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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书籍名:《道士之天罪》    作者:无糖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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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手拿着只剩下一点点牛奶的马克杯,另一只手拿着跟泡面碗一样大的咖啡杯,管嘉站在地下室的书房门口,犹豫着要不要敲门。说了那些完全不留余地的话之后,总觉得自己应该要先道歉,所以他煮了咖啡(虽然太大杯了),接着走到书房门口……

  接着,就一直在现在这个位置上罚站。

  管嘉并不想用罚站来惩罚自己,这种等级的处罚和小学生没有两样。但要他向苏善德道歉,他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虽然对着苏善德发脾气是他不对,但追根究柢,苏善德也不是完全没有错啊。

  一边喝着牛奶,一边想着要不要进去,不知不觉之中,杯子就空了。

  虽然杯子已经空了,但管嘉还是没办法决定是不是该敲门。习惯性地将杯子放到嘴边,不自觉地喃喃自语,「苏善德,你真是个麻烦的家伙。」

  「我一直以为我比你要不麻烦得多,你在这里站了多久?」苏善德站在门口,一脸努力绷住脸皮,才勉强没有笑出来的表情。

  「苏善德?」管嘉吓了一大跳。一个不小心,杯子的边缘碰上牙齿,痛得他皱起眉头,不自觉地松开手。

  「小心。」苏善德眼明手快,一手接着杯子,另一只手自然地拉起管嘉的下巴,察看嘴唇有没有受伤,「你没事吧?」

  苏善德的手指上有着粗糙的指茧,磨擦着他的嘴唇,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从心底扩散开来。不会让他感到不适,却让他忍不住浑身颤抖。天啊,他在想什么啊。

  「你在干什么啊?」微红着脸挥开苏善德的手。管嘉捂着嘴巴,硬是将杯子塞进苏善德手里,「你的咖啡。」

  放在手上的咖啡,已经完全不会烫手。

  苏善德忍不住露出微笑。都快从热咖啡变成冰咖啡了,管嘉,你到底站在这里多久?

  看着苏善德含有深意的笑容,原本还有点不好意思的管嘉就觉得有股火气,越看就越得碍眼,「咖啡是师父吩咐我煮的,因为剩太多倒掉可惜,我才……」

  「我知道,谢谢。」苏善德的笑意越来越深,他知道父亲不喝咖啡。

  「你不要误会。」那个笑容怎么看都像是误会了他的意思。

  「没关系,我知道这是剩下的,谢谢你。」

  也许是因为苏善德的态度太过自然平和,管嘉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原本是打算拿咖啡的时候找机会道歉,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见到苏善德的时候就是开不了口。

  坦率地说一声对不起,什么时候变成那么困难的事情?

  要管嘉和他恢复成普通的师兄弟关系还是很困难吧?苏善德看出了管嘉的犹豫,却误会了管嘉的意思,「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先进去……」

  找了个藉口给自己台阶下,也给管嘉台阶下。

  「啊,对了。」突然找到一个接下去的话题,管嘉没有多想就脱口而出,「我刚刚听到很多声音,是不是有东西掉了?」

  「我刚刚把书都摆回原位。」

  「啊,那是我和天罪……需要我帮忙吗?」管嘉东张西望,试着想要挤进书房里,但是苏善德挡在门口,一点要移动的意思都没有。

  「我已经收好了。」苏善德的态度很友善,却是很明白地拒绝。

  好像很靠近却又很疏离的态度,让管嘉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就好像苏善德突然之间不再在意他了,也不再逗他开心。这明明是他期待很久的事情,却怎么样也高兴不起来。好像生命里最烦恼却也最有趣的一段时光,就这样消失了。

  「我……」管嘉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事?」苏善德脸上依旧带着微笑,「看你支支吾吾地,有什么事情吗?」

  「没事!随便你要怎么想都可以,我才不是想和你道歉。」仿佛被看透似地突然激动起来,管嘉一把抢过苏善德接住的空牛奶杯,在没人来得及阻止下跑上楼。

  看着管嘉的背影,苏善德忍着不笑出声,拿着咖啡关上门。

  『我就说吧,他一定会主动来跟你道歉。』天罪的声音在苏善德的脑海中响起,

  『但问题在于,你要接受他的道歉吗?』

  「你认为呢?」苏善德笑着问。

  『要是我一定会甩掉他,只有笨蛋才会一直等。』天罪说,『你不是笨蛋吧?』

  天罪不等苏善德回答就缩回意识的深处,因为他早就知道苏善德的答案了。

  「是的,我就是你说的那个笨蛋。」

  只有笨蛋才会这样不停地等待。

  但只要管嘉愿意回头,他永远都会待在这里。

  管嘉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

  不同于阎森贴满了早安少女组的海报,也不像是苏善武一样画了法阵,管嘉的天花板是一片空白。睡不着的时候他也会想增加一点装饰,比如说放张画了一百只羊的图片来数羊,或是把符咒写满天花板,像背英文单字一样背符咒。但在仔细想过之后,他就放弃了这个念头——就算消磨掉了那段时间又如何,他毕竟没有真正睡着。

  曾几何时,他想的事情越来越多,越来越复杂,甚至已经偏离了最初的心情。

  当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想的只有「怎么样才能赢过苏善德」这件事,重要的不是获胜,而是试着想要突破的过程,试着让自己更接近苏善德过程。回想起来,那应该不是嫉妒也不是争强斗狠,更不是真的想要得到什么。

  只是想要追逐「那个人」而已。

  苏善德的确很强大,但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时,苏善德不见得是最强的那一个。

  但除了苏善德之外,管嘉并不想追逐其他人。他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追上了苏善德之后,是不是就真的心满意足了。

  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在管嘉的心中,他从不认为苏善德是追不上的目标;但是,在他心中也有完全相反而且矛盾的心情,他希望苏善德是永远都追不上的目标。这样子,他就可以一直追、一直追。

