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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页

书籍名:《龙蜕》    作者:青水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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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出现的时候,几乎是被他一把抓住的。
意识到自己失态的沈筠默默放开手,刻意忽视公子脸上显而易见的疲惫,开口说:“走吧。”
公子看了他一眼,上前拉住了他的手。
途中风物从容,并没有想象中的风驰电掣,然片刻之后人言已殊,竟是不知不觉间已越千山万水。沈筠一个字都不问,公子也不说,直到停下来的时候白衣白菊的人才忍不住道:“你不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么?”
“想。”沈筠点点头,“但不是现在。”

不是现在。
单这一路行来的奇遇便是旁人一生难遇,修行、法术、天神,那是他不了解的陌生世界,对它们沈筠从来都保持着应有的距离,但若有闲暇,他愿意听瀛泽细细讲给自己听。
但不是现在。
太多的事他不懂,太多的事在他不在的时候发生,但事关瀛泽,他便不是一个被排除在外,百般保护的人。
凡人又如何,他是凡人,所以只关心凡人明白的事。
多问一句,便是多耽误一分救瀛泽的时间,发生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如何,重要的是他能做什么。
直到双脚踩在泥沼边松软潮湿的土地上时,他一直都这样想。


五十九、

落地的瞬间,视线中有道银光一闪而过,但很快就消失了踪迹。沈筠浑身一震,忍不住向前多踏了一步。
脚立刻陷入了冰冷的泥潭里。
公子察觉时沈筠已经迅速后退,在他伸过来的手上微一借力,自己退了出来。脚上沾染的淤泥透过鞋面,散出刺骨的寒意,这里竟不是寻常发散热气的泥沼,每一滴泥水都冷得如同万年寒冰。
“这是清冷渊。”公子身后一个白衣上爬满紫藤的俊秀男子道,“渊中极寒,瀛泽避入其中,人不得近。”
沼边还远远近近地站着一些沈筠不认识的人,有撑着红伞的女子,有孪生的少年,有带着琵琶的男人,还有须髯皆白的老者,显然都是和公子有关的人,也许就是来自他说的“梦华巷”。但沈筠没有问,只是再次伸出脚略微试探了一下泥的松软程度,然后道:“我怎么下去?”
“走进去。”公子缓缓道。
先前开口的男子忍不住轻轻“啊”了一声,却没有打断他,只听公子继续道:“这泥沼不深,大概只到胸口,会让人呼吸艰难,却不会完全不能呼吸。”
沈筠静立在原地,等他说下去。
“但它真的很大,”公子语声微露疲倦,却丝毫不显柔软,“况且此地冰寒远非凡人所能承受……我不能保你不死。”
“我能过去,但瀛泽神智已失不肯跟我走,”停顿片刻,他又道:“所以在找到瀛泽并把他带回来之前,你不能死。”
这话听来简直有些冷酷了,但四下里却再无人开口,白衣紫藤的男子也只是叹了一声,退到了一边。
沈筠默默看了一眼面前的沼泽。
之前的银光一闪即逝,只剩下满目污黑望不到边际的泥塘,只是站在旁边就仿佛被刀子样的寒气包裹,他却毫不犹豫地立刻向前迈了一大步。
公子却拦住了他。
沈筠回头,眸色深湛面容平静,一字一字道:“我不想再等。”
“你必须等,”公子注视着他,“必须听我说完今日发生了什么,必须知道瀛泽为什么会失去神智,没有选择,你必须听……”
沈筠不说话,算是答应。
但他很快就后悔了。公子说得简略,他却此生头一次觉得一个故事如此之长,听到后来甚至都有些怨恨瀛泽不同寻常的出身了……若他的来历简单些,至少这个故事可以再短些。但他又不能也不敢打断,因为虽然不明白,但公子在此时说这些必定有他的原因。
等到最后一个音从公子的唇齿间消失,沈筠几乎是立刻就踏入了沼泽。
“我不会死。”冰冷的窒息感和刺骨剧痛一同袭来,重重地咬了下嘴唇,他只含糊地说了这一句话。

我不会死。
这话自从怀霜逝去只剩自己一人,沈筠不知道在心里说了多少次,但头一次出口,是因为瀛泽。
纵然胸口窒闷吐息艰难,纵然冰寒如针刺如刀割,仿佛钻进骨头缝里把每一根筋骨都穿透,把每一滴血液都冻住,他还是依稀觉出今日心境的不同。
往日是因为责任必须活着,今天……却只是想救那个孩子。
在泥泞中艰难地行走搜寻,他不知道自己已经走出多远,只觉身后公子他们的声音都渐渐不见了,耳边只余剧烈的心跳和黏腻的水声。
那声音越来越大,就在要占据他全部的感官的一刻,一道醒目的亮银色从眼前划过,身前小小波澜骤然变成如山波涛,一道巨大的力量裹挟着泥浆,直向他的头脸砸来。
银龙出水,怒爪森然,搅动一池污浊。

