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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决绝

书籍名:《流年似水》    作者:白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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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薄薄的眼皮,感受到阳光的热力,轻轻颤抖了一下,缓缓张开……

  落地窗外一片明亮,能看到摆在阳台的兰花,正是含苞待放的季节,细细的茎叶恣意伸展,葱郁优美。从房间的明亮度观察,不必看表就知道,已经不早了。不过他不介意,反正既没有工作,也没有什么事做,整天过着游手好闲,被人豢养的生活。

  纪辉蜷在舒适的双人床上,睁着眼睛躺了大半天,躺到连后背都有些发酸,这才慢吞吞起床,洗脸刷牙,光脚踩在铺着厚重地毯的房间,他像猫一样,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除了浴室和厨房,整间公寓都铺上地毯,即使冬天,也可以赤脚走在上面而丝毫不觉得冷。

  整间公寓没有什么豪华的装修,也没有什么精美的家俱。男人虽然有钱,却非奢华的人,只有温雅的品味。所以整间公寓就像他的人一样,温暖、实用,每个地方都恰到好处。像设计方便简洁的厨房,柔软得让人一坐下就想打瞌睡的沙发,充满暖色系并令人内心平静的卧室……住久了,很容易迷恋上这里,可正因为这份感觉,让纪辉下意识有些不安及……说不出的厌烦。

  这幢公寓位于市中心的高级住宅区,听说是事务所给男人买的。朝向极佳,冬暖夏凉,现在的售价恐怕要上千万,着实令人羡慕。不过男人有这个本事,所以眼红无济于事,还是乖乖接受差距比较好。

  从小到大,经常被人拿出来和自己的表弟——顾流年比较。事实上,因为差别太大,只要一提起自己如天之骄子的表弟,就会听到有人大惊小怪地叫,「你真是顾流年的表哥吗?他这么厉害,你怎么每次考试都红灯啊?这也差太多了吧」,或是善意的调侃,「要是你有顾流年十分之一的聪明就好了」……久而久之,听多也就麻木了。不管顾流年对自己多好,在他面前,内心隐藏的自卑一直残留,让他对男人的感情相当复杂,难以一言蔽之。

  打着哈欠,纪辉以沉重的脚步挪到一尘不染的厨房。明明昨天没吃什么东西,却丝毫没有饥饿感。可万一被男人发现他又不吃早饭,肯定免不了一番苦口婆心的唠叨。纪辉还是伸长了脖子,找有什么可吃的……果然,微波炉里放着温热的云吞。

  热了一分多种,将它拿出来,纪辉食不知味地吞咽着。其实味道很不错,就是味精放多了点。男人是个厨艺白痴,这碗云吞应该是他在楼下的小餐馆买的。住在他家有多久了,两个星期还是三个星期?纪辉不曾下厨做过一次饭。他只记得自己拼命打游戏,组队打怪杀人,再被杀重生,继续组队杀人……实在累得不行,便倒头大睡,睡醒继续打。然后在男人的强迫下吃一点东西,维持身体所需要的基本养分。

  这几个星期来,他只记得自己重复着打游戏——睡——吃——打游戏的循环,什么都不去想。因为只要一想别的,整颗脑袋就疼得要炸开一样。为了抵挡这种几欲让人发疯的头痛,他就不停打游戏,睡得更浅,吃得更少,搞得自己疲惫不堪、面黄肌瘦。双眼因过度使用而一片血红,不能见光。太强烈的阳光会让他泪流不止,活像毒瘾严重的隐居子和昼伏夜行的吸血鬼。

  自从父亲死后,他表面上仍是个人,内心却与鬼无异。父亲是位称职的厂长,却不是称职的好父亲,家庭和事业比,在他心中只能排第二位。记忆中,纪辉的脑海鲜少有和父亲亲密的画面,连父子间常有的肢体接触,都少得可怜。只记得父亲一心一意扑在工厂,早出晚归。在家中,父亲更是寡语少言,几乎不过问纪辉和纪明的事,一切由母亲说了算。可人往往要当失去时,才知道某个人的重要。

  父亲是家里的顶梁柱,他不像母亲那样区别对待,也不会拿纪辉和任何人比。哪怕纪辉门门功课拿红灯,他也只是点点头,以一贯笃定敦厚的态度说,「下次好好努力」。他不知道,这种态度,对当时的纪辉而言,是多大的安慰和支持。现在父亲死了,他的支柱颓然倾塌,整个人一下子垮了。

  还有那份致命的罪恶感……明知母亲只是拿自己泄愤。可纪辉有时会忍不住想,如果自己那时自己不和母亲呕气,早点回老家帮父亲的忙,是否能避免这场飞来横祸?毕竟他学的是驾驶,若有他在,父亲就没必要亲自出车。所以真正该死的是他,而不是父亲!他是世上多余的存在,有他没他,地球照样旋转,家人也不会介意。可没了父亲,对自己家庭的打击,确是毁灭性的!

  早知道的话,他一定会回来,一定不让父亲自己开车上路,就算赴死的那个人是自己也不怕!反正他对这无趣的人生,从来没有太强烈的存活意识。然而,死的偏偏是受人敬重的父亲,而不是他这个废物、社会的残渣。他犯下弥天大错,也难怪母亲这么恨他,骂他是杀死父亲的刽子手,一切的确都是他的错!

  想到这里,胃部顿时剧烈痉挛起来……纪辉猛地捂住嘴,冲到浴室,哇地一声,把刚才吃下的云吞全部吐了出来。干咳了好一阵,才勉强止住呕吐感。他处理干净秽物,随便扯了件外套。摇摇晃晃走了出去……

  拐了两条小巷子后,纪辉来到一间小小网吧。外面阳光灿烂,里面却像盘丝洞,阴暗潮湿。网吧老板是位四十左右的男子,早和纪辉熟识了,一看到他就热情地打招呼,将他引到平时常坐的位置上。

  纪辉导入自己平常玩的游戏,进入虚拟世界。顾流年的公寓也可以打线上游戏,电脑配置更高级网速更快,可实在太安静,静得他都害怕自己会做出什么蠢事。虽然网吧空气很糟糕,四周充斥着汗味和脚臭味,还有令人作呕的泡面气息,可鱼虾混杂的喧闹环境,却让他有得救的感觉。打着打着,渐渐两眼发黑,头昏脑胀,视线一片模糊……纪辉有点体力不支,不得不趴在桌上休息一下,谁知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阿辉……阿辉……」声音忽远忽近,执拗地撩动他的意识。

  「阿辉……」肩膀被人轻轻摇晃,纪辉皱了一下眉头,撑开酸涩的眼皮……模糊的影像渐渐成形,男人熟悉的脸映入眼帘。

  幽深睿智的眼眸、挺直的鼻梁和棱角分明的嘴唇,组成了无敌的英俊五官。大概是职业的缘故,男人身上既有知性与深沉的魅力,又不缺乏担当的正气,让人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产生莫名的信赖与好感。