  如果可以回到最初追逐的心情,也许他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厌恶自己了吧。

  他厌恶这个无法坦率说出真心话的自己,不断地懊悔、误会、再懊悔、再误会的自己。如果可以改变的话,他想要改变自己。明天一大早……不,从现在就开始改变自己。

  「喂,你睡着的时候眼睛是张开的啊?」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天罪,飘浮在管嘉的面前,用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管嘉。

  「你、你……」

  「我怎么样,你不是很想见我吗?」天罪笑得很开心,但管嘉可是一点也不开心。

  「哪有人……哪有鬼用这种方式讲话?」这样他躺着很弱势,坐起来会撞上对方,管嘉忍不住指着天罪的鼻子大骂,「这样是犯规。」

  「什么犯规啊,聊天就聊天还有什么规矩。」天罪扮了鬼脸,让管嘉坐起来。

  「你是怎么出来的?苏善德说你不想见我。」

  「我可以离开苏善德的身体一段距离,大概是十五公尺吧。从地下室到你房间刚好在十五公尺的范围内……当是垂直的距离啦。」天罪耸了耸肩,「对了,苏善德可没有骗你,不是他不让我出来,而是我不想见你。」

  「因为没有脸见我吗?」

  「那件事啊……我从来不后悔自己做过的事情。」

  「不是来道歉的话就给我滚。」一旦想到那件事,管嘉内心就无法释怀的恨意。那件事情,双方都不能说完全没有错,但受到伤害的是他啊。就算告诉自己那是被狗咬了一口,但人终究是人,受到的伤害,心里会记着一辈子。

  「但是,善德叫我一定要跟你道歉。」天罪低了下头,「不过,我倒是想问你,想不想再来一次,我看你到最后也是很爽嘛。」

  「我叫你滚,你听见了没有!」

  「等我说完,我自然就会滚了。」天罪说,「我承认当初骗你是我不对,我的确是因为想要报复你才那样对待你,这点我不会找藉口。我只能对你说很抱歉,做了那样的事……」

  「抱歉?抱歉如果有用的话,这个世界上就不需要法律了。你以为道歉完就没事了吗?」在痛骂了天罪几句之后,管嘉也冷静下来,「算了,反正你最后还是带我去天师道派,我们之间也算是扯平了。」

  「好吧,那苏善德呢?」

  「关苏善德什么事?」

  「我都向你道歉了,你也该跟他道歉吧。」

  「为什么要道歉?道歉又解决不了问题。」说起苏善德,管嘉又不自觉地别扭起来。

  「但你欠苏善德一个道歉。」天罪叹了口气,像他这么歹命的恶灵要去哪里找,鬼师本体发泄不了的情绪他代劳,没空把的妹他代把,真是多功能恶灵,好用得不得了,「他是真心诚意地对你好,这一点我敢打包票,这世界上没有人可以对你比他更好。」

  「那又怎么样,我又不是谁对我好就一定要喜欢谁,你干嘛一副媒婆的模样?」

  「这一点,我自己也觉得很奇怪,明明他高兴的时候我就高兴不起来,但我还是希望他没有难过的时候。你知道吗,如果不是你的话,苏善德这辈子大概都不会有难过或是高兴的时候吧。他对任何事情都很认真,可是对任何事情都没有兴趣……」

  「……喔。」

  「你就一句『喔』?」

  「不然我要回答什么?」

  「你多多少少该有点表示啊。」都是苏善德太有耐性的错,身为苏善德反面的天罪一向没什么耐性,「难道你一点都没有感动吗?」

  「不是不感动。」管嘉这才发觉,他一直是用一种很微妙的心情在看待天罪,有时候他会将天罪当成苏善德,不自觉地就用对待苏善德的态度对待天罪;但天罪又不完全是苏善德,他又能毫不别扭地以平常心对待天罪,「只是,我觉得对你说这些话实在是太奇怪了。」

  这些话,应该对苏善德说。

  这些道歉,同样也应该对苏善德说。

  「哪里奇怪?」

  「因为你是苏善德,又不是苏善德啊。」管嘉笑了出来。真是奇怪,和天罪说了这些话之后,他觉得自己并没有多想出什么,却又觉得自己想通了不少。

  「你笑什么啊?」天罪皱起眉头,他讲了什么笑话让管嘉想笑吗?

  但是,管嘉只是阖上眼对着天罪说,「苏善德,晚安。」

  总有一天,我能坦率地面对你吧。

  如果永远都不能做到这一点,那不过是因为我太在意你的缘故。

  发生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事情之后,苏善德待在家里修养了好一阵子。不管是他的魂魄还是身体,都需要长时间休息。将朱南月送回朱家,又和已经有六年没有回家的朱南日见面之后,苏善德不吃不喝睡了有三四天,才清醒过来。

  醒来时,第一眼见到的就是管嘉,吓得他差点跳起来,「管嘉?」

  「干嘛那么吃惊,我只不过路过你房间看看你是不是还睡得跟死猪一样,想不到你已经醒过来了。」管嘉顿了一顿又说,「这是凑巧,只是凑巧喔。」

  苏善德先是一愣,接着弯起嘴角。他一定是睡太久了,所以反应有点迟钝。低着头忍住笑意,不停地点头,「我知道是凑巧。」

  「看到你在笑的样子就不觉得是真的是凑巧。」苏善德这个人最不讨管嘉喜欢的地方就是笑容,他老是觉得苏善德的笑容有第二层、第三层、第四层……的含义。

  「我相信真的只是凑巧。」苏善德捂着嘴。

  管嘉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对了,朱南日打电话来,你醒得也太凑巧了吧。」

  「大朱?是有关于二朱的事情吗?」苏善德虽然还没有开始医治朱南月,但他评估过朱南月的状况,几个月内不会有变化啊。

  「不是二朱,好像还有另外一个人也在场,听他说是鬼师道派的人,我听到恶灵的声音在咿咿呀呀的,吵死人。」

  「喔,那大概是阎青吧。」阎青的恶灵和天罪的类型有些相似,同样是藏在鬼师本体之内。只不过天罪有自我意识而且常常不听苏善德的话自己行动,而阎青的恶灵只会发出一些怪声,完全遵照阎青的命令办事。

