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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书籍名:《我爱农民老木》    作者:韩小元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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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于要离开乌岭沟村了。
  回镇的路上,老木一直送我。
  临走前,好不容易,我和老木穿戴整齐了,互相瞅瞅,看看捂严实没。老木把我的帽子往下拉拉,我给老木扣上衣襟最下面的扣子,顺势扯上了他的袄袖子——这种家常的体贴,是我一直朝思暮想的甜蜜细节。
  俩人出门,迎着日照,土路的雪地上,两溜脚印,一大一小。
  由于是土路,有冰渣,道儿滑,老木把我更紧地拽在自己身边。
  起初,一路无话,那两溜脚印却挨得更近。
  后来,我终于忍不住,向老木提起红烧肉的事儿。我问老木,同事探我那天,是给我送红烧肉吗?
  老木说:“提啥呢,都过去的事儿了。”
  “可你生病了!”
  “没事,我身体结实着!”
  “是感冒吗?发不发烧?”
  “没有,就是有点迷糊。”
  “那就是发烧了,烧晕了才迷糊。”
  “没那么严重,我现在不是挺好吗?”
  “老木,对不起!”
  “小元,说啥呢,对不起可不能随便说。”
  “对不起!”
  “你看你!”
  “你是因为我才生病的。”
  老木不说话了,老木不说话,我就知道我一语中的,说到了他的委屈处。他肯定是因为我,因为我不和他打招呼,故意抓着女同事的手,头也不抬,高傲地走了——本来,老木是来给我送红烧肉的,后来只有拎着搪瓷缸,凄凄然回家,接着病倒了。
  这么想着,我抓起了老木的手,心疼地说:“老木,好了,别送了,回去吧。”
  老木回抓我的手:“没事,再送送,送到前面就好了!”
  “回去吧,今儿天冷!”
  “再送送,前面就好了!”
  “回去……”
  “再送送……”
  你一句我一句,我们又走了好远好远。
  互不相让之际,来了辆小皮卡车,司机停车,探出脑袋喊:“老木,来,上车!”
  “哦,是老金啊,赶集去?”老木热情打着招呼,“不了,你走吧,咱俩走着去就行!”
  “金大哥好!”真是奇怪,我竟脱口向他打起了招呼。
  人在幸福的时候,会善待身边的一切事物。突然发现,我现在没有任何烦恼,开心得就像两只手里都抓着一大把糖葫芦的小孩。我感到周围的一切事物都是那么美好,阳光美好、空气美好、大马路美好、小皮卡美好,小皮卡里面的老金尤其美好。美好的让我禁不住露出笑容,张嘴就热情洋溢地冲老金打起了招呼。
  这个老金,我是认识的,元旦老木杀猪,他来了,老木给他敬酒,他豪爽地端起碗就喝,喝完酒一个劲儿夸老木:行,有本事,杀了大肥猪,还结识了城里的教书先生!
  显然,老金有点受宠若惊,他没想我会主动问候,脸上甚至还堆着笑,洋溢得像团火。
  老金跳下车,粗糙的大手拉着我的胳膊,用更大的热情回敬我说:“咦,这不城里的教书先生吗?来来来,上车,老哥捎你一段!”
  老木向我眨了眨眼,使使眼色。我却没有领会,我说:“老金大哥,谢谢啊,你真是好人!”爱屋及乌,在我眼里,现在只要是老木认识的人,都是好人。
  老木又说:“老金,你走吧,反正也不远,咱哥俩儿走走就到了。”
  老金说:“哎呀,来来来,上车吧,走路多费力气,天还冷!”说着,拽着我的胳膊,把我架上了车。
  老木本来是抓着我的手的,执拗不过,只好松开了。
  老金在前面开车,不停问这问那,和我天南地北说着话、唠着家常。我和老木坐于后座,我一边恩哦啊的回应着老金的问话,偶尔还故作惊讶地问:哦,天啊,老金,你家的猪都有三百斤了,咋还不杀呢?
  老木则一声不吭,紧紧抓着我的手,力度大的惊人,我想拔出来,他非旦不松手,反而抓得更紧。
  到了镇上,下车,老木似乎有点不开心,老木说:“小元,本来,哥是想陪你走到镇上。”
  “你背着包,不累?”