  「阿年,你下班了?」纪辉揉着眼睛,男人知道他老是窝在这里,如果家里没人,十有八九可以在这里找到他。

  「回去睡吧,不要在这里,会感冒。」

  「喔。」纪辉站起来。

  「你一整天都呆在这里打游戏?」

  「嗯。」

  「没有去别的地方吗?」

  「没有。」

  「你的脸色很不好,有没有好好吃饭?」男人担心地看着他。深邃的眼眸溢满温柔,让人倍感惶恐,却又有说不出的厌倦。

  「有,有吃你给我买的云吞。」

  「那是早餐,午饭呢?」

  「午饭?我起来就已经是下午了。」纪辉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

  男人无奈地叹了口气,「说过多少次了,饭一定要按时吃,否则容易得胃病。现在你一定饿了,走吧,我带你去吃晚饭。」说罢他朝外面走,纪辉默默跟在他身后……

  男人穿着黑色的短风衣,腋下夹着公事包,衣着、气质、品味,都是无可挑剔的一流。网吧狭小的地方,只会突显他高大挺拔的身形。灯光铺洒在他身上,散发出某种不可思议的光彩。他穿行在人流中,仿佛发光体,吸引着所有人的注意。不少人都在偷偷看他,可他的眼中,却永远只有自己。

  「你想吃些什么?」男人露出温柔的笑容,替他打开车门。

  「随便。」

  「带你去国际饭店尝尝香港名厨的手艺好不好?」

  「随便。」

  「吃完后,我们上街给你买几件衣服好不好?我看你穿来穿去就是这些套头衫,偶尔也买些品质比较好的替换吧?」

  「随便啦!」

  很冷淡的回答,顾流年却不以为忤。早就习惯了纪辉这种口气,他只是微微一笑,发动车子。纪辉把手搁在车窗上,支着下巴,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一掠而过的景色……

  现在的自己,很像被人豢养的宠物。主人待他千依百顺、温柔呵护,只差没天天把饭喂入他嘴里,可他却冷淡得不想和他多一句废话。他的生活,和他千差万别。时至今日,他已是B市声名在外的高级律师社会菁英,他却是有家不敢回的无业游民社会蛀虫。虽然是表兄弟,可他们身上,除了血缘,再没有任何能谈资论辈的地方。他从一开始就是冉冉上升的骄阳,而他,则是阳光背面最渺小的阴影。天差地别的鸿沟,虽然自小就习惯,可不知为何,在今天变得格外堵心,就像墙壁上的一抹蚊子血,刺眼极了。

  完美的男人,样样皆好,长得帅能力卓越又有一份体面工作,为什么要养着自己这样一个废物?给他买吃买喝买穿的不说,还每周给零用钱,像尊佛一样供着自己?男人甚至给他办了一张信用卡,卡的密码就是自己的生日,他刷多少,他就往里面打多少钱。他从来没有被人这样宠过……不,是除了他之外,从来没有人像他这样宠过自己。不过回头想想,男人对自己任劳任怨的照顾,从小便有迹可寻。回想三年前,和他在大学那段荒唐的岁月,纪辉不由笑了出来。

  「想什么这么开心?」顾流年看了他一眼。

  「我笑大学那时候,我们干了不少荒唐事,现在想想真傻……」真的,越想越傻,咧开嘴角的纪辉,正期待听到顾流年附和的笑声,谁知等了很久,才听到对方淡淡的声音:「是吗?」

  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纪辉不知该如何回应。是了,他终于想起来了,自己曾经被告白过。虽然怎么想都觉得不现实,可他日渐衰退的记忆如果没有出错的话,他的确曾经听到男人以很认真的表情说,「我喜欢你」这四个字。一想到这里,便如坐针毡。幸好已经到了酒店,纪辉立即打开安全带,避开男人的视线,率先下了车。

  有时候真的觉得自己很禽兽,更禽兽的是,仅管他是这世上对他最好的人,为他做了这么多,可他不但没太多感动,反而觉得很烦。是的,说不出的莫名烦躁。对于如此「狼心狗肺」的自己,纪辉都觉得有点难以接受,可心里却很奇怪地没有什么罪恶感。

  对男人的感觉,在彼此一天比一天更遥远的距离中,变得复杂而纠结。既依赖又厌恶,既留恋又想远离;既渴望陪伴,却又无法忍受哪怕只是指尖轻触的亲密。矛盾的心情只能以「扭曲」来形容,他就像得了世纪绝症的病人一样,自暴自弃地把头埋入沙中。以为只要这样,就可以什么都不听,什么都不管……是逃避吗?也许吧,他只是……只是不想再让自己的脑袋,更加疼痛欲裂了!

  ***

  拎着大包小包,和男人回到公寓,一眼就看到门口伫立的苗条女子。

  「晓梅?」纪辉吃了一惊。自从他搬到顾流年这里住后,整个人耽溺于游戏,对什么都懒懒的,几乎不曾主动和姜晓梅联系。若在平时,她早就大光其火,可奇怪的是,她不但不生气,反而一有空就主动跑来找他。有这么「热情体贴」的女友,照说他应该很感动,可纪辉却笑不出来。因为他知道,对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纪辉,你终于回来了?」姜晓梅眼睛一亮,娇笑着迎了上来。她主动挽住纪辉的手臂,可眼睛看的却是顾流年,「流年,你看上去气色不错。」

  「你也一样。」顾流年微微一笑,歉然道:「你等了很久?对不起,我和阿辉吃完晚饭又去买了几件衣服,所以才晚了。你该打手机给阿辉,这样我们可以早点赶回来。」

  「没有啊,我刚到没多久,就猜到你们肯定去外面逛了,所以想说等一下没关系啦。」姜晓梅通情达理地说。

  「进去吧,外面冷。」顾流年很绅士地替她打开门。

  「谢谢。」姜晓梅笑得像一朵花。

  冷眼旁观这两人的「眉目传情」,纪辉原本就不太好的脸色,更加阴郁了几分。进门后,他不理姜晓梅,一个人钻入自己的卧室,打开电脑……

  姜晓梅没有跟过来,反而在客厅和顾流年聊开了,「流年,最近工作怎么样,是不是很忙?平时要注意身体啊。」

  「事务所就是这个样子,加班加点是常事,我都习惯了。你渴了吧,给你清茶……」

  「谢谢。那你这么忙……岂不是没时间交女朋友?」姜晓梅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活泼俏皮,纪辉对着荧屏画面乱点滑鼠,心头的莫名烦躁像雪球一样,越积越大……

  「所以我现在仍是孤家寡人一个。」顾流年的声音带了几分自嘲。

  「你条件这么好,平时追你的人一定很多吧?」

  「有吗?我不太清楚……」

  「你啊,也太不在意周围的人了吧。」姜晓梅娇笑道:「不过像你这样的男人我也见过不少,一心扑在工作上,明明智商很高,对感情却像笨头鹅。往往要女人主动示好,才明白原来对方喜欢你。」

  「其实也不尽然……」

  「咦,什么意思?这么说,难道你已经有喜欢的人了?是谁啊?」姜晓梅对顾流年紧追不舍,已经完全忘了在另一个房间的「正牌男友」。纪辉不由皱眉,一阵气闷。姜晓梅既漂亮又健谈,还会揣摩人的心思,纪辉当初就是被她的活泼吸引,可现在觉得她的活泼近乎失态。哪有不顾自己男友,反而和男友的表弟聊得火热朝天的女人?

