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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萌芽

书籍名:《流年似水》    作者:白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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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流年上小学时,经常去大舅妈家玩,每次都有些惴惴不安,尤其怕见到大舅妈。不怪他胆怯,而是大舅妈太厉害。在亲戚家,她是出了名的厉害角色,脾气泼辣、声音尖厉,一有不对便柳眉倒竖,委实令人却步。脾气和蔼的大舅舅虽然人很好,还开了一家塑料加工厂,却有点「妻管严」,家里大小事情,全由大舅妈说了算。

  顾流年有三个表兄弟,二个堂弟和一个堂妹,在家族中排行第二,排行第一的就是比他早一年出生的纪辉——大舅妈的大儿子。他所有的表兄弟姐妹,包括纪辉,看到大舅妈就像老鼠见到猫。只要她眉毛一吊、眼睛一瞪,就忍不住瑟瑟发抖,抱头鼠窜,为此顾流年极端同情纪辉,有这么一位彪悍的老妈。不过怕归怕,只要一有空,他还是喜欢往大舅妈家跑。因为他是家中独苗,没有兄弟姐妹,而与他年龄相仿的纪辉,便成了童年唯一的玩伴。

  每次找纪辉,他都在忙,不是忙着洗衣服,就在烧开水,要么在大舅舅的塑料厂帮忙搬运周转箱。看到顾流年来后,厉害的大舅妈往往会「物尽其用」,吆喝他和纪辉一起搬运箱子,或是指挥他去厨房洗菜。顾流年在家中虽非娇生惯养,却因为是独苗而倍受父母宠爱,从没做过家务,所以对当初的「悲惨遭遇」,印象特别深刻。

  那时正值冬季,寒冷极了,几乎滴水成冰。洗菜用的是冷水,才洗几分钟,他的手指便快要冻僵。谁知末了,不但被大舅妈指责没洗干净,还从盆中挑出几只黑黑的小虫,板着脸放到顾流年面前,害他就像被老师罚错的学生一样,羞愧地低下头……小小的男子汉之心,受到了不小的打击。郁闷回家后,他发誓再也不去大舅妈家,可很快就好了伤疤忘了痛,没过几天,照旧屁颠屁颠地跑过去。然而和纪辉玩耍的时光总是那么短暂,玩不了多久,就被眼尖的大舅妈双双揪住,呼来喝去,继续当苦命的「小童工」。

  纪辉有一位同胞弟弟,叫纪明。大舅妈对他的态度截然不同,几乎是一个天、一个地。纪明从小娇生惯养,十指不沾阳春水,根本不必像纪辉那样在家里做牛做马。若做错事,纪明只需扁扁嘴,装出一幅可怜相,就能轻易博得大舅妈的谅解,而要是纪辉犯错,则往往免不了一顿「竹笋炒肉」式的暴打。

  「妈,表哥到底是不是大舅妈亲生的?」如此明显的反差,即使顾流年尚且年幼,都有些忿忿不平。

  父亲和蔼地笑了,摸摸顾流年的头,「怎么不是亲生的?小孩子不要乱讲话。」

  「可是,大舅妈也太偏心了吧!」相比纪辉,顾流年庆幸自己有善良和蔼的父母,虽不曾被娇惯,却也不失应有的关爱。

  「这孩子就是这个命。」母亲叹了口气,「听说小辉出生时,阿萍专门请人算过命。小辉的八字克她,所以从小他就被送到乡下奶娘家寄养,直到八岁才被领回来,母子感情怎么可能好?而小明是阿萍一把屎一把尿辛苦带大的,听说八字又旺她,自然不同。」阿萍,是大舅妈的昵称。

  母亲的话让早熟的顾流年暗暗点头。这些理由的确可以解释,为什么纪辉和大舅妈的关系就像陌生人一样冷淡,而纪明和大舅妈却像一对真正的母子,其间的亲疏差别实在太大了!

  「阿辉真可怜。」顾流年最终下了一个感慨不已结论。

  「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闲事。」母亲微微一笑,「其实,也怪纪辉的性子,若是他像小明一样活泼可爱、讨人喜欢,也许就不同了。」

  母亲的话,点醒了这个事实。的确,和活泼好动的纪明相比,纪辉确实太沉默寡言。大概在乡下呆久了,他给人感觉呆呆的,十分木讷。无论和他聊什么话题,都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这让人多少感觉有些无趣,缺乏十几岁男生应有的童趣和活力。在亲戚聚会中,顾流年很快便和别的表兄弟疯在一起,可纪辉却经常一个人坐在不为人注意的角落。在他家中,顾流年也从没见过,纪辉向大舅妈撒娇的样子。这种种或许都是他不讨大舅妈喜欢的原因吧。可顾流年不在乎,他就是喜欢找纪辉玩。虽然他在外人面前不爱说话,但毕竟年龄相仿,两人总能说到一块儿。

  很快,顾流年升入国中。令他诧异的是,纪辉竟然和他念同一级,他明明比自己大一岁,该升国二的。答案很快在大舅妈激烈的咆哮和皮鞭中揭晓——纪辉成绩太差,门门开红灯,不得不留级。这对大舅妈一家而言,不啻是极大的羞辱。得知纪辉期末成绩的当晚,大舅妈把他吊在老房的门梁上,抽过大舅舅的皮带,没头没脑就是一顿暴打。打到一半时,闻讯而来的父母用力敲开了他家的门,好说歹说,总算劝阻大舅妈,把纪辉放下来并带回家。顾流年一眼看到的,就是纪辉伤痕累累、青紫交错的背部。

