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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页

书籍名:《龙蜕》    作者:青水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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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筠心中微动。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小龙在他身边一点点长大的样子,从小小一个粉团成长为眉目清秀的少年,个头跟庄稼拔节似的疯长,走之前都快赶上自己了。
生命无数倍于人的小龙在这十年间居然成长得比人类的孩子还快,也许是在偿还那一百年的延迟吧。正好,可以让自己看着他长大……心里浮出些淡淡的欣慰,但说不清道不明的伤感和遗憾,也跟着冒出了头。
他长大了,然后走了……
“公子说过吧,逆鳞的事,”嘉泽正对沈筠,眼神却好像落在一个很虚无的地方,“旁人的觊觎其实并不可怕,他只要平安度过龙蜕的时期就什么都不怕了,之后……只要不妄动逆鳞的逆天之力,上天还会给他个很高的职位来做,龙神什么的威风八面,又有什么不好……”
“他愿意么?”沈筠想了想,只问了这一句。
“他不会愿意!”嘉泽的声音依然很柔和,语速却忽然快了一些,“卖命不说,谁会愿意时时刻刻被监视被控制,而且……而且真的很疼……逆鳞,岂止是逆着其他鳞片生长那么简单……它是深陷血肉,刀子样向身体里面剜去的。”
沈筠不由“啊”了一声,手下意识地攥紧,刚才被逆鳞割开的口子迸裂开来。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他涩声道。
嘉泽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轻声说:“你不想知道么?”

那天晚上沈筠睡得很不安稳。半夜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依稀觉得离去数日的瀛泽就坐在床边。他似乎又长大了一些,身形挺拔了许多,脸上却还挂着熟悉的笑意,头发间隐隐露出一对小角,依然可爱得想让人摸上去。
龙角很敏感,瀛泽怕痒,平时总藏起来不肯让人摸。这一次他却没躲,但沈筠试着动了动,却觉得臂膀有千斤重,抬到一半不得不放了回去。
瀛泽俯下身来,把脸贴近:“大叔……”
软软的亲昵口气,说到一半却变了声音,他似乎强忍着什么痛楚,脸色也瞬间变得苍白,有什么液体一滴一滴滚下来,一直落到沈筠脸上。
沈筠心中大痛,低低唤了一声“瀛泽”,却发现眼前一片模糊。
“别动,你发烧了。”
耳边的人声突然将他唤醒,右手露在被子外面,感觉到微微的寒意。
原来……只是一场梦。
床边的人诊过脉,将他的手放回去,端了一碗药来。
“喝!”动作很耐心,声音很愤怒,赫然是离开多日的杨大夫。他对沈筠新添的一身伤十分不满,山羊胡子一翘一翘,开始了数落。
沈筠却什么都没听进去。
唇边一点水渍,尝之微咸,这是……什么?


三十二、

杨大夫数落完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将近一个时辰。
他捋捋胡子,灌下一碗茶水后又给床上的人把了把脉。沈筠倚在枕上听得正昏昏欲睡,被他一指头戳醒了。
看着他略带迷蒙的表情,杨大夫胡子一动,笑了。
“先生……在笑什么?”沈筠不解。
“很久没看到你这样的表情了,自从怀霜……”话说到一半,他突然停了。
沈筠怔了一下,平静道:“先生,不碍的。”
“我怕你……算了,说说是怎么回事吧。”杨大夫皱眉道,“哪里弄得这一身伤,我都看不出是什么兵器弄的。还有,那个孩子呢?”
沈筠低头看了看被层层纱布缠裹却还透出血色的右臂:“不是兵器……”
略停了停,他继续道:“若说起来,先生恐怕很难相信吧……”

听完所有关于瀛泽的事,杨大夫没有惊讶,也没有追问。他捋着胡子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来,细细打量着沈筠。
半晌,他突然道:“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先生?”沈筠微微蹙眉。
“怀霜的病,他自己其实很清楚。”杨大夫缓缓道。
“先生怎么突然……”沈筠道,“我当然知道他……”
“不,”杨大夫摇头,“我的意思是,他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
“先生……究竟是什么意思?”沈筠眼神微动,“怀霜的病虽重,但若不是凤楼那些人觊觎秘笈,趁我不在的时候围攻苍炎山,他的身体也不会迅速恶化……”
“你已经为他报仇了。”杨大夫道。
“是,”沈筠深吸一口气,“十年前一战,我与那领头之人元气大伤,各自隐匿,直到今年怀霜的祭日……我才终于杀了他。”
“但你不知道的是,当年被凤楼围攻的时候,”杨大夫顿了顿,继续道,“怀霜本来有求救的机会。”
“你说什么?”沈筠胸口如受重击,他忍着疼痛欠起身来,眼中神色剧烈变幻。
杨大夫看着他叹了口气:“那天,是我给他施针的日子。”
沈筠直直地看着他,咬住嘴唇没出声,呼吸却急促了起来。
“发现异动的时候,他指引了一条小路,让我下山先走,”杨大夫再次叹气,“却不让我告诉任何人。”
“我当时就在周围不远的地方……”沈筠的唇已经被他咬出血来,“若是早一点知道,若是……”
“他不让我告诉别人,”杨大夫将目光移向别处,低声道,“我答应了。”
“为什么……”血从沈筠的唇边一直流淌下来。
“他说,希望你活着……”杨大夫一字一句轻声道。