  听到朱南日和阎青在一起,苏善德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感叹。

  不管是朱南日或是阎青,好像都是可以轻易把过去发生过的事情一笔勾消的人。朱南日失踪了六年,阎青还是毫不犹豫地在朱南日回到他身边之后立刻接受他;而朱南日本人也一样,好像中间空白六年完全没有影响,他依旧可以毫无滞碍地跳进阎青的怀抱。

  他很羡慕这两个人。

  虽然他和管嘉之间的关系也没有什么不好,但难免会有点羡慕。

  「阎青?」听到这个名字,管嘉也不得不惊讶,「我以为他们早就分手,而且从分手后立刻搞得失踪这种轰轰烈烈的作风看起来,我以为他们见面会先打一架。」

  「嗯……他们应该是没有分手。」苏善德也不是很肯定。应该说他从来就不了解阎青和朱南日这两个人到底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在谈恋爱,不,也许他甚至搞不清楚这两个人是不是在谈恋爱,还是只是纯粹的床伴。

  「没有分手吗?他们还是让人难懂。」管嘉摇摇头,将电话递给苏善德,「朱南日还在线上,你要接吗?」

  「把电话给我吧。」苏善德接起电话,但还没有听几句话就跳下床找衣服。

  「嗯?发生什么事了?」那份紧张感连管嘉都感觉得到。

  「父亲不知道怎么回事,跑到朱家去和朱师伯打了一架,连朱南日也受伤。」苏善德脸色十分凝重,不只是因为父亲伤了朱梵凤和朱南日,也是因为父亲对朱家出手这件事太过不寻常,在他记忆之中,父亲从来没有这么莽撞过。

  「我也去吧。」

  「只是治疗伤势,我去就可以了。」苏善德拒绝了管嘉的提议,「你留在家里。」

  「……好吧,现在你是当家,你说的话就是圣旨。」管嘉有些不甘愿地说。

  「我不是刻意要留下你,只是……」

  「我懂,你不用解释。」管嘉知道苏善德没有恶意,也不是看不起他,只是每次都被当作保护的对象有点不舒服而已。

  「这一次是父亲和朱师伯出了点事,说不定父亲会回来,你留在家里……」

  「好啦,好啦,我会等你回来,可以了吧。」这一次,管嘉出乎意料之外地妥协了。

  虽然不明白管嘉为什么突然会这么听话,苏善德也没有在这个时候多问。从电话中听起来,似乎是苏圣龙去了朱家,和朱梵凤打了一架……希望不要把朱家都给拆了才好。

  此时此刻,苏善德和管嘉都没想到,「苏圣龙」的问题比想像中要严重得多。

  苏善德上一次见到阎青是很久以前的事情。

  在朱南日离家出走,道士俱乐部顺势解散之后,阎青和苏善德已经有六年左右的时间没有见面。虽然没有见面,苏善德却不断地听到有关于阎青的传闻——被逐出鬼师道派、成立自己的百鸟园、甚至还有自己的企业。

  「嗨,好久不见了。」阎青向苏善德打招呼的时候,一点都没有生疏的感觉。看着阎青身上的西装,变得成熟却依旧帅气的外表,还有和西装不怎么相衬的时髦发型,苏善德有一种时光倒流六年的感觉。

  「……你没怎么变嘛。」

  阎青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苏善德的疑问。他用手指比了比摊在沙发上的朱南日,「我想你最好先替他看一看。」

  摊在沙发上的朱南日对着苏善德苦笑,「嗨,我好像没有办法跟你说好久不见。」

  苏善德笑了出声,走上前去查看朱南日的伤口。他只看一眼,就看出朱南日的肩伤是从内部往外炸开的伤口,「你使用符咒时用错了方法?」

  符咒是一种很麻烦的东西。不像泡面也不像是调理包,弄错了步骤有时候还可以煮成可吃的食物。使用符咒必需要步步小心,一个步骤也不能弄错,一旦用了错误的灵力去操作符咒,符咒不只是会失去原本的效果,甚至会爆炸。

  弄错符咒这件事,不像是朱南日会犯的错误。

  「我是故意的,你老爸将定身咒压在我身上,我要解开定身咒只好用这个方法。」看到伤口就想起不到一小时前的大战,苏圣龙什么时候强到可以赢过他老爸还有他和阎青联手,他怎么不知道。

  「我父亲?这是怎么回事?」苏善德一头雾水。

  「我们也不清楚。」阎青摇了摇头,「你确定你父亲的脑袋还正常吗?」

  「阎青。」朱南日皱起眉头。

  「无论如何,先让我治好你的伤。」苏善德自动把后面半句话过滤掉,边说边从手指抽出线化的灵力。

  朱南日却忍不住退后,「你想要干嘛?」

  「帮你把伤口缝起来啊。」

  「等等,你不是应该先麻醉还是什么吗?」朱南日惊慌地大叫。

  「哪有麻醉这种东西,身为天师派道士就给我忍着。」

  「什么忍着,会痛耶……」

  「真是麻烦的家伙。」对于朱南日的胆小,苏善德也忍不住咋舌,「阎青,你帮我压着他。」

  「这样好吗?」连阎青的脸上也露出些微的犹豫。

  「你要送去医院也可以。」

  「唉,好吧。」无可奈何,也可以说是受到苏善德胁迫之下,阎青的恶灵从他体内冒了出来,一人一鬼压着朱南日的两只手。

  「阎青,你!不对,你们!」朱南日想要逃跑,却被阎青牢牢地压制。

  同一时间,苏善德的手指已经靠近他的伤口,「对不起了,南日。」

  「你说对不起有什么用……啊啊啊!」

  像是杀猪一样的声音,在接下来的十分钟之内响彻云霄。

  苏善德出门之后,管嘉泡了咖啡在客厅里看书。

  泥巴颜色的饮料加了半杯左右的牛奶才勉强能通过喉咙,喝完之后还有胸闷、心悸的不适感。看来他是不太适合咖啡这种饮料。而且,勉强打起精神等门这种「管家」或是「老婆」才有的行为怎么看都不太适合他。

