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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终局

书籍名:《一往而深》    作者:万川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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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时光中的某一点为基准,我们总能看到无穷无尽的“后来”。
  后来,向晚大小姐安安稳稳过完了她的五周岁,席间被怀疑是陈扬与阮元和同性繁殖的私生女。
  后来,冷心冷情的沈钧彦每年圣诞都会寄一张贺卡给叶祺,除了“MerryChristmas”外再无其它文字。
  后来,一群人聚会的时候每家都有了满地乱跑的孩子,唯有他们这二位永远是不染尘嚣的。
  后来,陈扬和叶祺的欧洲度假计划也终于成真。
  成行之前,他们各自做足了功课。叶祺按照以前的印象和两个人的喜好,详细列出了一张行程表,以巴黎为中心辐射他们想去的其它景区,并在一家接一家的旅店都做好了预约。陈扬则认真地准备了一个账户,跨国存取和支票业务全部开通,一连数月的股息分红都分毫未动地转了进去。
  虽说叶祺有三个月常人没有的假期,真要空出大半个暑假的时间却也不是易事。为了陈扬的生日能在巴黎度过,他连赶了两周的稿子,临走前那天还抽空去了一趟出版社。陈扬从家里打车到那栋楼门口,正看见叶祺站在濛濛细雨里,手里还夹着一支未燃尽的烟。
  “说起来,我还真没见过你把一支烟抽完。”
  叶祺把半截烟头凌空掷进垃圾桶,俯身坐进陈扬替他从里面打开的车门:“等得无聊了,问主编要的。为什么要抽完,我又不喜欢。”
  陈扬默不作声地伸手,揉了几下他的后颈,忽然觉得心里软得直往下陷:偌大一个人,刚才还风神如玉地立在街边,回到自己身边不过片刻,却已经露出了猫一般慵懒的神情。
  看他一径沉默,叶祺倒是笑了,扭头凑在他耳边低语:“都收拾细软准备私奔了,你还不许我紧张一下?”
  终究还是小心翼翼的,陈扬不动声色又把手收回来,如叶祺一般真正开始期待巴黎。他还从来没有跟爱人在阳光下牵过手,不知不觉,已成夙愿。
  有些人天生没有熬夜的体质,却偏偏生了个熬夜的命。出租车乘着夜幕向浦东机场行驶,叶祺眼睛里全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之前几天连续工作的副作用一拥而上。
  陈扬忧心忡忡地看着他,叶祺只笑着摇摇头,顺手去摆弄了几下他腕间的表。
  那块表跟叶祺手上的自然是一模一样,某一天陈扬给了他,他也就戴了。手表盒子里有张便签,写着“文华不坠,风流永铭”,他看过了才恍然意识到这是庆贺他评上副教授的礼物。
  那张纸现在在哪儿呢。叶祺转动着濒临死机的大脑,半天没做声。于是陈扬自己把手腕送到他眼前去:“你这是连手都不愿意抬了?非要看我的表。”
  “看了也没用。法航,哼,没事都能找出点事来晚点。”
  叶祺的笑容又松又软,活像个洒满了糖霜的拿破仑起酥。陈扬看得愣了一下,忽然压低嗓音:“我想亲你了。”
  充满感情的声音,从近在咫尺的声源一路钻进心底去,一瞬间便有了火树银花的错觉。叶祺把他的手掌翻过来,飞快地啄了一下掌心:“等会儿吧,何必吓着前面那老师傅。”
  这会儿还能硬撑着谈笑风生,可进了VIP候机室,确认法航果然晚点之后,叶祺毫无形象地靠在陈扬肩上就睡过去了。可叹他被工作蹂躏得可以,睡着睡着连梦里都不安稳,连着从人家肩头掉下来两次之后,陈扬索性把他整个上身放倒在自己腿上。
  对面坐着候机的一对法国老夫妇贡献了一条绒毯,陈扬腾出一只手来抖开,居然是2mX2m的规格。叶祺的身体正好被包裹起来,累得有点尖的下巴正扣着绒毯的边缘,恍然有点脆弱的错觉。