  「痛不痛?」母亲一边给纪辉上药,一边问他。

  纪辉没有说话,轻轻摇头,把头垂得很低,几乎点到自己胸口,顾流年只看到他黑黑的发顶和小小的发旋。一定很痛,可他不但没有抱怨,更不曾掉半滴眼泪。以前不觉得纪辉有男子气概,这一刻,顾流年却折服于他的坚强。

  上完药后,母亲端出热腾腾的鸡翅给纪辉,吃完后破例「恩准」两人看电视。到了九点,母亲在顾流年的床上多加了一条被子,让纪辉和他一起睡。床很大,足够容纳两人。纪辉因背部的伤,只能俯趴在床上,顾流年就侧躺着,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阿辉,你这样能睡着吗?」顾流年看着他僵硬的姿势。许是和纪辉没大没小惯了,顾流年从不曾叫他表哥,纪辉也没有表示过不满。再加上纪辉比顾流年显得瘦小,骨骼比较单薄,久而久之,顾流年都忘了对方比自己年长这个事实,总觉得自己才是兄长。

  「不知道,趴着趴着就睡着了吧。」纪辉轻声道。经过一夜的折腾,他的脸色疲累憔悴,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沉重。

  「小心会闷死哦。」顾流年想安慰,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纪辉轻轻笑了,「不会啦,你不就睡在我身边吗?」

  「也对。」顾流年咧开嘴角,也笑了起来,过一会儿,又道:「我们一起学吧,如果有不懂的地方,我可以帮你讲解。」顾流年的成绩,从小到大都名列前茅,更以全年级第一的高分,升入现在的国中。

  「好啊。」纪辉看着他,薄薄的单眼皮,眼睛却亮晶晶的,仿佛天上不朽的星辰,「谢谢你,阿年。」

  「都是兄弟,干嘛这么客气。」顾流年轻轻捶了他一拳,「睡吧。」

  「晚安。」传入耳中的,是纪辉淡得像风一样的声音,仿佛不曾遭受任何波动。

  然而顾流年没有睡着。没人能在枕边人伤心哭泣时,还安然睡去。起先只是细细的啜泣,若有若无,轻不可辨。发展到后来,啜泣渐渐加重,还有一、二下哽咽的停顿。看得出,他在竭力忍耐,不想惊动别人,可最后,抽泣声还是忍不住越来越响……

  顾流年在黑暗中睁开眼睛,缓缓侧身,右手搭上纪辉的肩膀……后者明显抖了一下,让人联想到受惊的兔子。

  「怎么了?」顾流年低声问道。窗口透过淡淡月光,照出纪辉模糊的轮廓。他还是老样子俯趴在床上,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痛……好痛……」纪辉断断续续道:「整个人像要裂开一样……」

  「我叫老妈送你去医院!」顾流年说罢就要翻身起床,却被纪辉一把擒住手腕。

  「不要!」纪辉低声道。

  「你不是背痛得厉害吗?」

  「不要。我没事的,真的没事……」抓住顾流年的手,冷得惊人,「不是背痛……是我的心……胸口就像裂开一样……」

  眼睛适应了黑暗,淡淡月光中,顾流年看到纪辉眼角晶莹的泪花,和那双薄薄的单眼皮下,黑得令人眩目的瞳孔。有一种叫疼痛的情绪,瞬间击中了顾流年。那是他第一次品尝到的,心痛的感觉。几乎是下意识地,他伸手抱住了纪辉,没敢碰到他的背,只用双手轻轻搭在他腰部……

  「别难过,睡一觉就好了……要是下次大舅妈再这样,你要马上打电话给我啊……不要老是逆来顺受……」顾流年语无伦次地说着,笨手笨脚地试图给这个不像表哥的表哥一点实质性的安慰。可那时他不过是个孩子,又怎么懂得如何去安慰一个人呢?

  「我大概不是我妈亲生的……」纪辉噙着泪道。

  「别说傻话,你当然是你妈亲生的!」顾流年呵斥道,同时为曾经有过这个念头的自己感到羞愧。

  「是吗?真的吗?」纪辉抬起泪眼看着他。

  「当然是真的,我以人格保证!」像要证明自己的话有多可信似的,顾流年用力砰砰拍着自己的胸口。

  「我相信你。」纪辉一时破涕为笑。此后,他再没有说话,只是静静伏在他怀里。顾流年穿着棉布睡衣,不一会儿,就感到胸口湿湿的一片……

  「别难过,我家就是你家……」

  胸口的睡衣,顿时被纪辉用拳头死死揪紧……他听到对方从胸腔发出的、似受伤狼崽般压抑的哭嚎。那种无处可去的、孤哀深切的痛苦,好长一段时间,都像针一样,深深扎入顾流年心底。

  他生长在幸福温暖的家庭,可并不代表他就无法理解不幸家庭的痛苦,尤其是自己如此亲密的亲人。他笨拙地以手轻轻抚摸纪辉的头发,一遍又一遍。除此外,他真不知自己该怎么做,还能再做些什么。脑中只有简单的紧紧抱住他的想法,让他知道,自己永远站在他这一边。

  这是纪辉第一次在他怀里嚎啕大哭,也是顾流年第一次看到他痛哭的模样。那时候,真的觉得只有自己一个人才是他的避风港湾,虽然还不太明白,到底要怎样才能止住他的泪水。

  多年以后,顾流年回首当初,才意识到,也许爱就是那一刻萌动的吧。当为一个人心痛怜惜的时候,对那人的感觉也同时深植,植入肉眼难以辨识的匆匆流年。

  爱情、血缘和岁月的成长粘合在一起,难舍难分,再没有比这个更无奈、更深刻、更悲伤也更恐怖的事了!

