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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六 醋缸再临

书籍名:《一往而深》    作者:万川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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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情的缘起很简单,简单得甚至有点莫名其妙。
  叶祺的语言能力实在扎眼,近年外出访问交流愈发频繁。这回一走又要三个星期,陈扬特地转了点钱到他账上,希望他手头能再宽裕一些。
  临走那天晚上,陈扬陪他一起收拾行李,把证件理好放进电脑包外侧的时候提了一句。
  叶祺答了一个“嗯”。
  “看到什么顺眼的就买回来,海关要关税就付关税好了,听见了么。”陈扬凑上前去,手掌揉揉他的头顶。
  “其实……”叶祺抬头看着他,诚恳道:“真没什么必要。”
  陈扬顿时产生了一种死扛到底的心理:“我天天早出晚归的不就是想提高我们的生活水平么,你能不能别老是给钱都不要?!”
  “……我没有不要。”
  “可你放在那儿一分钱都不动。”
  叶祺特无辜地仰视他,心想你哪里早出晚归了,明明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你转过来的钱既然说是我的,那我动不动你怎么还这么耿耿于怀。
  陈扬久不闹脾气,阴森森一句话说出来,自己没法下台了。默默拉好旅行箱的拉链,他一个人回卧室去了,从叶祺枕头边上摸了本书不声不响地翻。
  过了一会儿,叶祺也进来了,搂了他的腰侧躺在一边,很快合上眼睛。
  后来叶祺的手机催命般尖叫起来,陈扬这才想起,他是凌晨三点半的飞机。叶祺本来就是穿得整齐窝在床上,一听这声音就立刻爬了起来,进卫生间去用冷水洗脸醒神。
  “太晚了,就不要你送了。早点睡,晚安。”
  说罢,在陈扬眉心落下一个告别吻,转身就出去了。
  原本真的不算什么事,可和解的话这么一耽搁竟然没来得及说出口。这些年过得实在平顺,怎样闹矛盾没有忘记,可怎样求和却忘得差不多了。陈扬有点气闷地翻出一粒安眠药,彻底埋没了依然叫嚣着的别扭情绪。
  叶祺还没出家门,忽然感到身后的灯光一下子暗了,于是脚步停了片刻,最后却只是微微地叹了口气。
  其实没有什么可别扭,真的,叶祺对他这种定期发作的“给你钱你还不要”综合症已经很习惯了。陈扬这人一直像个小孩子,在外面有了成就就非要让叶祺夸他欣赏他,不动他划过来的钱就被认定为不尊重他的劳动成果。
  钱钱钱,叶祺看着窗外不断远离的城市灯火,十分迷惑为什么这玩意非要是人们永恒的议题。

  袁同学暗恋陈扬也有几年了,还好他人品不错伪装水准也不错,堪堪只让陈扬一个人看出来了而已。
  陈扬戴上那枚戒指的时候,曾对着好奇的同仁们宣称自己订婚了。时光一晃而过,老不见他提自己结婚的事情,婚宴更是影子也没有,人们便私下猜测他与那个稳定同居的未婚妻感情不和。或者,他们这位陈总根本是个非婚主义者,戴个戒指就是极限了。
  由于公司不是他天天必须去的地方,陈扬没有考虑过解释这个问题。但作为一个通常意义上的暗恋者,袁同学上心了。
  有一次,陈扬站在自己办公室的窗前,正听着电话里叶祺跟他讨论什么时候再一起去度假的事情。年仅二十六,英俊端方还有点青涩的袁同学不知何时摸到了他背后,极有可能是听到了电话那端另一个男人的声音。
  陈扬发现了,回头就看到小伙子一脸惴惴不安的表情,噎了一下选择了没发火。
  “我……我进来了才发现您在打电话,觉得再出去又不太好。”
  陈扬坐回办公桌后面,略略打量这个四五年就爬进决策层,堪称才华横溢的小朋友:“没什么,下次记得敲门。”
  袁同学稍微有几分莽撞,但并不惹人嫌,因为这份呆滞的莽撞就是他唯一的缺陷了。刚进公司的时候这孩子的履历很漂亮,这里大多数人都是校友,人事那边传来的消息证明袁同学确实是品学兼优,连傲得吓人的老教授都肯给他写推荐信。
  陈扬是亲自看过那份履历的,里面几项传统学术竞赛曾经留有他和叶祺学生时代的记忆,因此初次见面的时候就冲人家小朋友多笑出了几分温和。可怜袁同学一见倾心,从此加倍奋发图强,只要能加班一定留下加班,加上人聪明脾气好业绩突出,简直是平步青云的典范一枚。
  可从陈扬的视角来看,这孩子的行为愈发不那么单纯了。
  去年夏天,一场会议从下午三点开到晚上七点,整个会议室的人都快疯了。袁同学出去了一会儿,竟然买回来两斤薄荷糖给大家提神,“碰巧”是陈扬天天在口袋里备着几颗的那个品种。其实纯粹理解为他讨好最高领导也未尝不可,但陈扬起了试一试他的心思,有意无意地漏出一句
  “这是我家里那位最喜欢的口味”。
  结果显而易见,袁同学的脸色骤然黯淡。陈扬从此长了个心眼,再也不单独找这位年轻有为的小朋友谈什么事情。

  年轻人要是下起苦功来,只要有一点点天分的都势不可挡。袁同学一手负责的大客户忽然决定找一家中国公司签订长期合作关系,首要考虑对象就是他们这一家。正式谈判前,公司里所有会做实事的人集体加班,熬过了两夜才算有了七成把握。
  叶祺这次去的地方正好与上海有十二小时的时差,连着三周下来陈扬竟一次也没在网上遇到过他。人对于僵局的处理能力是会退化的,陈扬一厢情愿地判定他们这是在轻度冷战,于是答应了同仁们一起奋战,就让痛苦统统的溺死在工作里。
  然后生意就众望所归地谈定了,全公司都等于领到了一张长期饭票。一众人立时现了原形,呼朋唤友跑去吃饭通宵,陈扬未能幸免。
  袁同学乃是头号功臣,席间就他和陈扬喝得最多:一杯一杯带着笑脸的酒送到面前,一口一个恭喜,你不喝也得喝。陈扬跟叶祺这酒仙在一起这么多年,酒量较年轻时几乎一点没退,去卫生间泼了点冷水在脸上,出去时还顺手把吐过一场的袁同学拎了出来。
  转过弯便是个大隔间,金碧辉煌,却只是洗手休息的地方。小袁红着眼睛撑在洗手池边上,一阵阵反胃还是挥之不去。陈扬实在不好甩手走人,只能站在一边默默地看着他。酒后特别容易乱,这时候最好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要说。陈扬谨守原则,当真一言不发。
  气氛莫名地尴尬起来。袁同学眼睛里全是亮闪闪的泪光,不知是反胃激起的生理性流泪,还是真的机会难得动了真情。
  “吐完了?那赶紧出去吧,他们还在等你接着喝。”
  陈扬转身要走,手腕却被人死死扣住。
  果然,意料之中。他用力一甩,袁同学一把扶住了洗手台的边缘才勉强站稳,忽而抬起头来镇定地开口:“陈扬,是我自不量力……可我真的喜欢你。”
  “知道自不量力就好,你可以走了。”
  “我……我工作地这么拼命,全都是为了能离你近一点。你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说到后来,陈扬的神情冷得已经不容忽视,袁同学鼓足勇气的表白一点一点哽在了喉咙里。
  “你明知道我有爱人。”
  袁同学抹了一把眼角的水分,倔强地昂起头来:“他能做到的,我也都能做到!”