  自从上次带她回老家见到顾流年后,姜晓梅便像发现新大陆一样,不断在他耳边赞叹对方的帅气和优雅的举止。一两次没什么,毕竟有如此出色的表弟,纪辉自己也觉得脸上有光,可次数多了,才发现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尤其当他搬到顾流年公寓后,姜晓梅有事没事籍口来看他,可真的来了后,又弃自己于不顾,一心缠着顾流年聊天……种种迹象表明,自己的女友,早将目光从他身上,转到了比他优秀百倍的他身上。

  纪辉知道自己无法和顾流年相比,那是天与地的差别。可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姜晓梅却当着他的面,公然勾引自己的表弟,一次比一次更露骨。之前他一直在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人都是有底限的,他的底限就在今天。

  这时,客厅又爆发出一阵笑声,姜晓梅的娇笑听上去尤其不堪入耳。纪辉再也忍不住,「腾」地站起来,疾步走到客厅,一把握住姜晓梅的手,就往自己卧室扯……聊得正欢的姜晓梅吃了一惊,一边挣扎,一边责问:「纪辉,你干什么?别拉我,手腕好痛……你放开……快点放开我!」

  女人的力气,和男人的毕竟不能比,即使他并不强壮。纪辉反脚重重踢上房门,用力一甩,就将她甩到床上。

  「你疯了,纪辉,你到底想干什么?」姜晓梅从床上撑起身体,又惊又怒。纪辉一向对她百依百顺,连说话都不曾大声,更不要提对她如此粗鲁。

  「干什么?老子想干你!」纪辉粗鲁地说,爬到床上,抓住她乱挥的手臂,冷冷道:「你不是来看我吗?我们很久没亲热了,来好好亲热一下吧……」说罢,他就俯身亲她的脖子,可嘴唇还没碰到,就听「啪」的一声脆响,脸颊顿时传来火辣辣的痛……姜晓梅手劲不小,纪辉捂住脸,缓缓偏过头……

  「纪辉,你发什么疯?流年还在这里!」姜晓梅尖叫起来。

  「就因为他在这里,所以我才要做!」纪辉冷冷看着她,「难道你不是我马子?还是说,他才是你真正想要的对象?你自己说来看我,结果和我根本没聊上三句话,和他倒可以说个不停?你都到底是来看我,还是来看他?」

  姜晓梅的脸庞一阵发白,又一阵发青,被戳中心事,她的声音蓦然变得尖细,「看他又怎样?没错,你说对了,他才是我想要的对象。我不明白同样是男人,还是亲戚,为什么他混得这么好,你却混成这样?你看看你,自从你爸死后,整个人就焉了,跟你说什么都没反应,也没什么表情,就像一具行尸走肉。你今年已经二十七岁了,既没有工作也没有事业。现在连你家工厂都停产,全靠顾流年养你。你打算今后怎么办?靠他过一辈子?和你这么没事业心的男人在一起,我根本看不到未来!」

  「想分手就直说,不必讲得这么动听。」纪辉冷笑道:「你从一开始认识我,就知道我是这种人,难道那个时候,我就有事业心了?只不过那时阿年还未出现,可现在他出现了,与他一比,我就是脚底的一摊烂泥。这点我自己也很清楚,所以你要移情别恋就直说,不必找这么多理由。对三心两意的女人,我也没什么兴趣挽留。不过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心里涌过阴暗的恶意,只想把这一切全部毁灭!

  「你再喜欢他也没用,他是个同性恋,只喜欢男人。不管你怎么向他示好,他都不会喜欢你的!」看着对方因震惊而睁大的眼睛,纪辉心里有种恶意的快感。

  看吧,你眼中所谓的完美男人,其实只是个喜欢男人的同性恋!

  可另一方面,意识到自己只有用这种手段,才能诋毁他,心里不由十分空虚,觉得自己真是阴暗卑鄙。

  「你撒谎!」姜晓梅显然不相信。

  「我撒谎?他就在外面,你可以亲自问他。」

  「纪辉,他是你的表弟,你不要随便毁坏他的名誉。别以为用这么可笑的理由,就能让我相信……」

  「是真的。」门被轻轻推开,露出男人英俊有型的脸,高大的身躯,沉默倚在门边。淡淡的视线,落在他身上,却似有生命无法承受之重。

  四目相对那一刻,纪辉的眼角猛地抽搐了一下。

  「流年,纪辉一定在开玩笑对不对?你们是不是吵架了,所以他才会乱讲话……」姜晓梅强笑道。

  「他说的都是真的。我只喜欢男人,对女人一点兴趣都没有,是个不折不扣的同性恋。」顾流年缓缓地说,声音很轻,但是很清晰。

  对方说的每个字,都像凿子敲入自己心底,一下比一下更狠。纪辉觉得顾流年像在看他,却又没在看他。他不敢正视对方以求证,只能微微垂着头。真他妈的奇怪啊,明明因为嫉妒才口不择言,可亲耳听到他承认,呼吸不畅的却是自己!

  「你们……一起耍我很好玩吗?」姜晓梅的眼中涌上鄙夷和绝望,脸色由红变白,又由白变青。她一把推开纪辉,冲了出去……一连串高跟鞋击地的脆响消失后,便是几欲发狂的沉默。

  「你不去把她追回来吗?」顾流年率先打破沉默,他的眼神仍是温柔,眼底却透着淡淡悒郁。

  纪辉动了动,抬起头,直视男人的眼睛,「我不会道歉的。」

  「你不需要道歉,这都是事实。」男人沉静的声音中,听不出喜怒哀乐。不知道他的底限在哪里,好像无论他做多过分的事,都能得到他的轻易谅解。可正是这一点,让纪辉莫名焦躁。

  「你不必老是装出一副老好人的样子……」胸口闷得难以呼吸,胃部在阵阵绞痛,纪辉的声音大了起来,「想骂我就开口,想揍我就动手,你不是我老爸老妈,没有养我的义务!」

  「我只是想照顾你……」

  「我他妈的又不是三岁小孩,我能自己照顾自己!」纪辉狠狠挥舞着手道:「够了,顾流年,已经够了,我要回老家!」说着他走到衣柜前,一把拉开,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件往床上丢……

