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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书籍名:《道士之天罪》    作者:无糖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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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善德捂着胸口,一股郁闷感从胸口传来。

  「心悸吗?」朱南月知道现在的苏善德是鬼魂,没有心脏当然也没有心跳,不过那副模样看起来就像是心绞痛或是心肌梗塞前兆。

  「只是觉得有点不舒服。」苏善德摇摇头,应该只是他的错觉吧,他已经是鬼魂了,应该没有感觉才对啊。

  「你可要自己保重,我可不知道要送你到哪里看医生。」到目前为止,朱南月还没听说过鬼魂有心脏病,但苏善德的表情真的是相当不妙。

  闷痛感很快就消失,苏善德摇了摇头,大概真的错觉——错以为自己还是人的错觉。

  「南月,我不觉得你来鬼师道派是个好主意。」姑且不论鬼师道派总坛这个被剥开的大洋葱还有没有危险性,朱梵凤也不会同意他们擅自行动。

  「我又不是傻蛋,当然不会笨到去鬼师道派总坛探查,难道你以为我两个人能够做什么啊?要是那么凑巧可以抓到捣乱的家伙,我不如把这个运气拿去签乐透还开心点。」朱南月给了苏善德一个白眼。

  「说得也是。」苏善德苦笑。他最近真的是担心过头了,不只担心管嘉、担心天罪、担心善武、善文,现在竟然连朱南月也开始担心起来。不过,把朱南月放在跟其他人同一个位置上来操心,未免太看不起朱南月,「既然不是去鬼师道派探查,那目的地又是什么?」

  「是阎墨。只是先礼后兵,虽然还不能肯定是阎墨搞鬼,但礼貌性的拜访应该可以让他安份一阵子。」朱南月对此行也没有多大的期待,顶多就是探探阎墨的口风。他承认自己一股脑就认定阎墨有插手这件事的确是太武断,但他就是没办法对阎墨有信心。那家伙是披着羊皮的狼,和苏善德一样用温文儒雅的外表来骗人,内心却是个流氓。

  「我认为……朱南月,你有在听我说吗?」

  「啊,你在跟我说话吗?」

  「当然,我可没有自言自语的癖好。」苏善德不由得苦笑。这周围只有花草树木,连鬼魂都没有,除了跟朱南月说话之外,他还能跟谁说话?

  「我分心了,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我认为正在对你招手的那个人应该没什么恶意。」苏善德指着前方,穿着警察制服的青年脸上带着微笑,正在对他们挥手,「不过,另一个就不是了。」

  一位长相清秀的少年跟在阎墨身边。苏善德没见过这个少年,但少年眼中明显的敌意他绝不会看错。

  「你说阎墨?哼。」

  「原来这世界上也有你应付不来的对象啊?」苏善德忍不住调侃。

  「你别开我玩笑了。」朱南月无奈地说。阎墨这个人之所以难以对付,就是因为他明明就是个心机重的黑暗大魔王,却只有朱南月发现他的真面目。朱南月也不想责怪那些人没有眼光,而是阎墨深沉到连苏善德都没有发现他的心机,又怎么能责怪一般人不了解?

  「朱公子,苏善德。」阎墨微笑。

  「叫我朱南月就好。」那个奇怪的称呼让人浑身不舒服,为什么只有他要被叫什么公子或是少爷的。朱南月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你似乎把鬼师道派管理得不错。」

  「只是尽力而为。」阎墨微笑以对,「两位大驾光临不知道有什么事?」

  「为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而来,我想知道你有没有派人去破坏鬼师道派的封印。」

  「这个嘛……」连迂回也没有的直攻,让阎墨也感到有些措手不及。他不是不想回答「没有」,但目前鬼师道派的状况的确不是他能完全掌控,「我很想向你保证没有,但实话是我不清楚,鬼师道派现在的情况太乱,我只能尽我所能去约束他们的行为。」

  扣掉无人控制的豢养鬼,当天从地牢里逃掉的恶灵,还有一些不受管束而犯罪的鬼师,应该算是还在控制之内。阎墨在心里补充了几句,不是不愿意坦诚,而是由朱南月不高兴的态度看起来,他还是暂时不要提起比较好。

  「鬼师大长老,我不喜欢你这种敷衍的态度。」朱南月双臂交叉在胸前,一副检察官正在质问犯人的模样,「我要你向我保证。」

  「好,我向你保证以后不会发生同样的事情。」阎墨温顺地说。

  「你……」每一次、每一次都是这样。一旦在正式场合面对阎墨的时候,朱南月不知不觉就会摆出强硬的态度,阎墨也总是温顺随和到了一个极致,所以永远都吵不起来。朱南月也不是想吵架,只是阎墨刻意放低姿态的应对方式反倒让他有股有气无处发的郁闷。

  站在一旁的苏善德从头到尾都没有插半句话,只是用好奇的眼神观察两人。态度温和隐忍有如小媳妇一般的阎墨,还有和平常不同、特别咄咄逼人的朱南月,其实是一个很奇妙的组合。他实在不愿介入这段「美好」的友谊,不过他有必要提醒他们一下,谈情说爱要找对地方,现在有个没父母陪同的未成年者在场,别出现什么儿童不宜的血腥画面。

  「抱歉,打断一下你们愉快的约会……」

  「这才不是约会。」朱南月瞪了苏善德一眼。

  「好,你说不是就不是。」苏善德敷衍了一句,接着又问,「请大长老介绍一下这位小男孩吧?我似乎没有见过他。」

  「阎赫,是我的左右手,也是未来的大长老。」阎墨顿了顿,接着露出诡异的微笑,「顺带一提,她是个女孩子。」

  红色的少女啊……苏善德伸出手,也不管对方碰不碰得到,「初次见面,你好。」

  阎赫充满敌意的视线一直放在朱南月身上,似乎到这个时候才注意到苏善德的存在。敌意在目光转移的瞬间也跟着消失,剩下来的是一脸困惑。

  唉呀呀,苏善德真不知道要苦笑还是叫救命。

  这世间的事情啊,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送走苏善德和朱南月之后,阎赫再也按捺不住疑问。

  「大长老,为什么你要对朱南月特别客气?」阎赫对朱南月的态度一直很不满意。他们阎家的大长老虽然性格温和,但不代表就可以任天师道派欺负啊。

  「特别吗?」阎墨想了半天才回答,「朱南月对我的态度也不算特别不礼貌。」

  「您可是鬼师道派的大长老,他不过是……」

  「不,我只是个小警察。」阎墨微笑着说。

  「反倒是那个苏善德比较有礼貌呢,而且他也比较帅……」阎赫想到这里,脸颊微微发红,「当然,他的道术和长相都还差您一点啦。」

  「我?你拿我和苏善德比,到底是贬低他还是抬举我啊。」阎墨苦笑着回答,不知道士界第一把交椅听到阎赫的话会做何反应,「话又说回来,你没有跑回总坛去玩吧?」

  「当然没有啦,您吩咐我们不准靠近,哪有鬼师派道士敢违背。」

  「没有就好。」阎墨赞许地揉了下阎赫的头发,惹来小女生一个不满意的咕哝声。他知道阎赫不喜欢被当作孩子,但一个年纪差他十五岁以上的小女生,他怎么能不把她当成孩子来看待,「接下来的六个小时是你的巡逻时间,自己注意一点,别忘了带上……」