  陈扬连摇头叹气都懒得留给他,掩了门自己先走了。
  叶祺总喜欢说他的薄唇是薄情的典型象征,陈扬次次笑骂他“胡扯也不找句靠谱点的”。而现在,陈扬走在两面白墙夹着的走廊里,忽然觉得这话可能没错。
  自己确实薄情,这一生只为一次告白动过心,然后就什么人都看不入眼了。对他人而言,这怎能不是薄情呢。
  大约十五分钟以后,袁同学笑眯眯地从卫生间绕了回来。在他有意无意的因势利导下,更多的敬酒集中到了陈扬身上。
  硬撑必定是有限度的,到了最后,陈扬连清醒的意识都剩不下多少。恍惚正置身于移动的车里,他睁眼看了看开车的人,果不其然是袁同学。
  “……又是你。”
  看着身边这人紧皱的眉头,小袁心里愈发无边无际地凉下去,不由声音也冷了几分:“陈总,我只是受同事之托送您回去。”
  陈扬把头转向窗外的方向,脑袋昏昏沉沉,一心也只去看路上熟悉的景物。
  自从那年开春的时候搬过来,他和叶祺曾很有耐心地一步一步走过周边的大街小巷。叶祺总是擅长于如何宠溺他的:默默打理他的生活,提醒他什么时候该锻炼什么时候该休息,替他记着亲人们的生日,陪着他出入从电影院、剧场到网球馆、健身房的各种场合……有的时候在一起走回家的路上,他会把手伸进陈扬的外衣口袋里,悄悄地十指相扣。
  认命吧,你也就这点出息了。陈扬看着窗上映出的那张神思恍惚的脸,忍不住嘲讽了一句,心想自己在感情方面简直就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除了那场痛彻心扉的离别,他的经历就只剩下一片不管不顾的温柔模糊。在那个时间点的之前,或是之后,他身边这个连瑕疵都找不出的爱人始终如一。
  要不是真的被惯坏了,他也不至于为了如此荒谬的理由,让叶祺生着气远离他将近一个月。
  陈扬皱着眉睡过去,袁同学趁着等红绿灯的时候多看了几眼,不知不觉想起一件旧事来。
  有一次公司组织员工集体旅游,选的地方就是上海附近一个新建的人工小景点。挺陡的一片小山丘里,大家分成三队去完成“寻宝”的团队项目,正是近年来时兴的玩法。谁知有一组的指南针出了问题,足足晚了三个多小时才回到指定集合地点,车辗转上了高速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
  一车的人都睡了,原该笑语晏晏的年轻导游也歪在椅背上打盹,四下俱是静谧。袁同学坐在离陈扬隔一条走道的地方,压低了嗓音问他为什么不趁机休息一会儿。
  陈扬漫不经心地答:“我在陌生环境里从来睡不着。”说话的时候目光放得很远,比平日在公司里的态度还要冷漠得多。
  袁同学鬼迷心窍,低低地又多问了一句:“那如果身边有人能让你安心呢?”
  陈扬没转过头来看他,也没答话。
  过了一会儿,小朋友自己窘得受不了了,结结巴巴地说“对不起”。
  陈扬知道他看得到窗上自己的倒影,于是微微一点头,这事就这么带过去了。
  眼下袁同学终于看到陈扬合上眼的样子:浓密的睫毛扑在平素情绪稳健的面容上,竟然有种温情和缓的错觉。
  或许,他原本就是个足够体贴的好情人,可以把身边的人照顾得无微不至。这一面旁人自然无从得知:陈扬向来公私分明,六点后连手机都会关掉。
  隐隐约约地,袁同学也觉出陈扬这一晚有点失态,却说不出是哪一点,更不知道是为

  叶祺三天前就开始联系不到陈扬了,手机关机,家里座机没人接。
  既然临走前他真的闹了别扭,叶祺也就顺了他的意思,在加拿大买了不少东西往回带,没让他那笔钱白白转过来。没想到他快要回来了,人却怎么也找不到了,倒像是等不到别人来哄就赌气一个人走远的小孩子。
  平静的日子绵延太久,面对争执的时候便格外容易疲乏。叶祺从机场直接打车回家,开了家门却听到卧室里有陌生的人声,那感觉不亚于一把锤子猛然砸在心口。
  血液都冷却的感觉,这些年早已久违。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完全是情令智昏。一味猜测陈扬是不是生了病,是不是还在生气,是不是公司里有事忙得什么都忘了,却从未想过还有这种可能。
  循着再熟悉不过的光线往里走,门被他无声地推开——
  陈扬躺在被子里,西装和衬衫领子还露在外面。屋里酒气浓郁,明摆着是他喝醉了。床边还站着一个他并不认识的年轻人,正拿起床头柜上的《快雪时晴帖影印》来翻看,铜版纸相互黏连的状态被外力破坏,发出一点细微的声响来。
  陈扬还没有完全昏睡,嗓音哑得惊人:“你……放下……”
  一语打破了这诡异的沉默,叶祺慢慢地从阴影里走出来,沉声开口:“放下,那不是你能碰的。”
  在场的另外两个人俱是大惊,陈扬扶着额头坐了起来,犹豫着叫他:“叶祺……”
  叶祺连抬手指指门的动作都省了,看也不看呆立在一边的小朋友,整个人迅速阴沉下去:“出去。”
  袁同学接连受惊,这会儿在壁灯下看清楚了叶祺的脸,又是一句不该说的话脱口而出:“叶老师……你,怎么是你……”
  这真是火上浇油了。谁能料到事情就是会这么巧,袁同学在学校的时候还曾选过叶祺的文学鉴赏课,毕业后也没少拜读叶祺那些源源不断的译作。
  叶祺的脸色刹那间难看到了极点,至少是陈扬从未见过的严重程度。忍着太阳穴几乎爆开的疼痛,他伸手扣住了叶祺的手腕:“你别为难他。”
  无数次去抓牢他,像这样被狠狠甩开的次数倒是屈指可数。陈扬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叶祺已经抓起了方才教人急忙丢下的厚重画册,用力掼在地上,暴怒的声音也随之炸响:“滚!”
