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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页

书籍名:《龙蜕》    作者:青水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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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叔……”瀛泽从屋里出来,将手搭在沈筠肩上。
对上女子略带惊异的眼神,他们便都明白,是该离开的时候了。
这许多年的岁月并没有在他们身上留下任何痕迹,而这镇子上的人和事,毕竟还要遵循时间的轨迹。
临走的那一天沈筠请所有的客人喝酒,瀛泽喝了很多,拍着胸脯和每个人高声谈笑,所有人都离开之后他拉着大叔在院子里唱歌,唱完了说话,说完了就靠在一起静静地坐着。
最后瀛泽带着酒气的灼热吐息喷在自己颈间的时候,沈筠没有拒绝。
那天并不太冷,院子一角的豆苗很软,被压折了之后印了些青绿色的汁液在衣服上,柔嫩的叶子拂在肌肤上,有些凉又有些痒。平静了之后两人一起躺在地上看天,星星很多很美,和过去十几年中的每个夜晚都一模一样。
那天夜里他们都没怎么睡,天刚发白的时候就起来,鸡鸣的时候已经站在镇外的路口上了。远远看了一眼刚刚睡醒的小镇,沈筠忽然道:“别走了。”
瀛泽看着他,缓缓绽开一个笑容:“真巧,我也想这么说。”

用法术小心地改变了外貌,余下的时间过得不快不慢,偶尔夜晚相对,会看着彼此卸下伪装瞬间光洁了不少的脸笑出声来。小店不缺生意,人都说沈老板的饭做得就是好,几十年来都是一个味道,吃惯了就舍不下了。“我十六岁出去学徒的时候就天天惦记这碗面……”棺材铺的李老板每次把自己雪白的胡子从面汤里拎出来擦擦,都会这样说。
日子很平静,也很热闹。
沈筠他们最终离开镇子的那一天,老爷子正督促着伙计们赶工给自己做寿材。面对自己的棺材板他的精神依旧很好,只是偶尔佯作发怒时,举着拐棍的手略微有些抖。
听说年前他大病过一场。
“看样子恢复得不错……”瀛泽笑着回头看了一眼,和沈筠两个走远了。
这是个有生老病死的小镇,是他们最初相遇的地方,虽然生命漫长没有尽头,但他们此时都觉得,仿佛已经在这镇上过了一辈子。


<杨沫>

杨沫的易容术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沈筠看着他顶着一张蜡黄的脸吃饭喝酒,好像一个随时都会倒下的病夫。“病人有他那么能吃么?”瀛泽翻翻眼睛,又给他盛了一碗饭。
桌上的菜也只剩些汤水了。
把最后一滴酒喝干,杨沫的眼睛已经有些睁不开了,去了易容他脸上只怕憔悴更甚,沈筠叹口气,问:“几天没睡了?”
含糊地说了句什么,被问话的人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

最近几年杨沫来找沈筠,几乎都是要吃的,吃过之后就大睡三天三夜,过些日子又不知晃悠到哪里去了。江湖上每年都会传出些神医的消息,大把的人闻风而去,有的人扑空,有的人和他面对面也认不出来。
但是不管换多少张脸,那些事情都是他一个人做的。
“十天救了三千多染了瘟疫的人,”瀛泽喃喃道,“他还是人么?”
阿长出嫁后,长大的小龙便不再消磨于小镇上的茶馆,但是街谈巷议中也总有些传奇的江湖故事,怀霜和寒塘剑之类的渐渐淡出,神出鬼没却又妙手仁心的神医成了主角。
“还有传言说他救了三十万呢……”沈筠笑笑,露出些怀念的神色。
缸里的小菜再过两天就腌好了,瀛泽被打发出去买些缺少的食材,每当有消息传来,沈筠就准备着做些杨沫喜欢的饭菜,他朋友不多,对这一个还是很看重的。
然而这次杨沫并没有过来吃。

连夜赶到汉江边的小城时,杨沫正坐在屋前等他们。
他已经没有抬手的力气,却坚持让瀛泽打来水,帮自己洗去脸上的易容。“这话说出来你们一定会笑,”杨沫说,“这个样子,我怕他认不出来。”
瀛泽没笑,他哭了。
被杨沫救活的百姓的哭声里,他依稀记起很多年前亲手包饺子给大叔吃的那一晚,掺在饺子馅里的是自己最后一枚龙蜕了……为什么当时要放那么多盐呢,如果没有那么咸,杨沫是不是就能把龙蜕吃掉,不用吐出来呢?
他是不是就不会染上瘟疫,是不是就还可以像初见的时候一样,捋着假胡子说声“么事”,是不是……就不用死了呢?
“血……”瀛泽忽然想起了什么,伸指往腕上划去,“我的血!”
沈筠拦住了他。

沈筠知道,杨沫等这一天很久了。
那个人沈筠并没有见过,但他知道,那人得的是和怀霜一样的病。神医可以救活成百上千的人,却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不,应该这样说,”他想了想更正了自己的说法,“他虽有无能为力的时候,却还是可以救活成百上千的人……”
他和自己不一样,纵然换许多面具掩饰伤痛割裂过往,也从未想过去死。但生命总有走到尽头的时候,他等卸下面具的这一天,真的太久了。