  「我才不要带小可爱啦。」明明就是一只老虎,为什么要取名为小可爱啦?而且,她是负责巡逻,可是不是负责溜狗……不,是溜老虎。

  「乖乖听话就是了。」阎墨越走越远,还不忘丢下一句。

  「老是当我是小孩子。」阎赫微微嘟起嘴。虽然有所不满,但她还是乖乖地打开小可爱的笼子,把小可爱放出来。

  她一边走,一边顺着小可爱的毛。鬼师道派养的宠物温驯地靠在她的身侧,没有半点凶狠的模样。她对着小可爱喃喃自语,「你也觉得朱南月对大长老的态度很无礼吧?要是不给他一个教训,我们鬼师道派……啊,对了。」

  阎赫想起有样东西一直放在大长老的柜子里,虽然大长老不准其他人触碰,却给了她研究的权利。阎赫知道里头有一样很有用的东西,可以用来对付朱南月。

  「用『那个』一定可以给他一个教训吧。」阎赫摸着小可爱的背部,很认真地说,「我绝对不能容许有人用这样的态度对待大长老。」

  离开鬼师道派的新基地之后,朱南月开车载着苏善德回苏家。

  「你很快就会和天罪合为一体吧?」虽然苏善德和天罪的个性不同,也常常给人他们是两个独立个体的错觉,但他们的确是一个灵魂的一半,只有其中一个都不完整。苏善德的完美是因为有所欠缺,天罪的顽劣性格也会让人忍受不了。

  「我想再拖延一点时间。」

  「为什么?」朱南月不明白,现在的天罪随时都可能惹出大麻烦,如果他是苏善德,一定希望尽早取回自己的身体,「难道你认为现在这样比较好吗?」

  「对我而言是不太方便,但我希望让管嘉和天罪有多一点相处的时间。」

  「和天罪?你是在开玩笑吧?」

  「很意外?」

  「当然。你如果希望天罪会就此喜欢管嘉,我只能说机会渺茫。至于期待管嘉因此而喜欢上你或是天罪,同样是作梦比较快。」就算能和平共处,也只是暂时。管嘉不可能长时间容忍天罪,而天罪也不可能因此就接受管嘉。

  他们两人的本质就是火与冰,注定不能长期和平共存。

  「我知道,但我非得让他接受不可。」苏善德说。

  「你所指的『他』是天罪,还是管嘉?」

  「天罪。」

  「……随你了。」朱南月摊手。绝大多数的事情他都信任苏善德的决定,只有这件事情他不能理解。朱南月只能说苏善德也有想要感情用事的时候吧。

  「对了,还有一件事。」当朱南月走向驾驶座的方向时,苏善德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你要特别注意那个阎赫,她对你有很深的敌意。」

  「我会注意,但她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女孩,就算有敌意也没有什么大碍吧?」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很容易会把阎墨当成偶像,等她们再大个五到十岁或者谈个恋爱之后,就会突然对偶像失去兴趣。

  「你觉得没问题就好。」苏善德对朱南月挥挥手,正要跨过大门。

  就在此时,背后有一股寒风袭来。

  苏善德反应极快,一瞬间就来到朱南月的背后,手掌穿过朱南月的身体用力一抓,一条红线穿过朱南月的身体缠在苏善德的手指。

  「你的反应真快,不愧是连大长老都称赞的人。」线的另一端抓在阎赫的手上。

  苏善德对于阎赫的恭维没有任何反应,反而用尽全力抓紧红线,「你去哪里弄来这条十方丝?」

  「大长老手上一直有一条,是他太善良了不肯使用。」阎赫的目光带着恨意。

  愚蠢的家伙。苏善德对女性和小孩一向很有耐心,但现在他可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对阎赫保持绅士风度,「阎墨不使用十方丝是因为他聪明,你知不知道使用十方丝有什么后果?」

  「我当然知道,他的魂魄会尝到无法想象的疼痛,不是吗?还不是因为朱南月用那种不礼貌的态度对大长老说话,不然我也不会用十方丝教训他。苏善德,只要你不插手的话,我可以放开他。」阎赫微微噘起嘴。

  「那你就放放看啊。」苏善德瞪着她。阎赫根本不会操纵十方丝,如果不是他及时拉住十方丝的另一端,现在世界上就没有朱南月这个人了。

  「放就放……咦。」阎赫这才发现在红线紧紧黏在自己的手腕上,根本没办法分开,「为什么会这样?」

  「你没使用过十方丝吧。」苏善德声调也失去了平日的冷静,「你知不知道一旦用了十方丝,除非把手砍下来,否则这条红绳到死都会缠在你的手上?」

  「什么?」阎赫吓得不知该如何是好,说着说着几乎要哭出来,「我该怎么办?」

  「抓着线别动就是了。」眼看阎赫紧张地要握起手,苏善德内心有一股强烈地想要把她打昏的冲动。

  朱南月的性命现在都操在他和阎赫的手上。

  幸好阎赫是第一次使用十方丝,不熟练的手法给了苏善德一个机会。他拉着一端,阎赫拉着一端,两端同样扣着朱南月的三魂七魄,才不至于将朱南月拉得魂飞魄散。但每一次扯动对朱南月而言就是一次撕心裂肺的疼痛,他只能维持着两边灵力相等,才不至于造成朱南月的痛苦。

  只是,拉着不动可以减缓疼痛,却没有解决问题。

  朱南月的鲜血正慢慢地在浸润十方丝。随着每一次的滴血,苏善德的心就更冷上一分。十方丝内部的十根蕊心浸润的速度不同,但比他想像中的要更快。一旦鲜血浸润到阎赫那一端,朱南月的一条魂魄就会飞散。这是十方丝的特殊之处,即使他拥有灵力上的压倒性优势能抓住十方丝的另一端,依然不能保住朱南月的魂魄。

  唯一的方法就是切断红线。但是,线断之后飞出的魂魄可能被拉往苏善德的方向,也可能拉往阎赫的方向,苏善德有办法收住魂魄,阎赫却不行。

  简单地说,这是一场必输之局。

  苏善德知道自己注定要输掉朱南月的魂魄,问题是输多少,有什么是不能输掉。苦苦维持着平衡只是延长朱南月的痛苦,但主动攻击也不见得就有效。沉思一会,苏善德决定把所有的力量都放在扯着三魂的十方丝之上。因为他比谁都清楚,没了三魂立刻就会没命,没了七魄至少还可以拖一段时间。