  电光火石间,袁同学还是感受到了所谓“别为难他”的效力。好歹那本单手拎着都嫌费力的画册没砸在他头上,这就是万幸。
  外人仓皇离开,叶祺退后几步靠在了衣柜上,一时连气息都是紊乱的。
  陈扬的酒劲早已醒了八九分,凝神一听这呼吸声就知道不对:“你不能动气,小心……”
  叶祺平静地打断他:“我联系不到你,家里电话没人接,你手机也关机。我担心你有事,所以急着赶回来。现在,看来是我多此一举了。”
  “……”太多可以用于解释的话,临到了嘴边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一层冷汗几乎是立刻覆满了后背,陈扬动了动嘴唇,终究没发出声音来。
  叶祺苦笑了一下,带着那本画册很快掩门出去了。脚步声一路远去,然后是开门声,以及画册扔进楼道那边的垃圾桶时,发出的轰然巨响。
  那是不久前叶祺送给陈扬的生日礼物,十几年前出版过便再无重印的典藏影印本。叶祺知道他心向往之,在私人会员制的书友会里不断托人去买,总算赶在他生日前拿到了手。
  他从未见过叶祺丢掉镇静,更不曾领教这样容不得一点沙子的决绝。
  陈扬一动不动地拥着被子,然后无力地把脸埋了进去。

  叶祺没有离开家,他只是在客厅的沙发上睡了一夜。第二天陈扬醒来的时候已经找不到他,当晚等到午夜他也没有回来。
  白天早早出门,下午上完课后便无所事事起来,叶祺按平日的习惯去了市立图书馆。他和阮元和都钟爱整栋楼采光最好的那间阅览室,因为拐了太多弯才能到,通常知道的人也少一些。果然那家伙还是在的,独自靠在椅背上面无表情地翻书,见了叶祺只不过点一点头表示看见了。
  过了一会儿,欢宜居然拎着个电热水壶来给元和的茶杯加水。
  若是以往,这样的恩爱看在眼里也就当没看见了。叶祺听着那杯子逐渐被兑满的声响,忽然觉得一阵刺心:“馆藏区还能用电热水壶?”
  元和抬头看看他,坦然一笑:“职务之便。”
  昨天刚千载难逢地发过火,今天又失了常态。叶祺推开椅子,默不作声地往外走,连一贯能觅得安宁的图书馆都待不下去了。
  冷静下来之前,他不想再见陈扬。那么还能去哪儿呢,暮色四合,城市里正万家灯火,开着车四处闲逛的感觉格外冷清。在叶祺自己并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他把车停在了酒吧的对面。
  共同生活多年,陈扬的朋友也成了他的朋友。老板惊讶地瞟一眼他手里的车钥匙,笑着问:“怎么,到我这儿来还开车?”
  “本来没想来的。”打工的小伙子朝这边走过来,叶祺随意地挥挥手:“绿茶威士忌。”
  老板依然是那副万事不上心的腔调:“你们两个啊,都是越来越妖孽。这孩子次次看到你都两眼发亮,调酒的劲头都不一样了……”
  叶祺重重地叹了口气:“抱歉,我没心情开玩笑。”
  他和陈扬常常相携而来,几乎成为这里散发着理想化光辉的一对神人。老板一边享受着陈扬那儿进货的折扣,一边还占着他们这活广告的波及效应,自然经常陪着说说笑笑,不忙的时候索性跟他们坐在一桌边喝别扯。叶祺的性格他也清楚,这样的重话是从来没说过的,眼下一听不免觉得稀奇起来。
  “什么了不得的大事?难不成你家陈扬出轨了?”
  叶祺拿起刚送来的酒杯,原想抿一口就放下的,听了这问题直接改了主意,仰起脖子一饮而尽:“不至于,但也差不多了。”
  有意义的谈话到此为止,叶祺开始一心求醉。喝到实在不耐烦了,本来拿在人家手里一杯一杯倒的烈酒被他整瓶要了过来,老板看不下去便过来半真半假地拦:“我这儿可只收现金,你带了多少就敢这么没头没脑地喝?”
  叶祺看也不看他:“下次进货的时候,你去跟陈扬算账。”
  老板无语至极,只好自己掏出手机躲进洗手间,借着一点清净给陈扬打电话。那边急匆匆拿了备用钥匙过来开车,叶祺却冷冰冰说“想一个人走走”,连安分地坐进车里都不肯。
  陈扬点点头,目送他离开,转身便有些丧气地问老板:“他到底醉了没有?”
  “没有。刚才我们这位痴情的小朋友担心他喝过头了,往他酒杯里加水,他扫了一眼差点把人家孩子吓哭了。”
  陈扬顺着老板的指使,用目光找到了那个眼圈有点泛红的孩子,然后毫不心软地扔给他今晚第二个恶狠狠的眼神。
  孩子手下正调着的那杯血腥玛丽,后来成了纯番茄汁。客人哭笑不得,跑到吧台前要求换一杯的时候还不忘调侃老板,你这儿什么时候改成鲜榨果汁吧了。
  这些都是后话。不久之后,当老板黑着一张脸说把这事给陈扬和叶祺听时,这一对怪物还毫无形象地捶着桌子在他面前笑。然后他们付了两杯血腥玛丽的钱,喝了两杯番茄汁,全当是给可怜老板的迟到的补偿。

  叶祺故意在夜风里慢慢地行走,过了一阵子才顶着越喝越清醒、剧痛无比的脑袋回到家里。
  陈扬知道他畏光,只开了沙发边一盏光线柔和的落地灯,自己坐在那里静静地等他。
  “我们谈一谈,好么。你不能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我。”
  叶祺在他对面坐下,疲惫地撑着额角:“好。我来问你,你回答我。如果我理解错了,你可以解释给我听。”
  茶几上放着一杯刚沏好不久的热茶,陈扬往叶祺那儿推了几寸,他并没有选择视而不见,而是拿起来浅浅抿了一口。
  “你知道他喜欢你么。”
  听到这般平淡的语气,陈扬心里也跟着沉了下去:“知道。”
  “既然如此,按你的个性,一定是尽量杜绝跟他相处的一切可能性了。那昨晚究竟是怎么回事?”