被重新按回床上的沈筠睁着眼睛看天花板,唇上的伤口被他咬得更深了。
怀霜的病是绝症,既然一定会死,他选择了死前一战。
那样看似云淡风轻却极其骄傲不服输的人,是不愿意终于病榻的,更重要的是,他要沈筠活着。
他知道他会活着为自己报仇。
虽然危险,虽然辛苦,但活着总是件好事。

“凤楼楼主隐藏许久,近年才重现江湖,一方面是因为同你一战时身受重伤,一方面是毒……”
“他后来请我看过。那毒是怀霜下的,不致命却无解,只能以凤楼独特的心法慢慢逼出,以那楼主的修为……恰恰需要十年。”
杨大夫的话犹在耳边,沈筠闭上眼睛,一滴泪从眼角滑落。
十年……任何人过了十年,想死的心思都会淡了吧,怀霜他真是聪明。可是他算不到的是,就算过了十个十年,他也无法忘记他。
报仇之后,了无生趣。
但最后,他真的还活着。

“支持你活下去的东西已经变了,你发现了么?”
想起杨大夫临出门前说的话,沈筠心中纷乱,无数种情绪纠缠在一起,根本无从分辨。
唇边血迹未干,仿佛一道新鲜的伤口,直直切割到人心里。


三十三、

那几天晚上沈筠都以为自己会做梦,但总是一觉睡到天亮。
杨大夫给他吃的药里有很重的安神成分,刚开始他精神短浅,无暇分辨,后来能闻出来,却还是喝了下去。只是偶尔会在天亮后看着微微发白的窗纸,想怀霜如果出现在自己梦里,那该是什么样子。
他闭上眼在脑中描绘着记忆中那人的脸,睁开眼之后还是什么都看不到,心中掠过一丝搀着酸楚的温柔。
为了让自己活下来,怀霜花了那么多心思……不知道为什么瀛泽的脸也在眼前晃,他看见自己吐血的时候,哭得小脸都花了……
那么,为什么还要死呢……
杨大夫煮的粥比药好吃不了多少,所以沈筠在床上躺了几天,身体稍好一些就下地了。卧床的时候被拿走的寒塘剑好好地躺在灶台上,剑锋如水,依稀可以映出自己的面容。他抚剑沉默了很久很久,然后开始和以前一样,烧火做饭。
杨大夫倚在门边看着他,静静地笑了。

这样又过了一个月,沈筠的伤好了大半,杨大夫打包了一打肉包子,易容成另外一个样子,走了。他没有说自己的去处,只说一定会回来,到时候请沈筠喝酒。
沈筠应了。
那一日喝过公子带来的酒,他的内伤不只没有发作,反而渐渐好了。想来这些日子有惊险有艰难,但也不算全无所得。至少,酒是能沾些了。
杨大夫再来的时候,应该能陪他喝上一杯吧。
那之后食店重新开张,日子平淡如水地流过去,老主顾们有时会感叹一句沈老板的身子太单薄,该好好补补才是。沈筠大多微笑以对,但当被问及瀛泽的去处时,却沉默了下来。
龙蜕依然好好地放在怀里,曾经有过一次梦到龙蜕被抢走,醒来的时候出了一身汗,从那以后,沈筠走到哪里都带着它了。
但是再没有觊觎龙蜕的人出现了,不知因为什么,莫说是如那日一般诡异强大的敌人,就算是小喽啰也不见踪迹。小镇上好像从来没有那些奇怪的神鬼妖物来过,沈筠夜里睡觉时一手握剑一手护着龙蜕的动作,也只是成了习惯。
虽然枕戈待旦却不必时时如同绷紧的弓弦,心情也就自然而然平静了许多。
直到有一天,沈筠从厨房端了盘饺子出来时,好像才突然发现,这几个月,他都会多做出一个人的饭来。
与其说是十年来养成的习惯,不如说是……他在等他。
不再有人来抢,于是守护龙蜕这个理由在不知不觉中淡去了,剩下的,只是单纯的等待。
先是为怀霜报仇的念头,然后是瀛泽是龙蜕,他是靠这些活下来的,但这些天却已经不知不觉中不再需要支持着活下去的东西了。
是不是能完全放下怀霜,是不是能接受少年的心思,他不知道也没想过,只是在想起那个孩子的时候,心中会隐隐生出些期待。
算不上和情爱有关,只是渐渐脱去十年来一身伤痛,将自己从生死间那锋利刃上挪下来,发现自己并不是一无所有。
那么期待也是很自然的吧。
不论那个孩子还会不会回来。