  只是,嘴巴上虽然说着不要、不适合,管嘉还是抱着一本书窝在沙发里,完全没有意识到现在正在做的事情是他过去看不起的行为。

  也许是因为太晚了,管嘉只翻了几页就开始感到眼皮沉重。有好几次觉得书里的句子似曾相识,才发现自己停在同一页上已经十几分钟。

  「我为什么要在这里等苏善德啊?都几点了还不回来,我再等五分钟就……」管嘉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生气地把书本阖上。才刚抬起头,一个身上还在滴水的黑影挡在门口,笼罩着一股青气,让人看不清他的面孔。管嘉第一个反应抓着符咒,「你是谁?」

  黑影沉默不语。

  水滴在地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管嘉这才看清楚那不是水,而是暗红色的鲜血。不知道是受了伤还是伤了人。

  「如果你是小偷或强盗,我劝你快点离开。」管嘉对着黑影说。黑影仍不为所动。就在管嘉捏紧符咒正准备要动手时,周围的黑气散开,露出了黑影真面目。管嘉见到这张脸时不由得大吃一惊,「师父?」

  「管嘉,去拿医药箱。」

  「我马上去……啊,善德把医药箱带出门了。」因为在电话中听说朱南日受伤,苏善德出门时连医药箱也一起带走。管嘉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因为苏圣龙出手一向优雅俐落,很少有受伤的时候,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浑身是血的师父。

  「没有?也罢……」苏圣龙对管嘉招了招手,「你过来扶我一下。」

  「好。」管嘉连忙走过去撑起苏圣龙的身体,这才发现师父从右肩到左腰有一道又深又长的伤口,不但没有愈合的迹象,还不停地冒出鲜血,「师父,你得去医院才行。」

  「不用,让我休息一下就好。」苏圣龙的下巴靠在管嘉肩上。

  「可是……」管嘉怎么看都不觉得那是可以放着不管的伤口,就在他想要劝师父去医院时,外头传来汽车的引擎声,「应该是师兄回来了,让师兄送师父去医院吧。」

  「被他发现的话,大概就好不了吧。」

  「什么意思?」管嘉露出困惑的表情。

  「我只要吃了你就会好。」管嘉还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苏圣龙突然一记手刀打在管嘉的颈背上,将他打昏。此时的苏圣龙和平常有些不同,眼球突出,表情有股异常的僵硬感。

  「不快点可不行呐。」苏圣龙将昏过去的管嘉放在沙发时喃喃自语。他将手掌放在管嘉身上,试图将环绕在身上的青气送入管嘉体内。

  但就在苏圣龙灌入青气时,管嘉的胸口突然浮现符文,苏圣龙来不及收手,三昧真火就从管嘉身上直窜而出卷上苏圣龙的手臂。

  「唉呀。」强大的冲击力让苏圣龙连退几步。

  同一时间,刚回到家就发现不对的苏善德从窗口跳了进来。如果说人生就是由巧合所组成,命运这巧合也有站在苏善德这边的时候,在千钧一发之际,苏善德就是那么巧合地回到家里,「父亲……不,妈祖。」

  苏圣龙看着双手的烧伤,再抬头看了看苏善德,一脸可惜,「还是被你发现啦。」

  「你对我父亲做了什么?」表面上,苏善德依旧和平常一样冷静,可是目光透露出来的锐利杀气和他平和的表情可是一点也不相衬。

  「也不过就是融合了你父亲的魂魄而已。」妈祖—身体则是苏圣龙—无辜地摊开手,「能和我的魂魄融合可是很荣幸的事情,人类的魂魄不能永恒,总有一天要回到轮回之中,而和身为神佛的我一起成为永恒……」

  『听你在放屁。』这次说话的人是天罪,『我是不吃魂魄活不下去,你是吃了还得意洋洋,到底我是恶灵还是你是恶鬼啊?』

  「身为恶灵永远不会懂得神佛的伟大道理。」妈祖并不生气。相反的,她很喜欢天罪这种直来直往的性格。在她所融合的魂魄里并没有天罪这一类型,要不是对苏善德和天罪另有安排,他还真想把这两个人—或者说是一个—变成他的一部分,「苏善德,你实在是太小心也太聪明,能力也太强大,但你终究还是凡人,没有办法理解你诞生到凡间的任务。」

  「任务?」苏善德掏出符咒,警戒地看着妈祖。

  「十几年前,你妹妹没有完成的任务。」

  「神佛到现在还想利用凡人去填那个出入口?异界恶鬼不只会侵入人间界,也会侵入神佛界啊。」苏善德忍不住摇头。

  「没错,但只要能在人间界挡住异界恶鬼,就不会有神佛界的问题。这也是为什么神佛界会这么看重人间界的道士。」

  「你们真是太自私了。」苏善德忍不住摇头。

  「神佛的生命和你们凡人可是不能相提并论。」妈祖冷漠地说。

  「……几千几百年来,你都是抱持这种心态在拯救世人吗?」苏善德不是不了解神佛,也不是第一天和神佛打交道,但从来没有想过神佛这么自私。天罪则是早就看透了这一切,他讨厌道士也讨厌神佛,前者是因为道士自私,后者则是因为神佛比人类更加自私。

  即使是长年拯救世人的妈祖,也不过是为了满足「拯救比弱小者」的优越感。

  神佛永远不会了解人类,这就是神佛的悲哀。

  「天罪就罢了,怎么连苏善德你也不懂。」妈祖也开始有点不耐烦,「你反抗不了天地法则,反抗不了命运,你的诞生就是为了牺牲……」

  「天地法则不过是神佛的一厢情愿罢了。」从一开始,苏善德就不相信天地法则。

  「算了,跟你们这种凡人,从一开始就不该用说的。」妈祖话还没说完,蓄满灵力的一拳就往苏善德的身上打。

  苏善德将符咒捏成一团向妈祖一丢,地火咒形成的球型火焰就朝着妈祖的方向直飞而去。妈祖拳势一变,直接击向火焰,竟用灵力将火熄灭。击散火焰之后拳势不止,像是雨点般落在苏善德身上。

