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番外——旧事无人诉（2）
年幼时，元行从没想过主动去结交慕秦肖。意外得到他的帮助，确实足以让他开心到难以入睡。为了留下那些笔迹做纪念，元行也不在乎彻夜抄书。可到了次日上学时，元行也只有惴惴揣测期待：昨天那孩子还会和自己搭话么？
他没有等到再来同他搭话的慕秦肖，却等来了病容未退、却仍然漂亮得非比寻常的元虹。被一群几乎全比自己年少的孩子围住时，元行要贴着身后的大树才能挺直脊背。他那时虽仍年少，觉已经明白何谓悲哀，因为元虹如果想要找他麻烦，其实并不需要招呼帮手——那时他虽比元虹年长，却并非这位天资聪颖的族长公子的对手。
当然那天元虹没有来得及威胁什么或者动手，因为这些孩子刚刚将元行围住，慕秦肖便唤着元虹的名字从远处快步赶来。那少年漫不经心的扫视围成一团的同伴们和被围在中间的元行，最后将视线落在元虹身上时，才蹙起眉，责备说：“病还没好，就忙着跑出来欺负人。”
说完也不再搭理他们，只是抱着书径自往学堂方向走去。话里虽然责备元虹，但眼里并没有放入叫元行的妖怪。
元行至今仍记得那天早上，他攥着书袋站在树下，看原本围着他的同窗散去又重新聚拢在慕秦肖和元虹身边的情景。
那天元虹早早被慕秦肖制止，只来得及上下打量他，然后放心又不屑的笑着说：“我道是谁，原来是帮你……”分明一副放下心来的表情。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元行都以为他再不会和慕秦肖有什么交集。他只是比往日添了十倍百倍的关注与那人。从前那些惹他嫉妒的，全都在这些日子化成了羡慕和憧憬。要是他也能有慕秦肖那般的天资，要是他也能像慕秦肖那样有趣，要是他也能和慕秦肖那样无论面对何人都姿态从容应对自然……
可是事实是，他日复一日长大，即将离开学堂，却仍是资质平庸的、木讷的。过度的关注与在意终于使他对慕秦肖的感情变得更加独特，可是直到小溪边相遇的那天，元行都并没有觉察。
母亲生病，族人又从来不情愿分给他们猎物，元行虽然仍未成年，却也不得不出门捕鱼捉虾。在溪边遇见慕秦肖那天，元行的母亲病得极重，他已有几天晚上根本不曾阖眼，因为要常常试一试他唯一的亲人是否还有体温。
所以那天元行并没有如同从前一样隔得远远的便第一眼发现慕秦肖的身影。他心事重重提着鱼篓走到河边，才听到水花溅起的巨响。然后一个湿漉漉的少年慢腾腾从溪边浅滩里爬出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余光发现了元行，侧头瞧过来，对他笑了一下。那落水少年睫毛上挂着的水珠在阳光下闪着光微微颤动，轻慢飘忽却仿佛正和元行的心跳律合。元行迷茫地看着他从水里站起来，提起手里的鱼走上岸，忽然间就悲从中来……
惧怕失去亲人的恐惧和独自支持的艰辛在看到这个少年的时候就这么一下子涌上心头，而虽不知为何，他在这个少年面前根本无力掩饰情绪装作若无其事。
少年慕秦肖不耐烦地将鱼丢进鱼篓里，正掏出手绢去包自己被划破的脚趾，见到他的样子不由奇怪的停下手中的动作。本来似乎是想问什么，然而却在看到他手里破鱼篓的时候改变了注意，笑着提起自己的鱼问：“我鱼抓多了吃不下，你要不要分一点？”
元行本来正在为自己在慕秦肖面前失态窘迫，面对着递过来的鱼，却连窘迫都在一瞬间被这句话震得一丝不剩。
不过尽管震惊，尽管怔愣，尽管元行的脑子一向转得不快，他还是迅速的伸出了手。他在接过鱼的时候想到慕秦肖是否发现了他那些躲躲闪闪的关注，也许下一刻就会毫不留情的对他嘲笑鄙薄。然而他还是把手里的鱼抓得死紧，