  “不累,以前买小猪崽,我一气背到家,一站脚不歇。”
  “我心疼你。”
  “我是寻思陪你多走一会儿!”
  “下次,下次咱俩走着过来,走着回去。”
  “有下次?”
  “当然。”
  老木心情好转,孩子般,释然笑了。
  时间还早,老木强行把我拉进了一家小面馆。
  老木说:“小元,吃碗面再走。”
  我说:“不想吃,一点儿也不饿!”
  怎么会饿呢?年都过完了,团圆饭也刚吃完,豆腐、炖猪肉,笨鸡,面糕、蒸佛手、酥白肉,老木接二连三换着花样做给我吃。
  老木说:“不饿也得吃,你还得坐好几个小时的车呢!”
  我说:“要不,你吃,吃饱了好赶路回家。”
  老木说:“我不碍事,小元,你得吃点。”
  我说:“不想吃!”
  不是不想吃,是真不饿,这几天,老木把我当菩萨供着,变着花样做好吃的,还喝中药、人参鸡汤啥的。
  老木说:“那,我也不吃,哥饿着走回去。”
  我一听,急了,忙说:“那,咱俩儿要一碗,一起吃。”
  “行!”
  小面馆里,我和老木面对面坐着。
  牛肉面上来了,狠狠一大碗。
  一碗面,老板只给了一双筷子,一只汤勺。没办法,我和老木,一个用筷子,一个用汤勺。一个吃面,一个喝汤。
  小木桌,又小又窄,我和老木几乎脸对脸,头碰头。老木喝着汤,我吃着面。我说:来,该你了,你吃两口。
  老木说:不急,我在喝汤呢,你再吃两口。
  我呼啦呼啦,就一气吃了好几口,把碗一推,说,好了,你再不吃,我就不吃了。
  没办法,老木只好接过筷子。
  老木吃着面,我喝着汤,老木说:“小元,喝点辣汤好,驱寒,抗感冒。”老木是怕我坐车睡着了,担心我受风寒。
  老木吃面真慢啊,筷子一夹,两三根,不像我,一夹,夹一大陀。吃的时候,也不像我,滋溜一下,半陀进嘴了,他是一口一口,啜着进去了,像大病初愈的病人进食。这么个山里大男人,竟这么吃面,真难为他了。
  没吃几口,他就捂着肚子,装着很饱的样子,还故意打了个响隔:哎呀,真饱,撑死我了,小元,该你了。
  我很无奈,只好把汤勺给他,接过了筷子,又吃起面来。也许是因老木的退让感动了我,加上和老木头碰头这么亲热地吃,原本不饿的我竟又滋滋有味地吃了下去,吃着吃着,面渐渐少了,汤也渐渐少了,一个大鸡腿突然出现。
  先是老木,惊喜地叫了一声:“嘿,有鸡腿!”
  我也惊喜地叫着:“是呢!”
  说完,谁也不动筷,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老木说:“小元,这鸡腿你吃了,你道远,身子骨刚恢复。”
  我说:“不,得你吃,你还得走着回家,累!”
  “你吃!”
  “你吃!”
  “还是你吃!”
  “还是你吃!”
  “说了你吃!”
  “说了你吃!”
  我们推呀推,后来,面没了,汤没了,大鸡腿却还在碗底,像根小小的棒槌,随着我们相互推碗的节奏,一晃一晃的。
  我说:“要不,再加一个,咱俩一人一个!”
  老木:“一人一个,怕是吃不了,浪费!”
  我说:“那,咱俩一起吃,一人一口?”
  老木点点头,说:“行,小元先吃!”
  我说:“不,老木,你先吃。”
  老木说:“小元,还是你先吃,哥嘴大,一口下去,就剩下骨头渣渣了!”
  我说:“我的嘴也不小,一口下去,怕是骨头渣渣也没了!”
  老木说:“要不,咱俩敲杠子,谁赢了谁吃!”
  “好!”