  命数向来是很难说清的:有些人无病无灾,走在街上会被花盆砸中;有些人伤病缠身,却能摇摇晃晃地活到九十九。陈扬就着他侧卧的姿势,正好把手搭在他的胯骨上,然后暗暗地有些心惊。这才几天的劳累,硬是把之前几个月攒下的圆润都耗光了,骨盆摸上去都突兀起来,隐约硌着他手心的皮肤。
  陈扬皱着眉头想,这次度假一定要好好调养他,每天出去的时间都不能早于上午十一点。
  广播里开始通知“戴高乐机场上空能见度转好,请前往巴黎的乘客准备登机”,陈扬晃醒叶祺,还了毯子,手上给出一份撑力让叶祺稳当地站起来。
  老妇人礼节性地说了句“不用谢”,叶祺从那几个词的英语中听出了法语腔,于是开启尊口多说了几句。法国人最爱法语说得好的外国人,不一会儿老先生便被哄得眉开眼笑,那带着点冰山美人余韵的老妇人也隐隐有了笑意。
  让老人先行,然后陈扬迟疑着转向叶祺:“你发烧了。”
  “……嗯?”叶祺自己抬手摸摸额头,又往陈扬额头上试了试:“嗯,好像是的。”
  ——不发烧你怎么会跟陌生人多说话。
  “那要不要……”
  叶祺径直往登机口走去,拉杆箱的轮子途径地板瓷砖的接缝还微微跃动了几下:“不要!就是发烧,我也要去巴黎烧。”
  人不可自作孽,否则一定会有意外之祸。叶祺终于踏上了法兰西的浪漫国土,人却已经彻底昏沉了。陈扬要把好几个大箱子都搬进出租车的后备箱,司机先生看了叶祺那个摇摇欲坠的样子都不敢让他帮忙,甚至还亲自把车门拉开了请他先坐进去。
  叶祺事先订好了家庭式的小旅馆,据说还是他留学那阵子出来玩时住过的。那地址实在有点复杂,叶祺说得又理所当然的飞快,陈扬勉强听清了在哪个区,接下来就只能捕捉到数字的尾音了。
  可怜的叶祺,白学了一口好法语,每每开口的时候却总是在翻译,习惯性地狂赶时间。陈扬半开玩笑地伸过胳膊揽他,原想说“就你这语速,语音再好人家都听不出”——
  但他这么略一示意,叶祺还真的靠了过来,整个重心都转移到他肩上,热度也很快渗透了薄薄的衣料。
  一晃神的功夫,陈扬几乎被烫伤,慌忙用手指去试探他的鼻息。
  叶祺慢慢把他的手按下去,然后愈发低眉顺眼,声音也闷在他怀里:“头疼……”
  废话,烧得都糊涂了,还能不头疼么。
  “让你缓一缓,别那么赶,你真是半句都听不进去。”
  怀里的人想摇头否认,但那脑袋显然是动一动就疼得厉害,只晃了半下就被陈扬轻轻按住。低哑的,还有点委屈的解释从胸口处传过来,嗡嗡地震颤着心房:“可你快过生日了,要不是熬了这几夜……会来不及的。”
  “……”陈扬怔了一下,侧过头吻上他的脸颊,久久不语。
  叶祺找了个更舒适的角度躺下,嘴里低声念着:“就你最没劲了,每次一动心就不说话,再过一会儿就假装忘记了。”
  陈扬抱着他又沉默了一会儿,忽而叹道:“一遇上跟我有关的事,你就整个一缺心眼。现在我们赶在我生日之前到了,可你生病了,这跟在上海过有什么区别?”
  叶祺不满地抬了抬眼,很快合拢:“你让我病两天,两天之后,我一定陪你过生日。”
  “……”随着这话,陈扬结结实实地心疼了一回,恰好又忘了说话。
  智商情商都烧没了的叶祺气不打一处来,干脆一口咬在他胸口。而陈扬则一声没吭,俯身亲了几下有点潮湿的眼角,更加抱紧了他。
  那句模模糊糊的“不解风情”就这么散在了车窗外的夜风里,此情此景,正好向陈扬诠释了何谓“永志难忘”。
  叶祺问陈扬要来“生病”的两天很快过去,可那一点若有若无的低烧却还在那里徘徊不去。无计可施,叶祺只好从旅行箱放纸质文件的夹层里抽出一张纸,命令陈扬在他生日那天,也就是次日必须早起,去菜场按菜单买菜。
  “我准备好了菜单,本来想亲手做一顿饭给你的……”
  陈扬赶紧搂过他揉了一会儿,表示过了安慰才让他接着说。
  “现在只能做这一道汤了,你去把食材买齐了,回来叫我起床。”叶祺唉声叹气地交待完,自己三步一晃地进了浴室。
  不一会儿陈扬便宣告了缴械投降,推开浴室的门,张口就问:“亲爱的,saurin是什么东西?”
