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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孤独(1905-1939)人生裂痕(1916-1924):继父(2)

书籍名:《百年萨特:一个自由精灵的历程》    作者:黄忠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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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卡迪洛的母亲发现了儿子买了这个东西,还有大把的钱。在母亲的追问下,卡迪洛说出了实情。卡迪洛夫人来到萨特家,向安娜-玛丽说明情况,萨特编造的话被戳穿了。这时那五分之三的钱已由卡迪洛交给了那些作为“中人”的同学,但还没有转交到萨特手中。
安娜-玛丽和芒西对此大为震怒,他们对萨特痛加训斥,并且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理睬他。正巧这时外祖父和外祖母从巴黎来拉罗舍尔,听到这事后,施韦泽十分生气和伤心,他一向是以自己的这个外孙自豪的,没想到萨特竟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一天萨特陪外祖父去药店买药,外祖父掏钱时,一枚一角的硬币掉在地上。正当萨特要弯腰去拾取时,外祖父用手制止了他,并说:“我自己来!”这位老人十分吃力地慢慢弯下腰,他的膝盖似乎在嘎嘎作响。萨特晚年回忆这一情景说:“我可以说,一位83岁的老人宁可自己弯腰拾取一枚一角的硬币,这简直就是上帝这位天父自己弯腰去拾这枚硬币,为了把我这个罪人挡在一边:这深深地刺激了我。”(《萨特自述》)这样,从这时起,萨特同外祖父的关系也破裂了。这可以说是他人生道路上第二次大的裂痕。
大人们都无法理解萨特的行为:他不缺吃,不缺穿,也不缺用,平时要什么给买什么,怎么还会偷钱?只有一个解释:他来拉罗舍尔学坏了,在道德上堕落了。实际上,萨特这样做是对继父“施舍”的一种拒绝和反抗。他宁可不经过继父的允许而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哪怕这样做是不道德、不合法的。对于萨特来说,这种偷钱行为主要不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物质需要,而是以一种扭曲的形式表现了他对于独立、自由和不依赖任何人的渴望。可惜大人们没有一个理解这一点。
少年期的这段经历对于萨特性格的形成有着重大影响。成年萨特有一个特点,就是事情无论大小,都不愿意求人。他在是否依赖他人的问题上,比起一般的人来敏感得多。例如,到了一个不熟悉的地方,需要向别人问路,对于萨特来说是他极不情愿去做的。他觉得这是在求人,而别人可能讨厌他。又如,在餐厅吃饭时,接受侍者的服务,他也觉得很不自在。为了拉开同对方的距离,或者说是为了给对方以补偿,他往往给侍者超出正常数额许多倍的小费。如果不知道萨特小时候的经历,对他的这种行为举止就难以理解。总而言之,萨特对于依赖状况有一种特别强烈的逆反心理,他把自己的独立性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萨特称在拉罗舍尔的岁月是他一生中最为悲惨的时光,不仅是指在家中的情况,还指他在学校的境况。他在巴黎亨利四世学校与同学们相处得不错,很有一些好朋友,包括保尔•尼赞。但到了拉罗舍尔公立学校,情况完全变了。首先,他说话的口音跟别的孩子不同,在衣着方面也显得有些特别,同学们将他视为一个外来者,他在班上显得十分孤立。
他也曾努力迎合大家的要求,希望能融入集体之中,但努力的结果却适得其反。男孩子们在一起时无话不谈,其中最生动的话题是,他们当中的某某人结交了多少多少女孩子或年轻女人,同她们有着怎样怎样的放荡行为,等等,以此作为自我夸耀的资本。萨特为了表现自己,也向同学夸耀说,他在巴黎有一个女朋友,放学后他和她常常去旅馆开房间,在在那里他俩干了一切可以干的事情,也就是其他同学绘声绘色描述的同自己女朋友干的事情。
本来同学们对于他的吹嘘还是将信将疑,但到后来他把自己的罗曼蒂克史编得太过火了。他说,在巴黎时有一个年轻女子主动勾引他,她是他们家的女佣人。她秘密写了一封信给他,信的开头是:“我最亲爱的让-保尔,……”信中的内容全是萨特从书中看到的一些东西。于是这封信传遍了整个学校,学生们几乎都知道巴黎来了个如此风流的花花公子。而他在巴黎时最大也不到12岁,所以跟他关系比较密切的几个同学压根就不相信他的话。后来他自己又向他们坦白承认,这完全是他瞎编的话,于是这一事实又传遍了整个学校。