  “公司里有一笔生意,要谈下来还需要努力几天,我正好也闲着就过去一起做了。期间我都不在家,手机两块电板都用完了,充电器也放在家里没带……然后昨天正式敲定了,说好了出去庆祝,他们都敬我……我也就多喝了几杯。最后怎么样了我记得不是很清楚,只知道是他送我回来的。”
  叶祺用一种极其散漫的神情盯着袅袅而起的热气:“好,我相信你本来没想让他送你。昨晚为什么喝那么多酒,如果你真的不想喝,没有人能劝得动你。”
  这倒真是明摆着的。整间公司都是陈扬的,本来也没谁能逼上司喝醉。
  “因为我最近一直心情不好,。”在叶祺面前隐瞒情绪是绝对的不智,还不如实言相告:“你知道的,你走之前我们刚刚有过争执。”
  “心情不好,所以下属敬酒就没有推辞,是么。”
  陈扬这才开始莫名:“大家说好了出去庆祝,本来也不便推辞,我真的没多想什么。”
  “我现在替你把前因后果理一遍。因为你跟我闹别扭,所以昨晚心情不好喝了很多,顺便给了暗恋你的人一个机会,让他踏进了我的卧室。”
  叶祺说得很慢,陈扬听得很专注,然后两个人都一径沉默起来,谁也不出声了。
  后来还是叶祺先挑明了态度:“你是太善于计算人心的人,这一点我们都很清楚。就算二十几天没联系也有我的一份责任,接下去的环节中总有一环你是留了余地的。事情终归是环环相扣,少了那一点差错,就不会有昨晚我看到的结果。”
  “那只是巧合,我怎么知道你会……”说了一半,陈扬硬是把下句咽了下去。
  叶祺却只是低着头笑:“怎么,你也说不下去了是么,你也感觉听着像真出了事后的辩白吧。”
  陈扬听出端倪来,一双深目忽然盯紧了叶祺的眼睛。
  “我相信你没有背叛我,昨晚那是一时激愤……这么多年我们一直相处得很好,最基本的信任当然还在。但我希望你能够说服我,告诉我到底哪一环你出了错。或者,哪一环你动了心。”
  “我没有!”
  叶祺又笑起来,甚至凑过来吻了吻陈扬的眉心:“请你考虑清楚再来向我解释,我会尽力相信你。”
  那笑容实在太寒,陈扬不由自主又让了一步:“晚上……你还是回卧室睡吧。”
  ——现在还是冬天,没有那床家里最厚的羽绒被,你夜里怎么可能睡得安稳。
  “还是算了。无论什么情况下,你对我总是有吸引力的。但很不幸,跟你上床对我而言不是可以随便的事情。至少现在,我还没有原谅你。”

  再年轻一点的时候,叶祺不是没有过“热衷社交”的经历。那个年岁的他早早地把自己从繁复的世情里抽身而出,因为见得太多而不以为意,渐渐学会了观察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有时朋友聚会,一屋子人相谈甚欢,滔滔不绝者有之,洗耳恭听者有之,更不缺的是那些心怀讨好的意思却又无从接话的尴尬角色。叶祺或沉默或微笑,不动声色地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却会在一扇门被风吹得砰然关闭时露出淡淡的闲适神情。
  陈扬有幸目睹过这样的瞬间,心底无法控制地为之震动。他知道叶祺喜欢这片刻的宁静:巨响之后人人面露惊惶,各自怀有的心思暂且放下,一切归于同一。就像鸟群飞散后裸露的芦苇滩,大片的水光有着难得一见的温柔面目。
  正是这些微妙的瞬间,被他一一把握后才得以窥探叶祺的内心。那是太过不可思议的切入点,他看到一枝一叶,然后叶祺交给他整个世界。
  也算是机缘巧合,上天又毫无理由地眷顾了他一次。陈扬回家的时候恰好在书房里看到叶祺,后者正在看书桌上的那封信。
  叶祺:
  这些话或许看着荒谬,但我也只能选择一字一句地写下来,放到你面前,希望得到你的原谅。
  我们生活地实在太过平静,让步与和解似乎是再寻常不过的举动,我早已习惯了。这一次是我让你生着气出门,二十几天里又没能联系到你,最后让你风尘仆仆赶回来看到这一幕,统统是我的错。
  我内心的安宁始终是拜你所赐,从二十三岁直到现在。我真的已经不记得如何处理纷争,也不再有把握能让你回心转意,所以一连做错了很多事。也许在你心里,我还是当年那个程序一般精准的性子,可凡是碰上与你相关的事情,关心则乱。
  是我算错了人情世故,我承认,但绝不是因为在哪一环动了心。你说得没错,我确实是薄情之人。因为我只看得见你,也只爱你。
  以“莫须有”的罪名来否定整件事,这不是你的行事风格。况且我爱你这一事实,原本你也该是最为权威的见证者。
  陈扬
  怕是先前听到了脚步声,叶祺把信纸折回原样,放进信封,头还没抬起来便开口道:“你吃过晚饭了么。”
  陈扬摇头,忽然发觉他的目光没停留在自己身上,于是又补了一声“没有”。
  “那我去拿外卖单。”
  被冷落的那位还在回味那份久违的失落,叶祺已经与他擦身而过,走到客厅里去翻电话机下面压着的一叠彩印菜单。陈扬皱着眉头,在深重的不安中静静打量他,隐约觉得有一点不对劲。
  这分明他心里有气时最寻常的反应,惜字如金,神情冷淡。但凭着共同生活了多年的直觉,陈扬很确定他有异常。至于是哪一点异常……
  半天没听到他出声,叶祺转到沙发后面来,稍微离他近了些:“叫两份意大利面好么。”
  陈扬的眼神凝汇在他脸上,仿佛要透过眼眸看进心底里去。叶祺与他对视了几秒钟,状似无意地伸手,慢慢搭上沙发的靠背。
  状似无意,那是用来蒙骗外人的,他指尖的几分颤抖全数落进了陈扬眼里。心头骤然一紧,他几步上前去急忙握了叶祺的肩头:“你是不是心脏不舒服?胸闷头晕?”
  叶祺抿着唇,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眼看着那嘴唇透出一点淡淡的紫色,陈扬慌得差点要吐血,无奈还不敢动他:“你……你好好地听我说,别逞强,别推开我,好不好?”