  叶祺满身泡沫地转过身来:“新熏制的鲱鱼。”
  “macronium呢?”
  叶祺像是没看到他纹丝不动的目光,自顾自往身上冲着热水:“月桂叶。”
  陈扬的脸色变了又变,终于掩门出去了。毕竟叶祺还病着,真拿体温计去量还是有热度的,这时候发情的岂不是禽兽么。自恃正直的陈扬默念了三遍“我不是禽兽”,勉力不去想那一门之隔的漂亮身躯。
  也不知道叶祺给他下了什么蛊,越是不该想陈扬就越是控制不了。一寸寸吻过的地方,从发际线往下的每一分轮廓都一清二楚,更别说触感,还有吻上去的质地。叶祺有着劲瘦且弹性绝佳的腰身,如果从那里开始抚摸,行进到胸膛的时候他必定会露出有些迷茫的表情,就像一个刚识得人事,从没被情潮浸染过的无辜孩子。
  没有半分虚伪的欲拒还迎,全然是热情与乖顺……
  偶尔也会喘息着纠缠上来,像发急的兽类一样与他翻滚在一起,却总是在牙齿合拢的瞬间转成温柔的舔舐……
  爱抚爱抚,果真只有与叶祺在一起的经历,才是以爱为基调的相互抚慰,纯然毫无顾忌的快乐……
  于是,当叶祺裹着一身薄荷味回到床上时,只一个眼神就看出了陈扬的异常。
  他也懒得开口去问,扯着他的衣服将人一把拉到面前来,手上拉开陈扬的拉链便探了进去,然后顿住。
  “果然。”叶祺展露出了然于心的笑容。
  陈扬定定地凝视他,似乎要从他的眼睛里找出“该怎么办”的指示,然后却把自己弄成了一片兵荒马乱。
  叶祺让他盯了片刻,还是自己坐起身来,一颗一颗解起他的扣子来:“我还有点头疼,你轻一点,别晃得太厉害。”
  得了这句首肯,陈扬自己把不该有的隔阂都一一褪去了,临覆上来之前却再次迟疑。
  “怎么了?都这样了……还要说不想要?”指腹已经来到了兴奋的顶端,趁他凝住不动的时候上下搓弄,劝诱似的引出了潮水般的愉悦。
  正如陈扬预料的那样,无论如何,叶祺对自己绝没有半个“不”字。
  “我真觉得我挺不是东西的……你,你慢点……你还病着,我就这么没自控力……”
  叶祺细致地用指尖挑逗他,就着面对面侧卧的姿态去亲吻他:“没事,真的,就当我还你的情,好不好?你那次生病的事,我都还记着。”
  既然侧着,那就索性这样一点点蹭着进去。高于自己体温的黏膜像是自动裹上来的,陈扬不敢多动,勉强控制着自己,额角的汗渐渐密了起来。
  叶祺故意收紧了身体,以此作为无声的催促。听到陈扬一声克制不住的深喘,他微微地笑了。
  而后,自然又是一场欢情黏腻,夜色旖旎。
  就像一次次被人抛上浪尖去,却心安理得地沉醉其中,在彼此的汗水中得到更深的安然。因为这个怀抱,就是他所笃信的归处。
  这座被叶祺视为伤心地的城市,终于在时隔多年之后成就了另一种弥补:一个人对自己的亏欠,从来需要天时地利人和才补得回来。
  此生何幸,我能得你相伴。

  陈扬三十六岁的生日在巴黎度过。清晨,为了去第五区的Mouffetard市场买叶祺指名要的食材,陈扬开着租来的车穿越了大半个拉丁区,然后又在迷人的晨光中原路返回。T恤牛仔裤的学生族在排队等待新出炉的长棍,长丝袜短裙的白领丽人捧着纸质的咖啡杯穿越街道,这一切都是新鲜而美好的,渐次向他展现着生活截然不同的面貌。
  为了谈生意来过无数次巴黎,只有这一次觉得它美不胜收。
  叶祺从床上爬起来,晃进家庭旅店的小厨房,一个多小时之后端出了一小锅香味浓郁的汤。他声称那是蜚声海外的“普罗旺斯鱼汤”,但删去了蒜瓣后味道稍稍有点奇特,幸好陈扬也不计较。
  拜汤里的胡椒所赐,两个人分食了一锅汤水后,似乎叶祺的重感冒也大有起色。拗不过他的意思,陈扬当天下午就被他拽出去逛街,外面明晃晃的太阳立时耀花了他的眼睛。
  他们穿过公共起居室的时候,一对中年夫妇正在低声争执着什么。女人原本就有些气馁,一眼瞥到这两个英俊的亚洲人十指相扣,沉默而亲密地从她面前走过,吵架的焦点便迅速转到了丈夫不够体贴她上面,最后连胖胖的老板娘都不得不出面劝解。