就算这只是恶意的捉弄，就算眼前的少年只是一时兴起，他也根本不想拒绝。一向木讷内敛的少年在那一刻才发现，他原来已经有了一个心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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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上亲手捕捉的鲜鱼的小蛇妖没有对元行做任何事，无论是求欢还是嘲讽。元行猜不透这个妖怪，却始终记得，他的母亲吃了鱼之后，奇迹般的回复了健康。于是蛇妖对鵁族来说，又变成了并不仅仅是心上人的存在。他觉得自己欠慕秦肖良多，在心底暗暗期待一个机会，可以为这少年赴汤蹈火。
分明这少年比他强大得多，有时元行都会觉得自己根本不会有能帮他的机会。可是没想到，这个机会真的回来，而他却什么都不敢去做。
母亲的身体渐渐康复之后，族长偶然会到他们家中来关照一二，加上元行终于出师，家里的境况一下子好了许多。母亲可以一直陪着他，他也可以悄悄注视着自己喜欢的那个妖怪，他以为日子就可以一直这样过过下去了……却发现族里长老开始一点点加固守护的结界，那熟悉的为了保护族人而存在的“界”，慢慢变得更像一个捕兽笼子。年长的实力强劲的族人偶尔会三两相聚，断断续续被他听到些“银蛇”、“黑狐”之类的话。
元行心里担忧，忍不住猜忌族人要对慕秦肖不利。可净是捕风捉影，他又与慕秦肖并没有交情，要怎么提醒他？如果一切只是他猜错，又该如何？
元行从不是勇敢无畏的妖怪，他从小习惯瞻前顾后。最后也只能做到在寻到结界中一处疏漏，趁着那少年去厨房偷酒的时候，假作无意叫他得知。那天晚上难得睡了一个好觉，怎会料到第二天银蛇就在族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
元行那时不过刚刚出师的小小侍卫，他不知道慕秦肖是否还活着，是逃掉了还是被捉了……还是不是……活着。他绕着村落转了一圈又一圈，心里焦灼无比，却始终没有勇气潜入族长家里一探究竟。伤害他心底少年的邪恶妖怪不是长着三头六臂的怪兽，而是他的家人。每天倚着门温婉微笑等待他归家的母亲撑在他心中天平的另一边，令他裹足难前，直到终于目睹了蛇妖慕秦肖那场血腥的逃亡。
慕秦肖逃过了他的族人，重伤之下却是真正的生死难料。本来一次学堂上的帮助，加上一次未成年时不知究竟有多少真心的求欢，凝结得不过是一段青涩易逝的初次心动。可是元行偏偏欠下了恩情，偏偏错过了报恩的机会。年少时的爱恋让他看清了自己究竟有多么的软弱胆怯。他将愧疚和羞惭藏在心里，和仰慕迷恋纠结在一起，如同雪球般越滚越大，直到占满了那里，让慕秦肖三个字年年岁岁的越刻越深。
他无数次对自己说，下一次。然后他竟真的等到了下一次。
元行被族人团团簇拥着，换上质地上佳的宽大白衣，衣服下面空空荡荡。对往事的回忆令他心上泛起再熟悉不过的难过来——那种对某样东西无比期待拥有，却不管怎样努力踮起脚尖都无法触碰的无能为力。腰间的佩剑早已被收走，他只有攥紧自己的双手。
母亲站在屋角，对他安抚地微笑。彼时，元行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他下一刻便会与记忆中的少年重逢，以那少年的心爱之人的样子。
百年后，那少年早已褪去了眉眼间的稚气，长衫被风鼓动，抱着长剑站在他的眼前，凝着眉问：“元虹公子，还记得蛇怪秦肖吗？”
元行只觉心头大喜大恸。喜的是当年仓惶出逃的少年还好好的活着，脊背挺直骄傲如昔，并没有被曾经的背叛折损。恸的是……元虹啊……昔日少年仍旧满心满眼仅有他的弟弟。相思与愧疚尚且如此难熬，慕秦肖对元虹恐是爱恨交织，心里又是什么滋味？元行绷直脊背想代元虹回答慕秦肖一句，“元虹自然不会忘了你。”慕秦肖却说，他是来报仇。