  “一言为定。”
  老木拿起筷子敲着桌子,喊杠子打老虎。每每这时,他的节奏总是快一步,输给我。
  我吃着大鸡腿,恩,突然,我皱起了眉头,把筷子伸进嘴里掏着。
  “小元,咋了?”老木把头伸过来看。
  “碎骨塞牙逢了。”
  “我看看!”老木起身,不顾面馆还有他人,捧过我的脸。我靠在老木的胳膊弯里,大张着嘴,有一线口水顺着嘴角滴了下来,老木用宽大的手掌抹了抹,就着窗外射入的太阳光,逐个牙查看过去。
  “恩,找着了,是这个吧?”老木用筷子敲敲那颗牙。
  我闭着眼睛体会一下,点点头,含混地“恩”了一声。
  老木咚咚咚跑去柜台问:“老板,有针吗?”
  老板疑惑地看着老木。
  老木解释说:“恩,是鸡碎骨,塞我兄弟牙缝了。”
  老板娘听见动静,从里屋出来,在抽屉翻出针板,抽过一根针来。
  老木接过针,咚咚咚,又跑回来,再次捧起我的脸:“来,张开!”
  我顺从地张开嘴,老木手里的针就伸进去了。一别,一挑,拿出来。我嘴里一下又舒服了起来。
  还针时,老板娘在嗑葵花子,许是葵花子壳的细小边缘也卡在牙缝了,老板娘说:“哎哟,痛死我了,快,也给我挑挑!”顺手就把老木还给她的针递给了老板。
  老板拿起针,就着柜台灯泡的亮,一针捅了过去。
  “哎哟!”老板娘叫得更厉害了,嘴角一仰,血丝从牙缝渗出。
  “你个死鬼,没个轻重,瞅瞅人家,多细心……”
  老板委屈地争辩:“咋能比?人家手细气!”
  老板话刚落,我和老木相互对视了一下,会心一笑。
  我笑着说:“老木,人家夸你手细气呢?”
  老木憨憨着:“瞎说,哥是庄稼人,庄稼人的手哪有细气的!”
  “我看看!”
  “真要看?哥手糙得很!”老木笑着伸出了手。
  我端详着了老木的手,一双粗大的劳动人民的手。老木说的对,他是庄稼人,庄稼人的手并不细气,因为老木的家乡不细气。家乡的一切都是粗砺的,坚硬的,土、风、雪、山岭、庄稼、手。但老木的心是细气的,是柔软的,就像一枚椰果,被一个叫韩小元的人剥离了坚硬的外壳,只剩下柔软的内心。
  付帐时,老木争着去,老木说:“小元,哥知道你挣得多……就这一回,啊,小钱儿,就这回!”
  我只好作罢!
  去卫生间时,老木在门外等我,看见老木,想起鸡腿的事儿,我问老板:你明知道我们俩人,咋不多整一个,怕我付不起钱?”
  老板又是一脸委屈,指着门外等候我的老木说:“说啥呢,他也没说要整俩儿啊!”
  “你是说,这鸡腿是他特意加的?”
  “当然,两块钱一碗面还加个大鸡腿,我早关门了。”
  “那,加鸡腿呢?”
  “三块!”
  走出小面馆,我问老木:“这面真好吃,多少钱一碗?”
  老木顿了顿:“恩,两块吧,我没细瞅,找了钱我就往裤兜里塞。”
  我说:“你翻兜瞅瞅,别多付了。”
  “两块,是两块!”老木坚定地说。
  我没再坚持,别过头,不说话了。
  出了小面馆,外面下起了雪,雪花飘落成了棉絮末,落到脸上,点点滴滴的湿凉。很快,地面上的雪如新铺的被褥,闻得到淡淡的,清冷的芳香。
  伞下,我说:“老木,往后,别太拼命了,想吃啥用啥穿啥,尽量满足自己,可别省了,身子骨要紧!”
  老木掖了掖我的衣领:“小元,我不是个怕吃苦的人……我也没觉着苦,我现在很开心!”
  老木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塑料袋裹好的东西。
  我问:“啥东西?”
  “冻梨,留着车上吃。”
  许是辣酱面太辣,有点渴,我拿起冻梨就往嘴里塞。
  老木注视着我,问:“好吃吗?”
  我说:“恩,好吃,很甜儿。”
  其实,冻梨真的很冰,咬一口,有一种冻彻心骨的感觉,我问老木,一路上,你就这么揣在兜里?老木却说不沉。
  我说:“是不沉,冷!”
  老木笑了:“没事,塑料袋包着呢!”
