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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页

书籍名:《龙蜕》    作者:青水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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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言两语间他已拂过沈筠身上的几处穴位,让疼得几乎痉挛的人渐渐平复下来。
鼻端茉莉蜜糖的气味更重,这个满身糕饼味道的人声音和方才在门外时一样温柔。
这种温柔让人安心。
沈筠知道他是公子身边的人,心中略松,放任自己沉入了黑暗。

“裴老板……”瀛泽低声道。
“叫我裴雅,”说话间,这人衣上的紫藤仿佛无风自动,人也带着紫藤样清淡的笑,莫名地让人温暖,“瀛泽,别哭。”
“嗯……”瀛泽同哥哥借住公子家时同裴雅还算熟悉,经历过这许多事巴不得有人替他做主,因此乖乖的,分外柔顺。
“你哥哥正在梦华巷养伤,暂时不用担心,”裴雅温言道,“公子也神思耗尽伤了元气,所以我才会在这里。”
瀛泽眼巴巴地期待着他继续说下去,却不想等到一句出乎意料的话。
“我马上就要走。”裴雅道。
瀛泽急了,却听他继续道:“天庭那边还有很多事有努力的余地,我走是为了确保你的安全……瀛泽,听话。”
直到裴雅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眼前,瀛泽还呆呆地说不出话来。
他甚至没有来得及问大叔的眼睛会不会好,那人就干脆地走了。他立在当地一片茫然,脑中混乱,身上未愈的伤口似乎也开始疼了起来。
他以为大叔出事,自己骤然受激之下落在天君手里,然后侥幸逃生。
而大叔为了带他回来,失去了眼睛。
然后呢……
然后怎样,没有人告诉他,他甚至还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哥哥不在,公子不在,裴雅不在,甚至那个教了自己不少本事的鸢也不在……只有他和他的大叔。
就像这些年来一样,但又一切都不一样。
骤然而来的变故似乎把一切都打乱了。
下意识地回头看着床上昏睡的沈筠,他只觉心中酸楚茫然,不知如何是好。

而小院残破到几乎不能被叫做门的门外,裴雅看着靠在自己身上的人微微皱眉:“为什么不让我告诉他?你到底打的什么算盘,明明已经……”
微闭着眼的人脸色有些白,神态却是一片悠闲:“把新烤的茉莉糖饼交出来,我就告诉你。”
他手中淡青的菊花在风里微微摇晃,而脚下黑猫听到吃的,口水已经滴了下来。


六十三、

沈筠伤重乏力,一睡便是很久。瀛泽在他床边坐了一会儿,天黑之后跑去点了盏灯,回来只觉微光之下,大叔似乎更加憔悴,难受得不知如何是好。有风从外面吹进来,带来几不可闻的焦糊味道,瀛泽看了一眼院中倾颓的墙和残破的门,心里更觉寂寞。
这是他同大叔生活了十年的地方,每一个角落都分外熟悉,却从未觉得如此空旷。突然之间出现这么多人这么多事,把平静的生活搅乱,然后他们又通通不见了。
大叔没有死,这是件多么好的事,他们两人也算劫后余生,该庆祝的。但是大叔他……看不见了。
从来都费尽心思想留在大叔身边,但是这样……是不是自己不在,会更好些呢?但是又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大叔一个人这样过下去。瀛泽脑中纷乱无绪,半点也没有平静相对的喜悦和温暖,最后支撑不住睡去的时候,梦中也都是无边无际的血红和冰冷。
这一觉也不知睡了多久,在梦里哭过喊过,却总是醒不过来。直到一双手轻柔地抚摸他的头发,略微有些凉的十指插入发间,头皮被贴住的感觉那样让人战栗,却又温柔得无法言说。
那是一双略微苍白的手,手指纤长却有力,还残留着用剑留下的茧子,手掌上有些伤痕,因为失血,指尖的温度略微偏低。
瀛泽骤然醒来,眼角尽湿,半身温暖。
他躺在床上,身上盖着被子,睡在沈筠的对面。

瀛泽略微一怔,继而有些急,他不知道重伤的大叔是怎样把自己弄上床,又会不会有什么损伤。然而沈筠只是带着微微的倦色,继续轻抚着他的头发,半晌道:
“别难受。”
瀛泽躺在那里不动,泪水划过脸颊。他知道大叔说的是什么,可是自己又怎么可能不难受,他的眼睛、他的眼睛……
沈筠缓缓道:“醒来以后,我想了很多事。”
他喉中不再有针扎般的剧痛,声音却还沙哑,一双眼睛映着灯火,竟比先前能看见的时候多了几分暖色。
“我想,”他顿了一下,道,“也许看不见是件好事。”
“大叔……”瀛泽忍不住又要落泪,却听他继续轻声道:
“我想……我该学着依赖你了。”
瀛泽大睁着眼睛,似乎不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那一刻连呼吸都停了,眼中酸涩更甚,心却忍不住狂跳起来。