渊内波涛汹涌,岸边却一片寂静。
衣绣紫藤的男子轻声道:“我好像……闻到了血腥味。”
公子脸上疲色更甚,他点点头,将一直攥着的手摊开。
“这是……”男子看着他手上的暗红色药丸,忽然拔高了声音,“我之前给你的驱寒药物!来的时候你居然没给他吃!你知不知道没有凡人能……”
“没有凡人能活着进入清冷渊,”公子接道,“更不要说走出了……但他不会死。”
空气中淡淡的血腥气飘近,他冷眼看着泥潭远处的一方水面剧烈翻滚,轻声道:“他身上有一样东西……若他想通了,就不会死。”

瀛泽,你坚持住。
等你回来,得到的一定会比想象的要多出很多。


六十、

上一口带血的泥浆尚未吐出,下一口已经灌了进来。
勉强躲过一个扑面而来的浪,沈筠努力让自己站稳。他知道瀛泽就在附近,但是七窍几乎都被污泥所迷,一时间辨不清方向,只觉身侧粘稠的淤泥被巨大的力量带得剧烈翻滚,自己身若小舟摇摇欲坠,几次都要整个跌入泥里。
不止眼耳口鼻,四肢也渐渐为冰寒所侵,失去知觉。沈筠心中陡然升起一阵恐惧,只怕就此绝了找到瀛泽的希望,他勉力吐出口中污浊,趁着自己还有些许清明,睁大眼睛寻找搅动泥水的源头。
正在这时,一道利刃划过腰腹,皮肉骤然裂开,顿时迸溅出大量鲜血。
沈筠被这痛激得一颤,已经迟钝的感觉骤然明晰了几分。伤了自己的东西从身侧迅速掠过,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抓却只堪堪蹭到,指尖立时被豁开,血如泉涌。
心立刻狂跳了起来!
仅存的一点微弱视力死死抓住一闪而逝的亮银色,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向前扑了过去。
泥浪滔天,被忽然死死抱住的银龙剧烈挣动,发出惊怒交加的吼声。周身坚硬的鳞片一齐嵌入沈筠的身体,从双手到紧贴在上面的胸腹顿时添了无数伤口,并且随着银龙的动作越来越深,终至血肉模糊。
“瀛泽……”沈筠大声道,“瀛泽!”
银龙恍若未闻。
他在泥潭中疯狂翻滚,只想把身上的人甩下去,尾巴如同鞭子胡乱攻击着,偶尔落在沈筠身上,更多的时候则是误伤了自己。
“瀛泽!”沈筠不知该用什么方法让他认出自己,只能竭尽全力大声喊着。
但喊声却是渐渐弱了下去。

迅速流失的鲜血将身体里仅存的热度带走,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了。沈筠依然死死抱着瀛泽,但周身的一切似乎都在飘远。
身下的龙鳞坚硬而锋锐,但在这层无比坚硬的鳞甲下,瀛泽却在微微颤抖。
好像当年第一次把那个因为害怕而颤抖的孩子拥入怀里,沈筠心中一阵痛楚,他只好将最后的力气灌注在双臂上,希望能抱得更紧些。
他在抖,在害怕。
明明已经长成了个大人的样子,明明龙身那么强壮那么骄傲美丽,这孩子还是在害怕。十年来沈筠早已习惯照顾他陪伴他,却是第一次看见他害怕却无能为力。
伸长手臂却只有指尖能够到瀛泽颈间脆弱的皮肤,沈筠无法给他一个安慰的抚摸,只好轻轻蹭了蹭那里。
瀛泽忽然安静了下来。
过了片刻,他发出一声低低的呜咽。
沈筠心中一酸,想再伸手却已无力,只好低声道:“瀛泽,是我……”
“是我……我没有死,”他语声渐低,几乎是下意识地重复着,“我没有事……”
瀛泽本来还安静,听到“我没有事”却忽然哀哀地叫了一声,声音凄楚,身体也颤得更厉害了。
沈筠一怔。
他几乎是立刻明白了公子一定要他听完事情经过的原因,原来……瀛泽神智不清,是因为自己。
纵使只是个木偶,只是个木偶……但他不知道。刺进木偶眼中的剑,对瀛泽来说恐怕比加诸己身的拔鳞之苦要痛得多。
胸中骤然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情绪,沈筠想说什么,但一口逆血冲出咽喉,把所有的力气都带走了。沈筠整个人渐渐远离痛楚和冰寒,陷入无边无尽的黑暗。
感动也好心疼也好,只怕都来得太晚。
朦胧中只觉有人在耳边叫了一声“大叔”,想要再听,却什么都听不到了。


六十一、

惊涛骇浪渐止,清冷渊回复死寂。
浑浊了万年的泥潭有一块几乎尽为血色所染,公子聚精会神地注视着那里,却许久没有发现任何动静。
时间似乎凝固,身边之人衣上紫藤随风飞扬,几次都忍不住想动身察看,却都被公子止住了。
但渐渐地他自己也不那么淡定了。
正在此时,泥水终于泛出微澜,一条银线由远而近,终于满身淤泥鲜血地出现在众人眼前。身量已成的银龙游到岸边已经力竭,趴在淤泥里剧烈喘息。
等背上同样满身泥血的沈筠被抱下来的时候,他眼中忽然大滴大滴地落下泪来。
公子心中一沉,伸手过去,发现沈筠已没了气息。
他身边的男人忍不住轻轻“啊”了一声。