  只不过是默默爱着一个人而已。

  为什么,竟会让自己如此刻骨铭心地寂寞?

  ***

  顾流年从此决定,每天按时给纪辉补课。每天回家吃完饭,他就拎起书包往纪辉家里跑。大舅妈照例是那张「不受欢迎」的冷脸,吓人异常。虽然有点腿软,但顾流年仍昂首挺胸地说:「大舅妈,我想和阿辉一起做功课!」

  母亲这边的亲戚,在纪辉被吊起来鞭打后,联合召开了一次家族会议。具体内容不详,但顾流年知道,大舅妈应该在会上受到了大家委婉的指责与劝诫。虽然她对纪辉的态度并没有太大好转,但碍于亲戚的面子,总不能做得太过。

  「去吧,省得在我面前看了心烦。」大舅妈不耐烦地挥挥手。

  纪辉如蒙大赦,顾流年则大喜过望,一把拉过后者的手,就朝纪辉的房间跑去……「给……」关上门后,顾流年拉开书包,掏出两粒包装精美的糖果给纪辉。

  「是什么?」

  「瑞士黑巧克力糖,我同学的爸爸出差时带回来的,很好吃哦。我只吃了一颗,都不舍得吃,给你留了两粒。」顾流年笑眯眯地看着纪辉剥开包装纸,把巧克力丢入嘴里,「好吃吗?」

  「嗯,很香。」纪辉咧着嘴笑了起来,薄薄的单眼皮眯成一条缝。纪辉很少笑,过于早熟而麻木的表情,令他看起来总有灰暗的感觉,可一旦笑起来,便流露出难得的童真灿烂,比平时可亲多了。

  两人在书桌前坐下,摊开书……顾流年像个小老师,煞有介事地讲解起今天上课的内容。两人虽不是同班,但老师讲课的进度都差不多,可没多久,顾流年就发现,纪辉一问三不知,像是根本不曾上过课。

  「阿辉,你有认真在听老师讲吗?」

  「有啊……」纪辉用力点头。

  「可是……今天的内容你怎么完全没印象……」

  「我……大概又打瞌睡了吧?」纪辉讪讪地摸了摸自己的头,「阿年,我想要认真听讲啦,可有时候真的很困。尤其是下午,眼皮不知不觉就粘在一起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顾流年皱眉,「你晚上没睡好吗?是不是有人吵你?」

  「我妈每晚都要打麻将……有时候到凌晨……会叫我去烧开水泡茶,或是等人散了后收拾场地……」

  「她有叫纪明做吗?」

  「怎么可能。」纪辉笑了,笑容中并没有什么抱怨,无害而单纯,却深深刺痛顾流年的心,「纪明他要上学,不可以吵醒他。」

  「你也要上学啊。」顾流年攥紧拳头道。

  「我没关系的,而且我是他哥啊,这些事,总要有人做……」纪辉有点畏惧地看着顾流年铁青的表情,「阿年,怎么了?你的脸色好难看。」

  「我没事,我们继续做题目。」顾流年把充斥自己胸口的那股闷气,给重重压下去……除了努力给纪辉补课、帮他赶上学校的进度之外,赤手空拳的他,还能再做些什么呢?

  憋着这股气,顾流年天天风雨无阻,到纪辉家报到。他以比班导师还严厉的态度,板着脸督促纪辉的学业。一旦做错,就罚纪辉抄上十遍,并找出同类型的课目,非要他做得滚瓜烂熟不可。斯巴达式的补课,不但搞得纪辉叫苦不迭,也连带影响到顾流年自己的功课。三个月后,当顾流年的成绩从首座直线滑到第十名,父母与班导师忧心忡忡地和他谈了一次,让他专注于自己的学习,切勿在别的事情上「浪费精力」。

  可纪辉是自己表哥,他的事怎么是别的事?顾流年忍不住当着纪辉的面抱怨起来,后者只是笑笑,「阿年,真的,你以后不要再来给我补课了。」

  「干嘛不要,你别被他们影响,我们继续补我们的课。」顾流年板着脸道,脸上透出年少的倔强。

  「可是,我真的不是块念书的料。阿年,放弃吧,我不行的。」纪辉软弱地叹了口气。

  「不要轻易说不行这个字!」所谓恨铁不成钢,就是指顾流年现在这种心情吧。

  「可是……我是真的不行啊……」纪辉摸着自己的后脑勺,讪讪道:「阿年,我不像你这么聪明,一看就懂。我的脑子特别笨,从小成绩就不好。这三个多月,虽然你每天都给我补课,可我的成绩不也没什么起色吗?我真的不适合念书啦,一看到厚厚的课本,我的眼皮就会打架;听到老师的讲课声,就像在佛堂里听和尚念经一样……」