  也不等这别扭的家伙应声,陈扬不由分说地把他拥进了自己怀里,这一抬手便恰好覆在背后的相应位置上,像是要隔着这具身体把他的心脏护在掌中。
  “你可以生我的气,真的不要紧,本来就是我的错。可我以为你是相信我的,所以只会生气,不会伤心。”抱得再紧一点,两个人的心跳成了混响:“我知道你怪我不小心,但是……”
  但是什么呢。你自己做得出这样的糊涂事,难道还有资格限制他不准伤心?!
  叶祺还没表态,陈扬已经把自己唾弃了几万遍。他可以得罪天下所有的人,却唯独不该触怒这个过刚易折的人,明知道他不能有情绪波动。
  常年被过量的温情浸润着,叶祺原本就平和的性格变得愈发宁静,之前至少有好几年都没高声说过半句话。前些天发火的时候恐怕已经伤了身体,再加上内里有怒意在慢火细熬,陈扬根本不敢细想他隐忍了多少不适。
  他一时语塞,客厅里便陷入了一片难堪的寂静。但就算是如此僵持的时刻,陈扬依然下意识地来回抚摸着叶祺的脊背,传达安慰早已是不需要大脑来指挥的本能反应。
  “我不是故意的,你原谅我好么。我都快听不到你的正常心律了,全都是早搏。你不能再生气了,听我的话,深呼吸……”
  叶祺依旧是一言不发,任他心慌意乱地抱着,半点回应也不给。
  百般劝慰未果,陈扬自己也委屈了,咬着牙把平时无论如何说不出口的话也搬了出来:“是你一直让着我,把我照顾得太周全,所以我才忘记了怎么处理矛盾。是我错了,可你也不能就这么不管我……”
  叶祺终于开口:“别说得像你比我还委屈一样。”
  话虽如此,人却开始顺着陈扬的意思调节呼吸,身子也一点点放松下来,垂着头靠在他肩上。
  就像宠溺惯了的爱人会在危机面前方寸大乱,叶祺觉得习惯了耳鬓厮磨的身体也禁不住这等相见不相亲的对峙。其实陈扬看出他略有不适,并且冲过来拥住他的那一刻,叶祺那颗自以为难过到了极点的心已经软透了。
  这个怀抱实在太温暖,只需轻轻一触,整个人就控制不住地要贴过去。想念如同自己有了生命一般汹涌起来,冲击力之大,甚至让叶祺分不清是那一句话起开始全盘妥协。
  即使是目睹卧室里有陌生人的那一瞬间,他也从未怀疑过陈扬的感情。
  纵观如今的事态,他确实有很多理由可以责怪陈扬。他可以怪他不够谨慎,怪他算计失误,却不能怪他爱得太肆意,更不能怪他这份为了一点小争执就惶惶不安的真心。
  朝夕相处的两个人,爱情的分量竟会重得过了头,以至于再小的风浪都惊天动地。或许真的没有人能够完美无缺,哪怕是人精降世的陈扬,也会有自乱阵脚失了镇定的时候。
  叶祺自暴自弃地想,就算为了他能看穿我的心思,能一句句的都让我心暖,我也不想再硬撑了。
  原本暖炉边待久了的人就不适合再去跋涉风雪,自己可以强忍,却终究见不得屋内那人满心满怀的为难。
  不知不觉地,叶祺的手臂环在了陈扬腰间,合拢成一个再明白不过的、和解的姿势。

  那天饭后,陈扬把沙发上叶祺的临时被褥全都收了起来,顺便把他在家穿的衣服也叠了放在卧室床头。虽说这一切叶祺都未加阻拦,那一脸的冰冷还是没褪去多少,活像一根被霜打了还怒气冲冲的茄子。
  就这么僵着也不是办法,陈扬想来想去,最好还是自己去找死了:“怎么了?还是生气吗?”
  用来煎培根和荷包蛋的平底锅被扔在灶台上,锅子意犹未尽地蹦了几下,发出一阵刺耳的“哐当”声。叶祺板着脸迎视他,一字一字都是从牙缝里逼出来的:“你,放,陌,生,人,进,了,我,的,卧,室。”
  陈扬认为这已经解释清楚了,听到他这话不由愕然。
  下一句跟着又来了:“而且,还碰了我送你的礼物。”
  陈扬思忖良久,恍然大悟:原来叶祺生气是阶段性的,你说服了他暴怒的理智之后,醋意浸透的情感转而又引发了一轮熊熊怒火。如果说前面那一阵是能够通过语言来交流沟通,进而解决问题的,那么这一阵就是彻底没辙了——
  面对一个根本不打算讲理的人,你能有什么办法?
  况且你还顾忌他那有可能要罢工的心脏,同时心里有愧,深感对不起他。
  陈扬垂头丧气地远离叶祺的视线,低声向他报备:“我先去洗澡了……你消消气,当心身体。”
  叶祺没好气地应了个“嗯”,接着还不咸不淡地叮嘱他“洗干净点”。
  陈扬苦笑不已,当真把里里外外都仔细清理了一遍,然后卷在被子里等着他过来验收。
  大约过了一刻钟,叶祺拖着拖鞋进了卧室,一扬手先把一个沉甸甸的东西砸在了床上。陈扬从被窝里伸出手,那分量一掂便让他百感交集:“你又买了一本?”
  正是先前叶祺扔进垃圾桶的《快雪时晴帖影印》。这样难买,他却在短短数日内又找来了一本。
  “我可不可以理解为,你本来就打算原谅我?”
  叶祺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盯着他:“这是我的家,我的生活,总不能为了一时负气就不要你吧。你说你爱我,这一点我一直是相信的。”
  陈扬愣愣地让他盯着,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他什么都想明白了,也早就有了原谅自己的念头,可眼下却还在闹着别扭,怎么也不肯让语气柔软下来。
  又过了一会儿,叶祺自己先泄气了,滚进一堆羽绒被里,声音也瓮声瓮气的:“陈扬,我难受得要命,怎么想怎么生气。”
  他把自己裹得太紧,陈扬连拽了好几下都没拽开,只好隔着被子抱住他:“我知道你生气,那你说怎么办?你要我怎样都可以,只要你觉得解气。”
  被子团沉默了一下,然后更加愤慨地滚动起来:“我也不知道!我要是知道怎么办,早就把你给办了!”
  “那……那我让你上好不好?”陈扬决定面子里子一并豁出去了:“快一个月没上床,你就不想
  我?”