  「……善德。」被十方丝紧扣三魂七魄,应该说不出话来的朱南月勉强发出声音,「不用顾虑我,放手。」

  苏善德没有回答,如果他有身体的话,拉着十方丝的手指大概会渗出血,但现在只是灵体的他只能感到刺入脑海般的疼痛。虽然疼痛,他却没有半点放手的意思。

  实际上他也不可能放手。

  苏善德如果有任何一次试着放手,也许他的人生就不会那么辛苦。一直不断收拾残局,拯救别人并不是一件很讨好的事情。不想要获救的人从来就没有少过,救了也不感谢的人也不少,而认为他理所当然应该要救世的人更是多不胜数,当结果不是尽如人意时就责怪他没有尽心尽力。但比起这些,苏善德很珍惜那些同样为数不少的感谢。

  何况,就算不提感谢不感谢,苏善德也不可能就这样放着朱南月不管。

  「我该怎么做?」阎赫哭了出来,声音抽抽噎噎。

  「拉着别动,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别动。」苏善德对着她大吼,灵力加在十方丝上,其中两股蕊线立刻被拉断。

  「啊,你在干什么。」蕊线断裂的同时,一道血痕出现在阎赫的手背上,另一道则是出现在腕部,鲜血立刻冒了出来。

  「救南月的命,也救你的命。」苏善德再次施力,这一次有三条蕊线断裂。这次可不只是两道伤口,连阎赫的小指也被一并扯了下来。

  「哇,你、你……我的手会断的。」阎赫抓着自己的手,用力拉扯想要挣脱。

  「我告诉过你不要动,不然废掉的可不只是你的右手。」苏善德这辈子大概是第一次对女孩子这么凶狠,但朱南月命在旦夕,他根本就顾不了那么多。

  苏善德再度施加灵力,想要扯断剩下来五根蕊心,阎赫却同时用灵力相抗,「我不要,我不要手断掉。」

  「别……别动。」苏善德抓着线,努力想维持平衡。但那股郁闷的感觉随着绞痛在胸口传到进脑海,爆炸开来。

  他按着脑袋,身体摇摇晃晃。像是有无数条绳子从背后拉着他,将他向后拖。

  不行,他不能现在放手。

  苏善德想要抓住十方丝,可是意志却越拉越远。

  「你怎么……啊。」阎赫看到苏善德的样子不太对劲,话才刚问出口,一股强烈的灵力就从线上传来,她还没理解发生什么事,手就应声而断,「呜,我的手……」

  「阎赫。」发现小可爱已经回到笼子里,阎赫却下落不明的阎墨追到苏家,却只看到断了手的阎赫还有浑身是血的朱南月倒在地上。他将脚踏车甩在一边,先替两人点穴止血。

  忙着救人的阎墨并没有注意到十方丝的另一端掉在地上,没有任何人拉着它。

  对苏善德而言,当个「乖巧的儿子」只是最基本的工作。

  他的工作还包括当「好」朋友、「好」兄长、「听话」的学生、「听话」的下属,每一件工作,他都尽可能地做到最好,做到无可挑剔的程度。「近乎变态地执着于完美」不只是朱南月对苏善德的评价,也是大多数人对苏善德的看法。

  那家伙才不是这样呢。

  如果天罪是苏善德的小学老师,他大概会在学期成绩单上写个「脑袋有毛病,快点带他去看医生」吧。明明个性就不只有温和隐忍,为什么只有在朱南月或是阎森面前才可以露出真实的那一面呢?每个人都有善的部分也有恶的部分,天罪自认内心也有柔软顺从的部分,所以苏善德一定也有强硬霸道的部分。

  为什么不能表现出来呢?

  天罪一直认为,苏善德不是不想也不是不能,而是没有时间可以当个坏孩子。

  苏善德一睁开眼,刻在棺盖里侧的降魔咒就在眼前。对他而言是不痛不痒,但天罪在脑内惨叫声让他起鸡皮疙瘩。

  「天罪,你好吵。」

  「是你痛觉神经坏掉了啦,快点想办法把那玩意拿开……」天罪躲进苏善德的意识底下,好不容易才能喘口气。降魔咒让他很不舒服,但让他更不舒服的是肉体传来疼痛感,原来有肉身是这么不好玩的一件事,难怪苏善德逃出阴曹地府之后也不肯马上回来。

  「好,我马上弄掉它。」苏善德举起手,这才发现左右掌各钉了一根铁钉,上头也刻满了降魔咒。苏善德忍不住苦笑,不愧是张道菊,连这变态的玩意都拿得出来。

  「你还笑得出来啊,都快痛死了你还笑!」

  「抱歉,我的确不觉得很痛,毕竟降魔咒对我没有什么作用。」苏善德边说边拔掉手掌上的铁钉,沾了鲜血的手随便在盖顶的降魔咒上一抹,当场破坏了降魔咒的作用。

  天罪感到舒服不少,才悄悄地从苏善德的意识之下爬上来,「你什么时候从阴曹地府爬出来的?」

  「大概十二个小时……」苏善德说,「天罪,我需要你把这个身体借给我。」虽然这是苏善德第一次知道降魔咒还有将魂魄拉回本体的作用,完全激起他内心的研究狂热,但在他被拉回肉身之前,缠在他手上的十方丝断了两股或是三股蕊线,他简直不敢想像现在朱南月是什么状况。最糟糕的情况是……不,现在不是想到最坏状况的时候。

  「身体本来就是你的,而且我也厌倦当管嘉的保母了。」天罪的声音越来越低,还带着强烈的自嘲口吻,「而且,我也差不多该认清自己是什么样的怪物了,没有我的话对每一个人都好。」

  「……天罪,你对我而言是最重要的。」

  「我知道,不然你就不会故意制造机会让我非得面对管嘉不可吧。」只要仔细想过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天罪不得不怀疑苏善德早就计画好要让他面对管嘉,虽然阎罗王只带走一半的魂魄是意外之外,幸运地从阴曹地府逃出来则是运气太好,但苏善德的确一直在制造机会让天罪去面对管嘉。而且,非常坚持「你也会爱上管嘉」的奇怪论点。

  「结果呢?」

  「还是讨厌。」但感觉已经不一样了。

  以前的天罪不只是讨厌管嘉,还不愿意面对管嘉。其中一半的理由是他根本不懂管嘉有哪个地方够资格吸引苏善德,另一半则是对管嘉夺走苏善德的嫉妒。身为一个喜欢本体的恶灵,天罪承认自己有点奇怪。

  这也许是因为恶灵就是鬼师本身的倒影,身为天罪另一面的苏善德非常地讨厌「苏善德」,天罪才会对苏善德多了恶灵不该有的同情;苏善德让自己过得不好,天罪就希望苏善德过得好。就是这份心思,让他对管嘉有很多不满。