沈筠醒来的时候,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入目所及皆是一片黑暗,没有一丝光亮。以往入夜后虽看不见,但那黑暗是有层次的,有光的地方会被驱散些许,现下却是如同一匹毫无缝隙的布,将一切的光影都隔绝了。
但却有声息。
手边一团温热,细细的气息喷在皮肤上,毛茸茸暖洋洋,不知是什么东西。空气里有一股香甜的味道,像桂花也像沾了蜜糖的茉莉,若自己真是死了,这个充满糕饼味道的地府似乎也不是很可怕。
下一刻全身火烧火燎的疼痛却把他拉了回来。
沈筠咬住唇,忍住一声呻吟。
没人知道,他其实很怕疼,但这些年实在受了太多的伤,疼到最后,也就慢慢习惯了一些。
记得以前受伤,杨沫说止疼药不是好东西,不许他吃,怀霜有时候会帮他偷两颗过来,然后在杨沫发觉之后厚脸皮地躲开,留下沈筠一个人挨骂。
那些事情……都过去太久了。
怀霜死后一个人冲出重围,那时甚至连药也没有,肋下被火箭烫伤的地方还是他自己用剑削去的。后来杨沫找到他,在床边沉默许久留下一瓶止疼药,他却没吃。
但所幸最痛的时候,哭得脸都花掉的小龙会抽泣着问他疼不疼,然后在他脸上印上一个软软的亲吻……心底骤然涌出一股暖意,但片刻之后沈筠神智清醒,担忧渐渐压了过来。
“瀛……”一语出口只觉咽喉剧痛,竟是说不下去。
身侧温热的一团似是被这一声惊动,蠕动着起来在他手边轻轻磨蹭。柔软得缎子似的皮毛,肥肥软软的身体,撒娇似的叫声,让沈筠想起了公子那只瞳色淡金的黑猫。
但除了这只猫,四周还是一片寂静黑暗。
似是过了很久很久,他听见门发出轻微的响动,有人隔着门说话。
“你哥哥……公子累了在睡……是,你大叔在里面,但我不能让你现在……都是外伤,救得及时没有性命之忧……你进去他也说不了话,咽喉被寒气所伤,慢慢会好的……不过,他眼睛看不见了。”
大概也是因为寒气的关系,听力下降了不少,这话沈筠听得断断续续,但这只言片语就足够了。
原来……这一双眼睛并没有伤在那个天君手下,却最终还是看不见了……不过沈筠连死都不怕,倒也不太难过。况且瀛泽在外面,这个认知让他安心了许多。
忍着疼挪动手臂,摸索到床头一个瓷碗,把它碰到了地上。
“大叔!”听到响声后门立刻被推开,下一刻少年扑在床边,泪水滴滴答答地落在沈筠脸上,却不敢伸手碰一碰他。
沈筠躺在那里,四肢百骸无一不痛,眼睛看不见但还是努力睁大,向着少年的方向。
然后他笑着说:“瀛泽,让我摸摸你吧。”


六十二、

沈筠咽喉剧痛,虽然尽力大声说话,但吐出的句子还是声低而破碎的。
但瀛泽离得他很近,听见了。
“大叔……”他站在床边叫,声音细细的微带哭腔,犹豫着不敢更靠近一些。直到沈筠伸出的手无力支持,软软地落回床上,他才心中一疼,趴在床边把脸送到大叔手上。
湿漉漉热乎乎的气息从手上传递过来,沈筠松了口气,摸摸他:“伤得怎样?”
“我没事……”瀛泽拼命摇头。
沈筠叹口气,又问:“疼吗?”
他不信这个孩子没事。
听公子讲过发生的事后就一直如此,只是当时情势所迫无暇细想,现在压抑的恐惧和担心才一丝一丝浮了上来。
瀛泽的眼泪刷的一下流了下来。
他想扑到大叔怀里说对不起都是我连累你受伤,想说我伤得根本没有大叔重,也想问一句大叔你疼不疼……但最后还是一句都说不出口。
泪水落在沈筠手里,因失血而冰凉的皮肤上,滚烫的感觉更加清晰。“瀛……”沈筠想说什么,但一开口就剧烈地咳嗽起来。浑身上下的伤口都被牵动,他眉微皱,片刻间唇已见了血。
瀛泽一时呆住。
他见过大叔缠绵伤病的样子,但那时沈筠多半只是微闭着眼,脸色淡淡的恍如透明,而现在……现在他看不见,一双眼睛下意识地睁着,竟然有几分痛到极处的茫然和软弱,偏偏又死咬着唇不肯出声,这神情如同一把尖刀,直直刺到了瀛泽心里。
劫后余生的少年唇色也变了。
沈筠的唇是染血的艳红,他的是惨白。
正在这时,一道微风轻轻地飘了进来。“别说话,别动,”身边有人温和道,“你咽喉为寒气所伤,最好不要说话……瀛泽天分极高,只要神智清楚,其余的伤都是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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