屋里很静,沈筠缓缓倒回枕上,闭上了眼。
瀛泽不知是尴尬还是惊慌,借口出去倒水,一时没有回来。
那孩子或许还没有完全明白,沈筠却很清楚自己说了什么。清冷渊中生死徘徊之际,他曾经做出了一个决定,那个决定……会改变很多事。
这些年来习惯了照顾瀛泽,也习惯了远远看着,潜意识里不让自己介入太多。所以一直不肯吃龙蜕,除却求死之心,除却仙人之隔,还有刻意的疏离。
但在冲进院中的刹那,他竟有一丝后悔。
明明记得怀霜死时,那种自己被排除在外的深沉痛意,却还是在不知不觉间把瀛泽推远。但是现在,他既已不想死了,他们既然还都活着,那么……就不必要再坚持了吧。
危急之际是如何伤痛不舍,毕竟只有自己最明白,而沈筠从来都不是自欺的人。

再睁开眼,视野里依然是一片漆黑。
因为夜盲之症,他从不肯真正放松自己,但现在日夜都看不见了,内心却真的很平静。
正在这时,瀛泽端着一碗水回来了。沈筠被他扶着喂了大半碗温水,这样靠在那个孩子怀中,他其实很不习惯。
是不是能接受他的感情,又能这样走多远,他不知道也没什么力气去想。
但是至少此刻,他并没有后悔。


六十四、

后来沈筠才发现,让他不习惯的事,比想象的还要多出许多。
那日的话到底说得轻易了,精神好了一些之后,第一次清醒着让瀛泽帮自己换药,他就出了一身的汗。全身都有龙鳞割出的伤口,衣服被褪下的时候,竟是这十几年来沈筠最紧张的时刻。
非关旖旎,他只是紧张。
医者之外,除了怀霜,这一生还不曾如此将自己袒露在任何人的面前。并不是身体本身,就算不习惯他也并不是女子,不会太过拘泥,只是这个样子……莫名地有些脆弱。
更何况那个孩子还是自己看着长大的。
沈筠尽量让自己表现得泰然自若一些,这样两人都会少些尴尬,但感觉到瀛泽的手指触到自己的皮肤,身体还是忍不住绷紧了。
直到痛楚袭来,要分一半神思去忍痛时,他才微微松了口气。
而瀛泽自始至终都在沉默。
直到他收拾了药瓶纱布,又帮沈筠擦去头上的汗时,才轻轻说了一句:“大叔……我好像从来没听过你喊疼。”
沈筠微微一怔,想说什么,瀛泽却已经推门走了。
轻轻叹了口气,沈筠闭上眼。
喊疼么……他虽然怕疼,但这些年来也只在怀霜面前从不隐瞒。习惯太顽固,毕竟没有那么容易改变。

瀛泽出门打了桶水洗手,然后在院子里呆立了好一会儿。
连他自己都奇怪,这几天怎么变得如此不爱说话,每次看到大叔蹙眉忍痛的表情都想大哭一场,然而真正站在床边的时候,不管是愧疚还是心疼,他通通都说不出口。
大叔他说……要学着依赖自己。
每当想起这句话心都会跳得很快,可是脑中真的很乱。被公子带走的时候,学本事的时候,他不止一次想过要长大要变强,要堂堂正正地站在大叔身边说自己不是小孩子。是啊,从前大叔说一直把自己当孩子,那时多难受啊……现在他才隐隐约约地明白,原来自己其实并没有那么不愿意当孩子。
不论想要和大叔比肩的愿望多么强,他毕竟早已习惯了。
所以看见大叔脆弱的一面,真的很难过。
那对他来说是太陌生的东西,就算模模糊糊地代表着彼此的亲近,但是满心茫然的少年并不知道该如何接受。
想同过去一样扑进大叔怀里大哭,想揪着他的袖子说对不起,想抱住他撒娇。可现在莫说这些,就连平日一般的对话都觉不自然了。
瀛泽在院子里想了很久,又好像什么都没想,直到灶上的药溢出砂锅,他才急急奔过去端了下来。
大叔眼睛看不见,瀛泽这一生更加不会有任何离开他的念头了。
不论如何,他都希望大叔尽快好起来,希望他平安。

之后的日子过得都很平静。
瀛泽每天都陪在沈筠身边,很少出去。期间那只叫寥寥的白鸟来过一次,传了一封信,上面只有“平安勿念”之类的寥寥数语,瀛泽认出是哥哥的笔迹,放下一半心来。其他的事却是不知道了,对寥寥再三逼问无果,瀛泽掸掉身上沾的鸟毛,回屋做饭去了。
他做得不甚熟练却每日都有进步,更让人欣喜的是沈筠恢复得很快,已经可以下地和他一起吃饭了。
吃过饭是换药。
瀛泽想起哥哥的信略微走神,手劲大了些,沈筠忍不住抽了口气,一声低低的痛吟出口,两人都是一呆。
沉默了一会儿,沈筠先开口道:“轻点。”
瀛泽好像突然惊醒似的,轻声道:“好。”
那一日似乎有什么变得不同,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变,有些事情不同于看书练剑,不需要规划也不能被训练,自然会慢慢习惯。
那时在院子里发呆的时候,瀛泽并不知道,有些东西他不知道如何接,其实屋里的沈筠……也并不知道如何给。
他们都还需要时间。