  现在,他还是讨厌管嘉。

  他还是认为管嘉没什么优点,还是认为管嘉抢走了苏善德。但是,他可以感受到苏善德对管嘉的感情。当他的意识主导身体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温柔动作,不知不觉就变柔软的内心,虽然记不起理由,这些属于身体本身记忆说明苏善德真的很重视,深爱着管嘉。

  天罪自己好像也接收了一部分属于苏善德的感情,进而去承认这种感情。

  「这样啊……」苏善德的声音听起来并没有失望的成分,也许苏善德一开始就没有期待他会因为一段时间的接触就突然接受管嘉吧。这也是因为苏善德不够爱自己,天罪带着无奈的心情说,「苏善德,我把这个身体还给你。如果没有什么事情,一个月内不要叫醒我。」

  他已经伤得够重了,这些痛苦足够他躲在身体的角落里哭上好一阵子。

  「天罪?」管嘉茫然地跪在地上。

  现在已经没有道士架着他了,可是更沉重的压力却加在管嘉身上。他的冲动已经伤害了苏善德,而他却一而再、再而三的犯错,又伤害了天罪。

  如果他不要吵着到天师道派来,也许天罪就不会被封了。

  管嘉茫然地看向前方,没有意识到每一个道士都在注意他。张道菊也是其中一个。

  「你就是管嘉吧。」张道菊打量着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他早就知道管嘉的存在,也知道管嘉是张天师家的异端——同样可以增幅灵力,但不是增幅正面而是负面的灵力,「我一直很想见见你的模样。」

  直到张道菊的手碰到管嘉的脸颊时,他才回过神来用力挥开对方的手,「别碰我!」

  「真是个没礼貌的人,我可是张天师,放尊重一点。」张道菊皱起眉头。

  「你……不值得尊重。」

  「喔?」

  「就算天罪真的做错什么,你应该给他一个辩解的机会啊。怎么能凭一面之词就这样封了他。」管嘉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竟在四周都是天师派道士的情况下指责起张道菊,「不过就是你和天罪有私人恩怨,才会这样对他如此残忍。」

  「是又怎么样。」张道菊恶声恶气地说,「再说,你自己也是自身难保,还想替天罪说话?你知不知道私闯天师道派总坛可是重罪?」

  「我……我知道,但那又不是什么严重……」

  「怎么会不严重,在我担任张天师之前,闯总坛可是格杀勿论,就算现在减轻了处罚,一样是要废去灵力,永远不得再进入天师道派。」

  「废去灵力?」

  「你现在才明白吗?哼哼,苏善德果然是太宠你了啊。」

  一时之间脑海一片空白。私闯天师道派总坛会受到处罚这件事,管嘉一开始就很清楚,但他并没有想过事情的严重性。因为从小到大,不管他犯了什么错或是惹出什么麻烦,永远都有苏善德在想办法善后。

  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苏善德爱他的方式,他其实一直都不明白。

  突然之间有一股想要哭的感觉,感情好像快要从眼眶中溢出,但他绝不容许自己露出这样的表情,不是因为他不承认苏善德对他的好,而是他绝不想在张天师面前示弱。

  可是,这股翻涌的情绪怎么样也控制不住,像是要内心里炸开。

  管嘉按着自己的胸口,浑身颤抖不停。

  张天师当然不会懂得管嘉内心的想法,以为管嘉是被处罚给吓到了,「你是吓傻了吗?鹤长老,虎长老,把他押到地牢去,然后通知苏圣龙……咦!这是?」

  黑雾从管嘉身上冒了出来,很快地弥漫整个房间。

  张天师等人退后几步,却很快地被笼罩在黑气里,这股令人浑身不舒服的感觉,让他们心跳加速。

  砰、砰、砰。

  发出闷重声音的并不是众人的心脏,而是在他们背后,那道长年深锁的大门。

  像是拖着铁链,拖着大石块往前走,发出各种可怕的声音。不少道士试着往后退,可是却因为过度害怕而双腿发软,怎么样也走不出黑雾的包围。

  「怎么……可能?」发出惊呼声的人是张道菊。因为在他背后,一向被认为最安定的三界出入口里有股鬼气正在冲撞他深锁的铜门,「这不可能啊。」

  「天师大人,请退后。」心知不妙,张天鹤才刚踏出一步,铜门就像是爆炸般弹开,凶恶的异界鬼气和恶鬼冲了出来。

  首当其冲的张道菊被鬼气撞上,闷哼一声之后就向后倒。强烈的鬼气撞倒张道菊之后,全部围绕在管嘉的周围,和黑雾融为一体,逐渐增大变形。

  对眼前的可怕景向视若无睹,张天鹤慌张地穿过黑雾,扶起倒地的张天师。但就在他的手指搭上脉膊的一瞬间,马上变了脸色,「天师……大人?」心跳停止了。

  「天虎,拿药……」

  「不必了。」声音从张道菊的口中传出来,只不过比平时低沉得多。眼睛猛然张开,透露出一股红光,「张道菊的魂魄已经不在了,就算药也没用。」

  「天师大人?」

  「滚开。」在张天鹤一时之间还没有反应过来,张道菊身上的鬼气突然爆发,将张天鹤摔向墙角。超过人体限度的动作像是鬼魅一样,用近乎折断身体的方式转动身体,往管嘉的方向走过去,「这个『容器』,我接收了……」

  「哪有那么容易啊?恶鬼附身在张天师身上,这样像话吗?」声音从棺材的方向传来,张道菊转过头只看到棺材被踹破了一个大洞,里头哪里还有苏善德或是天罪的影子。下一瞬间,苏善德就出现在他的面前,「天魔降伏,急急如律令!」伏魔的火焰和雷光从手掌窜出,将张道菊击飞。

  「好,好个厉害的苏善德。」附身在张道菊身上的恶鬼也不是省油的灯,在身体落地时顺势一滚,竟然落入隔壁房间已经变成乌黑一片的大空洞。

  「善德,把张天师追回来!」张天鹤对着苏善德大吼。要是不追回张天师,不管是死还是活都会造成麻烦。

  「那件事等等再说。」苏善德手捏法诀,走入黑雾中抓住管嘉的肩膀,「管嘉,清醒过来,你知不知道自己在搞什啊?」

  管嘉一脸茫然,连头也不抬。

  他只觉得轻松了好多,身体好轻,好舒服。

  「管嘉。」

  谁在叫他?

  身体被摇来晃去,有一种像是要晕船般的感觉。不要,他不想要醒来。

  「管嘉,你看清楚我是谁。」

  你是谁?