  顾流年无语了。脑子笨,还可以用后天的勤奋弥补,可对方若如此没有信心,也不想努力,他自己剃头挑子一头热是不行的。

  「你不要轻易否认自己……」

  纪辉看着他,咧嘴笑起来,「阿年,你这么厉害,可不要被我拖累喔。」

  「我不介意。」顾流年连忙说。

  「可是我真的不喜欢念书,求求你,放过我吧。」纪辉笑着双手合十,抵在额头,像拜菩萨一样,对顾流年轻轻一拜。他脸上带着单纯的笑意,可顾流年却丝毫笑不出来,脸色顿时变得铁青,「腾」地一声站起来,胡乱收拾好书包,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大舅妈家……

  这家伙真的是,没有一点上进心!在夜晚微凉的风中,顾流年边走边呼呼喘气,活像头被激怒的小豹子。

  不管了!他发誓再也不管了,他爱考几分就考几分,就算得大鸭蛋再次被大舅妈吊起来打也不关他的事!忍不住愤愤地踢了人行道的栅栏一脚,谁知铁栅栏坚硬异常,脚趾传来一阵剧痛,顾流年闷哼一声,捂住脚尖,好一阵吡牙咧嘴……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生气,是气这三个月来徒劳无功的补课,气如此轻易就把「不行」挂在嘴边的对方,还是气无力帮他改变现状的自己?无论哪个,都令他感到深深的挫败。

  那天后,顾流年有好一阵子没理纪辉,也竭力压抑住去大舅妈家的本能冲动,即使在学校中碰到纪辉,也视若无睹地擦肩而过。然而毕竟是国中男生,又是表兄弟,哪有隔夜仇?一个星期后,当他看到纪辉带着畏怯的表情,等在自己教室门口时,顾流年顿时忘了自己生气的理由,主动迎上去。两人像往常一样肩并肩回家,「一笑泯恩仇」。只是,补课这件事,就此搁下了。

  一切回归正常,顾流年的成绩也重新跃居首位,只除了纪辉一天比一天不爱学习、一次比一次考得差以外。所以,当升高中时,纪辉以全年级吊车尾的成绩,勉强挤上一所不入流的职业高校,也不是什么令人意外的新闻了。而顾流年则以全年级第一的成绩,昂首步入全市升学率最高、师资力量最雄厚的著名高中。

  两人之间天差地别的距离,就此渐渐拉开。

  ***

  「阿萍也真是的,小辉高中上得好好的,让他上就是了,干嘛非退学……」

  高一下半学期,放学回家的顾流年,在经过父母卧室时,无意听到他们的对话。

  「是啊,竟然让小辉半途辍学,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就算小辉成绩不好,也至少要让孩子把高中念完啊。现在这个社会,没有学历,你让他以后怎么办?」

  「怎么了?」一听到纪辉的名字,顾流年忍不住推开父母的房间。

  「没什么,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插手。」母亲摆摆手。

  「是不是关于阿辉的事?到底怎么了?」顾流年追问道。升入高中的顾流年,外形已介于大男孩与成年男子之间。他的身高,因经常打篮球的缘故,目前已拔到一米七八,坐在全班最后一排,并有不断抽高的势头。端正的脸颊,虽仍有一丝稚气,但英挺明朗的气息、彬彬有礼的举止及优异的成绩,都让他深受同学与老师的信赖,才高一就被选为学生会的副会长。

  「小辉辍学了……」母亲叹了一口气,倒也没有瞒他。

  「什么?辍学?」顾流年大吃一惊。

  一切都是大舅妈的主意。从高中开始,大舅舅开的塑料厂生意渐渐好了起来,业务增多,但人手却不够。有时候好不容易培养出一个学徒,却在学成之后突然辞职,自己另起炉灶,和大舅舅抢生意。几次三番下来,大舅妈干脆决定,让纪辉来厂里帮忙,学做线切割,也好「肥水不流外人田」。当然,纪明因为年纪小,目前仍在念国中,只有纪辉一个人辍学而已。

  母亲及其他亲戚,都纷纷劝过大舅妈。事实上,就纪辉辍学这件事,亲戚中没有一个人赞同,然而大舅妈似乎是铁了心,再加上大舅舅身体不好,急需培养「接班人」,这毕竟是他们的家事,再反对也没用。纪辉的辍学,已成事实。

  顾流年痛心不已,却又无可奈何。只要一碰上纪辉的事,他总能一再尝到束手无策的苦涩,那不在他能力范围内、再努力也无法扭转颓势的挫败感。他从小听话懂事、学业优异,性格不骄不躁,小小年纪,便是众人眼中完美的范本,无数的奖状与赞誉收到手软。可这些喜悦与成就感再优越,一想到纪辉,便瞬间化为乌有。做得再好,又有什么用?纪辉不会因此多一份快乐。所以他必须长大,快点长大,尽早给他一个能够挡风遮雨的地方。

  顾流年一直是这么想的。很好,很单纯,却也很自以为是。

  和门卫老大爷打个招呼后,顾流年驾轻就熟地骑入「兴达塑料厂」,然后把脚踏车往车库里一放,就朝工作车间走去。三台塑料切割机发出震天的轰鸣,扑面而来的机油味,有股刺鼻的味道。几台正在工作的机床,不断喷出四溅的火星……在充满了噪音和机油味的环境中,纪辉那抹消瘦的背影,是如此不起眼。

