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安东这礼送得很大，真真打乱了陈李昂的步调。没有谁愿意一下楼就看到经济调查科的人带队登门拜访，正准备出门的陈李昂虽然感觉不妙，却依然镇定的把人迎进客厅。经济科的人亦不懂得看脸色，面对陈老大一张臭脸，却指明要查证一些事情。哪个公司财务总会有点问题，但是兴师动众一下牵连陈李昂名下数个企业的资金动向，目标指向性极强，陈李昂不由得皱紧眉头。
安东若无其事的坐在餐厅里吃早点，时刻留心外面的状况。清早给安东送牛奶的仆佣精心细致的为安东布置台面，并且时不时用眼角偷瞄他。安东被他看得久了，便觉得这人鬼鬼崇崇的甚有意思，定定的望着他观察才发现，这个人是新面孔，却似曾相识。自从住进宅子里以后，在他身边料理日常生活的人中，并没有这一个。何止现在没有，五年前也没见过，这张脸虽然普通得没有个性，却一定在哪里见过。
拿来起餐刀抹了些果酱，安东再次望向那人，终于想起他是谁 。掰了一小块面包送到嘴里，安东在张口时低声问道『你是哪一边的？』那人望了安东一眼后警觉的看向四周，所有的人都注意着客厅里的剑拔弩张，没人留心这里。他才轻轻向外面抬一下下颌，动作轻微得仿似不经意，嘴里淡淡说道『反正不是他那边的。』
安东笑，那日楼上砸下只古董，陈老大第一时间扑向他时，别人都护着陈老大安危，唯有安东第一时间瞄上去才看到这人小半张脸。这人混在宅子里这么久，虽然身份低微，却也能进到任何想进的地方。难为他做得细致，陈李昂竟然没有丝毫察觉，真真是个危险人物。
那人似乎看透安东心事『安先生，今天送餐点的人请假，所以我到餐房帮忙。』安东没做回应，木着张脸，还没开口才发现丁一已经走了进来。丁一是保镖出身，脚步向来极轻，轻车熟路的自己做了壶咖啡，笑着望着那个仆佣，话却对安东说『安先生看到生面孔不舒服吗？没关系，他是十年老人了，请放心。』安东不说话，冷淡的把剩下的面包一口吃了进去。陈李昂周围这些人，一代不如一代。
丁一虽然是多年贴身保镖，总像不讨喜般不能捕捉陈李昂微妙心思。家奴一般的性格加上忠信义三个字形成的负累，是快刀组成员爬得却极慢，熬了十年才上位又绝没有贵和来得心狠手辣。贵和流氓品性虽然不为人所喜，但是很多时候却用得上。安东冷哼一声，这人在丁一进来前就已经听到他的脚步，耳力比自己好，而丁一对这人却完全信任，可见不是一般人物。
好像自己，总是见不得别人受委屈，在陈李昂身边时，有人来诉苦便会向陈李昂讨人情，哼，人情是老大拿来卖的，哪里是你用来讨好。一想到过去，眼神便冷了下来。丢了个泡腾到杯子里，不看丁一，丁一讪讪的亲自端了咖啡走出去送给那帮人。
安东斜着眼睛看向靠近流离台的人影试探道『不怕被陈李昂烧死？陈家兄弟最喜欢浇人汽油了。』不想那人表情从所未见的激动，脸部瞬间抽搐，虽只数秒但是很快就静了下去，恨恨的瞪了安东一眼『那人是我弟弟。』说完即转身出去与其它佣人站成一排，懒得再侍候安东。
安东枯坐半晌才嘿嘿笑了几声，陈李昂啊，自做孽不可活。他大哥陈不凡曾经用汽油烧死的那个老四九，原来也有人替他报仇。找不到你兄弟就找在你头上，我们都聚到一起，你还有活路吗？
人生如此短暂，不可一世的天之骄子们总是看不见比自己低一等的公民，自做聪明，就像孙继唯有当双面间谍的本事就以为如鱼得水，悠哉游哉，熟不知朝不保夕一时不谨慎就丢了性命。泡腾的气泡渐渐变弱，陈李昂，是说再见的时候了。
安东起身有点猛，站起来时头痛得厉害，想起那一夜街头，陈李昂一脸笑意『你是安东？』喉头便涌上一股血腥，耳鸣不已。摇了摇头，强做镇定，咽下去的口液中有令人恶心的味道，也有牛奶的反食味。这才想起来，晚间喝的牛奶和早间略有不同。
因为常食药物，安东味觉已不是特别灵敏，大多清淡的蔬菜对于他来说味同嚼蜡，所以直到现在才意识到陈李昂是放了安眠药在里面。不想则已，一想便胆颤，那些午夜叹息，在耳边萦绕的呢喃并非幻觉，安东喉头发痛，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犹疑着回头再看那个仆佣，那人长得无甚特点，又融入在人堆里，他竟认不出来是哪个了。
