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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书籍名:《焚心劫》    作者:四时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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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清浅把笔搁下,对着自己刚写好的这一页字出了会儿神,正是难得的好光景,窗外头伸进一条树枝来,遮住半撇日光。他临窗习字,正有鸟儿啁啾,绿叶成荫,何等惬意。
  这般的日子,若能一直下去,该有多好?
  花清浅住到苦竹院已经快有半个月,科举的考题早就出好,只待几日后开考。无论朝里的大臣闹的如何凶,他躲进这小院子里,倒像与世隔绝,闲时翻翻书练练字,那日见小葡萄扫着叶子,他来了兴致,从树上摘下一枚,轻轻放在唇边,吹了曲年少时父亲哄自己的曲子。小葡萄一脸崇拜地看着他,他把叶子抖了抖,藏进袖里,眼前幽幽浮现出那时的家乡,桂花开时,十里飘香,父亲抱着自己,吹着这一首关乎思念的曲子,母亲从屋子里走出来,静静坐在一旁,似乎桂花落了一身,谁记得呢?
  南玖倒是从未露面。九五之尊日理万机没心思理他这种理由他是打死也不信的,如今看来,大概是朝臣逼得太紧,才不得不对他视而不见。这倒好,清闲了花清浅。他是这次科举的主考官,可上上下下却像没他这么个人一样,他只出了考题,被人拿走,用不用,谁知道呢?
  他只消到了考试那日,着了二品官服,晃晃荡荡去应个场子,表示一下自己是主考官就成。反正,不过都是场笑话。
  可怜清言,竟把场笑话般的考试当做报国报民的捷径。
  花清浅心里一径想着,手下不停,待回过神来,已成诗一首。他粗略读了一遍,自嘲地笑了一声,手掌按在纸上,指尖刚刚并拢,斜剌里探出一只手来,取过那张纸。
  “清风明月奈何乡,浅酌孤舟千灯行,清歌随君秦淮上,言道白发终断肠。”
  花清浅手中的笔掉到地上也顾不得捡,猛地站起跪在地上,余光扫了一圈,小葡萄战战兢兢跪在门口。
  不知道皇上来了多久。
  南玖举着这薄薄一页纸,粗粗看了一遍,又从头细品了一遍,最后一遍,一扫而过,目光最终定格在跪着的花清浅身上。他喉咙里笑了几声,把纸放在桌子上,双手扶了清浅起来,语气轻巧道:“听人说你这几日很是惬意,朕看也不假。”
  清浅深深垂着头:“臣不敢。”
  “跟你说什么来着?没外人的时候,不必臣来臣去的。”南玖指指自己对面的一把红梨木椅子,“坐吧。科举的事情没见你上心,吟诗弄月倒是好手。这诗,说了个什么意思?”
  清浅心里一个咯噔。皇上自然已经发现这是首藏头诗,这么问,明摆着是为难自己。他想了想,展颜一笑:“只是闲来无事的习作,打算写来逗荣萱玩的。”
  “哦?”南玖挑起眉,忽然掌不住,笑了两声,“他在你那里住着,倒跟你住出感情。你这边惦记他,他那边也打探着要进宫看你。朕看再过一两个月,寻个合适日子,就把他接回来吧,改回以前的名字,再封个王爷,好歹也是朕的弟弟。他可讨太后喜欢的紧。”
  清浅心里长叹一声,跪地高呼道:“臣替荣萱,谢皇上恩典。”
  南玖揉揉额角,伸手唤他道:“过来给朕按按。”
  花清浅此刻是二品官员,皇上这句话一出口,王宝在旁听着,都窒了一窒。可花清浅毫不介意,从地上爬起来,拍拍手给皇帝按起了头。他手指细白修长,此刻阳光照着,透明的白玉一般。南玖眯着眼睛,余光看他手指翻转,低笑着问:“从哪里学来这么好的手艺?”
  清浅心里冷笑,恨不得答一句旧时便是这般服侍先皇,终究忍下去,低眉顺目道:“看别人这样,我也是头一回,若是哪里力道大了,陛下可要告诉我。”
  南玖心里很是受用,接着问他:“在这里住着,可还舒心?谁短过你什么么?”
  “没有,我奉旨住进苦竹院,谁敢给我苦头吃?”
  “这里,同你以前住时,可有什么变化?”