元行这才忆起他现在处境，忆起等着他族进献的金蛟。压下心底起伏，他对慕秦肖说起金蛟，只想要他速速避退。慕秦肖以从未有过的专注地听着他说，然后果断的拒绝了。那蛇妖出手后，元行方才发现他这一百年来变得有多么厉害。他偷偷关注了少年慕秦肖那么久，从前的蛇妖最是讨厌沾上血腥，连杀鱼都恨不能次次假以他人之手。可是如今他持剑伤人的手连一丝颤动也无，眼底更是毫无波澜。
元行觉得难过，却不是因为慕秦肖将他踩在脚下。他素来知道自己比不过元虹，也没有想过如果……如果慕秦肖不喜欢元虹有多么好。可是他忍着疼仰头去看这只长大了的蛇妖时，却忽然间冒出了这个念头。假如当初元虹没有被黑狐捉走，假如慕秦肖没有遇到他救了他跟着他回到鵁族，该有多好！
元行望着慕秦肖平和微笑的脸和眼底已经同其他妖怪没有甚么区别的冰冷，想起百年前少年那双仿佛永远蓄满善意和温暖的眸子……他没想到自己竟然就真的问了慕秦肖：“元虹……值得吗？”
值得吗？！为他，变成了完全不同的妖怪？
慕秦肖没有正面回答他，但当他用元虹的脸请求慕秦肖不要祸及鵁族老幼时，蛇妖几乎没有任何迟疑的放弃了他的复仇，只带了一个他，便离开了。
后来发生的事远远超出了元行的接受范围。自他把慕秦肖放在了心上，私下所做的那些所求也不过是能离得他近些，可他从没想到能与蛇妖离得如此之近。那妖怪的身体与他贴近得几乎毫无间隙。蛇妖毫无温度的身体，仿佛能把他烙伤。
他从未想过自己可以碰触到慕秦肖，就像无论怎么努力展翅，也不可能啄下星辰。所以元行自然也没有想过当自己被慕秦肖碰触的时候，会那么不可抑止的情动。那一刻他几乎忘了他是谁，正处在什么样的境遇里，确切的说，他根本没有办法思考。不管是慕秦肖附在他耳边说的决绝情话，还是刺进腹部的手指，都没有让他混动的脑袋从新运转。
一直到，蛇妖挖出了他的内丹，伸出粉色的舌头一下一下轻轻舔净纤长手指上他的血，笑着亲了又亲，呢喃着说“元虹宝贝，你的腰真软……”，元行才清醒过来，仿佛走过一个荒唐的梦境。他与从前一样，想离这只蛇妖更近，却无论如何不想顶着元虹的脸。他想喊，“我不是元虹”，他想要挣扎着逃开。他早已成年，被逆境雕琢的一日比一日坚强，再不是从前怯懦的少年。可是被堵住嘴捆住手，无法反抗的眼睁睁看着动情的蛇妖欺身贴近时，却觉得自己从没那么怕过。
至于怕的到底是什么，木讷的妖怪最初却还懵懵不知。
挖去内丹时虽然残暴，可实际亲密的时候慕秦肖一举一动无不温柔。那些冷言冷语全不过是恐吓，半点都不曾落实：咬碎了伤药一点一点涂在他腹部的伤口上，冰冷柔软的舌尖轻轻滑过翻起的皮肉。疼痛中的痒麻狠狠冲击着他的神智；原身的细鳞一点点磨蹭着他身上最敏感的地方，分明早已动情，可是看到他的眼泪，却还是变回了人形。
他该欢喜麽？以弟弟的样子偷得一晌欢愉。可那些霸道掠夺，温柔吻噬，耐心挑逗，纵然全是蛇妖对他施展的手段，可其实得到这一切的到底是元虹的躯体，至于元行的魂魄……慕秦肖又哪里知道这东西的存在？
身体越是欢愉，心上越是难熬。慕秦肖随便碰碰哪里，元行便几乎压不住自己喉咙里的呻吟，可他每每都咬住嘴唇把一切声音生生咽下。元行他是真的害怕，假若什么时候蛇妖识破了他的伪装见了他的原样，再来回想起他在他身下放荡的丑态……当元行的嘴和手重获自由，他用手指抠着地撑着被蛇妖撞得不停摇晃的身体，已经不敢把“我不是元虹”这句话说出口，只能不停的对迟早会发现自己再次受到鵁族欺骗的慕秦肖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失去内丹的身体渐渐难以支撑，他吐字越加困难，加上身后的蛇妖似是不喜他的道歉，加紧了对他的逗弄，终于令他失去了意识，甚至没有发现自己紧扣进泥土里的手指早已不是纤白如葱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