  管嘉抬起头,那张脸很漂亮。他好像很熟悉,却叫不出名字。脑海中隐隐约约有个声音,他是……他是……

  「苏……苏善德?」

  「管嘉!」

  黑雾发出尖锐的声音,瞬间全部聚集起来,被黑洞吸了进去。

  周围又恢复了平常的亮度,管嘉这才清醒过来。眼前的脸孔他再熟悉不过,却让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明明看到天罪被封入棺木之内,只不过因为胸口疼而闭起眼睛,为什么睁开眼时天罪就已经破棺而出了。

  看到天罪平安无事,管嘉松了口气,露出笑容,「天罪,你没事?」

  苏善德一愣,接着点了点头,「他没事,我是……苏善德。」

  乍听苏善德的名字,管嘉的笑容僵在那里,「你说你是……苏善德?」

  管嘉是为了救苏善德才会站在这里,现在苏善德出现在他面前,他却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生气。有两种不该同时出现的奇妙感情混合在一起——他为苏善德离开阴曹地府而感到高兴,却又对苏善德出来也不告诉他感到生气;他想抱着苏善德说欢迎回来,却又想对苏善德说我再也不欠你了。

  好奇怪……管嘉也弄不清楚自己真正的想法了。

  苏善德开车时侧脸因为沉默而显得特别严肃。管嘉不时地用眼角余光注视苏善德,却没有办法从苏善德脸上看出任何蛛丝马迹。管嘉脑海中有很多的问题想要问苏善德,但他肯定苏善德一个都不会回答。

  你是用什么方法从阴曹地府回来?

  在阴曹地府时,你发生了什么事?

  身上受的伤要不要紧?

  还有,天罪在哪里?

  前面三个问题,苏善德一定不会回答。至于第四个问题,管嘉并不怎么想知道答案。

  毕竟他当初会答应天罪的条件是为了救苏善德,既然苏善德已经在他眼前,管嘉并不希望再次见到天罪。毕竟,天罪带给他的是一场又一场的欺骗。虽然他觉得自己也不能理直气壮地说自己完全没有责任,但既然苏善德没事,天罪一定也没事了吧?虽然可以用这个理由说服自己,但如果完全不闻不问,那又显得太无情了。

  有句话说「始乱终弃」,虽然用在这里有点荒唐,但却有种莫名的合适——毕竟管嘉和天罪之间的确发生过关系。

  犹豫了一段时间之后,管嘉选择了一个没什么个性而且也完全不合当下情况的问句当作开场白,「你……吃过了吗?」

  有一瞬间,苏善德的嘴角好像因为这个问题而弯成弧形,但管嘉还来不及看清,那个笑容又被完全掩藏起来,「我想天罪应该会记得吃东西。」

  因为苏善德回答时语调连一点高低起伏都没有,管嘉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接什么,只好再度沉默。如果是在发生这一连串的事情之前,管嘉一点也不介意这种沉默。但现在不一样了,只要两个人单独相处,他总觉得不说什么——或者说,不制造点声音不行。

  「你在阴曹地府有发生过什么事情吗?」不只是为了打破沉默,也因为他很好奇。

  「没事。」苏善德摇摇头。

  「没事啊……」管嘉的语气中有他自己也没有察觉的酸涩。他太了解苏善德了,知道当苏善德用这种语气说话的时候,就代表他一点也不想回答。这种时候,就算是苏圣龙也没办法让苏善德多吐出几个字。

  而且,就算苏善德回答得如此肯定,管嘉也可以用他身为道士的直觉保证,在阴曹地府里绝对发生过什么。因为,去了一趟阴曹地府之后苏善德的模样好像变了。俊美的外表还是像以前一样,没有变胖也没有多出双下巴,但是原本过于锐利的线条变柔和不少,让他变得很有魅力。

  这是他最讨厌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的一点——即使以男人的角度来看,苏善德在外貌方面绝对是无懈可击。当然啦,眼见不一定为凭,苏善德的内在跟他的外表可是大不相同,更何况还有天罪那个妖怪在。

  「我脸上有什么吗?」

  听到苏善德的声音,管嘉才惊觉自己看着苏善德发呆,连忙转过头,「没事。」目光虽然转向外头,但是苏善德映在玻璃窗上的侧脸,却比风景更加吸引管嘉……不,这绝对不是因为苏善德的外表有什么特殊之处,而是管嘉早就看腻了这一带的风景,觉得索然乏味才会注意苏善德而已。唉,如果有什么话题可以打破沉默就好了。

  这一次犹豫了更久,管嘉才不甘愿地问出口,「那个……天罪他没事吧?」

  「除了偷哭之外,应该没事。」苏善德的声音还是很平静。

  『谁说我偷哭了。』天罪忍不住在苏善德的脑海中大声抗议。

  「偷哭?」不只是天罪否认,连管嘉也表示反对。天罪那家伙会哭?在管嘉的记忆之中,天罪是一个嚣张自大而且还很坏脾气的家伙,有谁听说过自大狂会哭吗?这种事就算是天要下红雨也不可能发生,一定是苏善德在说笑,「天罪他怎么可能会哭?」

  「天罪也是个人,当然会哭了。」苏善德说。

  「你在开玩笑吗?」说到天罪是个人,管嘉就有一股怒气。天罪对他做的事情,难道还算是人吗?他都没有哭了,天罪那家伙有什么好哭的,「你知不知道当你不在的时候他对我做了什么?他在偷哭?我都没有哭了他哭什么,他可是没血没泪的鬼师恶灵耶。」

  『你听到了吧,他说我没血没泪耶。』天罪的声音在苏善德脑海响起。

  「我听到了。」

  「你也有点别的反应吧。」这次是管嘉和天罪的声音同时响起。

  管嘉已经很熟悉这种回答方式。

  记得有一次台风天过后,管嘉念的班级里有一位男同学写了一篇让全班大笑不止又泪流不止的周记,内容大概是这位男同学和他年老弱视的爸爸怎么样在台风天中抢救小鸡,但最后还是因为屋顶被卷走而不能避免全部死光的命运。但比起内容更让人动容的部分,让管嘉印象深刻的是老师在后面批示。

  阅。

  我看过了,我听到了。

  到底是因为有太多感受而无法用言语去回应学生故事,还是因为感情无法同步而显得过分冷漠呢?在当时,管嘉无法作出判断。

  到了现在,管嘉也不觉得自己对语言的体会力增加了多少。懂得更多字汇,文法更加熟练,但是对于文字和语言想要传达出来的意义和情感,他发现在并没有更加明白。

  「苏善德,你能不能正经一点,我不是在讲笑话。」

  「我知道你不是在讲笑话,如果天罪对你做什么事情,我代他向你道歉,他不是有意要伤害你。如果你想要任何弥补……」

  「我不需要!」

  「如果你不需要,那就待会再说。」不是苏善德突然不关心管嘉,而是管嘉既然还可以活蹦乱跳地在这里跟他说话,不管要说的话是什么都可以先等一等。相比之下,现在命在旦夕,或者根本已经没命的朱南月,才是他现在最在意的事。