  顾流年走过去,拍了下他的肩膀,后者扭过头,看到是他,顿时咧开嘴角,「阿年,你来了?」

  顾流年偏了偏头,示意两人外面说话。两人肩并肩走到厂房外,顾流年发觉,一段时间没见,纪辉的身材也挑高了不少,只比自己略矮半个头。但是他不长肉,所以显得特别纤瘦,有点像豆芽菜,脸色也不是很好,营养不良的样子。

  「给……」顾流年从裤袋中掏出一包巧克力,丢给他。自从以前给过他一次后,纪辉就喜欢上了巧克力,可又没有多余的零用钱买。虽然他现在厂里帮忙,可大舅妈名义上支付的「工资」却微薄得可怜,甚至没发到他手上,就因支持家里经济之名而「充公」了。因此,每回顾流年来看他时,多少会给他带几包零食。

  「谢了。」纪辉果然一下子眉开眼笑,迫不及待拆开包装纸,把巧克力塞进嘴里,用力咀嚼起来。

  「你的脸脏脏的……」顾流年指着他右颊上很大一团黑色油污,同时注意到他灰蓝的工作服上,到处都是油渍与污点。做线切割,想保持干净很难,只是自己在阳光明媚的教室里无忧无虑地学习,纪辉却在这种恶劣环境下苦干,强烈的反差,让顾流年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纪辉却毫不在意地擦了擦,耸耸肩,「我都习惯了,一不注意就会弄脏的。来,我给你尝样东西……」他拉着顾流年的手,躲到厂房右角落的公厕后,神神秘秘地从怀里掏着什么……

  「你藏着什么宝贝啊?」

  「这可是好东西。」纪辉笑嘻嘻地掏出一盒烟,晃了晃,抽出一支,又掏出打火机,动作娴熟地点上……然后,他眯起薄薄的单眼皮,深深吸了一大口,享受着香烟直通入肺腑的感觉……

  「来一根?」吐了一口烟,他微翘嘴角,露出一丝流气,和整天游荡在校门口的失业青年一模一样。

  一把无名火「噌」地窜了上来,顾流年劈手夺过纪辉指尖的烟,狠狠按在墙上掐灭。然后抢过他的烟盒,冲入厕所,拆开全部丢了进去,用水冲得一干二净。整个动作迅雷不及掩耳,等他做完后,纪辉才反映过来……

  「你疯了,你在干什么啊!」纪辉对着抽水马桶跳脚,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臭阿年,看你做的好事!你不知道我偷偷攒了一个月,才好不容易凑足钱买的。现在连一根都没抽完,就被你用水冲光了。」

  「香烟不是好东西,以后不要再碰。每年都有这么多人死于肺癌,你还没成年就开始抽,不想活了吗?」顾流年毫不妥协地回瞪他。

  「你这小子懂什么,这是老子唯一的消遣!」纪辉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按在厕所坚硬的砖墙上吼道:「累了一天,难道老子就不能有些消遣?抽着它,能让我忘掉一切!我可不像你们,只要坐在教室里像鹦鹉学舌那样,跟着老师念念英文背背国文就可以打发时间。我的一天长着呢,不找点东西来消遣,你让我怎么打发?」

  「你从谁那里学会抽烟的?」顾流年痛心地看着他,背部被他这么狠力一推,撞到墙上,有些生疼。他可以推开,却没有动。

  眼前的纪辉,让人感觉陌生。纪辉的五官很普通,平平无奇,然而超越年龄的经历,却让他显出同辈没有的沧桑感。虽然他自小就是郁郁寡欢的孩子,但随着年龄增长,眉宇间的阴沉越来越重,。言谈举止,都透出小混混那种吊儿郎当的感觉,满口老子老子,儿时记忆中的单纯憨实,早已不翼而飞。他变了,在与他不同的成人世界中,变得颓废世故,甚至还学会了抽烟。

  「我那些工友,他们人人都会抽。」纪辉不以为意地说。

  「可他们都在社会上混了不知道几年,而你本来该是高中生……」看到纪辉忽变的脸色,顾流年的声音戛然而止。为顾及纪辉的自尊,他从来不曾在他面前提过这类话题,这是第一次,不小心触及了禁区。

  纪辉自嘲一笑,眼眸却流露出少见的哀伤,「什么狗屁高中生,老子早辍学不念了。」

  「阿辉……」对方自暴自弃的样子,令顾流年忍不住上前一步,紧紧抱住他。

  「干嘛?勒死我了……」

  臂弯中瘦弱的身躯,一如儿时那晚,在他怀里轻轻颤抖,有点惊惶,有点难堪,又有点不好意思。大概很少与人亲密接触吧,纪辉的表情十分别扭,可即使如此,他也只是轻声嘟囔,没有伸手推开。也许只要是人,都想要那么一点温暖。

  心,怦然而动。在那一刻,觉得只有自己才能守护他。只有自己可以,而不是别的任何人!