  论武术,苏善德比父亲或是弟弟都要高明,但妈祖的拳势又重又快,灵力强大精纯,连苏善德也只能勉强抵挡;但是,论道术变化,妈祖就远不是苏善德的对手,每当妈祖出现停顿或是空隙,苏善德的各种符咒就像是不要钱一样砸在妈祖身上。

  虽然灵力和招术仿佛永远没有枯竭的时候,肉身终究有其极限。在两人对峙之中,苏善德和妈祖的拳头互相击向对方,暴力女神的灵力和史上最强道士的灵力碰在一起,受伤的却是从来没有输过的苏善德。

  强大的灵力将他的指骨弄断,同样的断裂声也在前臂和肩膀处传来。苏善德咬着唇没发出声,抓着动弹不得的右臂退后几步。妈祖追了上来,一脚踹向苏善德的腿骨。

  断裂的声音响起,苏善德跪在地上喘气,刚抽出符咒就被一脚踩在手掌上。妈祖扬起嘴角,「感谢你的父亲在这附近佚下的法阵,要不是你在家里只能发挥出五分之一的力量,连我也没把握可以制住你。」

  虽然苏善德的灵力号称史上最强,妈祖却也不是没有准备。她早就算准在这里逼苏善德动手,情势反而对她有利。

  「你们这些凡人真是奇怪,牺牲小我、完成大我有什么不好呢?」

  她是在海中诞生的神佛,一开始的意识究竟是什么已经不得而知,唯一清楚知道的是她和第一个跳海的女人或是女神魂魄融合在一起,她就拥有了对方的能力和意识。从那之后,妈祖就开始寻找她想要融合的魂魄,让自己越来越强,越来越丰富。

  在融合的过程之中,最初的「妈祖」早就被其他各式各样的性格所稀释,甚至可以说是不存在了,而被妈祖融合的魂魄,也是以同样的方式融合在这片魂魄之海里。也许有人认为这是死亡,但妈祖认为这是一种慈悲。选择那些特殊的,值得融合的魂魄,然后将他们纳入她的怀抱,直到成为永恒,这样不是很美好的一件事吗?

  「苏善德,为了这个世界而死吧。」妈祖举起拳头,朝着苏善德落下。

  另一方面,苏善德的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他只受到轻伤的左手握紧,将所有的灵力灌注在上头……

  双方豁尽全力的一击交错而过,在妈祖的拳头击中苏善德之前,苏善德的锐利而快速的攻击已经落在妈祖身上。

  灵力在妈祖的体内爆炸开来。

  妈祖的拳头也在随后击中苏善德,但已无法对苏善德产生任何伤害,不过就是普通的拳头而已。仿佛四分五裂一样的痛楚在妈祖体内扩散开来,如果不是神佛的魂魄大概会被击碎吧。虽然不能将妈祖的魂魄打散,却将妈祖和苏圣龙的魂魄震开。

  妈祖试着想要站起来,却发现手脚不受控制,「这是……苏圣龙?你怎么能……」

  『多亏了我儿子。』苏圣龙的声音冒了出来。妈祖强迫融合苏圣龙的灵魂还不到七天的时间,根本无法完全吸收消化苏圣龙的力量,更何况,苏圣龙的意志一直都存在着,并没有被妈祖吞噬,『你恐怕也没有想到我的意识还存在魂魄里,并没有被你融合。』

  「……你是怎么办到的。」

  『机运还有巧合,也许这就是命运的决定吧。』苏圣龙将妈祖的意识压了下去。

  『你不可以……』妈祖的声音越来越弱,终至消失不见。

  「善德。」

  「……父亲?」声音变得低沉,苏善德几乎不敢相信,父亲竟然可以在融合的魂魄中压制妈祖,取得身体的控制权。

  「长久以来,辛苦你了。」苏圣龙的声音中有着苏善德从未听过的平稳和安定。虽然在苏善德的记忆里,父亲很少有失控的时候,但这时候的沉稳却让苏善德感到极度不安。

  「你还好吗?」苏善德扶着墙站起来,左手和左脚仍然因为灵力冲击而有些不听使唤,更严重的魂魄像是随时都会散开一样的疼痛。真是糟糕的状况啊,就算是在阴曹地府时也不曾面临这么严重的伤势。话又说回来,妈祖毕竟是以融合魂魄壮大自身的神佛,不是能轻松应付的对象,只付出这一点代价,想一想还真是幸运。

  「我还好,但是妈祖很快就会取得这个身体完全的控制权。」

  「我可以帮……」

  「不需要了。」苏圣龙说话的同时,以极快的手法掏出符咒贴在苏善德身上。

  「父亲?」突如其来的偷袭加上本身伤势,苏善德根本来不及反应。

  当苏善德意识到苏圣龙偷袭他,想要挣脱符咒的控制,但比定身咒还要强大好几倍的咒缚牢牢地锁住他,让他连动一只手指的能力也没有。苏圣龙又抽出一张符咒,这一次则是封住苏善德说话的能力。

  苏善德用不解的眼神看着父亲,完全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要这么做?

  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父亲又被妈祖控制,但眼前从父亲躯体里散发出来的灵力又告诉他,现在掌控身体的是他父亲。

  苏圣龙没有回答苏善德的疑问,相反地,苏圣龙将不能动弹的苏善德丢上车,开着车就往鬼师道派的方向前去。这让苏善德的内心升起一股寒意,父亲该不会是要……不、不会。他努力在心中说服自己,却随着鬼师道派越来越近而变得越来越冷,有一种要痛哭一场的冲动,却是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算了,这样对每一个人都是最好的结局。

  ——应该是吧?