春天来了又走,不知不觉间已三月过去。院门口的李子树挂上了青色的果实,满墙的金银花也都开到了极致,一朵蓓蕾都没剩下来。阿长姑娘每次来吃饭的时候都会念叨着可惜没有花骨朵儿泡水喝了,食店里也开始卖井水冰好的桂花酸梅汤。盛夏热热闹闹地到来,但盛夏的清晨,毕竟还是安静的。
在这样安静的早晨,敲门声十分明显,沈筠只听了一声,就醒了。
门外居然不是早起的食客。
身量挺拔的青年微笑着平视着他,面容俊秀神采飞扬,还带着些少年时的清朗。他长得这么高了,但眼神依旧柔软干净,几乎没有变过。
见门打开,他后退一步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叫了声:“沈大侠。”
沈筠开门的手颤了一颤,笑容顿时僵在脸上。


三十四、

见沈筠没有说话,瀛泽又略带疑惑地重复了一遍:“沈大侠?”
沈筠的手指死死地扣住门板,指节因为用力有些发白。他深吸一口气,沉默了很久很久,才平静地开口:“请问你是……”
瀛泽好像听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一样,他咬住嘴唇,睁大眼睛看着沈筠,这样一来倒显出孩子气,越发像以前的他了。
“沈大侠……”他咬了咬唇,犹豫着低声道。
沈筠心中骤然一痛,刻意保持着平静的眼色不自觉地起了波澜,他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觉得心中一片空白。
这样的重逢,他从来没有想过。
嘴里泛出一丝淡淡的苦涩味道,唇边牵出个淡到几乎看不见的笑容,沈筠定定地看了瀛泽一眼:“你……”
那笑容虽淡,却看起来分外刺眼。
瀛泽顿时像被针扎了似的,嘴角立刻耷拉了下来。
“大叔……”他小心翼翼地开口,“你不认得我了么?”
沈筠仿佛没听见一样,继续看着他,沉默着。脸上勉强装出来的淡笑渐渐消去,一双水样的眼睛平静下来,然后,他很轻很轻地松了一口气。
“瀛泽,”他说完这两个字停了停,好像要确认什么似的,过了半晌才继续道,“你……疼吗?”

你疼不疼……
沈筠什么都顾不上问,这句在心里一直憋了三个月的话便冲口而出。
他一直记得嘉泽说过的话,逆鳞是像刀子一样深陷在血肉中的,那样比任何刀剑都锋利的东西,自己只是轻触便被划破了手,瀛泽他……
日日夜夜被身体里这东西折磨着,那样的感觉沈筠根本不敢想下去。
“没事,大叔,我没事……”已经长大的小龙似乎羞涩了许多,看着把自己按在椅子上从头摸到脚的沈筠,不自在地扭动着。
他的个头已经比沈筠还高一点点,沈筠俯下身来,鬓边一丝散发正好蹭到他的鼻尖。他有些痒想抬手去揉,但猛的发现自己和大叔的脸贴得极近,一时间就忘了。
沈筠有些尴尬,他顿了顿,直起身来坐到另一边的椅子上,才觉得心里平静了许多。
“大叔……”瀛泽坐在那里看着他笑。
从他的角度,正好看见一缕阳光打在沈筠脸上,一双深潭样的眼睛里明明白白地跳动着暖意。他看着,整个人轻飘飘的好像要飞了起来。
“不是不叫我大叔了么?”沈筠忽然板起脸来。
瀛泽看得出他眼角的线条还是很柔和,因此还是笑着作答:“那是因为……因为……”说到一半,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脸居然立刻就红了,支支吾吾了半天,还是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晨光略微有些晃眼,沈筠眯起眼来,看见对面的少年,不,现在该算是青年了,正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心中一片安静,好像时光就此停顿了下来。
这个问题和那些存在心中很久的疑问,答案如何,他现在并不急着知道。
就这么坐了一会儿,他想起瀛泽还没吃饭,打算去厨房弄点吃的给他。起身的时候却发现,瀛泽原本染着红晕的脸白了下来。
眉峰微蹙,显然是忍痛的表情。
心又在瞬间沉了下来。


三十五、

不管怎么问,瀛泽都说自己没事。
他从小虽然乖巧,骨子里却有股犟劲儿,不然也不会乐此不疲地对自己蜕下来的壳进行各种烹饪尝试了,现在脾气更是跟着个头一块儿长,脸上还笑呵呵的,却一口咬定自己哪里都不痛。
沈筠最终无奈地看着他,叹了口气。
那日伤重昏睡时梦到瀛泽回来,这孩子便和今日一样,分明强忍痛楚,却生怕自己看出来,拼命掩饰着。
他是心疼。
可这叹气听在瀛泽耳朵里,却分明是另外一种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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