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两千年後——
南天，栖梧城。
他安静地趴在树丛後面，等著边叫他的名字、边找他的侍女们跑远。
等到确定周围没有人了，他才小心地从树丛里钻了出来。拍掉了黏在身上的树叶和尘土，他转过身看向自己要去的地方。
在他身後，有一座就算他仰起头也不能完全看清样子的高楼。那就是他一直被告诫不可以去的，但是他一直想去的那个地方。
红色的巨木盘绕著支撑起了高入云中的楼宇，他沿著一圈一圈往上盘旋的树干往上攀爬，中间滑下了无数次，被粗砺的树干划破了手脚和脸颊，却没有过半点退缩的念头。
不知爬了多久，树干越来越细，风也越来越大，他根本睁不开眼睛，只能整个人趴在那里，一点一点地往上挪动著。
可是很快，他连这样的动作都没有办法做到了。
就在他被困在原地动弹不得的时候，突然有一阵猛烈的大风把他从树干上掀了出去。他张开嘴想要喊叫，却什麽声音都发不出，眼前的一切开始颠倒过来……
但是紧接著他就闻到一股难以形容的香气，而且被风刮得在半空中转圈的身子也跟著停了下来。
他低著头，看著自己的鞋子一路撞击著树干掉了下去，掉到了看不见的地方……好像有点……可怕！
「嗯？」
有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这是什麽……」
因为领子被人紧紧抓著，他费了些力气才抬起头。出现在他眼中的，那是……
火！
一片红色的、炽热的火焰朝他卷了过来，吓得他闭起了眼睛。可接下去，他觉得有什麽东西滑过了自己的脸颊，却一点都没有烧灼的感觉。
「原来是知道害怕的嘛！」
他睁开了眼睛，才看清楚那不是什麽红色的火，而是一块红色的轻纱。那颜色明亮鲜豔，因为风的关系不断飘动，所以才看上去像火一样。
红色的轻纱贴在他的脸上，让他什麽都看不清，只能凭著感觉知道自己被向上拎起。
「不太像啊！」
那声音忽然清晰起来，把他吓了一跳。接著他发现在耳边呼啸的风声忽然消失了，眼前也是忽然明亮了起来。
他被放到了坚实的地上，红色的轻纱也离开了他的脸。他吃惊地看到了一个陌生的，但是很香又非常美丽的人。
「这个痴痴呆呆的样子……」那人微微侧过了头，漆黑的头发从肩头滑落下来：「倒是有点像了。」
他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抓了一缕黑色的长发在自己手里，傻傻地朝那个美丽的人露出了笑容，还是用那种张著嘴的，平时不被允许的笑容。
「嗯！」那人眯起了漂亮的眼睛，也跟著笑了起来：「这麽看起来，还真有些兄弟的样子……」
他又看了那人一会儿，松开了抓在手里的头发，然後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可是摸来摸去也没摸到，他不满地把脸皱成了一团。
「怎麽了？」那个人把脸凑到他面前问他：「你在找什麽？」
他一只手撑在那个人的膝盖上，小心地伸出另一只手，轻轻地碰了碰那些漂亮的红色羽毛。
「喜欢我的凤羽吗？」那人看明白了他眼中的渴望：「不过这个是不可以给你的。」
他有些失望地坐回了地上，眼睛一直没有离开那些漂亮的羽毛。
那个人看他这个样子，轻声地叹了口气：「怎麽这种表情，好像我在欺负你一样……」
那人用自己的袖子帮他擦脸，他一眨不眨地盯著那个人看。
「这麽久了，还没学会说话吗？」那人停下来问他。
他捂住嘴打了个呵欠，顺势躺了下去，还自动自发地把头枕到了那人的膝上。
「脸皮挺厚的，这一点也很像。」那人虽然像在抱怨，却没有把他推开。