这样一来,萨特在学校开始有了一点名气,但这并不是什么好名气。他被同学们称为“巴黎佬”,也就是说:在他们看来,这个人不仅说话口音怪怪的,而且喜欢吹牛,是一个不可相信的家伙。与他期望的相反,他的这一番表演不但没有改善与同学的关系,反而加重了他们对他的排斥和敌视。
这时第一次世界大战已经进行了多年,男人们大都上战场去了,这些正在上学的孩子们经过长期的耳濡目染,已经习惯于暴力,甚至以使用暴力为荣。萨特晚年回忆当时的情况说,有的男孩子本来人倒不坏,却可以因为母亲没有及时递给他土豆,手持匕首,追打着自己的母亲,在他们看来,一个男子汉就应该是这样的。而一旁看着的人们也不认为这种行为有什么不妥。
在这种以暴力为家常便饭的环境中,萨特作为一个可笑的“巴黎佬”,注定要成为孩子们攻击的主要对象。他在学校经常遭到嘲弄和殴打。到后来,他自己也融入这个暴力环境之中,成为暴力的一分子,习惯于用斗殴来解决问题。
不但一个学校内的孩子们以相互使用暴力为常事,拉罗舍尔学校的孩子同其它地方的孩子之间也处于对立状态,就像当时世界各国的关系一样。这个学校孩子们的敌人有两拨,一拨是宗教学校的孩子们;一拨是没有上学、属于下等阶层、将来的出路大都是学徒的孩子们,他们通常被另外两拨人称为小流氓。这三拨人中,任何两拨一见面就打。拉罗舍尔学校的孩子尽管内部斗得也很厉害,在面对其它群体时还能做到同仇敌忾,一致对外。
萨特晚年回忆了当时的一个场景:一次他同母亲一起上街,走到一个商店门口,母亲已经进去了,萨特正待进去,看到一个“小流氓”,于是他止住了脚步。他与这孩子怒目相视,然后相互谩骂,最后说不清楚是谁先动的手,两人拳打脚踢扭打在一起。待到安娜-玛丽从商店出来时,这两个斗士已经在大街上滚成一团。她看到这个场面不觉目瞪口呆,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萨特从敌人的拥抱中拉扯出来。其实萨特和这孩子根本就不认识,不知怎么回事,一见面就自然产生敌意,然后就打起来。这是当时的社会风气使然,暴力已经深入到这些孩子们的生活习惯之中。
在拉罗舍尔,对萨特一生影响最大的是,他真正懂得了什么是暴力。从这以后,他再也无法忘记暴力了;当他回到巴黎,那时实际的暴力环境已经不复存在,但他在对待他人时,仍然无法完全摆脱暴力的阴影。即使是对那些很要好的朋友,萨特仍然觉得有发生暴力的可能,因此在心理上始终同他们有一种距离感。大学生打架斗殴的情况是很少的,而萨特在上大学期间还常常跟同学打架,不是他把别人打得头破血流,就是别人将他打得鼻青脸肿。甚至在他当了老师以后,还跟同事打过架。不知为什么,那位教师老是跟他过不去,一次在教师休息室,两人言语不合,到最后就打了起来,直到其他同事将他们分开。
暴力的影响反映在性格上,是萨特具有易怒的特点。他很容易发火,特别是在早上;发起火来是很厉害的。有一本关于萨特的论著在论及萨特的性格说,他“性情温和”,(杜小真:《萨特引论》,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1页)这恐怕是缺乏对他生活情况的基本了解所致。萨特对一般不熟悉的人,是很客气和有礼貌的,实际上是敬而远之,这并不能反映他的真实性格和气质。
随着年龄的增长,萨特实际上的暴力行为大大减少,最后不再存在,但他的暴力意识或暴力情结在他的写作活动中仍然有反映。我们在阅读萨特作品时,常常能体会到一种独特的风格,他的语言十分有力,甚至有些狂暴、粗野、放肆,这应该是暴力因素通过移情作用在文字上的体现。萨特的文学和哲学作品,有许多地方是以暴力、酷刑拷打等为主题,可以说,他一生都在探究暴力与自由、道德、博爱的关系。在拉罗舍尔的遭遇,对于他的这种研究兴趣应该有着较大影响。
在这段悲惨黑暗的日子里,萨特唯一的慰藉是音乐。到拉罗舍尔后,他的钢琴课停了,但仍然坚持练琴。母亲的钢琴放在大客厅里,这个客厅一般情况下不用,也没有人去,只有开招待宴会才使用。萨特没事时就溜进去弹琴。
由于芒西不喜欢音乐,安娜─玛丽到拉罗舍尔后很少弹琴。但听到萨特弹琴,而芒西还没有回家,她会来客厅指导一下萨特,有时自己也即兴弹奏一曲。在萨特的水平达到一定程度后,安娜─玛丽还同他合起来演奏,弹奏四重奏曲和弗朗克的交响乐曲。有时萨特弹琴,安娜─玛丽还随着钢琴声高歌一曲。这时应该是萨特一天最快乐的时刻,他似乎又回到过去,他与母亲亲密无间的关系开始得到恢复。
等萨特进入2年级时,他开始适应拉罗舍尔的一切。这时与班上同学的关系逐渐变好,他自己的感觉是,一切都走向正常,但也有点乏味。而他的学习成绩也比初来时好了许多。他觉得自己正在变成一个地地道道的拉罗舍尔人。就在这时,他的生活又起了大的变化:家里人担心他在拉罗舍尔呆下去会继续学坏,决定让他回巴黎读书。于是他跟随外祖父回到巴黎——一个阔别三年、曾经熟悉而现在又显得有点陌生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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