警铃在耳边大作，这个人可以犯了案后又归隐于平常之中，像变色龙的符号，只因为存在感太弱，才得以苟活至今。那么陈李昂呢？敏锐如他竟然也没发现这人？安东猛然惊觉，原来陈老大也是特别容易被干掉的一天。就像他弹指灰飞间就能决定别人生死一般，陈李昂的性命也如此脆弱，总有一天，他不是死在自己手上，就是死在仇家手上。便宜外人不如便宜自己人，不然他安东一生衔恨，终究有口气难以下咽。
生命何其短暂，今日送他出门，夜间未必会回来。一时间，就好像陈李昂真的爆毙街头，再也不见了。
『脸色怎么这么难看？』陈李昂快步来到安东面前，安东才发现自己已梦游般站在客厅门口。越过他的肩膀看向众人，一时间自己竟然成了所有人关注的焦点，难为陈老大要过来圆场。安东想牵动嘴角笑一下，眼神却不由自主的在陈李昂脸上巡视，仿佛今天最后一次见他，就再也不见。
陈李昂的手摸上安东的脸，低声道『怎么这样看我？』声音轻柔得仿似羽毛落在地毯上，虽然微弱却很贴心。
安东那日自书房扯走的纸片，本是陈李昂试探安东的诱饵。任何人看到这样的东西，都不过是废纸一张，无关紧要的破烂。而安东，多年相交，全心全意关注一个人，连他细枝末节的习惯与书写方式当然如数家珍般记忆，是按照陈李昂的习惯分析出一些东西，陈李昂低估了安东的能力，也低估了安东曾经对他的爱情。
安东传出去的几条线曾家铭果然派上了用场，对于想抓陈李昂把柄的人来说，什么都是契机。
倒是陈李昂的举动令人费思，安东不解的看向他，难道他不知道他的痴情戏演得太过？那些警犬一般嗅觉发达的探员们，回去后势必查探自己的来路。陈李昂把他藏起来还来不及，怎么自揭短处的把他处于众人焦点之中？这无疑于授柄于人。陈老大，从来没有这么蠢过。
安东微眯了眼睛看陈李昂，如同曾家铭所说，自己那些盲目行为，是被爱恨遮了视线，眼中只有一个陈李昂所致。可是陈老大难得对人视而不见，今日的表现，失态了。为什么？难道又有什么阴谋不成？自己吃过他的亏无数，可是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震惊得他自己都无法相信。
安东微张着嘴，嘴唇略略颤抖，想要问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身体不舒服吗？早晨吃了什么？要不要先上楼休息？』自陈李昂误杀孙继唯以来，已经多日不曾这么细声软语对他讲话。见到面不是冷冷看上一眼，便是擦肩而过，安东还以为自己被判了死缓，惩罚是无声的封闭。
身上有些骚痒，忍不住抻到袖子里，不敢用指甲抓，只是轻轻平抚，其实安东对某些药物十分避忌，包括纸片那样轻薄的东西，都不敢轻易咬碎后吞咽。怕引起催吐才用水浇土埋，这样的身体，都是拜陈李昂所赐。现在惺惺作态，搞不好又是画了圈套让他往里钻。安东怨毒心又起，往事一幕幕在眼前略过。
都是骗我的，以前那些痴情的话，那些眼神，没有一样是真的。明知自己隐入怪圈还是一味的往前冲，安东现在能做的，只是恨陈李昂，只有这样，才对得起自己对得起那些死去的人。仇恨如同吸食毒药，不是自发的却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深入骨髓，欲罢不能。
更何况，有些事根本就不能忘记。那些时至今日仍会侵入梦境的过往，贵和能如此待他，都是陈李昂的放纵。曾经任人摧残蹂躏哀嚎痛哭，怎会忘记？
见安东眼神越来越狠决，陈李昂也松开抓紧他肩膀的双手『你不舒服，就不要四处游荡。』
转身过便如同换了张脸谱，镇定的同人交涉『我是正当商人，一直奉公守法，我相信这中间一定有些许误会。具体详情还需要与我的财务部长和律师交涉，我们定会极力配合。』『陈先生不用紧张，如果你是无辜的，我们也不会冤枉好人。』陈李昂眯着眼睛看对方，猜测他是否在与自己玩心理战，又有人不经通禀就直接闯了进来。『不好意思，我们是刑事科的。』