  「阿辉,别这样。你家工厂已经停产,你妈也搬到纪明念书的城市,你在老家已经没有什么人了,让我来照顾你,好不好?」顾流年一把握住他的手腕,相触的肌肤,有烙铁般的热度。纪辉心头一跳,忍不住破口大骂,「滚,滚开,别碰我!」

  如此激烈的反应,让男人像被毒蛇蜇到一样缩回手。知道自己的言辞深深伤害了对方,男人一脸想碰触却又不敢碰触的样子,卑微得近乎可怜。胃部传来被烧灼的痛感,纪辉的脚步一个踉跄,一直没能好好进食和休息的身体,虚弱得无力支撑,只觉天旋地转……

  「阿辉,你怎么了?」顾流年焦急的声音在耳畔回荡,想叫他不要着急,不要这么大声说话,可全身却虚弱得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身体一软,就倒在男人温暖的怀抱中……

  ***

  午夜,市医院。

  纪辉躺在床上,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如纸,手背扎着针在挂营养液。顾流年坐在病床旁,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他的手在床单下露了出来,顾流年将它放回去,掖好北角。肌肤轻触,感知他的手背冰冷如霜,心里一阵疼惜。有心将它握在掌心焐暖,可一想到他会排斥,就作罢了。如果是以前,他会不顾一切,紧紧握住他的手,可现在他们都不是懵懂无知的热血少年,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曾经那么近距离的接触,像恋人一样生活,可以吃到他亲手煮的可口的饭菜,可以把他抱在怀里一起看电视,可以公用一个水杯你一口我一口,甚至可以尽情爱抚他的身体……现在想来,忍不住怀疑这些是否真的发生过。自从大舅舅死后,他好像都不会笑了。顾流年的心疼得厉害,最爱的人近在咫尺,他却无法伸出手,将他紧紧拥在怀里,替他抚去所有悲伤。

  就在此时,纪辉的头动了动,缓缓睁开眼睛……

  「你醒了,感觉怎么样?」顾流年俯身关切地问。

  「我在哪里?」纪辉茫然看着四周。

  「市医院。你因为严重的贫血和营养不良晕倒了,最近到底有没有好好吃饭?」

  男人的口气变得有点严厉,纪辉不由垂下眼睑,「有吃啊。」其实刚才和他吃晚饭时,他趁上洗手间的机会,把吃下去的东西悉数呕了出来。心里也明白自己这么做,肯定会出问题,可他变态的胃部就是无法容纳多余的食物。

  「呐,阿年,你送我回老家吧。」病房只有他一个病人,安静得可怕。脱口而出的声音隐隐回荡,内心空空如也的酸涩,一点点积聚。

  「你知道我不会答应的。」顾流年沉声道。

  「为什么非要照顾我不可?」纪辉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这世上有那么多比我更可怜的人,还有那些流浪猫狗,既然你的同情心如此泛滥,干脆把它们捡来养好了,比养我省心多了。」

  「你和这些流浪猫狗怎么同?你是你,独一无二。」

  纪辉蓦然笑了出来,「知道吗,就是因为你老是这样,所以我才讨厌,讨厌得要命,我真的很讨厌你阴魂不散地跟在我身边……」

  一连三个确定的「讨厌」,顾流年的眼眸变得黯淡。

  「你发现没?只要你在,我就特别倒霉。以前是交不到一个朋友,因为大家都被你吸引;现在则是快要谈婚论嫁的女友,一看到你就移情别恋。你是天之骄子,生来就是完美先生,长大了更是了不得的社会精英,所以你不会明白像我这种废物的心情。你对我越好事业越蒸蒸日上,只会让我越悲惨越见不得人。我虽然不介意被人摆在高档的瓷器旁比较,可也不想总是被照妖镜提醒我是多么丑陋的存在。所以阿年,我求求你,饶了我、放过我,让我一个人自生自灭吧……」

  纪辉双手合十,顶在额头,朝他深深一揖。顾流年的内心一阵剧痛,这副情景似曾相识,以前小时候替他补课时,他也这样求过自己。一心一意为对方好在别人眼中固然是亲切的举动,可当事人却未必领情。

  真讽刺,原来生命一直在重复着先前的轨迹。他更没想到,自己的存在,对纪辉竟是一种反面刺激,如果可以,他宁愿自己平庸一点,这样是否能和他开怀相处?

  「我们两个,一个天,一个地;一个凤凰,一只鸡。唯一相同的只有血缘和性别,所以阿年,别再执迷不悟了。」纪辉指指上面,又指指下面,样子有些滑稽,可顾流年却笑不出来。

  「无论如何,我没办法眼睁睁看你一个人流浪在外。」顾流年凝视着他,哑声道:「我不会让你离开我!」

  「即使明知我讨厌你?」纪辉苍白的脸颊上,有着冷淡的孤独。

  「是的。」顾流年缓缓道,抿着嘴唇。

  「为什么你总要逆天而行?放手岂不是更轻松?」纪辉大声道,完全无法理解男人的执着。

  「那是因为我……我……」即将破喉而出的声音,被自己以极大意志力死死掐住,扼杀在喉口。嗓子因过度的焦灼,传来一片如火烧般的疼痛。

  因为「我喜欢你」、「我爱你」、「我想要和你在一起」……这对别人而言,也许是令人热泪盈眶的动人告白,可对纪辉,却是无法出口的禁语。他已经违禁一次,害得两人几乎形同陌路,现在好不容易才近距离照顾他,又怎能将他吓跑?

  「我们是兄弟……」顾流年咬紧钢牙,最终挤出这几个字。

  「你这个人……真他妈的死心眼!」纪辉粗鲁地骂了一句,气呼呼偏过头。这一刻他真的很恨他!恨他的固执、恨他的不放手、恨他的死缠烂打,甚至恨他对自己无微不至的照顾……他恨自己早上一睁开眼就能见到他,恨只有自己一个人在苟延残喘,恨命运不公平让自己的人生千疮百孔……这一切他都好恨,恨到想统统毁灭!可和男人在一起,被熟悉的宽厚温暖包围,又有被拯救的感觉……

  他更痛恨如此矛盾而变态的自己!纪辉闭上眼睛,前方一片黑暗,眼眶深处热辣辣的,酸甜苦辣,百味陈杂。

  耳畔传来轻不可闻的叹息,忽地,一直大掌轻轻抚上自己头顶。掌心透着坚定的热力,温暖异常,只轻轻一触,怕他会反对,马上缩回去了。好想让那只可靠的手,在头顶多停留一会儿,却又说不出口,纪辉只能像个别扭任性的孩子一样,蜷起身体,背对着男人,做出嫌恶的姿态。