  叶祺这个有恶趣味的家伙,因为此事居然心情大好,当街就扳过陈扬的下巴吻了一回。这下可好,这世界从过分明亮变成了流光溢彩,陈扬糊里糊涂地被他牵着在街上走,暗自镇定了半天才找回一点日常的感觉来。
  若真要计较起来,这是他们第一次以公开的情侣身份一起走在街上。
  叶祺一路都在笑,仿佛这个世界已然恬静美好,令他无可挑剔,每每他转过头来的时候,陈扬都觉得那笑容在自己的视网膜上投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甚至有那么一刻,他觉得这个叶祺是陌生的。
  一直以来,陈扬都认为最真实的叶祺是淡然而疲惫的,世事变迁尽数丢在身后,看都不愿多看一眼。然而,峰回路转,居然还有这样的“真实”,他的叶祺也可以笑得令人生嫉。
  途径花店,陈扬买了一支玫瑰。那花红得极其热烈,他小心地抽掉网格,花瓣便随着这动作全然绽放。叶祺接过去,明显地愣了一下:“你不是……只送我百合么。”
  陈扬也学着他的样子,笑得不管不顾:“那是掩人耳目。”
  他随身带着的瑞士军刀被叶祺抽走,顺便还在他腰侧捏了一把。只见他手起刀落,玫瑰的长茎教他削下来随手一扔,花则小心地放进背包的搭扣里。
  做完这些,叶祺凑过来轻吻他的唇角:“我们去广场坐一会儿,等天黑了,你陪我去喝几杯。”
  “真是好酒,到哪儿都忘不了找酒吧……”
  叶祺已经往前走了几步,闻言又转过身来:“今天是为了给你庆生,也为了庆祝我收到有史以来第一支玫瑰。”
  陈扬抚上他的腕骨,往下滑一点,重新扣住他钟爱的修长手指:“好,我们去广场上看落日。”
  这天下午简直是琼瑶情节集中大爆发,叶祺折腾自己,也折腾陈扬。玫瑰买了,咖啡喝了,落日也看了,最后这个感冒还没痊愈的“小孩子”盯上了喷泉边的冰激凌车。
  “不行!不准吃!”
  叶祺垂下眼,嘟哝了几声又重新迎视他:“今天是你的生日……”
  陈扬不为所动:“所以你要听我的。”
  “今天是你的生日,你忍心让我不高兴吗?”
  “你到底几岁了?三十二还是两岁?为了个圆筒冰激凌你就不高兴?”陈扬哭笑不得。
  “子非鱼。”——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会不会不高兴。
  陈扬凝视他片刻,终于认输,从口袋里翻出一个一欧元的硬币,然后往空中一抛:“要吃自己去买,我才不做害你生病的恶人。”
  叶祺起身,潇洒地凭空一抓,当真笑眯眯地去了。
  陈扬就这么目送着他,看他跟卖冰激凌的小姑娘笑语晏晏,看他很快又转身回来,看他只抿掉一小口就把圆筒送到了自己面前。
  他说:“你替我吃吧。如果我又病了,你会生气的。”
  陈扬从善如流地接了,抬手揽着他顺顺毛,语调一分一分柔软下来:“刚才看着你,让我想到我刚认识你那阵子了。”
  “……嗯?为什么?”
  “那时候,好像有很多次你都是这么面向我走过来的。看上去像个圆头圆脑的洋葱,我老想把你多剥开几层,看清楚里面是什么东西。”
  叶祺稳住他的手,偷偷又在圆筒的边缘舔了一圈:“现在看清楚了,感觉如何?”
  陈扬笑:“比以前好多了,有时候像个人了。你自己想想,这要是十几年前,你会在我手里吃冰激凌么。”
  “……”叶祺转了转眼珠,默认了。
  他伸了一只手在陈扬腰间,不带任何意图,只是搂着而已。日影飞去,暮色里整个天空都烧得通红,叶祺就在这静谧里拥抱他的爱人,莫名其妙地满怀喜悦。
  “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就特别想抱你。”
  这话有歧义,陈扬眉峰重重一跳:“什么?你再说一遍?”