他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很快就睡著了。
他是被吵醒的，因为听见有人在大声叫自己的名字，於是他揉了揉乾涩的眼睛，慢慢地从地上坐了起来。
「苍泪！苍泪！」
那个声音他很熟悉……苍泪一睁开眼睛，就对上了母亲惊惶的面孔。
「红绡，你这麽紧张做什麽？」
他听见身後有人对母亲说：「再怎麽说我和他也算血亲，难道还会把他吃了不成？」
苍泪懵懵懂懂地回过头，看到那个美丽的人正懒洋洋地靠在那里。
「苍泪，怎麽这麽没有礼貌？」母亲的声音有些奇怪，像是在发抖一样：「还不快点过来给赤皇大人行礼！」
赤皇大人？这个那麽美丽的人，是那个很可怕、很可怕的赤皇大人吗？
受到了惊吓的苍泪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飞快地躲到了母亲身後。
「嗯……怕我吗？」那人对著他笑了一笑：「是不是有人对你说了我的坏话？」
「赤……」
「怎麽？我不能和他说话吗？」
那人看了看他的母亲，他的母亲立刻就不说话了。
苍泪完全被吓坏了，整个人都缩到了母亲背後。
「哎呀！」那人轻轻地喊了一声：「好像被讨厌了。」
「苍泪，出来给赤皇大人行礼。」母亲用发抖的手把他从身後拖了出来。
「红绡你这是做什麽？别吓坏了孩子！」
他偷偷看到那人皱著眉，表情似乎变得很不高兴。
「请您原谅，这孩子实在是……」
「好了！」那人打断了母亲：「你把他带回去吧！」
母亲好像松了口气，道别之後连忙抱起他，慌慌张张地离开了那座高楼。
在半空中他忍不住抬起头，看到那个人趴在朱红色的栏杆上面望著自己，黑色的头发和红色的衣服在风里飘荡著。
在很高的地方，只有一个人……
「苍泪……为什麽是这种不吉利的名字？」炽翼趴在栏杆上看著红绡的背影远去：「那孩子看著是有些怪异，不过他的出身来历都不同寻常，自然是和寻常水族有所差异，如果我猜得不错……」
厚重的红色幕布後面走出了一个人影，一言不发地走到了他的身後。
「你怎麽不说话？」炽翼转过身，笑著问道：「太久没见就感觉疏远了吗？凌霄！」
「赤皇大人。」凌霄单膝跪地对他行礼：「凌霄不敢。」
「怎麽，你还在生气啊！」炽翼笑了一声。
「绝对没有！」凌霄抬起头看著他：「我怎麽敢生您的气呢？」
「你如今虽然说不上随心所欲，但至少在我身旁是没有顾忌束缚的。」炽翼垂下眼睫，看著膝上的小块水迹：「难道你还不满意吗？」
那孩子也流口水啊！
「我倒觉得从来没有什麽自由的生活，我早就被困住了……」
「没有人困住你，就是因为你有这样的念头，才把自己给困住了。」炽翼站了起来。
「因为没有得到，所以才心心念念不愿甘休，这只是一种好胜之心。」
「他也是吗？」
「凌霄，你这是怎麽了？」炽翼没有生气，反而对著他露出了笑容：「为什麽变得这麽咄咄逼人？是不是蚩尤背著我给你气受了？」
「我真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些什麽。」跪著的凌霄用力抓紧了自己的衣襬：「如果那麽想要得到他，为什麽不放手去做呢？现在的话，他不会……」
「他当然不会拒绝我，可是我对那样的方式一点兴趣也没有。」炽翼弯下腰，握住凌霄的手把他从地上扶了起来，「除非有一天，他心里眼中只有我一个，否则就永远没有站在我身边的资格。」
「赤皇……」凌霄呆呆地望著他：「你这样骄傲地活著，难道不觉得辛苦吗？」
「除了骄傲，我还能有什麽？」炽翼望著栏杆外广阔的天空。「也不知会不会真有那麽一天……」
「赤皇大人！」
「怎麽了？」炽翼看了看凌霄紧抓著自己的手，好笑地问：「你这是做什麽？」