  “只是院子里栽的花变了,以前栽满了竹子,现在换做花花草草了。”
  “恩,明日便着人给你换回来。”
  “皇上中午可要在这里用饭?”
  “你这里有好吃的么?”
  “我这里简陋的很,哪里有好吃的。我是想着,皇上留在这里吃饭,那我也可以跟着吃上些珍馐玉食。说白了,不过是我馋嘴了。”
  南玖朗声大笑,对着王宝道:“你可听见了?快去叫御膳房把看家本领都拿出来,中午要是简陋了,真没脸面见清浅了!”
  清浅退到一旁,面上不知是不是笑,只柔和着表情,冷不防对上南玖回过身投来的目光,竟有些无所适从。
  那目光如此热切感动,而自己无以回馈。
  南玖又同花清浅聊了些诗词歌赋,看来心情极好,爽朗笑声屋子外头都能听见。花清浅于诗词文章自然是好手,也懂得怎么顺着皇帝的话说下来,叫他高兴。王宝在外间指挥他们摆着饭,心里头乐呵呵地想着,这几日皇上叫大臣太后闹腾的不行,今儿个才算见了笑脸。抬眼见到小葡萄畏畏缩缩站在一旁,想帮忙又搭不上手,暗叹一声怎么当初就找了这么个不伶俐的来伺候这位大人,挥挥手,叫小葡萄过来:“咱家问你,你们主子日常短东西不短?”
  小葡萄何尝跟太监总管说过话,吓得浑身哆嗦,好半天才颤颤巍巍道:“不……不短……就是……就是主子常常咳嗽,问起来,说是……说是外头的花开了,花粉他嗅不得。”
  怪不得拐弯抹角求着皇上把花花草草都拔了。王宝心里有了算计,知道花清浅说不定早巴着皇帝来苦竹院一趟,肚子里攒了好些天的东西要往外倒。这屋子里除了面前这个不争气的东西之外,都是好几个心眼的人,花清浅的用意自己知道,只怕着龙袍那位早就知道了,还这么陪着他打马虎眼,可真是着了意的宠了。
  南玖正跟花清浅说到老庄,王宝便进来禀告饭都摆好了。南玖面上显出些不悦,花清浅笑了一笑,说:“皇上是不是想说书中自有万钟粟?”
  南玖被他抢白,自己也掌不住笑了,指指花清浅,从椅子上站起来,往外头走去。皇上刚进了饭厅,里头的人就一齐跪下,他挥挥手,坐到上座,眼看着花清浅就要做到下首,忙招呼道:“坐到朕旁边来吧。”
  花清浅顿了一下,却没推辞,老老实实坐到一旁。王宝舀了一碗芙蓉翡翠汤,南玖喝了一口,指着汤盆子道:“给花大人也盛一碗。”
  花清浅谢恩,从王宝手里接过碗抿了口,挑眉看着南玖。南玖回视着他,良久,憋不住笑道:“有话就说。”
  “这是御膳房秦师傅做的。”花清浅放下碗,却没再看南玖。
  南玖听着他的声音,竟不像太高兴,赶忙问他:“故人做的,不是更合口味?”
  “我本来以为,他这把年纪,早就出宫寻个安逸去处享天年去了。”花清浅说着,像是火气压抑不住了,手指紧紧抓着碗沿,“他已经快八十高龄了吧,灶台旁站得住么?若是一个不妥,主子们也不嫌晦气。”
  “花清浅!”南玖猛地放下碗,屋子里的人吓得全都跪下,唯有花清浅咬着牙站在那里,看那样子,若不是旁边人都跪了,叫他站都还不愿意一般。南玖看他倔强地站着,单薄的背紧绷着,双肩耸起,真有些像苦竹院以前栽的那些竹子。他慢慢地,也把心里那股火压了下去,轻叹口气,说:“坐下,吃饭。”
  花清浅便坐下,重新端起碗,可怎么也吃不进去。南玖看他这样自己也难受,托着他手把碗放在桌子上,柔声道:“喝不下便倒了吧,为难自己作甚?”
