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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满月

书籍名:《暮寒仲》    作者:玄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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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自效至今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暮寒仲那一天的情景。
那一年特别冷,他趁着爷爷不在时溜出府,领着一群小弟们在结了冰的河岸打雪仗。屋舍枯枝上都覆了皑皑白雪,一脚踩上去便会深深陷下,他脸颊通红,双手在极冷之后便开始从里到发热。他将外衣绑在腰间,赤手从地上揉起一个雪球,用尽全力朝伙伴们扔去。看着在雪地上摔了个狗啃泥的同伴,他笑得直不起腰来,欢声笑语久久回荡在空中。
那天下午他玩得极其尽兴,分手后还意犹未尽,导致他忘了走后门,等到意识过来时,他已经站在大堂之上,被雪沾得湿透的衣服正往下滴滴答答滴着水,权平生板着脸,双手负后一脸严厉的盯着他。
他以为大祸临头了,谁知那天权平生打量完一身狼狈的他后,只是叹气摇头,然后挥手让人带他下去换衣。
再然后,他就被带进宫,见到了那一身玄服的帝王和暮寒仲。
小小的孩童牵着帝王的衣角,有些胆怯的看着他,而他则呆呆的看着那粉雕玉琢的皇子,脑中顿时一片空白。直到权平生颇感奇怪的唤了他的名字,权自效才仿佛大梦初醒。
短短三年伴读时光,对于权自效来说,却没有一刻忘记。他渐渐长高长壮,直到十五岁被伙伴推入房中,看着床上罗衫半解的美人,他才惊觉自己对那记忆中总是静静跟在自己身后的抱得是什么心思。
只是这份感情,还未开始,便已结束。
然而就在他已死了心的时候,时隔十三年,暮寒仲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
没有任何疑惑,见到那人的第一眼,权自效就知道他是暮寒仲。
这一次,他以为上苍开恩,给了他再来一次的机会,谁知并非如此……
从皇宫离开回家的过程中,权自效一直浑浑噩噩。
那人笑着劝他回去休息,笑着说自己无事一切不用担心,结果,他便真的离开皇宫。
不离去……那么留下的理由是什么?
扯起嘴角,权自效走入权府。
在听到消息的那一刹那,他十分震惊。震惊过后,则是痛心担忧怜惜等等交杂在一起的复杂情绪。他心急如焚,急切渴望见到他,同时,内心一直有一个声音,在劝阻他的脚步。
就算你赶到他的身边那又如何?……那个位置,早就不属于你了。那里,已被那冰冷沉默的男人所占。
他不想放弃,却不得不……放弃。
怅然一叹,他推开自己房门,许久未有人居的房间整洁熟悉,一如离开之前。就连早时那一本未看完的侠义公案小说,也放在原位。
连夜奔波,入宫受赏。后又在那人身边待了许久,回到府中,权平生见他十分疲累,只简单吩咐几句,便放孙儿下去歇息。
强撑着精神简单洗了澡,权自效躺在床上,头枕在双手之上,呆呆的望着帐顶。
“怎么?又在想你那俊俏的心上人?~~?”轻佻的话语笑嘻嘻的从耳旁传来,权自效猛地回神扭头,只见一张放大了的面孔,出现在自己眼前。
那微微眯起的双眼,带着几分调笑的唇角,略显轻浮的亲昵动作,虽然因几月不见有些陌生,但眼前的人……确确实实是自己的好友兼曾经的上司——罗青凌。
“——你?!”被来人吓了一跳,权自效瞪着双眼,一手指着面前的男人,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哎呀~你怎的一副见鬼的表情?”罗青凌从床前闪身,拉开旁边的椅子坐上,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端到唇前,闻了闻,然后慢慢轻呷了一口,“唔……果然是给少爷的,味道就是不同?~~”
“罗青凌!”权自效终于反应过来,怒吼一声,翻身下床,一个大步来到他的面前,伸手一抓,便将他端茶的手臂牢牢制住,“你给我说清楚!这些天,你死到哪去了?!你知不知道……他们都说你是……”
罗青凌手中动作一顿,楞了一瞬,扬起头来,对上权自效的目光,依旧是没心没肺的笑容:“说我是武晋王的人?”