六十五、

半月之后,沈筠的外伤基本痊愈,他自己对这复原速度甚为惊讶,瀛泽却只嫌太慢,裴雅留下的已经是世间难求的灵药,他却恨不得换了天帝的仙丹玉露来。
“已经好了……”沈筠笑着安抚他,然后道,“瀛泽,帮我烧桶水吧。”
“好。”瀛泽干脆地应道,过了一会儿才想起什么,加了一句,“大叔要……”
“洗澡。”沈筠随口道,“再不洗就臭了。”
他眉目温和,有些自嘲般淡淡地微笑,说得也极自然,但瀛泽却是愣了一下,脸慢慢地红了。
他知道那自然是说笑,沈筠好洁,这些日子有自己帮他擦身,总不至于太难过,只是不如洗澡痛快罢了。瀛泽回想那时虽然有些羞窘,但也渐渐习惯了,没想到听见大叔这样说,他竟然还觉得脸上烧得厉害。
大叔说得太平常太自然,自然到……类似于亲密的程度。
瀛泽怔怔了看了一会儿大叔的脸,忽然逃似的飞奔出门,过了好久跳个不停的心才平复了些,他突然想起什么,又匆匆折了回去。
沈筠已经睡着了。
把刚刚忘记拉好的被子盖在沈筠身上,看着安静浅眠的大叔,瀛泽觉得喉咙里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眼角微酸有些想哭,心里边却是无法形容的温暖。
大叔是因为自己受伤的,若非退无可退,他恐怕早就因为愧疚和不安离开,哪里还会有今日静暖。
他第一次感激哥哥和公子把自己留了下来。

床边凳子上搁着铜盆皂角,沈筠躺在床上,长发散开又被拢在一起,瀛泽正挽着袖子给他洗头。
新伤初愈,瀛泽怕大叔在水里泡得太久,坚持用老法子洗了头再让他洗澡。时值正午,水不用烧便被晒得很热,瀛泽半蹲着有些费力,换过第二盆清水的时候,上身已经被汗湿透了。
沈筠额上也沁出了细小的汗珠。
脖子很酸,这样撑着太累了。
瀛泽洗到一半发现大叔脖颈僵硬,心中微微一疼,满手泡沫不好帮他擦汗,想了想把手涮干净,手在他颈后轻轻一按。
动作很轻很自然,手在那里并没有停留多久,很快便顺着头皮按揉过去,穿过发根,一路滑到发梢去了。如此反复数次,沈筠渐渐放松下来,由着他把头发洗净又擦干,起身的时候有些急,微微的眩晕散去,少年轻而暖的气息已经擦过颈侧,蜻蜓点水似的离开了。
去洗澡的时候,瀛泽执意要扶着他。
其实依靠沈筠剑者的敏锐,伤好之后即使看不见也大概能自理,但瀛泽不想让他一个人在屋子里跌跌撞撞,扶着他走到浴桶边,轻声说:“大叔自己来……”
沈筠解了衣服,他闭着眼睛接过放好,又闭着眼睛扶他进去。
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想闭着眼。
细微的水声响起,瀛泽心中微乱,想找个借口出去又不放心沈筠一个人,最终还是拿了一趟换洗衣物,很快就回来了。
站在一边想了想,他最终还是把眼睛睁开。
大叔自己洗得费力,有几处伤得重了,外表虽然愈合,动作大时却还牵扯得疼,瀛泽忍不住帮他撩起水来淋在身上。
沈筠愣了一下,由他去了。
才洗过的头发很柔顺,沾了水贴在脸上,瀛泽用手指轻轻替他放下来,不多时又有几丝沾了上去。瀛泽干脆把他的头发重新理了一遍,拢在一起拨开,露出略微苍白的脖颈。
热水从脖子上淋下去,顺着肩背流下,手指偶尔会碰到湿润的皮肤,但很快就会离开,片刻之后又有新的水淋下来。屋里只有水声,瀛泽觉得时间都要停顿了下来,自己的血液很烫,但却同这水一样流淌得温柔。
岂止如此,他好像所有的骨头缝儿都被温柔灌满,柔到要不见了。


六十六、

桶里的水温热,热气蒸腾间瀛泽有些恍惚。他把手放在水里,并没有碰到大叔,只是感受着细微的波澜一波一波从手上掠过,连绵柔和的触感竟让他不知不觉间红了脸。
反应过来的时候,脸上的热度更添了几分。
明明只是水而已……
正走神的时候忽然听见沈筠叫他,瀛泽下意识地转脸,正对上大叔的眼睛。
呼吸在瞬间放缓了。
那双眼睛虽然看不见,但是沾染了水汽,真是……分外的好看。瀛泽看着,脸越发红了,沈筠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一时也没有说话,两人就这么有些尴尬地沉默着。
末了还是瀛泽故作自然地开口:“大叔……要不要加热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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