  我咂了咂满是冻梨香的嘴,虽然牙根发冷,可确实好吃,吃在嘴里,甜丝丝的,我的心,也甜丝丝的。
  我说:“老木,你应该留着,留给过年客人吃。”
  起初,老木没说话,顿了顿,老木说,他每年都会冻很多梨,今年由于收成不好,梨少,没冻上几个,这几个还是东藏西掖,没被皮皮找着,才得以留下来。
  老木问:“小元,没吃过吧?”
  “恩,没有!”其实,我吃过,但没吃过这么好吃,味道这么纯正的冻梨。
  我正津津有味吃着,偶尔抬头,突然感觉老木不动不笑,直直地盯着我看,我吓了一跳,问:“老木,咋了?”
  老木还是一直盯着我看,看了好大一会儿,居然回答说:“小元,你吃冻梨时的嘴很好看……寻思你就没吃过,我路上还一直在寻思你吃冻梨的样子呢!”
  我停止了咀嚼,突然,一股说不出的感动涌入喉头,我赶紧岔开话题:“恩,好吃,真好吃,老木,还有吗?再来一个!”
  老木笑了,还是看着我,晃着脑袋,不好意思偏了颈脖,偏颈脖的同时,下意识把手伸进衣兜,掏出的瞬间,真又掏出一个黑黑的东西,刚掏出来,便故意用大手紧握着。
  “老木,你真还有啊?”我惊喜地叫起来,把手伸了过去。
  老木却不把手打开,紧攥拳头,微微笑着。
  “打开,我看看!”
  老木还是紧攥拳头,不说话。
  “打开呀!”我掰起了老木的手。
  老木的手很厚实,劲儿还大,根本掰不动。掰了很久,老木才故意慢慢摊开大手掌,像一朵盛开的莲花。
  手指莲花里,一看,却不是冻梨。
  “什么啊这是?”我问。
  “核桃。”
  “核桃?”
  “恩!”老木笑眯眯地把抻开的手掌伸到我面前。掌心里,一枚硕大而坚固的核桃,像一颗黑色的巨大玛瑙,随着手掌晃动的节奏,缓缓移动着。
  “能吃吗?”
  “恩,能,补脑!”
  “太硬了,剥不开。”
  “我试试。”老木双手紧握核桃壳,猛然发力,核桃竟真奇迹般裂开了,桃仁就像两片晶莹的糖果,被黑色的桃壳包裹着。
  “老木,行啊你,力气真大。”
  老木得意地笑着:“小元,尝尝?”
  “还是你吃。”
  “不尝尝?”
  “太少了,你吃!”
  “来,尝尝……想吃啊,回来后哥家有的是。”
  “恩,好吃,很香,咋就带了一个?”我张开嘴的同时,把另一瓣往老木嘴里塞。
  “我也没成想掏出这么个玩意儿来。”老木吃着另一瓣桃仁,像是很回味的样子。
  “把壳给我瞧瞧。”
  我发现,被老木用力摁开的两瓣核桃壳大小几乎一样,而且没什么损坏,我就感觉太奇怪了,把两瓣核桃合并在一起,于是,一个完整的核桃便出现了。
  “老木,你也太神了吧。”我盯着核桃壳看。
  老木笑着,笑了一会,他才凑过来,不好意思地说:“不知道吧,中间有道裂缝呢!”
  “那也不容易,一点也没碎,寸劲儿用得正好!”我还在盯着这两瓣几乎一模一样的核桃壳看。
  “老木,拿着,这壳咱俩一人一半,随身带着,不许丢了。”我调皮地说,“要丢了,我怕是回不来了!”
  老木接过那瓣核桃壳,像革命人士接到了特殊任务,重重点头,严肃而认真地表态:“恩,一定保管好!”
  终于上车了。
  我回头,冲老木挥手,大喊:“老木,快回去吧,过完年我就回来!”
  “哎!”老木欢快应着,拢拢衣领,抹抹脸,裂嘴,笑了。
  车徐徐远走。
  透过车窗,回头,看见白茫茫的大马路上,有个小黑点,那是穿着黑棉袄、黑棉裤的老木在凝望。
  起风了,一望无际的雪野的尽头有袅袅的白雾,雪扬扬洒洒,好象老木的泪花,在风中飘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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