他接的如此迅速而又自然,笑嘻嘻的模样却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权自效微瞪着眼睛,一动不动的望着他,半晌,不自觉的松开手,后退半步,颤声低道:“……真……真是你……你真是他埋在闪骑的眼线……”
“对。”罗青凌再次给予肯定,双手抱胸,斜挑长眉看向权自效。
“那……”权自效咬咬唇,显然下面的问题他根本不想问出口,却阻挡不住求证的心,“暗中将南啸桓带回玄京,送到武晋王手里的,也是你?!”让那人忍受毒发痛苦的,也是你?
当时,贯日阁中暗卫将南啸桓留下的信息回禀给巫烨的下午,巫烨便单独与权自效谈了一会……而那次谈话中,巫烨所有的问题,都是关于罗青凌的。那人虽然未说,但言语之间,权自效又岂非毫无所觉?后来,再根据从暮云萧那偶尔得知的只言片语,也足够他推断出来,自己的好友到底做了什么……
“不错。”罗青凌点点头,心里默默补充:你不知道的还有引得南啸桓改变计划,同时将他的刺杀提前告之信世靖。
“……为什么?……”权自效别过头去,微微颤抖的身体和卡在喉间的低语显示着他此刻绝不平静的内心。
“各为其主,各领其职,各办其事。”罗青凌低笑一声,平静回道。
仅仅十二个字,就说得权自效哑口无言。没错,是武晋王的人怎么了?做了那事怎么了?世事本无对错,更何况,立场不同,他又……有何理由,去责怪这人?!可是……
权自效的目光落到脚下,声音苦涩低沉:“你从来都没告诉过我。”
“你也从未问过我。”罗青凌勾起一抹笑,低头启唇抿了一口茶水。总是笑得毫无心机,总是只凭一股热血往前冲,总是休沐时勾肩搭背的陪他一起灌酒……然后一厢情愿的将自己与他划到同一派系。你从来都是如此啊……自效……
“……”权自效垂着头,沉默着,高大的身躯在烛火下竟显得有几分脆弱。
“好啦?~”罗青凌喝完一杯茶水,放下瓷杯,忽然起身走到权自效面前,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我今天来是和你告别的~别再给我苦着你那张臭脸了!走,陪老子去喝酒!”
“你要走?!”忽然蹦出的信息让权自效禁不住惊愕,他抬起头来,楞楞的看着罗青凌。
“废话,再不走命就没啦。”罗青凌推开房门,回头用看白痴的眼神对着身后的人,“对了,上次我们没把你们家的女儿红喝完吧?还剩几坛来着?今天全给它解决了!”
空空的酒坛被不小心碰到,咕噜咕噜刚滚了两步,就被一人弯身下来,用手按住。
罗青凌小心翼翼的在满地的空酒坛中寻找落脚的地方,就算再怎么小心,还是会时不时会碰到触到。
不就是喝得得太多解了个手嘛……早知如此麻烦,就该憋着。
一边在心底想着,罗青凌一边走回酒窖最深处,那里,一人枕着酒坛,呼呼大睡,想必就算数十个酒坛同时被弄碎,也吵不醒他。
罗青凌在权自效面前停下脚步,低头看着那熟悉的天真睡颜,目光不知不觉便温柔了下来。
低叹一口气,他在他身边蹲下。
权家仅剩的女儿红,大部分都进了权自效肚子,对于酒量其实真的一般般却老是不逞能不承认的人来说,明日清醒了,怕又要头疼欲裂好久才能缓过来。
想到那人走路东倒西歪的模样,罗青凌不禁轻笑出声,带着几分不舍与怀念。
这一别……怕是永无相见之日了罢!
罗青凌怔怔的看着他,那沾着几丝酒迹的唇如此美好,引诱着他不自觉的伸出手去。
“……寒仲……”
低喃的梦语,权自效在睡梦中扁了扁嘴。
罗青凌的手当即直直停在半空,良久,才重新动了起来,却是改变了方向,落在权自效头上。
“呵……真想看看,你知晓真相那一刻的模样?~”虽是一如既往调侃的语气,却带上几丝苦涩,罗青凌扯扯嘴角,摸着手下柔软的发丝,低叹道。
他算准权自效刚刚回京还不知道暮寒仲遇刺的详情,是以才敢无所畏忌的出现在他的面前,与他共饮最后一次酒,见他最后一次面。他不知道,若是……再隔两天,当权自效知道禁卫们在京城挨家挨户缉查的人是谁时,他是否还会有勇气踏进权府?