陈李昂一脸踞傲，冷着脸看这些不速之客，『刑事科的就可以私闯民宅？』『陈先生，希望你能配合，我们只是例行调查。本月8日嘉星集团董事长孙继唯来到你的别墅后，再也没有出去过，请问他在哪里？』陈李昂微眯了一只眼，熟悉他的人此时不会挑战陈老大的耐性，这是他发火的前兆。
『8日？他倒是来过，可是已经走了。』『据我们观察孙先生自那日进了陈宅后，就完全失踪。』陈李昂挑眉，忽然露出个胆寒的笑， 『他说被人跟踪，有可疑车辆等在我宅子门口，所以从后门走了。警官，你要知道，像我们这些有点钱财的人，总是会被劫匪盯上，他幼年时遭遇过绑票，所以对这方面的事十分警觉。门口的车辆，不会是你们那些那些所谓观察的人吧？』
对方虽然有气势却绕不过陈李昂的绞辩，既不肯否认那是自己人在监视陈李昂，又不能承认他们对孙继唯的失踪有牵连，干脆出示搜查令一定要好好彻查。『陈先生，我们怀疑孙继唯已经被害。』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就能带来搜查令，事情已经到了非常严骏的地步。
莫先生那边，因为他一直没有明确的答复，所以态度始终暖昧。二哥自那日来时，他就已经查觉到危险的气味，有人要将陈氏一网打尽。他们敢搜宅，就说明手上握有一定的证据，多管齐下，总有一样能要了他的命，所以无需顾忌。新义安向来以内部组织严密着称，曾有优秀警探以扳倒新义安为已任，最后到底被腐化堕落。听德叔讲，他们当年曾经盯着陈李昂父亲陈茂声的照片反复研究，怎样才能铲除掉新义安这颗毒瘤。想必现在以此为目标的，仍大有人在。一但有孔钻入，他们必然会大肆破坏。
陈李昂自有他的处理办法，『你们随意，我还有事，要先去公司一步。你们慢慢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请与我管家说。』没有哪家主人是面临搜宅时，仍自故自的忙，直到陈李昂令人备车，他们才警觉过来。经济科的人连忙跟上防止陈李昂逃逸，陈李昂脸上露出个嘲讽的笑，临上车前环视了眼屋子里的探员们，直接关门走人。有年轻探员不满道『真狂妄』被上司一句『做事！』呵斥回去。
陈李昂坐在车里轻敲手指『给我接通莫先生电话，』然后交待丁一『二哥那里，你亲自跑一趟，注意不要暴露行踪。』总统都能被绯闻弹劾，天下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生死绝斗中从来不缺丑闻助兴，谁利用得最恰到好处谁就是最后的赢家。安东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知道那些密码条上的人是有用的，却不知道记录的是，陈李昂握住他们的是什么把柄。有些人把头上那顶乌纱看得比命都重要，平时掌握的那些资源命脉，为他们做事不图回报，现在是他们该贡献力量的时候了。
看着楼下忙忙碌碌的人，安东不得不赞一下曾家铭的头脑，不像他想像的那么蠢。茫茫人海，真不知道该向谁求助才能走出这座大宅。陈李昂把丁一都带走了，是料定他的安危有所保障，还是希望他有所动作？现在下去说带我走，必会离开陈李昂吧？大厦将倾蝼蚁安知搬家，捅他一刀的人必不多。将来的好戏有得看，不必亲自出手就能看着他流血流泪岂不是更好？安东爬到床上困倦的窝成一团。
以前多少次的不满都被他的绕指柔化解，这一次绝不会上当。
陈李昂交待底下的人配合，果然十分配合，管家亦步亦趋的跟着这帮人，离古董还有五步远就会提示那个东西是什么年代的，价值几何。姿态虽然从容高贵，却令警员们生出一种错觉，仿似进了贵族之家，就连自己的皮鞋踩在高贵地毯上是一种亵渎。
陈李昂果真只是去了公司，全力配合经济调查科的人查探帐薄。经济科头目，盯着陈李昂在玻璃隔断里打电话，只见他哈哈大笑，却听不到陈李昂在说『莫叔，你放心，我怎么会那么个无聊的玩物认真，我的事你还要多多帮忙才行。』楼下的监察车虽然严密监视中却查不出有信号出没，挂自何方，这是军方才能使用的屏蔽。