  ***

  「我回来了。」顾流年打开公寓大门,换鞋走入客厅,将大衣挂好,发现纪辉并不在,只有他的卧室房门紧紧闭着。

  「纪辉?」走到门前,才抬手敲门,就听到里面传来的一阵嬉笑声,动作不由僵住。纪辉房间里有人?而且……还是女人……

  「啊……唔……用力……好舒服……」渐渐的,嬉笑声变成夸张的笑声,一浪高过一浪。细颤的女性嗓音,断断续续,透着撩人欢愉。如果没有听错的话,应该是进行某种「特殊成人活动」时,才可能发出的声音。

  顾流年猛地攥紧拳头,太阳穴突突直跳,青筋爆突……身体的本能冲动,让他恨不得一脚踢开他的房间,所幸脑中最后一丝理智,硬生生将他拉住。他蓦然掉头,猛地穿过客厅,一把拉开通往阳台的落地窗,将自己紧紧关在外面……

  如果再留下去,他不知道自己会做出怎样疯狂的举止!双手牢牢按在阳台的水泥护栏上,顾流年压低身体,头朝下,盯着地面,深深吸气……试图把血管中疯狂流窜的怒火和痛意,一点点,用力压下去……

  自从医院回来后,纪辉比以前更颓废、更冷淡,一天到晚关在自己房间,眼中仿佛没有他的存在。两人平时的交流少得可怜,只要他不主动开口,他几乎不和他攀谈。顾流年毫无怨言,反而比以前更温柔小心,像对一件易碎的珍宝。不管纪辉对他有多大意见,只要不离开,呆在他视线所及的范围,他就满足了,哪怕这样的坚持会遭他怨恨。然而万万没想到,纪辉竟然和女人在自己的公寓……

  紧按住护栏的指节业已泛白,顾流年恨不得自己此刻双目失明、双耳失聪,这样他就可以不看、不听,当作什么都不知道。

  「好了,你可以走了。」纪辉冷淡地对枕边一脸潮红的女子说,俯身从床头柜抽出一叠纸钞,扔了过去。

  女子拿过钱,掂了掂,露出满意的笑容,「谢啦。」

  「还不走?」纪辉斜睨着她。

  「不要这么无情啦,才『办完事』就赶人家走路。人家叫得口好渴哦,可以给我倒杯水喝吗?」女子娇滴滴地说,靠向上半身赤裸的纪辉,滑腻的手臂缠上他的胸膛。

  「这点钱还不够你买水喝?再不滚我下次换人了。」纪辉沉下脸。

  「好啦好啦,走就走。下次有这么好的生意,记得一定要叫我喔,我会好好配合你的,亲爱的纪先生。」女子娇媚一笑,把钱仔细塞入高耸的胸脯,拍了拍,才从床上爬起来,整理好衣服。

  纪辉也随之起来,套上T恤衫,打开房,将她送到玄关处。女子套上高跟鞋,转身抱住他,给他一个响亮的颊吻,然后以完全不同于刚才的甜腻口吻,大声道:「亲爱的,你好棒喔,让我好满足。我先走了,晚上打电话给你。我爱你,记得要想我喔!」说罢才扭着圆润的臀部,风情万种地离开。

  纪辉关上门,慢吞吞转身……

  透明的落地窗一览无遗,男人高大的身影倚在栏杆上,背对着他。淡淡烟雾在他四周弥漫,黄昏的暮色,衬得他满身都是沧桑。纪辉像着了魔般走过去,拉开落地窗,风一下子灌了进来,带着些许凉意。

  听到动静,男人的肩膀微微震动了一下,却没有回头。他继续抽着烟,一下又一下,既重又狠。那种要将有毒的气体悉数吸入肺部深处的急切感,让纪辉的心像被什么揪住。

  不知过了多久,男人开口打破沉默,「你新交的女朋友?」他仍背对着他,没有回头。

  「嗯。」纪辉将双手插在宽松的休闲裤中,眸色阴郁,盯着男人宽阔的背部。

  「什么时候认识的?」

  「前天。」

  「这么快就上床了?」男人的声音不无苦涩。

  「我们又不是小孩子。」纪辉冷冷道。

  男人沉默良久,才轻声说:「注意安全,做的时候要戴套子。」

  心突然被一根细绳猛地扯了一下,传来猝不及防的痛,令纪辉忍不住大声道:「刚才那个女孩子叫蓝欣,很可爱很特别的名字吧。她不是我以前认识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女孩,她有一份很稳定的工作,在办公室做文员。前天我逛商场时,无意中碰到她,就这样认识的。她很漂亮,身材又好,我对她一见钟情。她和姜晓梅不同,她也喜欢我,对我一心一意,就算看到你,也不会变心,我还是第一次有这种恋爱的感觉。喜欢一个人真好啊,成天想和她在一起,即使分开了,满脑子也全是她……」

  滔滔不绝,谎言像水一样自行涌流。不知道要伤害他人,还是伤害自己,或是干脆两败俱伤,纪辉就是无法停下这柄以言语铸就的利剑。

  「是吗……你喜欢她?」男人低声道。

  「当然!」纪辉大声道:「还是女人好,皮肤光滑,性格可爱温柔,和她们在一起很轻松,什么都不必多想。如果有一天结婚了,她们还能给你生儿育女,延续后代,组成我想要的家庭……」

  「够了!」男人沉声打断他,蓦然转身,「这些我都知道,你不必多说!」

  两人四目相对,纪辉浑身一震。对方深若黑潭的眼眸,散发着无法错认的痛苦气息。只一眼,仿佛承受不了似的,男人立即垂下头,避开他的视线,以颤抖的手指,将只剩半截的香烟塞入嘴里,像抽了这口就没有下一口似的,拼命吸着……

  微风轻轻拂动男人层次分明的的黑发,俊帅温朗的五官,渐渐模糊于暮色四合的空中……

  纪辉怔怔看着他,看他一根接一根拼命吸烟;看这个别人眼中完美的男人,被他简单几句谎言就击溃得摇摇欲坠;看他眼中满溢的深切痛苦……看得几乎难以呼吸,可明明这么痛苦,他就是无法停止伤害他!

  他是这世界上对他最好的人,一心一意,不计任何回报,再没有比这更纯粹的感情了。然而他不但无法回应,反而不断伤害他,拿刀往毫无防备的他身上乱捅。明知不对,可就是无法停止这种残忍的行为。

  最近,纪辉在夜里反覆做同一个噩梦。在梦里,他是受困于沙漠孤堡的弃儿,他是手持神剑、前来拯救他的英勇王子。他披荆斩棘,好不容易接近他,他却不知道为什么,反手抢过他的剑,一把深深捅入了他胸口……

  他的血像泉水一样喷出来,染红了他脚下的土地。他觉得自己似乎融入这块黑暗的土地中,贪婪地吸收他鲜活澎湃的血液、汲取他温暖的力量,一点点强壮起来。他的血流得越多,伤得越重,他却好得越快。当他最终耗尽心血,风干化尘后,他也完全获得了重生的力量,似恶魔般轻舔唇边残余的鲜血,狞笑着立身天地间……

  纪辉大叫一声,从噩梦中惊醒,出了一身冷汗,心脏狂跳不止。梦中的场景如此真实,害他好一段时间都无法直视他的眼睛。

  人性真的太可怕了!如果连这世上唯一对他好的人,他都想毁灭的话,那他还有什么希望可言?可他就是无法停止,仿佛走火入魔,必须要凭借伤害他的力量,才能牢牢地、稳稳地站在这里。

  儿时的伤害有多深,此刻的报复就有多变态,哪怕他完全是无辜的。纪辉觉得自己仿佛化身为母亲——不辨青红皂白地任意伤害身边最亲的人。果然血液会传承吗?果然他变成他最不想变成的那种人了吗?