  「你别想用这句话就敷衍我。」

  「管嘉。」苏善德苦笑,「南月他……」

  「你别想用朱南月来当挡箭牌。」

  『看吧,我就说这小鬼根本就不成熟。』天罪在苏善德的脑海里冷哼一声。

  『他又不知道南月发生的事,不能怪他。再说,你什么时候这么关心管嘉?』苏善德对天罪说,『你不是要睡一个月吗,现在就爬起来了?』

  『你被欺负,然后我继续睡大头觉,这样像话吗?』

  『如果我被欺负还要你出头才叫不像话吧。』

  『别逞强了……喔,到了。』天罪提醒苏善德前面就是朝天宫了。

  「苏善德,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

  「有,我当然有。」苏善德猛然煞车,差点将管嘉和他自己全都摔出去。幸好安全带及时发挥作用,将他们牢牢地固定在椅子上,只有胸口被安全带卡得难受。

  「你会不会开车啊……咦?」管嘉看看左右,发现车子停在朝天宫的大门前,只差不到几公尺就要撞上大门。

  「你不要下车。」苏善德只吩咐了一句,就留下管嘉一个人在车上。

  「什么嘛。」管嘉皱起眉头。他要修正自己原先的说法,苏善德怎么可能会因为去了一趟阴曹地府就有所改变,对待他的方式根本没有不同——不要靠近危险,不要做这个、不要做那个,「苏善德,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成一个可以平等对待的对手?」

  我并不想要你的照顾,而是想要和你站在对等的地方啊。

  苏善德走进家门时,迎接他的人在他的意料之外。除了一脸凝重的苏圣龙,躺在沙发上的朱南月,还有一个黑发青年。苏善德费了点时间才从脑海中找出人名,「阎墨?」

  「你好,苏善德。」阎墨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很抱歉,我们家的阎赫给你们添了这么多麻烦,要杀要刮,任凭处置。」

  ……劈头就是这句话,还真让人有点措手不及。苏善德摇头苦笑,连他也难以判断阎墨是少根筋还是心机太重。不过,先发制人的防御方式还真有鬼师道派的风格。幸好朱南月的样子看起来还算稳定。看着躺紧闭双眼的朱南月,苏善德稍微松了一口气。虽然不能说是平安无事,但是至少避过了最糟糕的状况。

  「我想应该不需要……」

  「任凭处置的话,那就把头割下来赔罪好了。」管嘉的声音从背后冒出来。

  「管嘉!」开口的不是苏善德而是苏圣龙,他用严厉的眼神瞪视管嘉,「张天师那边已经来通知过了,你私自闯入天师道派的总坛?」

  「咦,张天师不是……」管嘉一头雾水,张天师明明就已经失踪了,哪来的通知。

  「管嘉。」这一次阻止管嘉的是苏善德,他用眼神提醒管嘉,他们刚刚才答应鹤师叔先不要告诉任何人关于张天师失踪的事情。

  「身为苏家当家还做出这种事,你知道这种行为是多丢我们苏家的脸吗?」苏圣龙的语气和眼神相比,实在让人说不出来哪一项才叫严厉。

  「那是……」要说是意外吗?管嘉承认自己的确是一时冲动才会和天罪一起闯入总坛,但他是为了救苏善德,而且,他一开始也是想偷偷摸摸地溜进去不让人发现。

  「父亲大人,那件事已经处理好了,天师那边不会再有什么处罚……」眼看父亲的语气没有任何缓和的迹象,苏善德认为自己有必要出来打圆场。

  「不关你的事。」

  「这里轮不到你开口。」前者是管嘉,后者是苏圣龙,算不上是异口同声,但意思差不了多少。苏善德也只能苦笑。

  「我似乎不太适合继续待在这里了。」看了看眼前的一家子,阎墨很识趣地站起来,「不知道能不能和苏善德先生借一步说话?」

  「这……」苏善德担心地看了一眼管嘉和苏圣龙,最后还是点了点头,「好吧,就在外面的院子里可以吗?」

  「这样正好。」阎墨率先离开客厅,苏善德虽然担心却还是跟着走了出去。

  苏善德和阎墨走出去之后,苏圣龙站了起来,「我交给你的黑桃木剑呢?」

  「我放在房间里。」管嘉一脸疑惑,这时候为什么会提到那把剑。

  「去把剑拿出来,你已经没有资格担任苏家当家了。」苏圣龙说完转身就往书房走。

  「等等,这只是一次意外……」眼看苏圣龙没有要听他解释的意思,管嘉追了上去,「师父,请你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苏圣龙停下了脚步,但还是背对着管嘉,「不管你有没有犯错都一样。」

  「为什么?」管嘉不甘心地抓住师父的肩膀,完全没有发觉自己的行为有多莽撞。

  难道师父并没有承认他的实力吗……不,他一直认为自己比苏善德适合,师父才会将苏家当家的位子传给他。但管嘉现在回想起来,师父一次也没有说过自己比苏善德来得优秀,而且不管是鹤师叔、朱南月、天罪、或是其他人,从来就没有说他赢过苏善德。

  「从一开始,就是因为我不能把苏家的黑桃木剑交给天罪,所以才交给你。既然善德已经回来了,这把剑理所当然地应该交还给他。」苏圣龙甩开管嘉抓着他肩膀的手,头也不回地走进他的书房。

  「……原来是这样啊。」管嘉站在原地,不自觉地笑了出来,但那笑容看起来一点也不快乐,而是很痛、很苦,痛苦到除了笑之外没有办法有其他表情。

  在屋外,阎墨和苏善德之间的气氛虽然不热络,但相对于屋内的管嘉和苏圣龙而言,可以说是融洽得多。

  阎墨从口袋里掏出烟盒,递给苏善德,「需要吗?」

  「不了,我不抽烟。」

  「很养生嘛。」阎墨笑了笑,「让我想起和朱南月第一次见面,他的第一句话就是警告我如果在公众场合抽烟就把我扭出去。朱南月这个人,不管做什么事情都……」

  话说到一半,阎墨的眼泪就从眼眶里流了出来。

  「……很认真。」苏善德被突如其然的眼泪吓了一跳,只好替阎墨接下去。阎墨轻声地笑了,点头同意苏善德对朱南月的评价。

  苏善德不知道该怎么去评断阎墨这个人。鬼师道派大长老在道士界里的形象一向是「喜怒无常」。现在看起来的确不能说是正常。不管是在看守所和苏善德攀谈时的多嘴,一开口就是要杀要刮、悉听尊便的冲动,还是前一秒还像个没事人、下一秒就因为提到朱南月而掉泪的感情起伏,阎墨的确有一点奇怪。

  擦掉一行掉下来的眼泪,阎墨又恢复了平时温和有礼的模样,「我已经先替朱南月诊察过,他有两魄被十方丝拉出身体,现在下落不明。」

  「两魄……」朱南月的状况还算在苏善德的意料之中。比管嘉幸运的是,朱南月的魂魄只是被拉出体外而不是魂飞魄散,只要找回那两魄,朱南月还是可以恢复正常的生活。

  「虽然实际的情况还要等他醒来才知道。但我以鬼师派的道术暂时先稳住他的魂魄不至于跟着飞散,但不知道能撑多久。」

  「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我来想办法吧。」苏善德对阎墨点头示意交给他处理。

  朱南月的两魄目前下落不明,苏善德也不知道他会去哪里。不过有个「鬼师」还欠他一个人情,找魂魄这种事情应该算是他的专长。另外,天罪在鬼街惹出来的麻烦,也需要这位鬼师替他出面处理。