丁一接回电话替陈李昂开门时问『老大，要我现在就去做掉安东吗？』陈李昂冷了脸『我说过的话，你忘记了吗？谁敢动安东一根汗毛，我让他死全家。这样的蠢话，不要再有下一次。』
陈李昂回来时，刑事科的人还在排查，不得不感叹陈氏大宅的奢华，忙了很久也没有找到有价值信息。与经济科的头目眼神一对，就知道他们大有所获，陈李昂的公司财务不只一笔资金动向不明。管家报告打碎过几样器具，警员说是栽脏。陈李昂用看垃圾一样瞄了眼抗议的人，『没关系，不过几万块的小玩意而已，其它东西还请多注意。』气得他们暴血。
陈李昂一边喝咖啡一边冷笑，夕阳里这帮人发狠般在挖芭蕉树。抬上看向楼上，安东半探出半个身子在看，侧面的线条纤细依然，胳膊细弱得仿似竹杆。陈李昂想起第一次在床上，安东的手臂斜辅在床上，随着律动而摇晃，那时就嫌他太过清瘦皮肤又细腻白晰得可人，沿着肩线一直亲到指尖，每一下都能引来他轻微震颤。当他受不了冲击紧紧抓住自己大腿时，心里便越发躁动。眼见安东越来越紧张，陈老大眼前闪过的都是情色画面。
安东紧抓住栏杆的手指，用力又放松，终于脸上呈现一时的茫然，陈李昂忍不住笑了出来。安东回头看他，脸上表情不太自然，垂下眼皮看指甲。夕阳里树下忙碌的人影都变成了背景而不是取他性命的阎罗，这些都是安东搞出来的，如果能隔空掐紧那纤细的颈部，早就已杀死他若干回。而自己，到了这个境地，竟然还喜欢他，如同着了魔一般，明知危险却不可自拔。
芭蕉树下什么都没有，陈李昂不怒自威，把屋子糟踏成这样，需要给个交待。『警官，我会投诉你们的』。陈宅短时间之内不会遭遇第二次搜查，宅子外面的车辆监查虽然多，但是没几日就撤了不少，想必也是上面受到了不少压力。经济科进展虽大，却一时陷入僵局，遇到前所未有的阻力。
德叔问会议的事应该怎样对待，陈李昂的意思是暂时撂置。因为陈李昂的数家公司面临起诉，分身乏力，外面便有嘘声称老大也受不了清查。陈李昂发下话来，帮里人不许滋事，一切低调处置。敢挑衅的新生代日渐不少，可是又没有人敢顶风作案。
都懂得打落水狗的道理，前期安抚过的供应商的儿子也站了出来，陈李昂的律师团们前所未有的忙碌。新义安组织成员被刑拘的不少，有多年扫黑经验的长官虽然得不到上方的支持，但是顶着压力办事，连逼供的手段都越来越紧迫，仍然不见有突破性的进展。他们低估了黑色组织的团组性，见利忘义之辈倒不怎么讲江湖义气了，只是帮规深严如新义安能历经三代人仍不倒台，必有自己的存活之道。
早期试探陈李昂背后力量时不曾出现的关节，一一涌现，令人应接不暇，极具正义感的司法人员与官僚们的对抗暂时给了陈老大喘息的时机。曾被陈氏兄弟打击得奄奄一息的长老们一边吃着早茶一边谈论会否变天。老家伙们经历过数次洗礼，一致认为陈李昂惹能躲得过这次，必咸鱼翻生，越做越大。均持观望态度。对于陈李昂来说，不介入即是支持。新义安根深蒂固，陈老大的手段也越发显露出来，可以让背后力量变得白热化明朗化，不是一般了得。
常出入陈宅的人都被严密监视起来，有不怕死的往里直闯，那人是曾家铭。
陈李昂的人在北圈地把他们赶到沼泽田里，那地方不大却是九死一生的境地。陈李昂冷哼着说他也算命大，应当犒劳，笑着让安东去接见。
曾家铭能够再次站在陈家客厅里实属不易，静静的等了半个小时，楼上才传来动静。转过身来看到安东自楼下拾阶而下，心里便升出一股暖意『你还好吗？』安东接过他手里的纸袋翻看，都是用得到的药物，忍不住轻笑了一声『你还真听话，他让你准备什么你都带来』抬手轻轻摸上曾家铭的脸颊，他的胡子生出一层青茬，摸起来刺手得很『我不是有告诉过你，不要再来吗？怎么不听？』曾家铭单手捂上安东眼睛，把头靠在他肩侧『安东，我是来接你的。』
从来不哭（凌迟の爱）
作者：小竖谷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