  ——哪个男人都希望自己性感,但都不会希望自己一看就让人想“抱”。
  叶祺赶紧安抚他:“不,不是那个意思,就只是很想拥抱你。我总觉得你想把全世界都放在自己肩上,眼睛里的孤独都快溢出来了。还好有点自信,否则你看上去就是个阴沉的自虐狂……”
  陈扬原想瞪他一眼,结果却成了一声叹息。
  “现在你也好多了,嗯……因为有我在。”在陈扬骂他自恋之前,叶祺亲昵地咬了一下他左手的无名指:“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你来找我,我总能给你一个拥抱的。我会好好照顾你,不让你活得太累。”
  陈扬转过脸来,正对上叶祺认真的视线,听到他一字一顿地承诺:“陈扬,我爱你,我会一直陪着你。”
  一片温柔的沉默。
  叶祺等了很久,只好无奈地叹气:“你真没劲,几句好听的都不会说。”
  触感有些粗糙的手指抬起他的下巴,陈扬定睛看着他,忽然变得很严肃:“我以前说过很多不靠谱的话,你信了,后来你伤心了很多年。所以我觉得还是做给你看比较实际……我不是不会说话的人,你知道的。”
  “……谁,谁说我伤心了很多年。”
  “前年,就是你刚回来没几个月的时候,你把阮元和林逸清都弄到家里来,三个人醉得没法收拾,还记得么。”
  叶祺有点不良的预感,疑惑着点点头。
  “那天你喝得够多的,后来拉着我说‘什么永远,全都是胡扯,凡是说得出口的都是做不到的’。大概你没印象了吧,可我记得很清楚。”
  “……那个,咳,我说话有那么刻薄么。”
  陈扬低低地笑起来:“当然有了,你要是口无遮拦起来,世上还能有你看着顺眼的东西么。”
  叶祺尴尬地摸摸鼻子,沮丧的样子里夹着说不出的青涩,一切好似时光倒流。而那其中的种种缺憾,此刻也仿佛是完满感情中不可忽视的一部分。为了学会如何拥有,他们交给“放弃”的学费着实太过昂贵。
  陈扬倾身去亲吻叶祺的眉心,鼻梁,然后是嘴唇:“我想说我永远爱你,可你心里是不会认同的。我只能说,每天早晨看到太阳的时候,我都能确定我依然爱你。等我寿终正寝的那一天,一定可以问心无愧地说‘我永远爱你’。”
  心神为之震颤,叶祺在一阵阵惬意的晚风中,只觉得搜遍了脑海里很多门语言的词汇还是无言以对。
  “哦?这回轮到你不说话了?”
  叶祺把这个坏笑着的人拉起来,牵了手就往前带着走:“我总算等到你有点长进的这一天了,跟我来,我们去找瓶年份好的香槟……”
  这是叶祺所熟悉的城市,七绕八绕之后进了一条不宽不窄的小巷子,那酒吧的牌子从石墙的缝隙里伸出来,画着一只夹了雪茄的骷髅手骨。
  “……诶诶,今天好歹我过生日。你别待会儿弄点什么药把我喂high了,公众场合可真不好收场
  啊。”
  陈扬犹豫着停下脚步,叶祺索性硬把他拖进了门:“不会的,看着乱的地方未必就乱。再说了,就算你high了,我也负责到底。”
  果然,进得门去竟然有几分曲径通幽的味道。装潢相当考究,光线暗暗的让人精神松弛,里面的人丁不超过二十个,听到有人进来也毫无探究的意思。
  叶祺径直走到吧台前:“麻烦您去请一下Royer先生,就说那个发明了‘大教堂时代’的中国人来了。”
  调酒师明显一愣,继而微笑起来:“幸会,您的创意这些年来一直很受欢迎。我马上去请老板,请问您喝什么?”