微微闭上眼,罗青凌靠着墙,摸着权自效的头,在飘满酒香的地窖中,陷入自己的思绪之中……
——
“你要现在走?”崇德殿偏殿内,东卿颜望着视野中笔直的身影,低叹一声,轻问。
“嗯。”高大的男子已经重新梳洗过,长发高高扎在脑后,黑衣劲装,玄铁护腕,薄底快靴,腰带紧勒在细窄的腰间。他从剑鞘之中拔出长剑,转向窗边,映着圆月的光芒,拿起白布仔细擦拭起来。
“万事小心。”心中的万般担忧,最终化成一句嘱咐。
“嗯。”还剑入鞘,南啸桓走到东卿颜面前,静静地看了她一会,沉声低道:“我会尽量早点赶回……之前,如若主上问起,还要劳烦卿颜姐了。”
巫烨的情况已经稳定,再又一次短暂的情醒后,他又睡了过去。而经过了几个时辰的休息,南啸桓也已决定动身,前往集凤。集凤离玄京约有五十里,一来一回……最少需要五个时辰。而现在动身,想必明天天黑,当可赶回。
“你放心去吧,我在宫里等你回来。”从背后轻抱了眼前明明没有血缘关系却胜似亲弟弟的男人,女子挤出一个笑容。
“嗯。”拥抱很短,南啸桓却从中察觉出女子的不舍,原本就要迈开的步子再次停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头,“等我。”
阴冷黑夜中,圆月当空悬挂,一阵寒风拂过,院中冬梅宛如飘雪,漫天漫地轻扬而下。
一步一步走来,南啸桓最终停在闭合的窗扉之前,隔着薄薄一层窗纸,他可以很清楚的听见里面那熟悉的呼吸声。虽然无法看见,但之前暗藏了几分忐忑退意的心慢慢沉了下来,体内涌上一股突生的勇气。
也许这便是天意,该来的始终无法逃避……是时候,做个了断。
一手摩挲着剑柄,南啸桓感受着那贴在胸前皮肤上的温润玉雕。至今仍记得幼时,一次七夕盛会,他被留在家中,独自一人等到深夜,终于等回了一路笑声不断的三人,却换回母亲的惊声尖叫和癫狂。
就是那一段时日,他的目光常常不自觉的落在仁宗锦带在身上的玉雕童子。他特别想摸一摸,却一直胆怯着不敢开口,直到最后那个玉雕童子被任宗锦不小心打碎。
脑中不自觉又回想起几个月前,七巧市中,那人回身将前一刻买的玉雕扔到他手中的情景。
心中涌上几丝微甜,他想弯弯嘴角,却因为长久疏懈,最终作罢,只是内心那股情绪,缓缓漫过胸口,驱走所有的不安,所有的焦躁。
忽然,一片鲜红在眼前弥漫开来,南啸桓心口陡然狠狠一疼,那人浑身鲜血倒入自己怀中的一幕不断的在眼前重放……
关节发白,身体轻颤,南啸桓咬住下唇,浑身薄汗,踉跄着后退两步,仰靠在身后的树上,凭借着外力的支撑,才堪堪稳住身形。
从怀中掏出药瓶,勉力快速塞入几颗药丸,良久,下意识蹙起的剑眉才缓缓展开。
——
集凤官道旁一间客栈大厅内,只听一阵急促脚步声从二楼传来,不待人们疑惑扭头去看,就见一个少年,身形矫捷,步伐轻盈,从楼梯上一跃而下,身轻如燕,瞬间没入众人之中。
“站住!任秋,把东西还回来!”
方桌上,两个大汉举着筷子刚欲夹菜,就听旁边一声低吼掠过,紧接着,一双靴子在桌上轻轻一点,夹杂着一道劲风,一道蓝影一闪而过。
“小气死了!看一眼又不会死……!”那蓝影在大厅中人群中来去自如的窜来窜去,躲避着身后灰衣少年的追赶,清亮的嗓音清脆动听,若非他毁了不知多少人的桌上饭食,放在平常,绝不会让人生出厌恶之意。
“还给我!”任赫紧紧追在身后,双眼几乎可以喷出火来,无奈那内力剑招都弱于自己的少年,偏偏有一样胜过自己,而那一样,此时发挥出的效用,让他一边恼怒一边暗暗发誓总有一天会让亲手消去那臭小子最后一样的优势。
“有本事就来拿啊~~”仿佛还嫌任赫不够生气,任秋轻轻一跃,再次跳上楼梯,将手里拿着的东西朝着楼下的少年摇晃显摆,等到对方气红了脸恨恨的追过来时,更是故意将东西凑到鼻前,“唔——好香!想必原主人也是一个娉婷婀娜的大美人……嘻嘻……想不到任赫你这看上去冰块一个的,竟也会暗藏情思……”
“住口!”冷冰冰的声音猛地响起,压抑着满腔怒气,近在耳前,直吓得任秋一个激灵,差点就被任赫伸手夺去手中的香囊。
“不要!”任秋退后一步,大眼眨啊眨的盯着面前的英武少年,“除非你告诉我这女人是谁,否则我就不还。”
“哼!你以为我真拿你没办法了么?!”任赫冷哼一声,双眼闪过几丝不屑,他性格内敛,平常更是沉默寡言,可这不代表他好欺负……更何况,泥人都有三分火气!今日这小子实在是欺人太甚!