  被子团再度沉默,随即往陈扬的声源方向挪动了几公分:“我想……可我不是为了这个,这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陈扬近乎崩溃,压抑着情绪跟他柔声低语:“你不试一试,怎么会知道这样能不能解决根本问题?”
  被子团犹犹豫豫地露出了两只眼睛,黑亮水润,眼波转了转便让陈扬立时失语。可那里面盛满了无处排解的愤懑,眨了几下反而更丧气了:“算了,气得我都没心情了。”
  陈扬无言以对,被子团却恢复了往日体贴的本性,拿好了药和水杯送到他面前:“你吃了药自己睡吧,一会儿我要是翻来覆去,会吵着你的。”
  “……”
  “我说真的,你赶紧睡。我得好好想想到底怎么办……我靠,我还是气得想杀人……”

  自从酒后告白失败,送陈扬回家又被真命天子赶出门,袁小朋友便开始灰溜溜地休起了年假。五天过后,该罪魁祸首再次出现在公司里,目不斜视进了总经理办公室,打印好的辞呈就这么递了上去。
  陈扬没看他,手指轻巧地按在那薄薄一张纸上:“想好了吗?”
  可怜的孩子深吸一口气:“想好了。”
  “嗯,那你也不用再做三个月了,交接了工作就可以走了。”
  手里的项目算是刚刚啃完了最硬的骨头,正要走上正轨了却曲终人散,任谁也不会那么潇洒。袁同学不假思索地接口:“短时间内,能找得到人接替我么。”
  陈扬佯装讶异:“你还关心这个?”
  两人诡异地对视片刻,小朋友看不懂那眼神里有几分戏谑,又有几分漠不关己,于是夹起尾巴落荒而逃。
  陈扬是真心没有赶他走的意思,但小伙子脸上挂不住这份尴尬,等新人升上来之后便一声不吭地消失了。正常人有了辞职的打算,总应该慢慢地先把新工作找好,各种事宜都谈得差不多了才向老公司声明。这孩子终究是年轻冲动,恐怕自己都没理清过头绪就急着调头离开。
  后续如何暂且按下不提,当前陈扬生活中的重中之重乃是把天天炸着小火星的叶祺给哄回来。这事不仅他着急,叶祺自己也着急得很。毕竟是一生气就呼吸不畅的病人,平日里淡定惯了,老是身体不适他也轻松不了。
  就在袁小朋友递交辞呈的当日,叶祺破天荒地亲自来接陈扬下班。
  他自己坐在车里等,五点二十的时候陈扬匆匆下来,一面开门进来一面还说了声“抱歉,忙晚了”。
  叶祺定了餐厅的位置,在他们先前住处的附近,曾经是两人都称赞过的地方。原该直接上南北高架,但还没到入口他就看见了“前方拥堵,敬请绕行”的标识,方向盘一打索性拐进了小路。
  “我们先去吃饭,看电影,然后回家,上床。”
  陈扬的沉默被瞬间击碎,并不是因为叶祺说出“回家”和“上床”时的平和语气,而是因为这听上去异常莫名的夜生活计划。按他的预想,叶祺应该更倾向于拖着他去喝酒,酒后一起乱一乱,多少能缓和一点他满心的怒火。
  从侧面看过去,叶祺抿紧的唇线透露着无限倦淡,如同远徙的候鸟,只求一个理由便可以随时降落。但我不能劝,陈扬默默地给自己下着禁令,深知他有他自己的决策过程。与其再用外力去影响他,不如再耐心地等一等。
  下一个路口正是红灯,叶祺扭过头来看着陈扬,眼睛里有不少柔软的情绪,当然也有犹豫:“我们像平常一样过一个晚上,也许我觉得一切都没有变化,然后就会想通了。”
  陈扬点点头,忍不住叹了口气。
  “对不起,确实是很愚蠢的主意。”叶祺让车子再次启动,沿着略显冷清的小路前行:“我那天急着赶回家是因为担心你,不是为了目击你跟别人一起待在卧室里。我很难假装这件事从未发生过,希望你能理解我。”
  “只要你觉得有用,那你想怎么样都可以。”
  话已至此,那两个人就真的去共进晚餐,然后去电影院看了一场好莱坞出品的枪战片,九十点钟才回到家里。叶祺整整一晚都没什么表示,神情平静如常,进了门也就理所当然地拿好换洗衣物去洗澡。
  他的外衣向来是往沙发上一扔就了事的,每次都是陈扬去替他把口袋里的东西拿出来,放在茶几上,然后该挂则挂,该洗则洗。这回被他随手一丢的是件夹棉短上衣,委在沙发角落里之前发出软绵绵的声响,活像是给陈扬的心口又添了一层负担。
  于是挂好衣服,陈扬推开了叶祺不久前刚关上的那扇门。
  叶祺正站在镜子前脱衣服。
  圆领毛衣里他还穿了件衬衫,经典英伦格的领尖翻在外面,恰好衬得他意态矜贵,看上去硬是比实际年龄小上四五岁。这会儿仗着浴霸的源源暖意,叶祺一颗一颗漫不经心地解着纽扣,见到陈扬进来时不由微微一愣。
  只有那一瞬间,陈扬敏锐地捕捉到了事情的实质:这个眉目冷肃的家伙实际上又在硬撑,内心必然又酸又委屈,只是自己把自己的心思绕成了无可救药的死结。
  “要一起洗吗?”
  也不等陈扬回答,叶祺转过身来便开始处理陈扬身上的衣服。下装先置之不理,他最爱的躯体摆脱了商务正装的束缚,逐渐向他展露出无可挑剔的线条与起伏。那是不容质疑的存在,温热熟悉,承载着叶祺自己都难以清算的情感。
  白衬衫的纽扣才刚解完,叶祺的手便伸进了下摆,然后顺着脊椎往上抚摸,最终回到他的后腰扣紧。目光始终没有相接,彼此各怀深意,但却不想、也不愿意去探究对方。叶祺低下头,用嘴唇碰了碰陈扬的锁骨,随即整张脸都埋进颈窝的阴影里去,再也不肯动了。
  就这么静静地拥抱了一会儿,陈扬正想着应该说点什么,叶祺却放开了他。
  “怎么了?”