  苏圣龙将儿子丢在地上,接着解开了一部分的符咒。

  「臭老头,你把我带来这里干嘛?」出声的不是苏善德,而是天罪。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被放出来,「你要是敢把苏善德丢进去,我就算变成异界恶鬼也会爬出来找你算帐……」

  「闭嘴,现在轮不到你说话。」苏圣龙冷冷地说,「虽然我非常厌恶你的存在,但善德可是我最重视的儿子。」

  「哼,重视?重视到想把他拿去封住三界出入口吧。」

  『天罪,不要再说了,父亲他……』苏善德在体内喊着,可是天罪根本不理会他。

  「谁说我要把善德拿去封住三界出入口。」苏圣龙沉声说。

  「不是的话,你把我们带到这里干嘛?野餐还是家庭郊游啊?」

  「我需要你在我的魂魄无法完全封住洞口时,将洞口完全封起来。」

  「……臭老头?」天罪以为自己听错了,睁大眼睛不敢相信,「你在讲疯话吗?」

  「不,这是我一开始就做好的决定。」苏圣龙看了看自己,「虽然说,被妈祖融合又强行抽出来的魂魄再过不久就会飞散,我只能说是顺势而为。」

  「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话?」天罪一脸狐疑。

  「善德,我知道我对你非常严厉。」苏圣龙并没有回答天罪的疑问,他的目光虽然是看着天罪,却是透过天罪看着苏善德,「我不期望你了解我是为你好,也不期望你会原谅我对你那么残忍。」

  『父亲……不,爸爸……』苏善德嘶哑地叫着,但苏圣龙听不见。

  「很多时候,我们都必需做一些让别人讨厌我们的事情。」苏圣龙露出苏善德从来没有见过的温柔眼神,「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再多陪你们一些时间,但接下来的事情,只能交给你自己去做了。」

  苏圣龙说完,从怀里掏出一张符咒。

  招引鬼魂的咒语像是打开了地狱的大门一般,黑洞里的鬼气全数冒了出来,卷住苏圣龙的手脚,将他拖入黑暗的大洞之中。

  『不!』

  不断地爬起来,挣扎,爬起来,再挣扎。

  苏善德无力地看着父亲被拖入深渊。他的意识清醒,可以听得见、看得见,却连一根手指也无法移动,更无法脱离父亲设下的封印。

  『天罪,把身体让给我。』

  「我……我办不到。」天罪握紧了拳头。他知道苏善德一定很伤心,因为苏善德是全天下记忆力最差的人,永远记不起别人对他不好,只记得那个人对他多重要;相反的,天罪就是全天下最会记仇的人,只要某个人对苏善德有一点点不好,他都会永远记得那个人,永远没有办法原谅那个人。

  黑洞像是有生命一样,将苏圣龙完全拖了进去。

  「让我出来,天罪。」迫切想要取得身体控制权的渴望让苏善德的力量不断地增涨,很快地就增涨到天罪几乎压制不住的程度。

  天罪从来就不介意输给苏善德,他厌恶在力量上输给其他人,输给自己则无所谓。但这次是例外,他不希望苏善德在这个时候取得身体的控制权。

  不是因为他一直不喜欢苏圣龙。到了这个时候,他竟然有了苏圣龙不可以死的想法。连天罪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但他的确不希望苏圣龙在这个时候死去。

  但是,还有另一个念头压过要救苏圣龙的想法,就是他希望苏善德活下来的私心。总要有一个人牺牲自己去填这个洞口,如果不是现在压制着妈祖的苏圣龙,那就会是苏善德。他不要苏善德消失,这才是最重要的理由。

  「苏善德,就算你会恨我也好,我也要你活下来。」眼泪悄悄地掉了下来,谁也没有看见,只有苏善德察觉。

  『……天罪?』苏善德在那瞬间犹豫了一会,几乎突破父亲的封锁和天罪的压制要取回身体控制权的灵力顿了一会。

  同一时间,苏圣龙已经完全被黑暗所吞没。

  「小灵。」

  苏圣龙阖上眼,在脑海里想着妻子的模样。

  虽然就算去了另一个世界也不会遇见小灵,在很久以前他就听说过小灵已经转世。知道她转世成什么人,却不愿意去见她一面,这是苏圣龙身为「阎小灵」丈夫的坚持。他爱的是「阎小灵」,不只是魂魄,也包括这辈子,这个模样。

  至于小灵下辈子,并不属于他。

  最后一次想着妻子的模样。

  然后,他终于可以从这无止无尽、既悲伤却又甜蜜的思念中解脱。

  苏圣龙默念着咒语,从体内发出白色的光芒。将魂魄完全燃烧掉的咒语,应该足以将出入口完全封住。

  「你知道你在干嘛?」妈祖的声音响起,充满了惊惶失措。

  「我当然知道。」苏圣龙微笑。

  「不,不要。」是苏善德声音。

  在他的意识完全消失之前,苏善德终于将天罪压了下去,将父亲从黑洞中拉了出来。

  只是……

  世事不能尽如人意。

  天空在哭。

  从那一天之后,台风一个接一个侵袭而来,大雨没有停过。仿佛是世界末日来临一般,夏天的尾巴好像要被水淹没。知道这件事情的人,即使在苏圣龙生前没有喜欢过这个人,却还是不自觉地替他掉了几滴眼泪。甚至连状况时好时坏的朱南月,在听到苏圣龙和异界鬼气同归于尽之后,眼眶也红了。

  唯一没有哭的人就是苏善德。

  ……不,也许他不是不哭,只是没有时间,也不被允许哭泣而已。

  有太多的事情要做,太多的事情还没做。不是不感伤,而是感伤的先后顺序远在忙碌之后。管嘉不认为有必要为此苛责苏善德,如果今天苏圣龙还在场,也许还会称赞苏善德做得好——苏家人是不会被过去的事情绊住脚,这一点,苏圣龙对他自己也是同样严苛。

  滋滋的声音响起,管嘉才注意到水烧开了好一阵子,汽笛声和冒出来热水淋在瓦斯炉的火焰上,一会儿蓝色一会儿橙色。

  「啊,糟糕。」在烧热水的时候分心,似乎不是个好习惯。

  关上瓦斯炉火,接下来的动作是一连串仿佛没有使用大脑,身体就可以完成的机械性动作,泡牛奶、泡咖啡、倒进他和苏善德常用的杯子里,还有……啊,已经没有「还有」了。苏圣龙已经不在,他就算泡了茶也没人喝。有点不习惯,但总有一天会变成习惯。习惯要做的事情越来越多,又习惯事情一件一件被省略不再需要。