  花清浅摇摇头,终究一口一口喝掉了这一碗汤,用绢子擦了擦嘴,轻声道:“这样的滋味,喝一点便少一点了。”
  南玖本来被他哄得心情很好,几句话一说,却没来由的无趣起来。这才知道这人是如何的玲珑心肝,如何地惹着挠着先皇十年独宠不衰。他只要一个表情,就牢牢地牵着你往他要的方向走,偏生你就是知道,也避不得。
  王宝又夹了几样菜到南玖碗里,南玖一一尝了,又叫给花清浅添上。花清浅连声谢恩不敢,南玖却觉得他态度分明是冷下来了。南玖又伸着筷子指了一样,看花清浅吃得意兴阑珊,转头问道:“清浅要什么?”
  王宝在一旁垂头不动,等花清浅如何回答九五之尊这轻飘飘却屈尊降贵的一句话。
  花清浅直起腰,把这桌子上每一样菜都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眉头微微蹙起来,道:“我想吃的并不在这桌上。”
  南玖不解:“你想吃什么?”
  “我想吃家乡的桂花鱼。”
  “那朕叫御膳房给你做出来。”
  花清浅抬起眼眸,瞳仁里交错着怀念和感伤:“皇上不懂。我想吃的是家乡的桂花家乡的鱼,是树上落到肩头,一点点收集的桂花,是自己闲来无事丢下书本,去河里头抓上来的鱼。”
  南玖的手攥成拳,这是极怒的标志。王宝对花清浅暗地里使眼色,叫他别再触皇上的逆鳞,花清浅却挺直了腰,不说过瘾不罢休般把话挑明:“花清浅自十三岁上京,至今已有十年,日日如履薄冰。人说岁月催人老,清浅这般度日,早已耄耋,求皇上恩典,科举之后,便准清浅回乡吧。”
  这句话说完,花清浅“扑通”一声跪下,除了膝盖着地声,竟没有旁的声响。
  饭厅里静的怕人,就像在为接下来的惊雷做铺垫。
  南玖坐在位子上,也不去看跪在地上的花清浅,也没有动作,渐渐的,连拳头都放开了,眼睛盯着这一桌子玉盘珍馐问:“这就是你今日的目的?”
  花清浅不回答,仍旧伏在地上。
  “朕说了,你不用跪,平身吧。”
  花清浅没有动作。
  “再多的不愿意都做了,怎么最后这点就装不下去了?”南玖苦笑,“朕本来以为,你是喜欢跟朕一起吃个饭,聊聊天。”
  花清浅的身子震了一下,却还是没有说话。
  “这事,朕记下了,会仔细想一想,你起来吧。”南玖听着花清浅窸窸窣窣的衣料响声,低声的,不知道跟谁说着,“朕也是个傻子,你今天的笑,就像对着父皇那时候一样,真是漂亮,只有漂亮。”
  

作者有话要说:此章完成。
金钱至上完结,此文开始日更。




【清浅与先皇的番外】来生

  凌乱的发缠在一处,散乱地铺于枕上,稍动一动,耳边便能听到若雪落般簌簌的声响。南璟睁开眼睛,低声唤过外间值夜的宫监:“几时了?”
  伺候他的宫监梁双福压低声音答了,他用胳膊肘支起身子,叹道:“到时辰起了啊。”
  身边的人半梦半醒,翻过身来,眯着眼睛迷茫地看了他一眼,把脸又埋进枕头,恨不得埋得再深些。南璟低下头,撩开盖着他脸的发,仔仔细细把人吻了一遍,惹来带着鼻音的一阵笑。
  “你去上朝吧,让我再睡会儿不行么?”那人皱着一张脸抱怨。
  “下了朝,我陪你去花园里走走可好?”南璟把人搂进怀里,那人寻了个舒服的位置,似乎又要睡过去,南璟赶忙掐了他腰间一把,低低的呼痛声传来。
  “不去。”那人赌气喊。
  “为什么不去?清浅,你总在殿里窝着,要闷出病来。”
  “那我回我的院子里去,我的竹子不知道长的怎么样了。”
  “不是说了,这个月住在朕这里?你的竹子都很好,咱们现在说的是花园的事。”
  “反正我不去。”
  “那你说,为什么不去?朕是天子,诚心诚意地请你还请不动?上回你在花园子里碰见谁了把你吓得不敢去了?”
  花清浅身子一震,仰头瞪着那人道:“你都知道了,还故意来问我做什么?你想废后,就废吧,大不了我今天去皇后宫里闹一回,你也好理由再充足些。”
  南璟笑了:“你要去怎么闹?”