  越想越心痛难忍,纪辉忍不住上前一步,握住了男人的肩膀,指尖深深掐入男人厚实的肩膀……男人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衬衫,在晚风中已是彻骨冰寒。他身上充满了浓郁烟味,全身肌肉因他突兀的动作,而瞬间绷紧。

  咫尺之距,近得让人绝望。

  「送我回老家吧?」第二次,纪辉提出同样的请求。

  顾流年不语,只是静静看着他,一眨不眨。幽深的瞳孔,倒映出自己单薄的轮廓,纪辉的心脏不禁阵阵痉挛……

  即使这样……即使在这样溢满痛苦的眼眸中,他还是看到了爱情!

  他发誓,这是他此生见过最深刻、最恐怖,也是最温柔到几近残忍的爱情!热泪几乎夺眶而出,纪辉死死咬住牙关,用力到五官都微微扭曲,才压下这些多余的水分。

  「你饿了吧?」男人的声音沙哑得可怕,他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自顾自地说:「我给你带了外卖,铁板牛柳和鳗鱼饭,就放在桌子上,还有你最喜欢吃的黑巧克力。」

  这个男人的底线到底在哪里?纪辉在他眼底搜寻,只有深深的,深深的,深不见底的海洋。

  「顾流年,同样的话,我不会再求你第三次。」纪辉咬牙道。

  「明天庭辩,我有很多文件要准备。你自己先吃吧。阳台冷,不要站太久,小心感冒。」对他的话置若罔闻,男人后退一步,离开他,走入书房。

  纪辉盯着他的背影,一动不动。

  是夜,男人一直呆在书房,工作至凌晨。晚上照例被噩梦惊醒后,纪辉辗转反侧,干脆爬起来去厨房倒水,发现书房的灯还亮着,他下意识抬头看时间,时钟清晰指向凌晨三点。在书房门口呆立半晌,他还是没有勇气去敲那扇门。

  躺在客厅的沙发上,他凝视着书房门口漏出的灯光,猜测男人到底在做什么,不知不觉睡着了。等醒后,已是一室明亮,他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毛毯,公寓空无一人,男人已经不知什么时候上班去了。

  渐渐爱上这种「虐待」男人的方式,纪辉愈发肆无忌惮,经常带蓝欣回公寓胡天胡地,还专挑顾流年下班的时间。他故意弄出很大的激情声浪,让他不管在哪个房间都听得到;他还当着他的面,与她卿卿我我如胶似漆;他甚至大声谈论做爱的方式,谈论自己是如何着迷于她……男人对这类话题一律缄默不语,任他说得眉飞色舞,只是一天比一天晚下班,明显在躲避他。然而住在同一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仍有好几次当面撞上,他就躲到阳台上抽烟,等他结束。

  每当纪辉送蓝欣下楼,一回头,总能看到六楼阳台上,男人静默的影子,仿佛一座亘古雕像。相隔如此遥远,不可能看清对方表情,可为什么,这两束温柔目光,仿佛能穿透生死边界,一寸寸,轻轻拥抱他冰冷的身躯?这个时候,纪辉总要使出吃奶的力气,才能让自己转身,勉强斩断千丝万缕的羁绊。

  白天无所事事,纪辉就陪蓝欣逛街游玩,用男人给他的信用卡,刷大包小包她看中的东西。日渐积聚的账单,直接寄到男人那里,可不管金额如何夸张,男人都没有一句诘问,每月按时偿付他的巨额花费。只要他需要,不管有多狮子大开口,他都不吝给予,即使明知这些全都借他之手,转给他的恋人。

  没有底线,探寻不到男人的底线。哪怕出再狠的拳,都像打入一团软棉花之中,纪辉已经厌倦了这种既折磨对方,同时也折磨自己的方式。

  ***

  「我要结婚了。」

  乍听这句宣告,顾流年有些愕然,只觉耳边嗡嗡作响,让他不确定自己听到的是否真实。

  「什么?」他忍不住问道。

  「我要结婚了。」纪辉坐在沙发里,膝盖上抱着蓝欣。他的手环着她的腰,后者则一脸喜气洋洋,摊开纤细的右手,向顾流年炫耀般晃着手上光芒夺目的钻戒,灼亮的光点刺痛他的眼镜。

  「看,是纪辉买给我的,漂不漂亮?」蓝欣娇笑道。

  「很漂亮……」顾流年看着他俩,半天,才勉强挤出声音,「恭喜了。」只觉得嘴里苦得发涩,吐出的声音干巴巴的,没有一丝水分。可这个时候,他无论如何都露不出笑脸。

  这条路,已经走到了尽头,何以为继?

  「婚期定在什么时候?有没有想好要举办怎样的婚礼,中式还是西式?打算请多少人?要不要通知大舅妈和纪明?大舅舅如果还在世……他一定会很高兴的……」顾流年喃喃道,更像在自言自语,眼中焦距有些游离,「费用你不必担心,我会帮忙……我同事有位朋友,专门提供婚礼筹备服务,改天我介绍你们认识?」

  「不用了。我们已经商量好了,蓝欣的老家在A市,到时候我会带她回老家,我们在当地注册结婚。」纪辉抱着蓝欣,发出刺耳的笑声,「既然定下来了,我们就想快一点,早点结婚,也可以早点生小孩……」

  「哎呀,孩子生多了身材会走样,我才不要呢。」蓝欣嘟着嘴向纪辉撒娇。

  「你要离开这里?」顾流年哑声道。

  「是啊,因为要和蓝欣一起生活了嘛,我总不能一辈子靠你养吧。」

  「我不介意……」

  「可是我会介意。」纪辉很快打断他,「蓝欣也会介意,对不对?」

  「对啊,流年,你已经很照顾我们了,不过,我们一旦结婚后,就有自己的日子要过,不能老像现在这样当寄生虫啊。」蓝欣用力点头,转过去对纪辉笑了一下。默契亲密的动作,看得顾流年内心阵阵抽痛。