「不要走。」凌霄没有笑，因为在他眼中，方才衣袂飘扬的炽翼宛如就要展翅飞往天外去了。
「别傻了！我能去什麽地方？」炽翼轻轻挣脱了他，在长榻上半躺下去，轻声地说道：「在这个身体化为尘埃之前，我什麽地方都不会去的。」
「赤皇……」
「凌霄，你今天来这里只是和我聊天的吗？」炽翼再一次望向他的时候，已经恢复了漫不经心的慵懒神情。
「请恕臣下失礼。」
凌霄愣了一愣，然後垂下手神情黯然地退到了一边。
「蚩尤终於下定决心了吗？」
「轩辕氏一再把手伸过边界，看来他们是有心挑起战争。」凌霄从袖中取出一份卷轴，弯腰奉到炽翼面前。
「这是已经给蚩尤回覆，答应出兵助他；以及那些暗中和轩辕氏有往来，他正准备动手铲除的部族的名单。」
炽翼扫了一眼，却没有立刻拿过来。
「我听说你和你的夫人感情很好啊！」他似笑非笑地问凌霄：「你这麽做的话，就不怕她知道了之後会埋怨你吗？」
凌霄的手一颤，惊愕地抬起头来。
「请您一定要相信我，我对赤皇大人的忠诚绝不会输给任何人的。」他著急地想为自己辩解。
「可是没有人想要和你比赛对我的忠诚。」
炽翼对著他摇了摇头，「凌霄，你难道真不明白吗？我让你娶蚩尤的女儿，根本不是为了要藉由你控制蚩尤，而是希望你离开这里之後能够找到新的方式生活下去。」
「我当然知道！我知道您让我娶她，是要我学会不依附您也能在敌意之中存活，更知道我做这些对您来说没有任何的意义。」
凌霄抿紧嘴唇笑了一笑：「可如果我不这麽做的话，就会失去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东西。」
「你……」炽翼的声音有些沙哑。
「就像在不周山倒下的那天，您说总是要有什麽代替那座山支撑起天地的，我直到最近才渐渐地想明白这其中的意思。」凌霄低垂著头，看著炽翼投射在自己脚边的影子。
「每个人都像我一样，觉得赤皇大人是不需要依靠，也没人能有资格让您依靠的。却从来都没有想过，不周山尚且有崩坏的一天，血肉做成的身体又能够独自支撑得了多久……」
炽翼转过身去，很久没有说话。
凌霄望著他的背影，只觉得从多年前就深植自己心里的不甘又翻搅起来。就好像有时他清晨傍晚望见天边红霞，就会想起这个人的身影，想起自己始终不能完全抛却的奢望……
或许那个人现在还不觉得，但是终究也会和自己一样吧！
「你说得没错，那的确不是随便什麽人能够背负的重担，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够支撑多久，可这不就是我会站在这里的原因所在吗？」炽翼回过头来的时候，眼中闪烁著傲视一切的光芒。
「凌霄，你回去告诉蚩尤，除非我炽翼闭上了眼睛，不然没人能够随意更改我定下的规矩。对他宣战就是对我的挑衅，不论轩辕氏背後的人是谁，他们都只是在自寻死路！」
「是！」
一定会的，那个人一定会了解到的！纵然有一天会在生命中分散离别，却永远不要妄想能从心里抹去这个红色的身影……
自称黄帝的半神姬轩辕与西南部族的神族首领蚩尤，为了争夺大地的支配权，於涿鹿之野展开了旷日持久的战争。
蚩尤率领的西南部族骁勇善战，加上有了火族的支持，实力相差悬殊的黄帝一方节节败退。
但是在蚩尤一方出尽法宝，好似稳操胜券的时候，情况却慢慢地发生了改变。
黄帝手下拥有的能人异士日渐增多，处处压制了蚩尤的手段不说，连场大战之後更是有把蚩尤逼上绝路之势。
远在南天的赤皇炽翼自然无法坐视蚩尤失败，在整整三千年之後，世上的神族、半神族们，终於再一次见到这位几乎已成传说的人物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共工死了，水族声势日微。寒华，你既然不是水族，又何必陷到这种乱局里来？」