  花清浅从他怀里挣出来,翻个身,过了半晌,话音里带了三分讥讽:“一哭二闹三上吊,你后宫里妃嫔怎么闹我,我怎么闹皇后。”
  “你去了,说些什么?”南璟更觉得有趣了。
  花清浅倚着床头做起来,冷笑道:“我去了,把茶盏子往地下一扔,就说一句‘我要当皇后’,然后坐那里不走。”
  “她要是训斥你,要对你动手呢?”
  “不是还有你么?你不会来救我么?”
  “我能护着你一辈子么?清浅,你怎么总是这么像个孩子,总也长不大?我老了不能动弹了死了,你怎么办?”
  花清浅身子一震,像是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眼睛里迷茫了许久,渐渐涌上恐惧来,抖动着嘴唇看着面前这个人:“你……你别说这些吓我。”
  南璟大笑,一下子把人搂进怀里:“好好好,我护着你,我生生世世护着你。你看,不恼我了吧。”
  花清浅把人抱得紧紧的,外间太监尖细的声音传进来,催着皇上换衣服上朝。花清浅还是不放手,任着性子又抱了一会儿,南璟才哄着劝着,叫他松开手。南璟换着衣服,花清浅就坐在床边看着他,身上只穿着一件亵衣,单薄的腰线显露无疑,像是风都能吹折了。换好衣服,便有太监在门口唱了声“皇上起驾”,花清浅忽然踢着鞋子跑上来,急急忙忙道:“我等你回来,咱们去花园子里头玩。”
  南璟笑了一笑,捏捏他的脸:“等着朕吧。”
  南璟走出两道宫门,花清浅还保持着那一个站在门边的姿势,有些寂寥和萧索。伺候的宫监凑上来,陪着笑说:“花大人,早晨凉,您是不是回宫加件衣服再出来?再这么站下去,着凉了,皇上可要心疼了。”
  “我着凉了,皇上心疼?”花清浅噙着笑,“我上回着凉病了,你是不是伺候来着?”
  宫监心里头觉着这位一向仁善的主子八成要赏赐,嘴上还一径谦虚着:“都是奴才分内的事,主子身体康健才是要紧。”
  花清浅似笑非笑:“我现在身子很好,只是上回病里喝的药,怎么比平时要苦上许多?莫不是你在里头偷加了黄连?”
  那宫监浑身一震,双膝一软就跪下,磕头不迭道:“主子明鉴,奴才就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啊!”
  “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那你那一百个胆子都用来做什么了?偷偷摸摸盯着我,瞧瞧我尽日里做些什么好报给人?告诉你主子,耍花招也无妨,只是我讨厌叫人盯着,下回换个伶俐的,就算盯着我,也别叫我发现!”花清浅冷笑一声,抬脚走进内室。
  他一直走到书桌旁才停下来,挥挥手,把下人都撵出去,手抚着桌上散乱摊开的诗集,昨夜那烫人的温度都像是冷了,触手刺骨。他一下一下抚着,把脸贴在上面,眼角的那首诗,实在应景。
  正是“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花清浅喉咙里念了几遍,抱着书大笑起来,笑到最后,声音都有些嘶哑。外头的人来来往往,大概凑在门前商量着要不要进来看看。他知道,这宫里头每个人都说自己是疯子,唯一一个说自己不是疯子的,他自己已经疯了。
  花清浅又低眉笑了一阵,扬声道:“来人,更衣。”
  外头的人端着水盆举着衣服进来,一层层帮他换下来。他束手由人动作,忽然低头问靠自己最近的那个小宫女:“你信来生么?”
  小宫女从来没见过生的这般漂亮的人,他这般展颜一笑,就如漫天□皆汇聚在这一双眼睛里。宫女愣了半天,才颤颤巍巍答道:“奴婢的娘说,人是有来世的,今生做了好事,来世便大富大贵,今生做了恶事,来生就当牛做马。”
  花清浅翘着嘴角笑得开心:“那你说,来世能不能记住今生的事情呢?”
  “……听人说,奈何桥上有孟婆汤,喝了就什么都记不得了。”
  “哦。”花清浅仰着头,由宫婢给自己系上衣服带子,忽然想到了什么,低头对跪着的小宫女抿唇一笑,“那我一定要多喝几碗,才能忘得干净。”
  小宫女懵懵懂懂点了头,被这个太过灿烂惨烈的笑容晃花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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