“我可没这么说。”任秋摊手一笑,下一刻,脚尖一点,向着二楼纵升而去。
“任秋!”一声怒吼,任赫再次追了上去。
……
不远处,任宗锦看着诚然已经将客栈当成自家后花园的两个少年,不知不觉就开始叹气:当时到底是被哪块石头砸了脑袋……怎么就带了这两个出来?
自己饭吃了一半不说,还毁了别人晚饭……真是……
瞅了瞅围在自己周围,压抑着怒火,虎视眈眈瞪视着自己的一群客人,任宗锦觉得自己头更疼了。他拿出些银钱,认命的起身,赔饭外带道歉才平息了众人的不满,让他们坐回自己的位置。
过了一刻钟的时光,从二楼追出客栈的两个人浑身泥土,沾满枯叶回来了。
他们慢慢推开房门,慢慢走到任宗锦的身前。此时茶水饭食早已凉透撤下,而任宗锦已经回到自己房间,坐在灯前,手中一本游记。
“少爷。”
任赫轻声唤道。
任宗锦放下书本,扭头看向两人。只见任赫脸上有一道擦伤,此外沾着不少泥土灰尘,而任秋则肿着脸颊,见他抬头,则挤眉弄眼的朝他笑了笑。
“洗澡换衣,之后我再给你们点些小菜。”
声音平淡,任赫却知道自己做错了。他没有解释,只是乖乖进了里间,屏风之后,有一桶热水,正向外冒着热气,旁边小凳上,还放着两身叠得十分整齐的换洗衣物。
他刚刚解下外衫,另一个人已跟了进来,嬉皮笑脸的凑到他面前:“真生气啦?”
任赫往左横移半步,不言不语,甚至连视线也没动一下,显然将他当做空气,手上动作不停,眨眼间,全身上下就剩了贴身的里衣。
“是我不好嘛……”任秋不依不挠,再次粘了过来,“我不知道那是你母亲的……”
“闭嘴!”任赫一声冷喝,瞪向他的一双黑眸不知何时竟染了几分湿意。
“好好好,我闭嘴!”任秋瞄到他的表情,只觉心中一痛,再也升不起逗他的念头。他四处扫了扫,看到浴桶便急匆匆将自己脱个精光,扑通一声跳入浴桶之中,将头埋进热水里浸了一会,然后又哗啦一声探出脑袋:“我肚子饿了,你快进来!早洗完早吃饭!”
任赫紧紧盯着他,看那张无辜天真的小脸上灿烂的笑容,内心忽然涌出一股冲动,于是也不脱衣,直接双手一撑翻入桶中。
“任赫你……呃——!”任秋见他衣服也不脱,刚想说上几句,背后忽然一凉,另一个躯体贴了过来,瞬间,他呆愣的僵在那里,满脑子都是那人隔着湿衣,贴在自己身上的精悍躯体。
然而下一瞬,他被按着肩膀强转过来,几乎同时,一拳狠狠砸上了他的脸蛋。
……
“呜呜呜呜呜呜……任赫!你欺负弱小!”水汽翻涌,桶中,任秋掩面轻泣,语含哭音。
“……”任赫斜瞥一眼,轻哼一声,继而转个身,继续擦洗身体。
听着里面的动静,任宗锦无奈摇头,嘴角漫上一抹宠溺的温柔笑意。
他放下书本,走到窗前。
飒飒寒风,呼啸在空中。十五的满月穿越夜色,在院中洒下白色的月光,墙角的枯枝在风中摇曳,一股清淡的梅香随风飘来。轻吸一口,清新雅致的味道漫上心尖。
屋里烛火跳跃,任宗锦仰头望月,月光沁入他的眼底……
长睫轻眨,温柔月光下,那一抹温柔的笑容忽然显出几分寂寥悲伤。
阿铮,你会……担起这份……本属于你的责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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