日里闲居在府做个有名无权的王爷,数着回忆寻找过去的痕迹。
  在自己看着他人尽显爱慕的时候,也有人真诚率直的看着自己,认真的作画,认真的爱……还有……放手……
  秦云拿着扇子摇摇,转身走开时吩咐管家:“记得给夏夫子去做件新衣,下月中秋我带他进宫。”
  徐管家应答了,看着远去的秦云,又看看玩疯的一大一小,长长一声叹息。
  八月初五,晚膳后,夏清慢悠悠捧着茶到书房来找秦云,他本是笑得愉快,却在见到秦云座位正面的那副红梅图呆了起来,脸上神情不再是嬉笑。
  秦云不动声色看着他,换了他人,他早已呵斥了去。
  夏清看了还一会画,轻轻笑起来:“果然是妙笔心成——我确是差了不少啊!”
  秦云突然有点按奈不住,他将手反复松了又攥紧,直直看着夏清。
  夏清很干脆:“王爷,不知今年中秋不才可有幸为皇上与皇亲献上拙作一副呢?”
  秦云愣了一下,看着眼前的画,又看看夏清,突然没了往日里的气派,疑惑道:“你……到底在想些什么?你想什么?”
  夏清笑笑:“我本不想搭理你,可真见了你,却觉得没什么!”
  秦云握紧拳头,脸色阴沉:“你什么意思?”
  “我只想画出好画,我想要的赏金百两,我喜欢钱,我喜欢享受画画的痛快,王爷,你要找的人——你真的用心过吗?”
  秦云几乎是一跃而起,冲到夏清身前,一把拎起他的衣领:“你认得他?”
  夏清抬手摸摸自己衣领,将头扭到一边,笑嘻嘻:“王爷抬爱,不才消受不起,八月十五观花成画得赏金后,不才便要回去找夫子挨扳子了——我可是偷跑出来的,王爷是个聪明人吧……”
  秦云慢慢送开手来,看着夏清顺着衣领如来时慢慢晃走,坐倒在地上,似哭似笑,半晌,起身,来到书案前,取了折子写起来,直到天色渐曙,盖上印 章,秦云轻轻看着奏疏,只觉得这么些年来,放不下的想不开的,突然像是风吹过的云,轻飘飘就没了影,倒是自己心中的那个人影,如刀刻般越见清晰,让自己疼 痛的期待着完整的再现。
  奏疏送到宫里去,到晚上的时候便得了准,看着那个鲜红的“准”字,秦云默默站了好一会,吩咐了徐管家清点了府邸里的财物,又叫了夏清来,二人在书房中好一阵谈论,末了,夏清笑得连走路都是歪着的,秦云难得一脸绯红,却偏是继续装出一副无事的面孔,叫秦遥好是不解。
  八月十五,七年昙再开,御花园的小厅里人不多,夜色中慢慢绽放的白色花朵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白花消逝之后,早已准备好了的夏清挥毫泼墨,下笔走神,浓淡黑青之中开出一色无暇,点点深蓝,隐约深绿。
  画成后,夏清笑眯眯将画递了给一脸轻笑的九王爷——如今的淄阳王,不其然的得到了夸奖,皇上也只笑,夸赞夏清好手法,赏了百两黄金。
  天色渐明,淄阳王拿了画,先行离去歇息,夏清去领赏金,被管事的先带回了秦王府。
  秦云站在花厅正中,向着皇帝下跪拱手:“多谢皇上成全。”
  皇帝只轻轻一叹:“当年赏花七人,如今只剩下三……净弟,你可会恨我?”
  秦云低下头去:“不敢……”
  “会不会恨他?”
  秦云静默了一会,伏身叩首:“二哥……我这一生,糊涂的精明的,都过了,现在,也没别的念想,兄弟一场,做弟弟的只想去挽救自己一生做过的最后悔的事……”
  皇帝远远看着天边,转身边走边道:“你且去吧……此后……别再回来便是……”
  秦云向着远去的帝王再叩首:“谢……二哥成全!”
  曙光中,秦云慢慢走出深墙大院,回头看着夜色中那浓重的建筑,看了好一会后,头也不回的消失在微明的街角……
  秦王府前,徐管家收拾了行装,备好马车早已经等待多时,夏清坐在车上,帘子撩到一边,将还在迷糊的秦遥抱在怀里轻声哄着,见秦云来了,露牙一笑:“王爷!等您多时了!我若再不早点回去,必然要给先生打到屁股开花!”
  秦云舒了一气,跳上马车,向着眼圈已红的徐管家轻一点头,车把式一扬马鞭,马车在晨曦中渐渐行远,开始旅程……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本站所有书籍来自会员自由发布,本站只负责整理,均不承担任何法律责任,如有侵权或违规等行为请联系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