  叶祺迅速打开了热水阀,示意他站到莲蓬头下方来:“快点脱了过来……你会着凉的。”
  陈扬笑了笑,听话地跨进浴缸。水汽模糊了真实的情绪,叶祺刚立到他身边就被半抱住。陈扬先一步自己动手把沐浴露揉出了泡沫,顺势就开始往他身上涂抹。叶祺看了一会儿刚要开口,陈扬倒像是已经拿定了什么主意,食指抵上他的唇间让他先别出声。
  哪儿都细细地洗过了,叶祺被他摸得耳热心跳,劈手夺过莲蓬头的手柄,把陈扬也照样冲了一遍。对方也不拦他,等他“复仇”过后才抖开一条大浴巾,不由分说把叶祺裹了个严严实实。
  陈扬放了整缸的热水,自己倚在缸沿上坐了,随后向叶祺伸出了手。叶祺也习以为常,就着他的手掌撑了一下,很自然地坐到他怀里去。
  这是他们经常会做的事情,浴霸和换气扇一起开着,然后在尺寸巨大的浴缸里相互调戏,每次都以就地正法或转战卧室而告终。
  热气蒸腾,刚才挑起的热情尚且无处宣泄。陈扬一手环抱着叶祺的腰,一手就顺着大腿根部的曲线滑了进去,凭着对他身体的熟识渐渐动作起来。
  叶祺随着他手上的节奏调整呼吸,让快意最大程度地沉淀下去,层层累加,以期得到更畅快的纾解。陈扬低迷且温柔的声音就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
  “今晚过得高兴吗?”
  每一分刺激都恰到好处,可能自己动手都比不上现在这样舒服,叶祺下意识地动一动腰,背部更加贴近陈扬的胸膛。不管正主到底是怎么想的,叶小祺在陈扬手心里兴致盎然地响应着,对他的抚触没有半点抗拒。
  “回答我啊,是不是一切都没有变化?跟我在一起,还像一个月前一样吧。”
  叶祺诚实地“嗯”了一声。
  “一切都还是这样,你可以放心了吗?我错了,你原谅我,本来挺简单的事为什么弄成这样……”
  一再被细心地侍弄,叶祺的身体和精神都彻底放松下来,只有那只称心如意的手和拂在脸上的温暖鼻息是真实可感的。
  “不生气了,好不好?你看你都不屑于打我骂我,一个人闷着多难受呢。有什么我们说开了就好
  了,别折腾自己,嗯?”
  真是太舒服了,舒服得心神俱醉,任何一点有硬度的心思都凝聚不起来。叶祺舒适地软在他身前,犹疑了一下,点了头。
  总算有了个结果。陈扬含住他的耳垂吸吮起来,伴着几分如释重负的轻快将他送上了顶点。
  深喘过几口气,叶祺靠在他臂弯里安静下来。半晌,他被那不紧不慢的轻吻撩得不得不开口:“我只是恨我自己就这点出息,出了这样的事情,居然还是看不得你为难。”
  “我们这是过日子呢,要那么多出息做什么?出息值多少钱一斤?”
  叶祺转头横了他一眼,陈扬便又把他拥紧些许,尽力劝慰道:“我知道你对我很好,我招来这种事惹你烦心了,确实是我不对。就算你要让我多内疚几天,那也足够了。”
  温和的情事,絮絮低语,还有被人护在胸前的安稳感觉,这全都是叶祺情不自禁想念着的东西。知他如陈扬,果然抓住了最能打动他的时机,分毫不差,一击即中。
  叶祺顿生一种被人算计的别扭,抓起陈扬的手指就送进了齿间。
  “想咬就咬吧,我欠你的。”
  “……”最听不得的就是这个,叶祺把他的手引到灯下看了几眼,最后也不过是吻了一吻他的戒指。
  陈扬微笑着回吻他的脸,低声央求:“去床上吧,我想你了。”
  时隔多日,叶祺终于对他展颜而笑:“好啊,我也想你。”

  节奏放得很缓慢,事后又洗了第二次澡,终于在被窝里安稳地歇下时夜已深了。
  空调开过了头,房间里暖得让人懒于动弹。叶祺躺在那儿,什么都没穿还觉得热,刚想起身却被陈扬抢了先。
  黑暗中,陈扬的眼睛幽然发亮,语调骤然沉下来:“你干什么?不会是又……”
  叶祺赶紧跟着坐起来,一把拥住他被吓得心烦意乱的爱人:“不是不是,我就是有点热。”
  陈扬咬牙切齿:“你未免也太难哄了,我都快神经衰弱了。”
  为了安抚他,叶祺想了想便跨坐在他怀里,极尽亲密地与他上身相贴:“我们不提了,就让这事过去吧。”
  陈扬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后颈上,缓慢而坚定地说:“你听好了,我说的都是认真的。如果下次又有什么事让你生气了,你就直接杀了我算了。”
  一阵沉默的愕然,叶祺有点发愣地任他按着自己的手。
  “就是这里,捏碎了颈骨就可以了。”陈扬又把叶祺的手引到颈间,就放在他刚才还用舌尖反复按压的颈动脉上方:“或者这里,按住了别动,十几秒就死了。我实在是受不了你这样,还不如死了痛快。”
  叶祺用力挣开他的禁锢,摁着他的额头逼他微微仰起脖子,依旧用轻柔的方式亲吻他:“好了好了,别发狠……只准你犯错,就不准我多冷你几天?”
  陈扬摇晃脑袋,想把嘴唇解放出来用以争辩。叶祺也是想他想急了,一手绕下去托住后脑,固定住了又是一阵热吻。
  舌尖被含住了吸吮,急切是肯定的,但始终不暴力。吻也可以很认真,极尽温情安抚之能事,陈扬心醉神迷,于是不再挣扎了。
  这种时候还要开口说什么话。什么都不用说,两个人安安静静地相处一会儿,确认这件事的余波也算平定了,这就足够了。
  室内沉寂了很久,呼吸此起彼伏,谁也没有睡着。
  “喂……我这次出差,在合作方的学校里遇到沈钧彦了。”
  陈扬心里嫉妒地一抽,转瞬便觉得自己没什么资格表现出介怀来,所以只含糊地“嗯”了一声。
  只要一提起沈钧彦,叶祺在分离的七年中唯一有过长期关系的人,陈扬就会完全忘记此刻到底是谁在跟叶祺耳鬓厮磨,又是谁躺在正主身边心安理得地吃飞醋。
  “他也是英国那边派出来学术交流的,听说在那边已经定下来了。他实验室里有个在读博士,一直缠着他不放……原本没心思的也被缠出心思来了,连交流活动都是一起外派的。”
  陈扬把整条手臂都横在他身上,抱着了不算,手里还在摸来摸去:“嗯?学生不是不能和教职工有染么。”
  “我也问了这一句。他说他们定了没几个月,那小朋友也毕业了,很快就在同一个城市找了工作,所以没出什么事。”
  这好像有点抽丝剥茧,真相大揭秘的意思了。陈扬避开那些摸了要干柴烈火的地方,尽量让叶祺觉得他不过是温情脉脉地亲近他而已,语气里却揉进几分恍然大悟:“就为了这个,你回来看到有个年轻人在我身边才生这么大气?”