<鸢><无妄天君>

搬家之后,无妄天君也总能找来。
他其实并不难缠,很多时候都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自己和自己下棋,有时候也会找人说两句话。
心情好了,会讲些鸢的故事。
“知道他是狐狸,却为什么要叫鸟的名字么?”他的神色认真而温柔,“因为他喜欢吃鸟。”
听起来像个再冷不过的笑话,但从这个昔日暴虐无常的天君口中说出,还是把飞过来偷嘴的寥寥吓傻了。
瀛泽抓住颤抖着往自己怀里钻的小鸟,站在一旁没有说话。

嘉泽说:你原该人如其名,有飞鸟般的自由。
天君说:你不过是个纸鸢,本事再大,也飞不出我的掌心。
而现在天君说:他叫鸢,因为他喜欢吃鸟。

他叫鸢,他喜欢吃鸟。
他说会回来这里……你见过他吗?


<嘉泽><天帝>

瀛泽很久没见过哥哥了。
他很想知道哥哥是不是真如传言所说在天帝那里,但是每次面对天帝那张脸,他都不敢开口问。
这一次上天陛见谈完公事,他犹豫了很久,还是没敢问。没办法,天帝大人没说几句话就埋头在纸上聚精会神地写着什么,英挺的面容分外认真,看起来一副勤于公事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瀛泽简直觉得拿那些空穴来风的八卦去烦他,是件不可饶恕的事。
直到忍不住伸头看了一眼之前,他都是这样想的。
天帝的案上,是一沓描金笺。瓷青的底色上淡绘龙纹,那龙指爪宛然,气势惊人,分外美丽耀眼。但再美的笺纸都是要写字的,天帝却没有。
他根本一个字都没写。
笔尖沾了金粉,没有写字,却是细细地去描那龙。
从须至尾,从鳞到角……每一片鳞都被重新勾勒出更灿烂的光彩,最后施以点睛之笔,那条原本是作为信笺花纹的龙在天帝的手下,竟似要活了过来。
瀛泽偷偷看着,忽然红了脸。
不知为何,他觉得天帝描龙的举动居然有些暧昧,柔软的笔尖将金龙的全身一一描过,反复回还,未干透的金粉在灯烛下闪着湿漉漉的光彩,竟然像是……像是……
并且天帝那张向来公事公办的脸上居然会出现一个可以称之为柔软的微笑,尽管那笑一闪即逝,却还是让人好像窥破了什么似的,有种发现什么的迷惑和兴奋感。

瀛泽离开大殿的时候,那沓信笺已经描完了一半。天帝换了一张,好像不会厌倦似的,又重新向信笺上落了笔。
他依然没有写一个字。


<公子><裴雅>

大叔,裴老板又不给公子做饭吃了,咱家里还有菜汤没?


<阿长>

很多年后的一个下午,瀛泽吃过饭,捧着书随意在窗边的桌上翻着。这是他们搬来北方之后开的第一家店,正是秋高气爽的时候,阳光很好,把窗格和树枝的影子都条条分明地拖进屋来,还不是太冷的时候,所以他很自然地看着看着就睡过去了。
醒来的时候,书不在自己手里。
看着不知什么时候坐在自己对面,认真地看着书的男人,瀛泽犹豫了许久,还是没有开口把书要回来。
他不好意思。
那是当年阿长姑娘留给他的众多书册之一,这一本文辞优美,写什么都含蓄,所以瀛泽敢拿出来当着人看,其余看一眼便让人眼红心跳的,他都通通锁到柜子里去了。但写得再含蓄优美,那也是男子相恋的故事,这书并不太适合别人看的。
瀛泽好像被人窥破了秘密,坐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直到大叔有事喊他帮忙的时候,他还没鼓起勇气开口,那个人也就一直坐在那儿,看那本书。

瀛泽回来的时候,那人已经走了。
书好好的被合上放在桌上,他走过去收好,轻轻松了一口气。这书经过了百来年,已经很旧了,他实在不希望再添什么残损,连同那个头发很长,很会说故事的娇小女子一起,这些都是他很珍视的回忆。
那日的事情本以为只是个插曲,瀛泽没有想到的是,那人竟会再来。
挑的还是瀛泽临窗看书的时候。
这人举止文雅,眉目间颇有清气,被他沉静的眼神看了许久,瀛泽有些耐不住,自己把书推给他。这一看又是好久,夕阳西下的时候暖融融的光投射在那人眼里,闪出一种格外温柔的光彩,他也不知喜欢哪些段子,神情有时专注有时哀戚,竟是极认真的。
瀛泽看得心中一动,忍不住道:“我房中还有,你还要看么?”
那人有些诧异的抬眼,继而微笑点头。
瀛泽把太直露的书和图册拣出去,其余的都一并抱了来,那人说了声谢,便就着夕阳的最后一点余光看起来。后来瀛泽点了灯陪他坐了一会儿,夜深时撑不住,自己先回去睡了。
“好奇怪的人……”睡前他对沈筠说。
早上起来毫无意外地发现那人已走,书还是老样子,好好地合上排好,放在桌上,瀛泽一路清点过去,发现少了一本。
刚想说什么,就看见空中极淡的一行字迹。