炽翼坐在火凤背上，暗红色的衣物贴著他的身体迎风缭绕。
「我自然有我的原因。」
明明在残骸血泊之中，却没有沾到半点污秽，那个一身冰雪般白衣的男人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浑身散发著无比寒冽的气息。
「你……」
炽翼知道他绝对不会为任何事、任何人改变决定，所以都到了嘴边的话，也还是咽了回去。
寒华衣袖一拂，一把剔透晶莹的长剑出现在他手里，那剑气阴寒，炽翼身後已有不少火族面露惧色。
「无底深湖中的寒冰精魄吗？」炽翼淡淡一笑：「看起来，你今日是有备而来的。」
只是表面虽然平静，他的心里却不免泛起波澜。
寒华一直是他极为忌惮的人物。
这人虽不是水族，却是天地寒气所凝聚化身，天性最是克制火族。更何况论及法力，寒华和共工、祝融也相去不远，站在这里的火族之中可以与他一战的，也只有自己了。
说动冷漠无情的寒华插手到这场战争之中，太渊定然花费了许多心思，所以他的求胜之心，会是如何迫切……
「我不知道你为何回来，但是我可以告诉你，只要我炽翼活著一天，就不会让半神得到地上的支配之权。」
炽翼慢慢地解开身上的披帛装饰：「神族不是寿命短暂的半神能够取代的，这个世界动盪得太过频繁，不会是什麽好事。」
「这些我都不懂，也和我无关。」寒华冷冷淡淡地回答。
「那麽，我们这一战是在所难免。」炽翼叹了口气：「我当年刻意避开和你动手的时候，就预料到了我们迟早要好好斗上一场。」
寒华不答，低垂双眼，眼观鼻，鼻观心。炽翼不动，他也只是静静地站著，丝毫没有任何的破绽可寻。
炽翼摸著鬓角，好像一时无从下手。但下一刻，他就离开了火凤的後背，往寒华疾冲过去。半空里，他手腕处凝聚起丝丝火红的光芒，手指曲张，直取寒华的双眼。
寒华在同一时候足尖一点，对面迎了上来。
谁不知道赤皇的红莲之火足以毁天灭地，又有谁能够不闪不避正面接他这一击？
看见寒华意料之外的反应，炽翼心里隐约觉得不对。但形势哪容得他细想，转眼之间，他与寒华已经正面相对。
寒华一个侧身翻开，果然是不敢硬接他一击，炽翼冷冷一笑，也是半空翻转跟了过去。
他们这时是在两座高峻山峰之间，寒华在一旁的山壁上踏了几步，一转身撒出一缕寒光，劈开了他抛出的火环。
看他动作之间有些不甚灵活，炽翼想起当年共工祝融大战之时，为了消弱共工一方的实力，太渊曾经设法让寒华孤身陷入重围，使他身受重伤。而之前与那麽多神族对阵，若寒华旧伤并未痊愈，自然会受影响，就只怕这其中……
但眼前回身刺来的长剑，却让炽翼无暇多想。
寒华藉著地势回旋起落，炽翼追赶在他身後，七、八次交手之後，眼前渐渐开阔，已能见到高山尽头雾气丛生的一片大海。
「要借水吗？休想！」
炽翼的长鞭已经握在手中，照著寒华背後挥来。
寒华也没有回头，只是用手挥出一招，巨大尖锐的冰柱从海中刺出，悉数往炽翼冲去。
「这种雕虫小技，你是看不起我吗？」
炽翼手腕一抖，火光四射的长鞭立时将冰柱击得粉碎，可同时也被四散的碎冰扰乱了视线，他只能停了下来，长鞭垂落在身侧摆出防御的姿态。
忽然脚下的海水没了声音，浓烈的寒冷让空中的雾气更盛。
炽翼心中的不安更甚方才，他再没有半点犹豫，背朝著来时的方向退了回去。正在这时，寒华无声无息地从一侧雾里穿出，一剑递了过来。
炽翼手一扬，蓄势已久的火环朝他抛了过去。霎时错身而过，两人落到了被寒华冻结成冰的海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