  叶祺面沉如水,只唇角勾出一分矜持的笑意:“当然是‘大教堂时代’,两杯。”
  赴英留学的第二年,叶祺趁着什么大罢工的假期跑到巴黎来,本想自己给自己过生日。后来捧了本书坐在塞纳河畔,咖啡一杯接一杯地喝了一下午,到了晚上还是思念烈酒,不知不觉进了这家酒吧。
  《大教堂时代》是音乐剧《巴黎圣母院》的第一支曲目,那天顾客不多,叶祺明说了是自己的生日,直接要求DJ把这首歌调出来放。神情阴郁,样貌英俊的亚洲人,还有一口听不出任何错处的巴黎标准口音,店里的人一时动容兼好奇还真的放了。一边听,叶祺就一边跑进吧台去玩酒瓶,最后莫名其妙兑出了一杯口感奇特的薄荷鸡尾酒。
  那酒被他命名为“大教堂时代”。老板自己尝了一杯,笑得牙眼不见,许诺他只要再来,就喝什么都免单。
  叶祺没怎么过分,跟老板寒暄了几句,另外要了瓶香槟便跟陈扬一起躲进了小角落。谁知体己话说了没几句,陈扬连耳尖都红起来,眼神也躲躲闪闪。
  “你至于么,啊?我说什么了我……”
  陈扬缓了缓神,故作伤感:“老了老了,脸皮都没以前厚了。”
  “算了,你还是少喝点吧,省得一会儿回不去。”
  陈扬抬手一揽,叶祺便给足他作为寿星的面子,乖乖往他那儿倒过去。可就在彻底瘫倒之前,余光忽然扫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
  叶祺搭在陈扬肩头的手忽而一紧,继而与他耳语:“你看跟我们成对角线的那一桌……那好像是……”
  “不用‘好像’了,那就是沈洛。我上星期碰巧刚看过他的新闻,在北京办签售会。”
  “一看就知道正抑郁着。”叶祺迎着光看了看自己的无心之作,浅绿色的液体有些妖异,却十分诱人:“只有心里够难受,看着酒杯才是那个眼神,像是看仇人又像看恋人。”
  陈扬笑笑,就着他的手又抿进去半口:“深更半夜的,一个人在这儿喝酒,还能有不抑郁的么。”
  叶祺叹了口气,再抬起头来时却没有半点惆怅过的影子:“难得出来度假,我们不要想别人的事情。管他是谁,今天都没有你重要。”
  陈扬手中的杯子往一边倾了一下,与叶祺那只碰出“叮”的一声脆响:“好,我敬你的不问世事。”
  千种风情,万般心境,却是同一片幽幽夜色。百步之遥,沈洛饮尽杯中的最后一滴酒,扶着额头起身离去。那身影任谁看了都想去扶一把,但太冷,也太遥远,分明已是遗世独立的孤绝。

  优哉游哉过了大半个月的假期,叶祺忽然提起要去探望亡母。陈扬想也没想就应了,然后叶祺就打电话去订了机票,并且……拉着陈扬出门去买西装。
  “你早打算要去扫墓,为什么不带西装过来?”
  叶祺这些天竟已养成了牵着他走路的习惯,这会儿掌心的热度还稳妥地覆着他的皮肤:“这么多年了,也就留学的时候我去看过一次,这是第二次。你难道让我把西装折了放箱子里?我们穿着皱巴巴的西装去看我妈?”
  陈扬噎了一下,闭嘴了。
  或许是手指缠在一起太让人心软,什么都不想计较了。归根究底之前从未跟任何人携手而行的陈扬,说白了就是个初尝滋味的菜鸟,心里一喜就喜乱了。
  他要买什么,就让他去买吧。不就是衬衫领带西装么,买就买了,算不了什么。
  事情坏就坏在这份纵容的心思上:叶祺买完了该用的衣物,却对人家稍有差池的剪裁万分鄙视,,说是好歹应当购置一套“像样”的西装,以备不时之需。
  就在还没反应过来的一分钟内,陈扬被引着一路穿过了一楼大厅,上了二楼,还七拐八拐进了个小走廊,随即眼前豁然一亮。整洁考究却是老式的陈设,由此可以断定,他们已经进入了杰尼亚最为吃钱不吐钢镚儿的顶级服务区——定制区。
  专职量体裁衣的老裁缝戴起了黑色圆框眼睛,叶祺顺手把陈扬往老人家面前一推,自己就躲到一边去看热闹了。足足一百多个数据,一遍量下来可怜的陈扬都快入定了,但一回头看到叶祺一脸不掩喜色的样子,只好忍到了头。
  总算完了,叶祺几步上前去办理定金手续,划完信用卡还要填一张硕大的客户信息登记表。陈扬在那儿百无聊赖地晃了几圈,忽然看见墙上的广告写了“多种运输方式满足您的多样化需求”,想了一想便回身去望着叶祺填表。
  果不其然,这败家的家伙毫不犹豫选了空运。
  “管它多少钱,它也只是一套衣服,你让它空运?!”