  叶祺的火气都耗完了,一说话便透着浓浓倦怠:“……我不是偶尔在什么公众场合看见的,是在这儿,是我的卧室。你设身处地为我想想,如果你看见了我和沈钧彦在你的卧室里,我还躺床上,你会是什么反应?”
  陈扬被噎了一下,顿感这问题不能再讨论下去了。
  心间像窝着一锅滚油,烫得发疼,却又掺了喜滋滋的味道:“我不知道我会是什么反应,但你爱我,我相信你。”
  “……凭什么你说我爱你,我就非得爱你啊。”
  那只抚着叶祺腰侧的手顿了顿,继而挪到他心口上,覆住:“怎么这样的话也敢说,你就不怕我心寒?”
  叶祺的心跳很平缓,此刻就如同跃动在陈扬的手心里。他叹了口气,将他的手抓到唇边吻了几下,然后又放回自己身上:“怕。所以我们别说这些了……听话,睡觉吧。”
  睡意竟然随着这句话汹涌而来,陈扬无意义地挣扎了一下,很快就掉了进去。
  叶祺是必须向右侧卧才能入睡的,这一晚却平躺着任他抱了许久。
  年年冬天都要用这一条反复充绒的厚被子,被套还是他们一起去买的精纺棉布,然后辗转找了人手工缝的。暗蓝底色,中蓝线条勾出些简单的几何图形,相互叠加在视野中,有时也能让纷繁的心情变得干净不少。
  买布找人做被套那天的欢声笑语,两人为了找不到合适图案而相互打趣的情景,一幕幕都完整地存在叶祺的脑海里。正如无数个相依相伴的晨昏一样,明晰如旧。
  他面对着天花板上壁纸的纹路,终于沉沉叹息:“陈扬,我原谅你。”
  如愿以偿的人早已睡熟,但却像个电暖宝一样尽职尽责地提供着热量,足够温暖叶祺这半生的凉薄。
  那么别的一切,都可以不用再计较了。

  大年初六,国定假日即将结束。
  大概是人们都忙着享受与家人相聚的时光,酒吧里冷冷清清,只几个熟客缩在角落里喝闷酒。老板的家人早年就在国外了,年轻的调酒师则不是本地人,于是凭着这吧台里的小小相聚,也算是驱散了农历新年时的几分孤独。
  当然谁也没有说出口:你想在哪里,想过怎样的生活,这些都是心甘情愿的。总不能因为过年了身边没人,就把忧伤挂到脸上来招人同情。何必。何苦。
  在这种气氛下,偏偏还来了一对一点也不掩饰亲密的家伙。
  叶祺好久没碰过调制的酒,接过调酒师手上的杯子就连咽了好几口。年轻人看他的眼神未免太过热情,陈扬却一派镇定如常,还客气地替叶祺说了声“谢谢”。
  羊绒大衣表面凝结着寒气,陈扬摁住叶祺的手不让他急着脱下来,低声叮嘱了几句,真心怕他受凉感冒。老板简直看不过去,咳嗽了一下才问他们:“别人都珍惜年假去了,你们两个怎么有闲心到我这儿来?”
  陈扬笑笑,从烟盒里抖出一支来递给老板:“公司是我的,我懒得去就能不去。叶祺一年寒暑假加起来有三个月,他不知道什么叫年假。”
  老板原想跟一句“你们这些人,真该拖出去剁了”,可转头一看,小调酒师已经躲得远了,想开玩笑也无人应和。
  眉目挺普通,偶尔笑一笑时还勉强称得上清秀。陈扬往那背影上略扫了一眼,目光还没收便开口问道:“你喜欢这样的?带上床了没有?”
  “这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他喜欢你家叶祺,叶祺眼睛里是半个人影都装不进的,所以一直有点
  儿郁结。他年纪轻轻正爱玩儿的时候,郁结了找上我,难道我还往门外推?”
  “别说得像事不关己似的。要不是你看上了,能准他来找上你?”
  老板还没答话,一边的叶祺漫不经心道:“不是每个人年轻的时候都爱玩儿的,真的假的,我倒觉得你未必分得清。”
  曾经“爱玩儿”的陈扬探身去揉了揉叶祺的后脑勺,从此不再说话。那悠悠的只言片语是否一语成谶,自然也不是此刻的他们能够预知。
  不是每个人年轻的时候都爱玩儿。
  当然不是。有些人年少时便有过对爱人忠诚的心思,但一来二去,终究是被糟践了。
  老板从身后的酒柜里随手拎了个瓶子出来,难得自己也倒上了大半杯。想当年,他还不知道何谓“底线”的年岁,曾在这里尝过人生中的第一杯烈酒,勾搭过第一回床伴,也是第一次试着把整
  个人间当作游戏一场。
  仗着那个人彼时的爱,他在酒精和陌生的身体间放肆流连,总以为转过身去他一定会在。太过笃定的所属物,往往会变得不再令人珍视。
  直到他找到酒吧里来,当着玩熟了的人拂了自己的脸面,然后自己一怒之下……将他的真心嘲讽成一文不值。
  从此竟真的再也不见,就算多年后峰回路转,也终究是伤透了。
  愈是给予厚望,便愈是经不起波折。况且他也不认为自己值得原谅,尤其是多年后才醒悟再没有人肯那样与他相爱,原本就是对那个人彻头彻尾的辜负。
  世上不是每个人都如陈扬,悔伤了肺腑还敢再争取一回。也不是每个人都如叶祺,伤痕还未愈就敢去重蹈覆辙。
  老板曾以为孓然一身是最好不过的生活状态,不去爱,就没有伤害。造化弄人,如今他却害怕见到陈扬和叶祺,不想见证他们宁定的相守。
  眼下,叶祺正用手背垫着自己的额头,整个人伏在陈扬肩上与他谈笑。陈扬的手臂隐在暗处,不知是否正揽着爱人的肩背,或是握着他空余的那只手,习惯性地摩挲那枚戒指。
  如果,当年,能有哪怕一星半点收敛的意思……
  如果,能在那个人拂袖而去的时候拉住他……
  真可惜,当一个人知道悔悟的时候才会明白:流光易逝,可感可怀,却从来没有“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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