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姑姑
迷迷糊糊睁开眼的时候，赵凌甚至有些不敢相信。
她夜里明明是醉倒在房顶，为何睁开眼却是在卧房，她揉揉眼睛又瞧了一眼心里咯噔一声，赶紧起身回头看。
不是自己的房间，也不是沈雪衣的，竟然是冉清湄的房间。
天色已经透亮。冉清湄她坐在轮椅上伏在书桌前正在书写什么，她握笔的姿势很美，一身白裳面容沉静而美丽，她的绝代风华之上又平添了几分淡淡的书卷气，她全身灌注在自己做的事上，仿佛已经与外界毫无关系。
赵凌看着冉清湄的身影，心里突然发疼，连忙低下头，咬紧嘴唇不敢出声，甚至有些不敢看她，连在身边悄悄看她也觉得死一样的难受。
“你醒了？”冉清湄开口却没有看她，握着笔依旧在写字。
赵凌的心跳的从未这样快过，手指忍不住握紧关节攥的有些发白指甲刺进肉里，她低着头依旧那样傻傻坐在床上竟然忘记回话，也忘记要做什么，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不敢出声，好一会儿冉清湄又道：“你有伤，喝太多酒没好处。”
赵凌没有声音，鼻子一酸眼圈发红，冉清湄第一次这样的口气跟自己说话，冷冷清清看也不看自己……她不敢去想昨日过后冉清湄是怎样的心情，冰青走了，姑姑必然是恨透了自己……
赵凌还是不说话，冉清湄皱一皱眉头，然后隐约听见有人在十分小声抽泣，声音很小很小，几欲不闻。
安静之中赵凌慢慢缩紧了身体蜷坐在床头，抱紧了膝盖和身前被子，别过头咬紧嘴唇的掉眼泪。
“哭要是能解决问题的话，天底下的问题大家只需哭一哭都能解决了。”冉清湄没理会只是冷冷说了一句然后继续写自己的东西。
赵凌一个人坐在那里儿，第一次面对冉清湄的冷漠，感觉她的话像是尖刀锐的发出银色的寒光在自己的心口一刀一刀的划，把自己那颗丑陋肮脏的心割的流出脓血。那种疼，那种从灵魂里钻出来的痛苦和内疚，只让自己想大喊出声，恨自己为何懦弱，为何自私，为何要一再犯错来伤害别人,赵凌只有咬紧了嘴里的肉，想要强行停止自己眼中要掉下的眼泪，想要制止自己的狼狈，想让自己能鼓起勇气。
冉清湄只是握着她的笔依旧在写字，她写字的神情很认真，落笔的手势也很漂亮，只是她全然没有要管赵凌的意思。
房间里的气氛简直叫人窒息。
等到口腔里弥漫起血腥的时候，赵凌用身体的疼来止住心里的疼，吸口凉气伸手胡乱摸了眼泪，然后从床上起来，穿了鞋就往门外走……
“左边架子上有新衙门最新资料的册子，拿来给我。”
伸手要推门，只想去一个不打扰她的地方，却听见了她冰凉的吩咐。
好一会儿，控制住了身体的颤抖，迈了步子走到左边的架子旁取下厚厚的一本册子，跟着走到了她的身旁，将册子放在她的手边。不经意之间看了一眼，那人娟秀的字迹，案头厚厚的那一堆纸，全是她的手笔，再细一看，都是一些规章和公文……
那么厚一大叠长宣纸，旁边的蜡烛融的红泪满盘只剩短短一段，她写了多久……
她还有病在身，她还有几个月……
眼前一阵模糊，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觉得天昏地暗一般，鼻子一酸声音哽咽道：“姑姑……”
冉清湄没有答话。
赵凌低着头便跪了下去，跪在冉清湄的身边道：“姑姑……求你……”
冉清湄不停笔。
赵凌的眼泪就往下掉，大滴大滴的往下掉，心疼是什么，她只觉得何止是心疼。
“姑姑不要再写了……我求姑姑……你的身体经不住……”
“凌儿错了……凌儿真的不该……凌儿不该伤了姑姑的心……”