  他说的中文,老裁缝头也没抬,给予他的顾客以充分的私人空间。
  “难道海运么,做好就要一个月,再海运回上海,万一你在这段时间里变胖了呢?”叶祺气定神闲,向老裁缝点头致意后就往外走去。
  陈扬皱着眉跟上,抱怨道:“我的体重最近根本没变过。”
  叶祺旁若无人地亲吻他的侧脸:“这个问题我最有发言权。”
  “……”
  “本来就是啊,你最近压在我身上的时候真的重了一点。”
  陈扬一阵不自在,忍不住左右看了两眼:“你能含蓄点儿么,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叶祺“噗嗤”一声笑出来:“来,你跟我把香榭丽舍走上一遍,从头走到尾。如果有一个人能听得懂什么是朗朗乾坤,我今晚就随你怎么玩儿。”
  陈扬张了张嘴,那句“就算不赌这一局,你也随我怎么玩儿”差点脱口而出,但叶祺适时地转身按住了他的嘴唇:“别盲目自大,床上的事白天怎么说都是空口无凭。”
  叶祺的手原本暧昧地揽着他的后腰,一边说着这话的时候竟一边按上了尾椎,还有继续向下的趋势。
  陈扬终于变了脸色,咳嗽了几下:“真的重了?那你回去陪我多打打球?”
  刚才还魅惑的一张面孔立马笑逐颜开,一瞬的炫目神采如同晨光初降:“没有没有,我开玩笑的。我很喜欢你的身材,真的,一直很喜欢。”
  这话一出口,陈扬便觉得浑身上下曾被他细细啃过的皮肤都酥麻起来,用力闭了闭眼才收起莫名其妙的情动:“别乱玩火。”
  电光火石间,他生日那天晚上的事情又闪过了脑海:叶祺从他们的座位上站起来付账,一路上居然有不止一个人上来搭讪,更不要说暗地里亮闪闪的一片眼睛。那天叶祺穿得极清爽,不过是立领短袖衬衫和工装裤而已,却比那些处心积虑要勾搭人的年轻男孩更撩人。
  没错,就是撩人。他自己从不觉得,冷着一张脸上得讲坛也进得酒吧,却不知那一身如雨后松林般的漠然偏偏最摄人心魂。
  那时候本来说好了再坐一会儿,陈扬却将剩下的酒统统送进口中,走过去搭着叶祺的肩把人带了出去。若不是他光芒太盛,绝非池中之物,陈扬恐怕早已把他揉作一团藏进了怀里,或者安安稳稳锁在家门里,再也不让他人窥得一星半点的真容。
  如果叶祺是爱玩的人,每晚到酒吧里多去转一转,或者参加一些圈子里特定的酒会,大约会是炙手可热的理想情人。床下冷情床上温情,这永远是最合意的性子……
  酸劲险些要泛滥在异域他乡的街头,叶祺看着他幽深的一双眸子,忽而毫无预兆地送上了一个绵长的热吻。
  这下可算是彻底打破了公众的淡定底线,来往的行人纷纷回过头来打量他们。无暇顾及那些神色的含义,叶祺自己先不好意思了:“算了算了,这么多人都看着呢……”
  陈扬正在兴头上,手臂一勾便熟门熟路地把他捉回来:“那是因为我们长得好看,他们……嗯,嫉妒……”
  叶祺合上眼,心安理得地环抱住他。生命中总有些特定的时刻,人确然会一叶障目,然后在一片不管不顾的黑暗中沉沦下去,甘愿被另一个人护在柔软而温热的心口。
  他们赶到那个偏远的瑞士小镇时,天际被密实的云层覆满,白得几乎耀眼。
  叶祺在途中睡了一会儿,睁开眼车已经停了。陈扬点了支烟坐在一边,见他醒来便抬了抬下巴,示意正前方那个低调的小小墓园:“是这儿么。”
  叶祺慢慢撑起睡软了的身体,伸手拿过他的烟盒,顺便把打火机也握在手里玩了两圈。俗话说喝酒的时候“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说的是喝惯了的人拿杯子的手势自然纯熟,那么以此类推,拿打火机也是一样的道理。这会儿陈扬的余光瞥见了叶祺绕打火机的样子,饶有兴致地探身,忽然摁住他的手:“原来你以前抽过?”
