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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孤独(1905-1939)人生裂痕(1916-1924):继父(1)

书籍名:《百年萨特:一个自由精灵的历程》    作者:黄忠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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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7年4月,在守寡10多年后,安娜-玛丽终于再婚了。她嫁给了一个长期的追求者芒西先生。这对于萨特来说犹如一个晴天霹雳,让他不知所措;他没有丝毫的心理准备,整个生活发生了根本变化。
此前在他心目中,母亲整个是属于他的,他对母亲具有特权,他在母亲面前是一个王子。而现在突然来了另一个人,他比自己更加具有特权,而自己如果不说是一无所有,也至多就是个二等王子,在母亲生活中已经不那么重要了。这一点是他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的。
安娜-玛丽之所以再婚,主要还不是出于对芒西先生的爱情,她在这方面是比较淡然的。她主要是为儿子考虑。她看到萨特长大了,觉得如果没有一个父亲来管束和教育他,对孩子的成长是不利的。而芒西先生在安娜-玛丽看来还不错,是个正派的有教养的人。她决定再婚,还有一个原因:施韦泽本来已经退休在家,由于她带着孩子回到娘家,增加了家中的经济负担,他不得不重操旧业来增加收入。安娜-玛丽不忍心让年迈的父亲继续操劳下去,而她本人又没有独立谋生的手段,再婚嫁人就成了她唯一现实的选择。至于她自己,同第一次婚姻一样,在这次婚姻中并没有感受到特别的乐趣。
她再婚主要是为了儿子好,但儿子并不知道,反而认为母亲背叛了他。许多年后安娜-玛丽才觉察到这一点。但那时造成萨特心灵的创伤已经无法弥补。如果她能预先知道儿子的心理,很可能就不会再婚了。
结婚后安娜-玛丽搬出父亲家,同芒西住在一起。而萨特暂时留在外祖父家。这时他虽然在精神上十分痛苦,实际生活方面倒没有什么影响,因为家还是原来的家。然而半年以后,母亲要随继父离开巴黎去一个港口城市拉罗舍尔,继父是一个工程师,他前往拉罗舍尔造船厂当厂长。萨特必须随他们一起去。从这时起,开始了萨特后来称为他一生中最为悲惨的几年时光。
其实继父芒西倒不是个坏人,按照资产阶级社会规范来衡量,他可以算是一个很有教养的人。安娜-玛丽看中的,大概也是这一点,认为他可以给予萨特很好的教育。芒西先生也很想这样做,努力尽到一个继父的责任。他对于一般人十分苛求,态度严厉,对待萨特倒很有耐心。但是,由于“夺母之恨”难以化解,萨特无法同他进行任何沟通,也难以接受他的任何教育。
将近70岁时,萨特在记录影片《萨特自述》中回忆了当时的一个情景:一次芒西履行继父的职责,辅导萨特学习几何。他不讲倒还好,一讲萨特更加糊涂了。这也不是萨特故意如此,就是不知怎么的,只要继父跟他讲话,他的脑子就不好使,本来清楚的东西反而弄不明白了。这也许是一种逆反心理潜在地作怪吧。
安娜-玛丽在一旁看着,又急又气,她以为儿子是有意跟继父捣乱。当看到萨特在回答继父问题时态度不够好,她更加来气,于是离开书房去了厨房。在厨房她也无法静下心来做事,于是她又回到书房。其实这时萨特同继父的情况比原先稍好一点,他俩已经开始讨论具体几何问题了。而安娜-玛丽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去就给了萨特两个耳光。芒西立即大声制止她的行为,而萨特一言不发,把头抬得高高的,带着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离开了这个房间。
安娜-玛丽打儿子的心理是十分复杂的。萨特后来分析说:“她往往感到两面受压,左右为难。”她既爱儿子,也不愿丈夫因儿子的行为而感到不快。看到儿子对于丈夫辅导的抵制和态度的无礼,她十分伤心,这完全违背了她结婚的初衷。她打儿子是恨铁不成钢。母亲的这两个耳光,用萨特的话来说,是第一次在他和母亲之间造成了裂痕,也可以说是他人生的第一次裂痕。他的生活再也不会回到原先的样子了。
当然,到了成年之后,萨特会体谅母亲这样做的良苦用心,也不会计较当时发生的这些不愉快的事情,但母亲再婚对于萨特一生的影响仍然是巨大的。有些东西确实是终生都无法遗忘的。在将近70岁时,萨特的健康状况一度急剧恶化,他开始考虑到自己可能不久于人世,于是留下了遗嘱,其中有一条是:他死后不要安葬在拉雪兹神父公墓他的继父和母亲中间,而希望将他一个人单独葬在蒙巴拉斯公墓里面。作为一个彻底的无神论者,萨特本来是不会在意这样的事情的,一个死者葬在哪里又有什么关系?但他实际上很在乎这个事情,这说明尽管在理智上他原谅了母亲的再婚、对继父也早已没有成见,但在感情上他仍然无法接受过去的一切。