  拿着咖啡杯走到书房门口,轻轻地敲了敲门。其实也不一定要敲门,只要再等几秒钟,苏善德就会自动来开门。已经连续一个月,每天都是这个时间带咖啡来给苏善德,而苏善德也养成了等他的习惯。

  这一次,苏善德没有开门。

  管嘉又敲了敲门,这次力道用得可大了,但苏善德还是没有听见。

  手搭在门把上转了转,管嘉知道苏善德从不锁门,但从来没有人敢随意闯入。一来,「正常」的小偷应该不会找上苏家,背后是座庙,然后三层楼现在变成两层,仿佛地震过后的房子应该是没有什么好偷的东西;二来,如果今天是个「不正常」的小偷,苏家哪个房间的门都可以开,只有苏善德在用的书房绝对不能开,不管是脸上带着微笑,实际上不管是道术还是武术都是天师道派第一把交椅的苏善德,还是无论脸上带着什么表情,从来就不掩饰他是个暴力恶灵的天罪,都不是人类、神佛、鬼怪可以冒犯的对象。

  管嘉也不想尝试,但他可不想拿着咖啡杯站到明天早上。但他推开门之后,迎接他的只有整整齐齐的书房,没有苏善德。苏善德去了哪里?

  「不会吧?」管嘉忍不住在内心咒骂几句。苏善德这家伙难得的脆弱竟然挑在这个最糟糕的时候,他可不是管家……算了。管嘉一边翻柜子找手电筒一边喃喃自语,「苏善德,你最好给我平安无事。」

  苏善德哪里也没有去,他只是漫无目的的乱走……或是乱跑。

  他很久没有这么慌乱了。当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时,他会把七切交给天罪,躲进内心深处直到冷静为止。但现在天罪安安静静地躲在他的体内不肯出来,也许是和他一样慌乱,和他一样不知所措。

  再怎么强悍,再怎么灵力惊人,他也只是个二十二、三岁的年轻人。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

  雨水和黑夜、泪水和茫然让他的眼前模糊一片,一个不小心,他跌在地上。脸埋进了泥巴水里,有一瞬间他希望自己可以就这样溺死,但下一瞬间他又爬了起来,逃避现实一向不是他的作风,就算在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但他的身体也不肯付诸实行。

  摸索着在黑暗中前进,直到闻到水的气味。

  不是雨水,而是混着泥土、青草、还有其他味道的溪水。

  苏善德坐了下来,在河岸边等……他也不知道在等什么,也许是等某个人找到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有光线照在他身上。苏善德反射性地举起手遮住双眼,直到适应了光线才看出找到他的人是谁。

  管嘉。

  「……你该不会在哭吧?」要不是管嘉拿了手电筒先照,恐怕会被苏善德给吓个半死。

  浑身沾满泥巴,头发贴在脸上还不断滴水,狼狈不堪的模样看起来人不人鬼不鬼,比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样子还要惨上几倍。

  苏善德用手擦了擦脸颊,却只留下更多的泥水痕迹,「我不知道,我哭了吗?」

  「应该是我问你这个问题才对吧?」管嘉没好气地说,「你在半夜又是台风天跑到外头来做什么,想要投河自杀吗?」

  「我是没有这样想过……」自杀这件事情,除了刚刚摔进泥巴时在脑海里停留了零点二秒左右,苏善德从来没有想过。

  「还好你没想过,投河自杀丑死了,我还不知道要去哪里把你的尸体领回来。」管嘉敲了下苏善德的脑袋,「既然不是投河自杀,你在这里干嘛?」

  「我在想,爸爸……」

  这是管嘉第一次听到苏善德称呼苏圣龙为爸爸。和「父亲」不同,「爸爸」有一种更亲昵的意味。「父亲」是苏善德面对苏圣龙时内心害怕和恭敬的缩影;而「爸爸」则是儿子对父亲单纯的思念。

  「爸爸他是不是……我从来就不知道。」

  不知道他恨我。

  也不知道他爱我。

  不管是爱还是恨,苏善德很后悔自己到了最后一刻才真正了解父亲。虽然他没有做过任何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却还是无法控制地感到后悔。虽然知道无能为力,也知道这是父亲最后的愿望,但他还是私心希望活下来的人是父亲。

  「如果,消失的人是我就好了。」苏善德将脸埋进双手里。

  「谁说消失的人是你就好了?」管嘉想也不想就抓着苏善德的肩膀,这个悲伤到快要化成水的家伙不是他认识的苏善德啊,是谁把苏善德的皮披在身上跑出来骗人?他认识的苏善德,应该是自信满满,应该是活得潇洒自在,他一辈子追逐的目标,「要是你消失了,会有多少人伤心?你有没有想过我会怎么想?」

  「我就是为了这种时刻而诞生啊……」苏善德苦笑。

  「不对,你才不是为了什么时刻、什么灾难、什么鬼东西诞生在这世界上。」管嘉抓着苏善德的手用力到像是要掐出血来,「你和我、和所有的人都一样,出生在这世界上只是巧合,没有目的,没有理由。是你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认识了每一个人,做了许许多多的事情,才让你变得重要。」

  你的存在,不是为了那种虚无缥缈的命运或是灾劫。

  苏善德抬起头,充满困惑的双眼,在完全消化管嘉的话之后,注视着管嘉的目光又渐渐地找回了原本的神采。

  这样的目光,让管嘉脸颊发红,「呃,我的意思是不是你对我很重要……不,也不是不重要……唉,我都不知道要怎么讲了。」

  越听,苏善德的嘴角弧度就弯曲得越大越深。

  有些事情不讲明白就没人会懂,但像管嘉这种刻意要解释的别扭说法却比坦率地讲出来更清楚明白。

  「谢谢你。」苏善德抱住管嘉,将头靠在管嘉的肩膀上。雨水、泪水也许还有鼻水全沾在管嘉的身上,苏善德第一次在这么狼狈的情况下还可以这么开心。

  但苏善德开心,管嘉可不开心了,「苏善德,你会弄脏我的……」

  「只有这次。」苏善德的声音闷闷地从管嘉的肩窝处传出来,「请你不要推开我。」

  「你……唉,算了。」管嘉叹了口气,伸手环抱住苏善德。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他从来就没有办法「真正地」推开苏善德。