  「因为是我们家阎赫惹出来的麻烦,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请不要客气。」

  「说到阎赫,她的手没事吧?」

  「虽然送到医院,但那只手似乎是接不回来了。」阎墨苦笑,阎赫一向心高气傲,「她是个女孩子,对以后没右手这件事大概承受不了。」

  「……如果有需要,我可以替她接回去。」

  「你?」阎墨不可思议地看着苏善德,「难道你也是个医生?」

  「不是,我只是个道士。但只要手还没有坏死,我有方法可以接上去。虽然不见得能和断前一模一样,但可以恢复原先的七八成功能。」用天衣无缝来修补,外观虽然不能恢复正常,但手本身的功能不会受太多影响。

  「我早就听说过你的『天衣无缝』,但真的有这么神奇吗?」阎墨睁大眼,「天师派道士每一次都让我大开眼界。」

  「每一次?」

  「朱南月也曾在某次道士公会上让我大吃一惊。」阎墨说,「但你让我更意外,明明是阎赫伤了朱南月,为什么你还愿意救她呢?」

  「……因为她只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苏善德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真让我意外,你竟然这么轻易就原谅她了。」

  「很奇怪吗?」

  「应该说非常奇怪。」阎墨用一种观察珍禽异兽般的表情打量苏善德。朱南月曾在某次谈话中提及自己在天师道派最好的朋友是苏善德,如果苏善德最好的朋友也是朱南月,阎墨就很难理解苏善德的平静,「你的态度太过平和,反而让人有一种冷酷的感觉。」

  就是因为太明办事理了,所以才不太像人。

  如果是人的话,再怎么冷静也没办法压抑愤怒,无论如何都会有一点情绪流露出来。但苏善德太过理智了,理智到连人的感情都消失了一样。从看守所第一次见面到现在也不过十几天的时间,当时会感到疲倦和低落的苏善德和眼前极度冷静的苏善德似乎不是同一个人。要不是都是天师派道士,都叫苏善德,长相一样,阎墨会怀疑自己认错了人。

  「还是不像人吗?」苏善德感叹似地说。

  『笨蛋,别听他胡扯。』天罪的声音在苏善德体内响起,『如果像人的标准是跟这个怪家伙一样,又哭又笑和神经病一样,我还宁可不像人一点。』

  此时,屋里传来一阵东西落地的声音,乒乒乓乓的声响大得吓人。苏善德才回过头,接着传出来的是管嘉的怒吼声。苏善德想也不想就往房子的方向跑过去,只丢下一句话给阎墨,「如果阎赫的事情需要我出手就联络我。」

  看着苏善德推开大门的慌张背影,阎墨沉默了一会,然后扬起嘴角,「我收回我的话,你其实并不冷酷。」

  跨上脚踏车之前,阎墨从口袋里掏出墨镜戴上,遮掩因为流泪而有些红肿的眼睛。鬼师道派有自己的问题等着他去处理,虽然很在意朱南月,但是……现在还不是他该把注意力分到朱南月身上的时机。

  苏善德并没有听见阎墨的最后一句话,他冲进房间时,只看管嘉把所有可以扫到地面的东西全部甩到地上去。唯一没有被摔到地上去的是朱南月——这让苏善德松了一口气。

  管嘉靠在墙边大笑,他不想在苏善德面前哭,可是眼泪一直不争气地掉个不停。

  苏善德走上前去,扶起坐在地上的管嘉,「怎么回事?」

  管嘉缓缓地抬起头。有几秒钟的时间,管嘉眼中的陌生让苏善德以为管嘉完全认不出他来了。但在他还没有开口问之前,管嘉的表情瞬间改变,像是突然认出他这张脸,同时把所有的愤怒全部扔向苏善德的身上。

  「你为什么活着?要是你死了就好了!」

  「管嘉,你冷静点,发生什么事了?」

  「你不管做什么事情都比我好,比我强,但我已经这么努力了啊。」为什么还是赢不了你,为什么?

  「这……」苏善德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只好试着将管嘉拥入怀中。

  管嘉没有推开苏善德,反而靠在他的胸前,仍旧重复着同样的问句——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存在这个世界上?」

  苏善德只能将管嘉抱得更紧。虽然他并不擅于处理这种场面,但他至少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他什么也不能说。全力以赴的苏善德和天罪,不是管嘉可以胜过的对手,但退让同样会伤到管嘉的自尊。

  而苏善德自己,也有不能输给任何人,不能输给管嘉的理由。

  苏善德之所以被世界、被人类、被他的父亲需要的理由,都是因为他身为道士的力量没有任何人类、神佛、恶鬼可以比得上。苏善德不断地问自己,如果失去道士的力量,他是不是就毫无价值?

  除了母亲之外,只有一个人曾经用不同的目光来看他,那个人就是管嘉。

  最初,管嘉看着他的目光并不是因为他身为道士的力量。不管是在田野上看着他施展火炎咒,还是跟他竞争,管嘉的目光一直是「苏善德」,不是因为他是最强的道士,也不是因为有一天他可以救人救世。但现在,连苏善德也不确定了。如果有一天,苏善德不再是「最强」,管嘉会不会像阎罗王一样对他失去兴趣。

  他比谁都害怕,却无法说出口。

  「我……」

  「滚开。」在苏善德开口之前,管嘉忽然用力地推开苏善德。他跑到到房间里,拿出代表苏家当家象征的黑桃木剑丢到苏善德面前,「这东西……我不需要了。」

  苏善德困惑地拣起剑,「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

  「哼,这把剑从来就不属于我,现在我把它还给你,可以消失在我眼前了吧」

  「我并不想要……」

  「不想要什么?不管是你还是天罪,羞辱我都羞辱够了吧。不要再缠着我了,我到底有什么地方让你这么在意?」

  「我……我不知道。」如果感情可以有理由的话,那苏善德一定可以轻易地处理掉自己的感情。就是因为没有办法控制,才会喜欢上讨厌自己的人,才会在被伤害的情况下还要不断靠近,「我只是想要保护你而已。」

  只是这样而已。

  「我说了我不需要,叫天罪出来见我,见到他都比见到你好!」

  『天罪……』连说话的声音变得嘶哑,喉咙好像失去水分一样发不出声音。苏善德忍不住苦笑,明明不断地告诉自己就算是单恋也无所谓,但就是无法做到毫不在意。

  『我不要见他。』天罪在苏善德心里说,『这种无情无义的人,呸呸呸。』

  「……我没有办法。」苏善德摇摇头,「天罪说他不想见你。」

  「没有办法吗?那就不要再保护我,不要再靠近我,我不想再见到你。」

  管嘉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但他知道自己讲的每一句话都很伤人。但是,他就是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情绪,脱口而出的都是一些不理性的话。