除了夺母之恨,萨特同继父格格不入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他与芒西在文化修养方面存在着巨大差异。芒西是学工程的,读的都是理工科方面的东西,对于文学之类的不感兴趣,他和萨特之间没有共同语言。他知道萨特喜欢写作,但他对此反应十分冷淡,实际上是反对萨特搞这个。他认为文学这玩意是没有什么价值的。而萨特则赋于文学和写作一种绝对价值,视其为生命。如果芒西先生能够理解萨特,多跟他谈一些文学,对他的写作表示支持和赞赏,也许萨特的态度会有些不同,两人的隔膜可能消除不少。但他没有这样做,他也不知道应该这样做。两人之间始终无法沟通。20年后萨特出了自己的第一部小说集《墙》,送了一本给继父,但芒西先生看了个开头,就看不下去了,他觉得里面充满下流、粗俗的描写,将书退还给萨特。他们这时仍然无法相互理解,特别是芒西无法理解萨特。
继父对于萨特的影响是多方面的。其中一个是,他进一步加强了萨特原来就有的对于成年男性的冷淡和厌恶。对于芒西这个长期相处的成年男性,他除了厌恶就没有别的感觉了。与此相联系的,继父的存在还加深了他对于婚姻的厌恶。母亲与继父的婚姻本来就是对他的伤害,他也没有看出母亲从这个婚姻中得到什么乐趣。而自己在这个新家庭中得到的只有痛苦。他一生保持独身,从未认真考虑过结婚和组建一个家庭,早年的这段经历应该是一个重要因素。
在拉罗舍尔,在继父的家,萨特比以前更加强烈地感觉到自己是寄人篱下。在外祖父家时年龄还小,而且同外祖父多少还有一种感情维系着,这种寄住者的感觉通常只是潜存着,对他的日常生活不发生重大影响。而在拉罗舍尔,这种寄住者的感觉几乎每日每时都在刺激着他,使他难以安生。
安娜-玛丽是没有工作的,她的生活来源完全靠芒西的收入,而萨特也一样。虽然通常是安娜-玛丽给萨特零用钱,但他知道,这些钱都是芒西先生的。这让他非常不舒服,但他又不能不用这些钱。于是情况就成了这样,每次他从母亲手中接过钱,心中就受到一次刺激,让他不舒服一次。当他拿这钱去买一个甜饼或一块巧克力时,就好象有一个继父的声音在对他说:“这是我给你的钱,你是用我的钱买下这个甜饼,买下这块巧克力!”在他的想象中,这几乎就像一个乞丐在接受施舍,而他是不愿意接受施舍的。在这种心理的作用下,在到拉罗舍尔的第二年,萨特做了一件让安娜-玛丽和芒西感到不可思议的事情:偷钱。
从表面上看,这事的发生是偶然的。一天他一个人在家,在房间里闲逛时,在不经意间碰到安娜-玛丽的钱包。那钱包里装的是家中每月的零用钱。他随意打开钱包,里面满是纸币和硬币。突然一个念头闪现在他脑海里:何不拿钱去买自己喜欢的东西!于是他有点胆怯也有点兴奋地从钱包里抽出一法郎,接着又抽出一法郎,……然后他奔向大街,给自己买了一个罗姆酒心水果蛋糕。
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接着就一发而不可收拾。经过一段时间的积累,萨特手中已经有了70多法郎。他把钱放在自己的夹克衫口袋里。这天他感到疲乏,早早地睡下了。第二天一早,安娜-玛丽来看他是不是病了,在无意当中拿起他的夹克衫,突然听到有金属碰撞的响声。她将夹克衫摇晃了一下,发现响声来自衣服口袋,于是她将手伸进口袋,令她瞠目结舌的是,她抓出一大把纸币和硬币。在当时,70法郎已经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了。
安娜-玛丽十分严厉地追问萨特,钱是从哪里来的。情急之下,萨特编了一段话:这钱是他的同学卡迪洛的,他跟卡迪洛开玩笑就将它拿回家了,准备今天还给对方。安娜-玛丽说:“那好,这钱就放在这里,放学后让你的同学来拿。”
在去学校的路上萨特头脑一片混乱,他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个叫卡迪洛的同学是他的一个死对头,平时经常欺负他,他弄不明白自己当时怎么会说出这个坏小子的名字。卡迪洛肯定不愿意帮自己的忙;但没有他帮忙,这事过不了。怎么办?到学校后,他还是只有去找卡迪洛。卡迪洛当然不愿意当这个冤大头。最后在别的孩子的斡旋下,他俩谈妥了条件:卡迪洛去萨特家将钱拿出,他扣下五分之二作为报酬。
放学后卡迪洛来到萨特家,按照萨特嘱咐的那一套回答了安娜-玛丽的问题。安娜-玛丽相信了他的话,将钱给了他,还一再嘱咐他以后要小心,大笔的钱一定要保管好。暗自觉得好笑的卡迪洛唯唯诺诺地答应着,拿了钱后,立即来到百货商店,给自己买了一个大手电筒,这是他早就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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