“我不是人……是我害了师姐……我愿意受罚……”
“姑姑，你打我也好你骂我也好，凌儿只是求姑姑，你不要这样对自己……”
她泣不成声，冉清湄才抬头，放下笔，然后伸手把那本册子拿在手里翻看然后道：“我怎样对自己了？”
赵凌跪在她身边，真的急了，伸手拉住冉清湄拿册子的手道：“姑姑，你不要这样……凌儿心里好痛，死一样的疼，你不该这样，千错万错都是凌儿的错。若是要罚，你别折磨你自己……你经不住……”
冉清湄这才肯正眼瞧她，赵凌哭的双目发红满脸泪痕，冉清湄却抽回了自己的手继续翻看册子道：“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她冷冷反问，赵凌跪在那里当场就愣了。
冉清湄皱着眉头嘴角一抹冷笑道：“你以为我是为了你吗？”
“我……”赵凌脑子一片空白，浑身有电流击过一般。
冉清湄看也不去看她道：“你什么？”
“……姑姑……”赵凌浑身鸡皮疙瘩。
冉清湄哼一声，拿起笔沾了墨汁继续整理那些公文道：“让我猜猜。你觉得你和冰青生了私情，她是我心疼的徒弟，你觉得你们伤害了我，她一走了之，你更觉得没脸见我对不起我。所以你从她走那事后就躲着我，不来跟我说一句话。你内疚，你自责，你还假装没事，觉得自己伪装的还不错，让大家觉得你是懂事了？”
赵凌跪在地上身体发抖。
冉清湄冷笑一声道：“你以为我是在和你生气吃醋？姑姑实话告诉你，我只有几个月好活的一个人，我没有时间跟你为这些纠缠不清。可干的事，要干的事，能干的事数都数不完。两淮还有多少事，百姓还有多少事，衙门口，义首堂还有多少事，你回来了，你问过沈雪衣吗？她昨晚哭着把你送过来，她是喝醉了，可她喝醉了还知道为你着想，想我劝劝你，安慰你，让你心里好受一些。我瞧着我觉得很可悲你知道吗？”
“姑姑……姑姑我错了……姑姑我错了……”赵凌哽咽着，心惊肉跳，只觉得自己一定是不该来到这个世上，该烧成灰，然后被风卷起来，吹的灰都不剩……
冉清湄吸口气，手里还写着公文道：“有时间认错有时间难过，你还不如找点事干。冰青走了，那是她有担当，她宁愿自己一个人受苦也不愿我有一点为难，她宁愿自己去报仇也不愿意让人帮她。她是个有血性的人，所以我才教她我的功夫，她从来没开口求我为她报仇，半个字也没有。她明明知道我可以，她却宁愿十几年受苦学武，就是要自己担自己的事。”
“你呢？你多情也罢了，为何还自私？沈雪衣为了赈灾一直不断去找那些富户，你当钱粮都是说飞来就飞来，拖的拖，落下的落下，推脱的推脱，无奸不商。大伙儿赈灾粮刚筹了第一批，费尽心力再累也值了，押了镖北上，一出江南地界，好嘛，土匪来了，你觉得是寻常土匪吗？可能吗？张暮川纠结了能纠结的所有黑道上的势力，现在伙同梁王府仗着人多把江南北上的路围了！你觉得怎么样？我昨日陪沈雪衣就是去找那道上的几个水寨头子，全是闭门羹，人家不怕死，也不怕鱼死网破，人家就是要我们死。义首堂和长胜帮，广天门，节骨眼上了。”
她长长一段说完，手下却还是不断的书写，整理出衙门里的各种资料，想把各种规章草拟的更好。这些事张仲朝只是询问她的意见，冉清湄重视却亲自花时间整理资料，又费心里制定规章，力求衙门，商户，义首堂都有一个平衡，将来这个准则还能放之四海皆准，大家一劳永逸，真正把这个事深入人心。
赵凌闻言，愣着不再掉一滴眼泪……