  「对不起。」顾流年在他耳边低声道:「别再抽了,把烟戒掉,好不好?」

  「烦死了!你怎么老像唐僧一样,在我头顶飞来飞去,飞去飞来,没完没了的……」纪辉捶了他的胸口一下,难看的神色稍稍缓和。

  「我是为你好。」顾流年无奈地看着他。

  「别,你可是我表弟,不是我老爸,我有一个已经够了。阿年,你也只是个高中生吧,说话别总像老头子那样老气横秋。」纪辉连忙举手投降,露出吃不消的表情。

  顾流年叹口气,「你有什么打算?」

  「打算?」

  「对今后的打算、计划什么的,难道你想就这样一直做线切割?」也许现在讨论这个话题为时过早,也过于沉重,可是顾流年就是忍不住。对方身上浓重的灰暗,已经到了几乎看不到什么亮色的程度。也许纪辉自己能安于现状,可对顾流年而言,却是无法忍受的随波逐流。

  「干嘛,你该不会指望我成为诺贝尔奖得主,然后光宗耀祖啊?」这么说着,纪辉哈哈大笑起来,仿佛这真是一个笑话。可顾流年没有笑,还是很认真地看着他。

  成绩不好,并不代表一切。纪辉有他自己的优点,比如他在画画方面很有天赋,国中美术课的静物素描,就经常得到老师称赞,甚至还被刊登到校刊上。而他光是把一个苹果完整地画出来,就已经很吃力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长处与弱项,学业只是评价个人能力的标准之一,并非全部。他真的难以理解,为什么大家要对纪辉如此苛刻。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顾流年解释到。

  「阿年,想太多,小心会长白头发喔,那就不帅了。」纪辉拍拍他的肩膀,「如果你是我,早就什么都不想,接受现实比较轻松。」

  「有时候,我真的希望我是你,而你是我。」顾流年低声道,很诚恳。

  纪辉怔了怔,见他不像在开玩笑,才「噗」地笑出来,「你啊,真是个老好人。你要是真的成为我,只怕到时候连哭都来不及。」说着,纪辉松轻轻推开他,替他抚平揉皱的衣服,然后看着他的眼睛,眼神有些复杂,「阿年,我这么说你别介意,但是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挺恨你的。」

  「为什么?」「恨」这个字,很轻易就击中了顾流年。

  「别介意啊,我不是指那种恨……」纪辉连忙解释,「你是我表弟,又是唯一对我好的人……我的恨是指……哎呀我也说不太清楚……」

  纪辉粗鲁地抓了把自己的头发,抬头道:「其实我也曾做过无数次美梦,梦中变成你,有像舅舅舅妈那么通情达理的父母,从小就生长在一个温暖有爱的家庭……可每次醒来,反差却这么强烈,那时候,我就有种非常痛恨自己、甚至连带痛恨起周遭所有人的感觉。我知道这样想不好,会越来越消极,所以我尽量不去想。可是……偶尔,真的只是偶尔,我想为什么我不是你,究竟为什么?我到底有哪里做得不对?还是我前世罪孽太深,说不定害别人家破人亡,或是杀了人,所以才有今天的报应?」

  「阿辉……」顾流年从未想到,一向单纯沉默、逆来顺受的纪辉,竟在心里隐藏着这么深的负面黑洞。他不是没在思考,而是刻意回避思考。既然残酷的现状无法改变,那么,多余的想法就只会伤害原本岌岌可危的心灵,倒不如暂时蒙蔽双目,也好让自己轻松一点。

  「所以,阿年,你不要对我太好喔,否则说不定有一天,我真的会恨你。」

  这是玩笑,还是预警?看到纪辉随之流露的笑容后,顾流年也情不自禁地傻傻笑了。那时真的太年轻,完全没有先见之明。不但没有,还坐井观天,在自我世界中,抬头只看得到对方的眼眸,且能就此满足欣喜,任凭整颗心都装满了对方。

  那时的顾流年,还为自己触及到纪辉的灵魂深处而暗暗欢喜。因为他确信,刚才这些话,纪辉绝不会对别人透露。他是那么寡言木讷、不善于表达,而他,对他而言,应该是特别的吧,一想到这里,顾流年就止不住雀跃的心情。实在是太年轻了,无论对爱,还是恨这种感情,都知之甚少,不,是知之太少、太少!

  「好好努力吧,优等生。不考上一流大学,不要回来见我!」最后,纪辉笑着朝他挥手,抛下命令式的鼓励。顾流年还给他一个明朗笑容,骑着单车飞般离去。

  ***

  进入高三后,顾流年就像连轴转的陀螺,一刻不停,准备大学联考。那时学校三天一小考,五天一大考,哪容分心考虑别的事情?他去塑料厂探访纪辉的次数,一次次减少。只要他不来,纪辉也不会主动找他。这并不意外,他一向是冷淡而不懂交际的人。两人的联系少得可怜,偶尔听到的近况,都是来自父母口中。

  顾流年本来就天资聪颖,再加上埋首苦读的勤奋,毫不意外在联考中拿了最高分,进入一流名牌大学——B大的法律系,前途一片光明。顾流年报到那一天,父亲亲自开车将他送去学校,同行的还有母亲,当然纪辉没来,他还要工作。

  没有多久,顾流年很快适应了大学生活,和另外三位室友相处得十分融洽。虽然来自不同地方,但大家都没有丝毫隔膜,三言两语,很快热络起来。一开始的新鲜劲过后,大学生活变得十分平静。顾流年双修法律与经济,课程安排得比别人紧密一倍。除学习外,他还参加了篮球及摄影社等社团的活动,周六周日还要兼职当家教,可谓马不停蹄。但他按部就班、调配得度,竟然丝毫不显忙乱,在学业上依然名列前茅,法律论文经常被老师当范文在全班展示,高度自我约束力与才华令人叹服。