  叶祺平淡地扫他一眼,索性手指翻飞把一只锐光闪闪的zippo玩得令人眼花缭乱,区区四五秒里不知换了多少花样,末了才谢幕一般擦出火来。
  那手指素来是用作弹琴、翻书之用的,偶尔切点蔬菜水果都像唐突了那漂亮的色泽。气血不足,指甲是极淡的粉白色,纤长的形状仿佛透着看不尽的灵巧,陈扬发觉自己很难想象它们染上烟草的气息。
  “这你都瞒着我?”
  叶祺笑笑,总算安分点燃了一支烟:“我要是真有烟瘾,还能瞒得住你不成。以前心里闷得狠了,曾经想抽,但总是不喜欢烟雾缭绕的,所以只是一来二去把打火机给玩熟了。”
  陈扬托起他垂在一边的左手,看了看又给他放回去,行动间依旧是拿他当瓷器的无微不至。
  谁也不能热恋一生,总得转化为别的什么感情才好论及永远。在不经意间,陈扬待叶祺的种种照顾都已不再是因为“爱他”,而是因为“他是我的”。如同自己的生命多出了一部分,并渐渐地超越了原本自身所享有的重要性,因而成为再寻常不过的牵挂。
  那多出来的一部分,就是“叶祺”。
  两个人默默地等着香烟燃尽,叶祺先他一步开了车门:“这里是不对公众开放的,我先去给守园人看一下身份证件。你去帮我买束花过来,一会儿我在门口等你。”
  “买什么花?”这不是妄自揣摩的时候,不如问个清楚。
  叶祺的神色里有一种奇异的宁静,惯常的三分温和笑意全数收了起来:“我喜欢无香的白百合,原本就是随了我妈。”
  还好这里是法语区,沟通没有什么问题。等陈扬买了花回到车边,那墓园刚才还拢着的铁栅栏已经开了道缝,白漆已现出斑驳的印记来,铁锈之上开着馥郁的蔷薇。
  园子挺大的,一眼望去只有叶祺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形,正在小道间绕来绕去地往前走。陈扬四下看了看,也没找到刚才他去交谈过的守园人,于是自行推门进去了。
  前面的叶祺停了步,陈扬远远望见他在对着墓碑说些什么,直觉告诉他不该走得太近。眼下虽不见阳光,天色倒还明亮得很,映得错落有致的墓碑都白生生地泛着光,竟是出尘的感觉。
  时间在这里仿佛毫无意义,陈扬很耐心地候着,并没有要抬腕看表的意思。后来叶祺招手叫他,
  接过花束去放在那微笑着的女人照片前,然后直起身来轻声说着:“妈,您走之前让我‘好自为之’,我想了这么些年,今天才敢过来给您一个交待。”
  “要荒唐我也荒唐过了,如今安稳下来,总算还不是太晚。对我最重要的那些人和事都还在,您都看见了,我现在……”叶祺转头看了看陈扬,稍有了点笑容:“我现在过得很好,很幸福。”
  陈扬莫名地心疼起来,手搭在他肩上摩挲了几下,不料叶祺却转身把手伸进了他敞开的西装前襟里,环住。
  “陈扬,你听着。当年你爸走的时候,我是始终陪着你的。可我妈没隔多久也走了,你根本就什么都不知道。”
  “……嗯,我知道你怪我。”
  “现在你见过我妈了,全当你我两不相欠。从今天起,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我也不再怪你。”
  声音听着很平和,陈扬却忍不住想把他拽开来仔细看看。那眼睛里如果有泪意,不,哪怕一点点沉黯,就会让他觉得自己依然罪不可恕。
  可叶祺相当固执地抱紧了他,最后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终于制止了陈扬的探究行为。
  不甘都散尽了,人也早不似当初的那样爱恨分明,可分明还剩下了些什么……
  那些深重到难以言表的羁绊,一同走过或是天各一方的岁月,还有如今唇齿相依般的温柔亲密。这些都在潜移默化中抵消着过往的刻骨寒意,一点一滴,让人心重新变得柔软、坦诚,学会如何珍惜,如何安然共处。
  陈扬让自己的手掌久久停留在叶祺的后颈上,那是再明白不过的爱抚意味。
  “你说,我们这辈子,是不是就这样了。”
  叶祺闭着眼亲吻他的眉心,虔诚而笃定:“嗯,那就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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