  「是吗?我明白了。」顾流年闭上嘴。

  「对了,阿辉,我想只要生两个就好了,一男一女,多好啊。一个有点寂寞,三个又太多,我怕我们会养不起。」

  「两个也好,不过能生还是多生几个,我喜欢小孩子。养家的事就不用你担心了,我会找事做的。」

  「你当我是猪啊,两个就够了。」

  「你难道不是猪吗?每天都吃那么多,抱起来好沉啊。」

  「嫌我胖?你死定了!」

  「好好,我说错了……啊……不要拧我大腿,真的好痛……快放手……」

  在两人亲密的打情骂俏声中,顾流年悄无声息地避入书房。一旦男人的背影消失,伪装的欢快瞬间从纪辉脸上退却,他紧紧抿上嘴,冷淡的脸颊阴森骇人。

  「你可以下来了。」他一把推开仍赖在自己膝盖上的蓝欣。

  「什么嘛,真没趣,过河拆桥。」蓝欣嘟着嘴,不甘不愿地起身,看了一眼紧闭的书房,压低声音道:「喂,他该不会真的相信了吧?」

  纪辉瞪她一眼,抓着她的手臂,拉到门口……

  「不要拉,我自己会走啦。」

  「再见。」

  「你刚才不还说要娶我吗,怎么翻脸就对我这么无情?」蓝欣调侃道,看着一脸阴郁的纪辉,笑容缓缓收敛,眼神中流露出一丝罕见的怜惜,「我说,虽然不想多嘴,但是这世上没有几个人,能像你这么幸运,碰上如此温柔的对象。你啊,多少也对他诚实一点吧,否则你一定会后悔的,一定会!」

  「滚!」纪辉面无表情地看了她几秒,重重甩上门。

  无声倚在门后好一阵子,直到房间完全被暮色笼罩,纪辉才如梦初醒,走到没有丝毫动静的书房门口……

  都到这个地步,自己应该被彻底放弃了吧!今后会有截然不同的人生;他依旧做他的底层小市民,游手好闲地混日子;他则继续当他的高级律师,娶一位聪颖美丽、配得上他的妻子,夫唱妇随,甜蜜美满地过日子。人生本来就该如此简单,他已经腻了、累了,不想继续呆在男人身边,自我扭曲、自我厌恶下去,可为何一想到刚才男人的表情,胸口就掠过撕裂般的疼痛?

  原想拂袖离去,终于还是无法洒脱,纪辉抬起沉重的手腕,轻轻推开房门……一股浓重烟味,扑面而来。虽然在男人公寓住了不短时间,纪辉却从未踏足入书房。房内没有开灯,很暗,两面墙壁摆满了书,大多是厚如砖头的司法专业书籍,显得古朴厚重。依稀可见,男人站在满满的西侧书柜前,右手夹着烟,左手拿着一个小小相框,正低头凝视,唇角微微上牵,眼神中流露出无尽的感伤。

  「在看什么?」纪辉忍不住走过去。

  听到他的声音,男人转过头,不着痕迹地将手上的相框放回书柜,「没什么,蓝欣回去了?」

  纪辉绕过他,一把拿过相框,「给我看看?」

  「是我们小时候的照片。」顾流年阻挡不及,只能随他去了。

  「你从哪里弄来的?」纪辉很惊奇地盯着照片「什么时候拍的?我怎么完全没印象?那时我们几岁?五岁,六岁?哇,看上去好傻,两个小胖子。尤其是你,一点都不像今天这么帅气。」

  「以前回老家时,翻老相册,无意看到的,就拿回来了。」

  「还是小孩子好啊,无忧无虑,什么都不懂,却做什么都很开心。」纪辉怀念地摸着业已泛黄的相片。

  「是啊,现在想来,童年那段日子,是我最开心的。」

  「童年却是我的噩梦。」纪辉淡淡地说。他知道命运注定不公,也不曾怨恨别人,只是关于童年的记忆,如果可以的话,他好想将它永久擦除。

  「对不起。」

  「不关你的事。」纪辉耸了耸肩。

  「我是指刚才……」

  「怎么了?」纪辉不解地抬头看他。

  「刚才你告诉我结婚的事,因为太突然,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但现在我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了……」顾流年深深吐出一口烟,拿过书桌上塞得满满的烟灰缸,将之掐灭。纪辉胸口一窒,不知他一个人,关在书房默默抽了多少烟。

  「我欠你一声祝福。无论如何,阿辉,我替你高兴。你终于定下来了,如果大舅舅还在世,他也一定会替你开心的。」

  顾流年神色平静,那是经历彻骨痛悟后的释怀。

  「这几天,不知怎么搞的,我老是回想到过去……」顾流年静静看着纪辉,「那时我们年纪很小,亲眼看到你被毒打,哭得那么伤心,我就告诉自己,长大后,我一定要让你快乐。给你买好吃的巧克力、漂亮的房子、拉风的车子,让你一辈子都开开心心。知道吗,你笑起来的样子,单纯极了、可爱极了,我想要看到这样的你,把这当成唯一的人生目标。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都耽溺于只有自己才能当屠龙勇士、拯救你脱离苦海的梦想中,看不清现实……」

  大概自己也觉得夸张吧,顾流年从胸口发出自嘲的闷笑。

  「我对自己发誓说,不管怎样,我都不会离开你、不会舍弃你,一定会陪你到老,爱你到海枯石烂。我知道这是禁忌背德的,可我不在乎。对我来说,所谓的不幸只是爱上了一个男人,而这个男人又恰好是我的表哥而已。然而,感情是两个人的事,不是我一个人的妄想,吓到你、伤害了你,我真的很抱歉……」

  说到这里,顾流年蓦然醒悟,连忙解释道:「对不起,我知道你不想听这些。大学时那些荒唐行为,你一定很后悔吧,就把这当成酒醉后的疯言疯语好了,千万不要放在心上。其实说了这么多,我只是想告诉你,之所以坚持要你留在这里,并不是为了满足我自己,更不是为了存心束缚你,而是放心不下。我怕你一个人会在外面吃苦,所以宁愿让你怨恨,也不肯放手……」

  「不过现在没关系了,你已经有了蓝欣,不再需要我。看得出,你很爱她,她是个不错的女孩子,把你交给她,我可以放心。我想,你们一定会幸福的!」说着,顾流年露出淡淡的笑容。

  发自内心的祝福,没有半点勉强。放手这一刻,并非自己想的那般撕心裂肺。其实爱他的心一直很单纯,希望他过得好,希望他被人好好照顾着、好好爱着,别再一个人乱七八糟地生活,这样他就安心了。

  早在很久前,他就明了,自己没办法让他幸福,但别人可以。所以,若别人能让他过上正常快乐的生活,他会非常欣慰。虽然会不舍、会心痛,但他能够忍耐,他必须要忍耐。

  怪只怪相爱太早,又爱得太痴太深了!