  端正英挺的外貌、一米八五的身高及谦和温文的性格,让顾流年很快成为B大远近驰名的「校草」,追求者络绎不绝。现在的女孩不比以前,一个比一个主动。然而,在热情似火的攻势中,顾流年丝毫不为所动。甚至连最漂亮傲慢的校花的主动追求,都以淡淡一句「我们还是做朋友吧」打发了,不知碎了多少颗芳心。

  顾流年倒并不认为自己如室友们所说,是位「郎心似铁」的人,他只是没时间浪费在恋爱上,也没这个心思。他只想尽可能吸引专业知识,多多打工赚钱,然后早日毕业开创自己的事业。等他站稳脚跟了,马上把纪辉接过来,给他一方可自由发展的天地。而不是一味窝在昏暗的车间,满身油污地打磨枯燥的塑料模具。这是他的心愿,也是他从小的目标。

  他想要看到对方开心而单纯的笑靥,想像儿时那样,无忧无虑地和对方打闹嬉戏。纪辉身边已经没有什么人,大舅妈就别提了;即使是大舅舅,也一心扑在事业上,根本无暇顾及他的感受;纪明生活在宠溺与优越感中,更不会在意自己亲生哥哥的痛苦。所以,能解救纪辉的,只有他一个人!那天,在空荡厂房外,目送自己远去的寂寥身影,一直残留在他脑海,挥之不散。一想到这里,顾流年就恨不得以光速计量,他能瞬间飞越成熟,替对方撑起一片天。

  ***

  B市是个大都市,市中心的商业街上,有一家精美别致的巧克力专卖店,专营来自瑞士、比利时的知名巧克力。顾流年经常光顾,买的都是纪辉喜欢的纯黑巧克力。虽然纪辉喜欢吃巧克力,却不喜欢口感过甜的,因此顾流年每次都挑同一种品牌,久而久之,店员都认识他了。

  「先生,又给您女朋友买巧克力啊。」长相甜美的年轻女店员,笑眯眯地看着眼前英俊高大的年轻男子,内心既羡慕又嫉妒,做这人的女友真幸福啊!

  顾流年怔了怔,「不是给我的女友……」

  「现在不是,应该很快就是了吧?」店员眨了眨明亮的大眼睛,「您这么诚心,她一定会被感动的……」

  顾流年不再分辩,微微一笑,付钱。去邮局给纪辉寄完快递后,顾流年回到寝室,第一件事就是给纪辉打电话。接通后,听到不少尖锐的噪音。抬手看表,正指向六点整,厂里一般五点就下班了,顾流年猜想纪辉依旧在加班。听父母说,大舅舅的塑料厂最近生意不错,为赶订单,经常需要加班加点。

  虽然纪辉是名义上的「小开」,但大舅舅对他和普通工人一视同仁,甚至还比别人更严厉,以树立正确的「榜样」。顾流年知道,纪辉在厂里的日子不好过,但不知他习惯了被指使的劳作生活还是别的原因,从未听他有一句怨言。

  「还在加班?」对话声清晰起来,顾流年猜他走出了车间。

  「嗯,今天可能要忙到晚上十点。」纪辉的声音中透着浓浓疲累。

  「这么晚?生意这么忙啊。」鬼流年微微皱眉。

  「是啊,年底都是旺季,从月初就开始加班加点了,活还是做不完。」

  「你要注意休息啊,不要把身体累垮了。对了,我今天给你寄了五包黑巧克力,明天应该就能收到吧。」

  「真的?太好了。」纪辉发出欣喜的声音,顾流年眼前顿时浮现他开怀的笑脸,唇角也不由微微上扬。

  「谢谢你,阿年。」

  「谢什么,谁叫我们是兄弟。」

  此后两人又聊了些别的话题,天马行空,从纪辉的工友背着他女友劈腿的三八事件,一直到顾流年大学的闹鬼传说,聊了差不多有大半个小时,顾流年才恋恋不舍地和他说再见。几乎每天晚上,顾流年都要和纪辉聊一会儿,才能安心去睡。一开始室友们都以为他和女友煲电话粥,后来亲耳听到是男人的声音,这才相信,顾流年真的打给自己的表哥。可就算是表兄弟,好成这样也太夸张了吧,因此,一看顾流年和他的表哥聊上,大家都纷纷取笑他交了个「男朋友」。

  第一次听到「男朋友」这个词,顾流年不知为何,竟怦然心动。

  对于感情,他其实一直是迟钝而未开化的。即使已成了不折不扣的男子汉,正处于最青春美好的年龄,他却仍未意识到,对纪辉如此在乎的心情,到底是什么。他只知道,自己心底很大一部分,都预留着给纪辉的「专属席位」。因为有对方的影子在,所以对别的诱惑,他根本没有兴趣,更不会像别人那样,一上大学就忙着周旋在异性之间,不停谈恋爱,还美其名曰「体验生活」。他只是执守着这片席位,像一头不知放弃为何物的倔毛驴。

  ***

  日子平静无波,一天天过去。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在大一下半学期,顾流年听到了来自纪辉的坏消息。

  他出事故了!听到消息那一刻,顾流年正在上司法课。当下不顾老师同学,连假都来不及请,猛地冲了出去,直奔火车站。气喘吁吁赶到时,纪辉一脸苍白地躺在急症室病床上。他的整只右手被厚厚的纱布包住,仍渗出鲜红的血痕,可见流血之多。