“在看什么?”沈筠进来的时候发现瀛泽正看着桌子上方一尺的地方发呆。
“他说求取亡妻的手迹……”瀛泽指着那行已经开始变淡的银色字迹,“亡妻……他拿走的那一本,阿长的批注最多。”
那行字终于完全消失,杳无踪迹。
瀛泽闭上眼。
这是销雪族的绝技虚妄指……销雪是上古神族和妖族的混血,恐怕族中每个人的年龄都比大多数得道的神仙还要老,他们是真正可以称得上与天地同寿的。
那个人,竟不是凡人。

阿长却是个凡人。
不知道她捧着茶碗说书的时候,有没有说过这么永恒的故事。故事里的人被怀念了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
甚至会比一万年更久。


<韩奢>

对于自己出门打了一回妖怪,回家后发现大叔连孩子都有了这回事,瀛泽很不满意。
“他很像你小时候。”沈筠指着桌上那一小段蠕动的东西,眉目温柔得要滴出水来。
自己从小到大一身鳞片都是漂漂亮亮的,和这家伙哪里像了……瀛泽拎起那条黑黑的东西:“大叔,这是一条蛇,我是龙!”
下一刻他手上便一阵刺痛,瀛泽把那东西丢回桌上,捧着手叫唤。
三分真七分假,有些撒娇的意思。
沈筠连忙过来察看,许久松了口气:“没伤着。”
没伤,也没被咬,那疼是被冻的。瀛泽皱眉看了小蛇一眼:“这竟是罕见的寒蛇……大叔,这种蛇从来只出没在阴气重的地方,所以最为不祥。”
“我从坟地里捡的。”沈筠点头,好像并不太在意瀛泽的话。
“我们不能留他。”瀛泽继续皱眉。
沈筠笑笑,捧了小蛇到他眼前。那蛇极有灵性,扭了头不看瀛泽,沈筠把他的脑袋按着凑到瀛泽鼻梁上,“吧嗒”一声,一滴冰水似的眼泪落在瀛泽鼻尖上。
它哭了。

瀛泽很不想承认自己的心是被那滴眼泪“冻”软的,但是看着小蛇在饭桌上犹豫着爬一段又停一下,满脸戒心的样子,还是忍不住夹了块萝卜放在它面前。
小蛇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啃了一口,然后发出极轻微的“呸”的一声,吐了出来。
瀛泽简直觉得,他那比筷子头大不了多少的蛇脸能看出皱成一团的表情,顿时心情轻松了不少,想了想又夹了块肉给它。
小蛇这下啃得更小心,满脸苦大仇深的,在瀛泽以为它又要吐出来的时候,它咬住那块肉,一扭一扭地拖到沈筠的饭碗后面去了。
瀛泽愣了一下,忽然不可抑止地大笑了起来。

就像瀛泽不承认自己被一枚鸡蛋噎哭过一样,个子长到瀛泽胸口的小韩奢也绝不承认他像打游击一样吃了半年的饭,还曾经把吃不完的肉块藏起来,直到长毛才被沈筠发现。
“真别扭。”瀛泽揉揉他的头发,不知第几百次重复这条评语。
韩奢扭过头不看他。
他懒得分辨这事,毕竟最近烦心的问题很多,这一个要往后站了。
比如他真不喜欢韩奢这个名字,寒蛇韩奢,一看就是爹爹草率敷衍的结果;比如他最不喜欢别人说他腰细,可是有个讨厌的家伙已经这样做过好几次;比如他最不喜欢吃蔬菜,可是晚饭父亲又做了很多。
比如作为一条蛇,他也是要蜕皮的。
啃完一根黄瓜他终于忍不住提出了心中的忧虑,沈筠笑笑:“问你爹爹吧,他有经验。”
瀛泽挠挠头,努力回忆以前的事,韩奢睁着一双黑黑的眼睛,充满期待地看着他。
故事好像要以某种方式重复了。
所以就到此为止吧。


<片段>

龙蜕的味道:

韩奢(好奇):是不是像海蜇?
沈筠(淡定):不太像。
韩奢(思索):是么……呜……
瀛泽(急):喂喂小奢你别咬自己的皮!

识字:

瀛泽(指太阳):这个叫太阳,也叫日,来跟我念,日一~日!
韩奢(跟着念):日一~日!日一日!
沈筠(板着脸):瀛泽你怎么教他说脏话?
于是大龙领着小蛇一起罚站。

爹爹欺负人:

瀛泽(轻蔑状指小蛇)我五百岁了,你呢,你才五十岁不到!
(永远三十岁的)沈筠:……

乌龙:

吃饭的时候咬舌头。
吃大叔的时候也咬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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