  至少,从苏善德的表情他可以看得出来,他的话深深地刺伤了苏善德。

  管嘉从来都没有见过苏善德的眼神这么哀伤,明明一滴眼泪也没有,但掩藏不住的绝望像是要滴出血来。但在几秒钟之后,苏善德就将那股哀伤深埋进心底之后,目光又变得冷静可怕,那种平静让管嘉联想到绝望。

  「啊,我不是有意……」管嘉想要弥补,但已经来不及了。

  「只有保护你这件事情,我没有办法答应你。」苏善德的声音很微弱,仿佛只是说给自己听,但接下来的话就可以肯定是讲给管嘉听了,因为苏善德的目光落在管嘉身上,前一秒还很平静,下一秒就波涛汹涌到几乎要翻覆,「但我可以答应你,不会再靠近你。」

  「我不是……」管嘉不由自主地握紧双拳。

  这明明是他长久以来的期望,但在这一刻他却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希望从来就没有说过这些话。心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绞紧拧碎,当苏善德转过身去不再看他的时候,他总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

  微不可闻,却又清晰无比。

  他认为苏善德再也不会回头了。

  在苏圣龙的书房里,有一个男人——至少肉身是男人一直在等待。

  妈祖愉快地吃着冰淇淋,完全无视于自己正坐在书桌上、书房里。

  这几天里他都一直不断地吃东西。他有任务在身,完成了就得回神佛界,能吃东西的时间并不太多,所以一旦有机会吃,他一定是拼命地大吃特吃。不管是法国料理、日本料理还是中式料理,荤腥不忌、来者不拒。

  当神明最让妈祖不满的地方就是不能享受美食。当然也不是完全不能吃,比如说住在柴山的那只猴子就很爱吃,只不过神佛不管吃了什么东西,味道永远没有在肉身里好。

  「不是我要多嘴,苏圣龙你对管嘉也太过狠心了,虽然是实话……」

  「你要替他出头吗?」打断了妈祖的话,苏圣龙不想多提。他说话一向直接,至于会不会伤人,和他说话的对象是不是坚强到能够承受他的直言,不在他的考虑之内。

  「我?我不会替他出头,我只是看不惯人和人之间的感情这么暧昧不明,看久了会内伤而已。」妈祖双手一摊。

  「谁的感情?」苏圣龙眯起眼,对妈祖所说的感情似乎不太明白。

  「你的大儿子苏善德。但现在不重要了。」妈祖不打算告诉苏圣龙有关于他儿子和徒弟之间的问题。一来,他认为苏圣龙知道之后只会对管嘉更冷漠,二来,就算有什么感情纠葛,也要等苏善德能活下来才有资格去谈。他之所以会多管闲事,也是只是基于替苏善德完成一个心愿,好让他安心上路的理由而已,「关于我的提议,你考虑得如何?」

  「我的选择似乎不多。」苏圣龙将一张黄色的符纸摊在桌面,上头有张天师的朱印和命令,写明了要苏圣龙解决鬼师道派的问题,「离张天师给的时限只有不到两天,我的确需要做出决定。」

  「我倒是不知道张天师把这件事交给你,但他应该知道光凭苏家要封住鬼师道派那个惊人的异界出入口,太困难了吧?」

  「这只是我的难题。」苏圣龙并不是笨蛋,当然明白张天师是在刻意刁难。

  「但我的提议正好可以解决你的问题,应该不需要再问你的结论呢?」

  苏圣龙面无表情地将黄纸折了起来,接着沉声说,「很可惜,我拒绝。」

  「苏圣龙,这是最好的机会。牺牲苏善德总比牺牲全部的道士来得好。」如果有其他的选择,妈祖也不愿意牺牲苏善德,但神佛界已经怕了异界恶鬼。一次挡住了,两次挡住了,如果十次、百次……甚至更多次呢?已经有够多的神佛和道士为此牺牲,如果现在只要牺牲一个人的魂魄就可以解决问题,妈祖愿意替世人做出这样的决定。就算这个决定很自私、很可耻、很悲哀,都无所谓。

  「十二年前,我就是错信了神佛的提议才会牺牲了我女儿,让我后悔了一辈子。我不想再做出错误的决定。」同样的状况,同样的抉择,苏圣龙曾经挣扎过要不要牺牲女儿去封印苏家阵守的封印。不断地消耗灵力也无法解决三界出入口越来越不稳定的状况,异界鬼气不时冒出,不管怎么压制也压制不了,总有一天要赔上所有人的性命。

  当时,牺牲苏善成似乎是最好的决定。虽然这个决定最终因为苏善德一时的心软而没有完全成功,但是事实证明就算苏善德没有心软,牺牲人命也只能将封印的效力延长一到两年而已。这并不是苏圣龙所期待的结果。

  「当时的意外不在神佛的预料之中,如果成功的话……」妈祖辩解。

  「就算意外没有发生,神佛的计画也注定会失败。我不想再尝试一次,也不想再失去我的儿子。」他已经有牺牲整个自己的孙师弟,牺牲一半自己的朱师兄,还有他深爱的小灵,已经不需要再多牺牲一个儿子。

  「喔,对你而言,牺牲苏善德是件很困难的事吗?我以为你不疼爱这个孩子。」

  「你不了解我对他的感情,我不会真正地伤害那个孩子。」

  「但是你……」

  「我对他的确很严格,或者你要说我对他很冷漠也可以。」苏圣龙自己也明白,他对待苏善德的态度不管从谁的角度看来都过于残忍。但是,苏善德必需要独自生存在世界,不只是因为他的身分、身世、还有他的能力,而是在将来,许多人要在他儿子的保护之下生活,而他儿子却不会有任何的人成为他的屏障。

  或许有一天会出现能够让他儿子安歇的怀抱吧,但在那个怀抱出现之前,他儿子需要的是任何人也比不上的坚强。强悍到被世界所厌恶也能够不在意,开朗面对事情的程度。

  现在想起来也许是他做错了,那孩子需要的并不是如此严格的父亲。但要修正作法也太迟了,苏圣龙所能做的,就是在这时候保护苏善德。

  「我绝对不会让神佛再牺牲我的孩子。」

  「……唉,我也很无奈。」妈祖神色一变,眼中散发出杀气,「虽然我也不愿意用这种方法,但牺牲苏善德是神佛界的决议,我也只能接受这个决定。」

  「如果我不答应呢?」苏圣龙一个翻身落在书房中央,从袖口处掏出符咒。苏家的天雷咒引动气候变化,屋外开始有乌云聚集。

  妈祖微微一笑,一拳将面前的桌子打个粉碎,「那就只能对不起你了。」

  苏圣龙明白,和妈祖之间的对决在几招之内就会分出胜负,但在出招之前的对峙时间,却会将这一战拖得比想像中更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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