  因为苏善德对他来说,真的、真的比所有的人事物都更加重要。

  苏善德揉了下太阳穴,有一股隐隐作痛的闷痛感,像是随时要爆发开来。他放下笔,阖上眼睛,告诉自己需要休息。

  自从爸爸过世之后,天罪就再也没有出现,一直隐藏在意识的深处,只有在苏善德问他要不要出来的时候说几句话。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没有天罪帮他分担的缘故,他竟然也会感到疲惫。

  「头痛?」一双手放在他的额头上,轻轻地搓揉。

  苏善德猛然抬头,后脑重重地撞上椅背,但他仿佛一点感觉也没有,「管嘉?」

  「你没锁门,我就进来了。」

  「你应该敲门。」

  「我敲了,但你没听见。」管嘉说,「该不会是睡着了没听见吧?」

  「……一定是你敲得太小声了。」

  「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再更大声就差不多要拆门了。」管嘉皱起眉头,「算了,我找你还不是为了这件事,你跟我来。」

  「去哪里?」

  「不要问那么多,跟我来就对了。」管嘉抓着苏善德的手,也不管苏善德愿不愿意就拉着苏善德出门。

  夏末的夜晚已经有点寒意,走在乡间小路上,管嘉忍不住打个哆嗦。外套在他搓手臂的同时覆了上来,虽然只是件薄外套而已,但外套上残留的温度,却比什么都温暖。

  管嘉回过头正想说谢谢,才发现苏善德将外套给他之后只剩下一件单薄的背心,

  「你这样子……」

  「我不冷。」苏善德面带微笑拒绝了管嘉将外套还给他的动作,很快地转移话题,「你带我到这里有什么事吗?」

  离朝天宫只有一两公里远的小溪到底叫什么名字,苏善德一直都记不起来。不过,他倒是记得在这条小溪旁发生过很多故事。他小时候常常一个人跑到小溪旁练道术,因此在这里碰上道士俱乐部的好友们,也曾经在这里和天罪吵架、斗嘴,因为没有人会因为他自言自语而认为他是疯子。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回忆——他在这条小溪旁,第一次看到管嘉的笑容。

  那是个永远无法被取代的回忆。

  「很怀念的地方吧?」管嘉转过头对苏善德说。

  不等苏善德回答,管嘉就走向水边。他将凉鞋甩到一边,赤脚踏进溪水里。

  「小……」本来想要说声小心,但深度只到膝盖的溪水根本淹不死人,连苏善德也不知道要叫管嘉小心什么。也许因为保护管嘉已经成了习惯,连这种毫无危险的事情也开始担心。苏善德实在太害怕再失去管嘉,但又害怕太过保护的心态会让他失去管嘉。

  非常、非常地在乎你。

  非常、非常地喜欢你。

  在乎你、喜欢你,已经到了无法自拔的地步。

  「你担心太多了,我又不是小孩子。」管嘉的声音从前方传来。苏善德露出有点寂寞的表情,但随及又因为管嘉的话而雀跃起来,「不过,也不是那么讨厌啦。」

  虽然没有回头,但声音里的愉快不会认错。

  管嘉走进小溪的中央,缓缓举起了手。手里握着的火炎咒被点燃,像是星星一样的微小火焰散了开来,慢慢地飘上天空。不同于朱南星四处乱散的火花,或是苏善德充满各种色彩变化像是烟火般的火焰星光,管嘉手中的火炎就像一点点的萤火虫,慢慢地飞向空中,停留在管嘉和苏善德的周围。

  苏善德第一次看到管嘉不是为了捉鬼而施展咒语,他不自觉地伸出手,接住几点掉下来的星光火焰。

  「好美。」不自觉地脱口而出。

  『的确是很美。』天罪的声音在脑海中冒出。

  「天罪?」

  『我就觉得奇怪,他这几天常常跑得不见人影是怎么回事,原来是在练这种玩意……』

  「你知道?」

  『现在才知道啦,你该不会为了这点小事嫉妒吧。』

  「我很意外你会关心管嘉。」

  『怎么可以不关心。』天罪哼了一声,『这招根本就是把妹用的招术,你却连一点自觉都没有,我不看着你怎么可以。』

  「啊?」

  『……你真的很迟钝。』天罪哼了一声,不再解释。

  没有听见苏善德的自言自语,管嘉转过头来看向苏善德,「喂,这个还给你。」

  「还给我?」苏善德一脸困惑。

  「你变过这个戏法给我看,现在我也变一样的戏法给你看。」管嘉看看周围,「虽然没有办法变得和你一模一样,不过也挺漂亮的嘛。」苏善德扬起嘴角,「自卖自夸倒是挺厉害的。」

  「不可以吗?」

  「可以,当然可以。」苏善德笑出了声,「但你何必特地变给我看?」

  「……不知道啦,就是觉得必需要还你。」好像亏欠很多,可是又觉得不亏欠什么。管嘉别扭地别过头去,让苏善德再度笑出了声。

  「想说什么就说出来啊,我绝对不会笑你。」

  「你……唉唷,我是没办法坦白说出内心的想法啦。」不是因为害羞,只是不想说出口。即使朱南月浪费他宝贵的时间和管嘉谈过,管嘉还是没办法直率地表达自己的心情。

  「所以?」苏善德困惑地看着管嘉,不明白管嘉想说什么。

  「我还是很讨厌你。」管嘉的脸上带着笑意,就像很久很久以前,在苏善德记忆中的微笑那样清澈透明。

  我还是没有办法在说出「喜欢你」。

  但是在我的心里,你站在别人无法取代的位置,而我会一直追逐下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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