  纪辉左手的小拇指,在操作时因动作不当,被模具切割机的锋利刀片整个削下。幸亏电源掐断及时,没有把整只手也切下来,但他的小拇指却再也接不回去。虽然小拇指不算特别重要,少了它似乎并无大碍,但毕竟是与生俱来的身体器官之一,纪辉心里一定不好受吧。顾流年的胸口隐隐抽痛,走到病床前,轻轻摸了摸纪辉乱蓬蓬的头发。他原本就是个不修边幅的人,现在更邋遢了。

  纪辉动了动,缓缓睁开眼,看到是他,眼中流露出诧异,「阿年,怎么是你?你不是在念书吗?」

  「听爸妈讲起你的情况,我就赶过来了。」顾流年坐到他床边,低头看着他,「感觉怎么样?是不是很痛?」

  「还好啦,只是少根指头而已,又不会死。你的脸色干嘛这么难看,我还没翘辫子呢。」纪辉笑了起来,干枯的笑声仿佛树枝捅入顾流年心里。

  「跟我一起去念书!」

  「咦?」突然听到如此强硬的命令,纪辉不由睁大了眼睛。

  「我去和大舅舅大舅妈谈。」顾流年握紧拳头,愤然道:「大家都在好好念书,为什么你要遭受这些?我绝对不允许!」

  「干嘛啦,打抱不平啊?」纪辉眯起眼睛笑了,「阿年,都是大学生了,还这么热血。你的心意我领了,不过你还是早点回去吧,好好念你的书。知道吗,这世上,是有命运一说的。不要逆天而行,你也没这个能力。」

  ——不要逆天而行,你也没这个能力。

  淡淡一句话,再次深深刺痛顾流年的心。的确,他没这个能力,至少现在还没有。既不能将纪辉解救出目前的痛苦,也无法将他马上带走,让他生活在自己的庇护下。他只是个仰仗父母、尚无法完全独立的学生,除了想让对方快乐的强烈愿望,他,一无所有。心里顿时难过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阿年,谢谢你来看我。你回去吧……」手背传来冰凉的触感,纪辉失血的无色唇瓣,看上去是那么令人心痛。顾流年紧紧握住他的手,贴在自己温暖的脸颊,没有动弹一下。纪辉低垂眼睑,静静看着他,眸光淡然……

  两人保持着这个姿势,很久很久,没有说一句话。

  在医院里守了纪辉一夜后,第二天早上,看到前来送饭的大舅妈和纪明两人,顾流年压抑心头已久的怒火终于忍不住爆发了。拉着大舅妈到医院的走廊上,顾流年劈头就质问,为什么同是自己的亲骨血,却如此差别对待?大舅妈当然予以否认,并把一切都归罪于工人的操作失误,但脸上多少带了一些愧疚与反省之色。毕竟是自己的长辈,话只能点到为止,顾流年耐着脾气,看护了纪辉一天,在对方一再劝阻下,才于当晚坐火车回大学。

  受伤事件,既是纪辉的不幸,也是一个契机。大舅妈似乎「良心发现」,觉得自己以前的确亏欠纪辉,又一下子意识到了学习的重要性,于是重新将纪辉送入职高,继续念书。

  乍听这个消息,顾流年真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纪辉如此重要的人生,被大舅妈像捏泥人一样,想捏方就捏方,想捏圆就捏圆,全然罔顾他本人的意愿。纵然给予纪辉生命的人是她,可她也没有权力对纪辉这么乱来吧?一想到这里,顾流年心里就充满了对那些虽然为人父母,却毫不负责,并任意扭曲自己小孩人生的「家长」的愤怒。

  不过这个「迷途知返」的决定,毕竟比让纪辉继续做线切割好得多。只是纪辉已经辍学这么久,怎么可能跟得上高中学习进度?就算去念书,也是和一群不学上进的「差生」混在一起,逃学抽烟、惹事生非。眼看委实不像样子,大舅妈倒很懂得审时度势,马上打消了把纪辉培养成像顾流年那样「高材生」的目标,立即托人找关系、走后门,好说歹说,给纪辉弄了张毕业文凭,至少让他有个高中学历。

  此时,大舅舅的塑料厂因长年的运作,有了一批稳定顾客。生意十分红火,利润也很可观,再不必像以前那么辛苦劳作。而他也终于有闲暇,开始关注家人的生活。手头有了余钱后,大舅舅开始拿来投资房地产。在顾流年学习的B市,买了两套公寓单位,打算一套给纪辉,一套给纪明。同时,他将纪辉送到B市的成人专科院校,学习模具制造的专业技术,好培养儿子成为自己的接班人。

  乍听这个消息,顾流年开心得顿时跳了起来。纪辉就读的成人院校,同在市郊的大学区,公交车两站路就能到,即使骑脚踏车,也不过十多分钟的路程。这就意味着,两人可以朝夕相处!

  大舅舅买给纪辉的公寓在市中心,三室一厅,约一百平米,虽不是黄金地段,但公寓楼下就有公交车直通大学,十分便利,因此纪辉选择了走读。怕他一个人住会惹事生非、不思学业,大舅舅便让顾流年也住进去,好督促他努力学习。从小到大,顾流年都是亲戚眼中最优秀出色的孩子,最完美的榜样。和顾流年一起生活,比什么都让人安心,顾流年当然也不会拒绝。于是,大二伊始,顾流年与纪辉的「同居生活」,正式开始。

  记忆中,这也是顾流年最快乐无忧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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