  「阿辉,无论你在哪里,和什么人在一起,我都希望你过得好好的,所以……」顾流年看着对方,诚挚地说:「请一定要好好的,别再让我担心。有事给我打电话,不管在哪个城市,我都会赶来帮你。不过,如无必要,我不会主动联络你,因为我不想再打扰你的生活。」

  「那你呢?」纪辉颤抖着嘴唇问。男人用的是即将诀别的口吻。一想到从此将两两相忘,他就有种无法呼吸的感觉,虽然这正是自己一心想要的结果。

  「我?不知道,也许会这样一个人过下去,也许会碰上什么人,和那人在一起……谁知道呢,随缘吧。不过我也会好好的,努力工作、认真生活,你别为我操心。」低头看着对方,顾流年的眼眸温柔似水,只在瞳孔深处透着淡淡哀伤。

  有时爱得深了,也就放不开了。想着如果不能在一起怎么办?想着不是这个人该怎么办?自己还能爱上别人吗?无法想像他会和纪辉以外的人共度一生,更加无法想象没有纪辉的人生!可再无法想象,现在的他,不正眼睁睁看着纪辉离开自己,和别人前往遥不可及的彼方?

  事实已经那么清晰明白,昔日那种不管天塌下来,也要和他在一起的强烈欲望,也就一点点屈服,,一点点无可奈何,一点点……被迫回收了。

  人力怎能胜天?虽然很痛苦,可他能够忍耐,他必须忍耐。爱一个人就是希望他好,希望他快乐。仅此而已。

  「以前我的人生,一直以你为中心,成天想的都是你。现在你有了自己的生活,那么我也该学习为自己而活。虽然有点空虚,不过我应该会适应的,说不定还会过得很好……呵呵……」

  顾流年的低语和轻笑,让纪辉的眼前一片模糊……

  那么优秀出色的男人,却从小就爱上了如同丑小鸭一般的他,即使被他伤透了心,仍无怨无悔地留在他身边。他说他最大的不幸只是恰好哀伤一个男人;他说曾经以为能和他海枯石烂;他说他的人生以他为中心,他明知他就要和别的女人结婚,仍然强颜欢笑来,宽慰自己……他竟把他逼到了这种地步!无法原谅如此灰暗扭曲,却依旧被这个男人深爱的自己!

  「你怎么哭了?」泪眼朦胧中,男人的表情显得有点困惑。

  几秒后,有一双温暖的手掌,轻轻抚上他的脸……粗糙的指尖带着熟悉的温度,一遍遍,温柔摩挲着他湿湿的眼角,纪辉说不出话,只是用力摇头……

  「你别哭啊,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吗?」男人手足无措地看着他。

  「我没哭,只是眼睛进沙子了!」纪辉粗声粗气地回答。

  「是吗……」很明显的谎言,可男人没有戳穿他。

  指尖轻轻一颤,擦觉男人有撤手离开的意思,纪辉忍不住嘶声道:「你他妈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男人看着他,沉默半晌,才叹道:「你一直是我内心最深的牵挂。」

  轻轻一句话,却将他整个人彻底击溃!心在瞬间四分五裂,亮晶晶碎了一地……

  「跟我来!」纪辉再也无法忍受,一把拉过顾流年的手,急急往前走……

  「阿辉,你怎么了,你想干什么?」顾流年吓了一跳。

  纪辉充耳不闻,飞快把他拉到自己卧室,然后一把将他推倒在柔软的大床上,自己随之压上……这几个动作一气呵成,干净利落,没等顾流年反应过来,纪辉就已经骑到他腰上,红着眼睛,狠狠扯开了他白衬衫的扣子……

  「喂,你干什么,你疯了?」顾流年连忙抓住对方的手,哭笑不得。

  「我没疯。」纪辉咬牙冷冷道,双手胡乱解开他的皮带,一把抽出,然后继续去拉他的裤链……

  「阿辉,你冷静一点!」顾流年大声喝止他。

  「我很冷静。」纪辉盯着身下的男人,一字一句地说:「我这辈子最讨厌欠别人,所以现在一次性还清!」说罢,他就弯起双臂,将自己的蓝色T恤自下而上脱掉,狠狠甩到床脚,露出隐约可见肋骨的消瘦胸膛。

  「你想用身体还债?」顾流年难以置信地看着对方。

  「我只有这个!」

  「你别这样,我不会同意的!」顾流年牢牢握住他的手,手劲大得出奇,纪辉根本动弹不得。和作息不正常又饮食混乱的他相比,一直保持运动的男人有着强健体力,他根本无法抗衡。挣扎了半天,都撼不动他的铁臂,自己这副样子实在难堪、太无法入眼了!

  心脏像搁在冰冷的刀锋边缘,一刀刀被人凌迟,彻寒的窒痛让他几欲疯狂,纪辉一把揪住男人敞开的的衣领,吼道:「你这家伙……总是说得比唱得还好听,什么海枯石烂,什么我是你心里最深的牵挂,说到头还不是想把你的阴茎插到我屁眼里!现在老子让你随便插,你他妈还装什么纯情处男,快点给老子硬起来!」

  顾流年只觉大脑嗡嗡作响,像被一块巨石迎面砸中!

  对方的话虽然粗鲁,却一针见血。他发誓自己并不想占有纪辉,只要他幸福就好了,可事实上,他的确对他有渴望。他想亲吻他、爱抚他,想进入他的身体与他热烈交缠,想带给他肌肤相亲的至高快乐……

  他不是柏拉图,更非柳下惠,不是一个只看纪辉的照片就能满足的人。有时欲望汹涌来临,他曾经不止一次地回想大学时的荒唐画面而自慰。这段时间,两人朝夕相处,他一直都在很辛苦地克制自己。纪辉说得没错,哪怕以爱为名的表白再高尚动人,只要这些赤裸的欲望存在,他对他的感情就不可能纯粹。哪怕整颗心被对方掏出来踩在脚底,也是他咎由自取。

  「我对你的感情,是我自己的事,与你无关,你别把它当成负担。」顾流年的声音沙哑得可怕。

  「去你他妈的!怎么可能与我无关?你存心想让我怀着对你的愧疚到死吧,即使离开,也一辈子无法安心吧?!」纪辉的声音比他好不到哪里去。

  「我真的不想伤害你,更不想你伤害自己。」

  「你少在这里冠冕堂皇!让你上你就上,机会只有这一次,再也不可能有了,趁我现在还没改变主意!」

  「那你为什么哭?」

  纪辉一定不知道自己已经泪流满面了吧,顾流年伸手抚上他湿凉的脸颊,只觉心痛难忍,真的难以忍受……

  「我他妈没哭,是沙子,眼睛里有沙子……」纪辉狠狠揉了一把脸,然后以壮士断腕的毅然,一把褪下裤子,顿时,他就彻底裸露在男人面前……

  「你不肯上,我自己上,我们从此两清!」

  凝视着他红得狰狞的眼睛和苍白的脸颊,男人最终发出了放弃般的叹息,「怎样都好,只要你别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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