冉清湄便道：“你自己既然能去爱冰青，你自己就该有这个心理准备，你要遇到的困难都是应该的。即便是她走了，也是结果之一，你可以难受，你可以哭，你甚至可以像你当时说的那样丢下所有去找她。但是，可怜可悲的不止是你一个人，今天这个结果是你种的因，你就必须自己承担这个结果。我没让沈雪衣开船帮你去找，你就跟我闹脾气，你自哀自怨有什么用？却叫别人遍体鳞伤后还来安慰你？”
“姑姑……”赵凌抬头看冉清湄，跪着到了她腿跟前。
冉清湄说多了也不想说了，索性不说了，继续忙自己的。赵凌凑到她跟前，伸手抱了她的腿，把头枕在她腿上，整个人不断发抖，声音也颤抖着流眼泪道：“凌儿真的错了，我不该，我真的不该……”
冉清湄皱着眉头继续写。
赵凌的眼泪沾湿了她雪白的衣裳，赵凌越说越小声，越说眼泪掉的越快。从出发一路说到被渔夫相救……
冉清湄咬着牙，手上一顿，一个墨点，伸手把纸揉了，扯了一张又重写。
“姑姑，姑姑，你说的我都知道……我真的都知道……可是真的好疼……凌儿心里好疼……我只是受不了……姑姑……对不起……我和你发脾气了。可是你不要不理我……我知道我有多荒唐多可笑，我还是想求你……求你别折磨你自己……你盼着我，想着我，等着我，想我有出息，我却说了那样的话伤你。你为大家，怕水上有那些歹人埋伏不让雪衣改航。你想着一船人的安危，我去只顾自己难受……是我对不起大家……我真的知道错了……姑姑……”
声音哽咽，带了惊恐的颤抖，赵凌抱着冉清湄浑身发抖，像是一只受到极度惊吓的小鹿。
冉清湄慢慢放下了笔。
赵凌还在求她，似乎根本不是恳求，只是一个人的喃喃自语。
冉清湄抬头，忍住了眼泪。
赵凌痴傻了一般，只是重复着几句话，身体颤抖着，眼泪涌的宛如泉水。
冉清湄到底还是俯身慢慢抱住了她，然后越抱越紧，感觉到那孩子来自内心的恐惧和痛苦之后，冉清湄开了口道：“姑姑在……”
三个字一出口，冉清湄的眼泪也滑了出来。
赵凌终于又被这个人抱在了怀里，流着眼泪，想笑，还是痛哭出声……
作者有话要说：
人都是要在跌跌撞撞里长大。姑姑不可能容忍她一辈子，姑姑可以放下不代表姑姑不会难过，纵然冰青不走，姑姑要面对也是要花很大的力气。现在姑姑不仅失去了冰青，还要面对这样一个赵凌。姑姑还是大家的主心骨，凡事都要姑姑拿主意，姑姑只剩两个月的命，她撑的太久，撑的也太苦，她为赵凌可以说全心全意不顾一切，只希望在活着的时候把事情都处理好，帮着赵凌实现她的心愿，帮着赵家稳定江山。为此她不但背叛了亲生母亲，也背叛了自己的哥哥，贤淑的出山代表姑姑正式同梁王划清了界限，决意要帮助自己的侄子。
赵凌给了她希望，让她想要在生命的最后活的更有价值，拜托几十年仇恨的积怨。试问凤扬再坏又能又多坏？后宫争斗本来就是没有对错，她的母亲若不是为了儿女也不会用尽手段想要夺位，若不是因为母亲成功当上皇后，她又何来前半生的极致荣宠？现在为了赵凌，她肯救贤淑出来，贤淑若是出山，诏书上就会明白的写上当年自己母亲的罪孽，必然是极端抹黑，母亲的所有德行都会一笔勾销，她就成了一个恶毒女人的后代。依照冉清湄对骨肉亲情的看重，看到有人如此篡改侮辱自己的母亲，而造成这件事还要继续这件事的人正是自己，她内心的痛苦必然是很极端的。
她自己做出最痛苦抉择的时候，赵凌的所做，冉清湄一忍再忍，她失去了尊严，失去了最心爱的徒弟，却换来还要让她安慰的赵凌。姑姑有多生气可想而之。她被文真背叛的时候，姑姑是心灰意冷，但也从没有对文真报以冷嘲热讽。这一次她是真生气了。可是即使已经遍体鳞伤，面对赵凌的恳求，姑姑最终还是心里软了。
姑姑，你的神话破灭了，但你还是神坛上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