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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流年

书籍名:《流年似水》    作者:白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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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此形同陌路。藉口大四工作忙,顾流年从纪辉家搬了出来。系主任曾推荐他去国外知名大学做交换学生,但他没有去,而是一头投入了考研究生的准备中。忙碌的时间总是流逝得很快,顾流年以居于榜首的成绩,顺利考入本部的研究生,成为俞教授门下的得意弟子。同时,他再度得到去美国研读的机会,这次他没有推拒,毅然登上了去异国的飞机。

  不同的陌生环境、紧张的语言和课程学习,让他第一个月马不停蹄、疲于奔命。好在人的适应能力很强,尤其对一向独立的顾流年而言,很快他就适应了异国生活,过得游刃有余。

  虽然不曾亲自和纪辉联系,但毕竟是亲戚,多少也从父母口中听说一些他的消息。在顾流年出国后不久,纪辉就肄业了,而不是毕业。他成绩太差,又经常旷课,有些课补考仍没通过,不得不再重修一次。其实他如果好好念书的话,应该一年前就顺利毕业。大舅妈知道他是「扶不起的阿斗」,却没有资格埋怨他,毕竟纪辉无心学业,是她当初种的「孽因」。要怪的话,只能怪自己。

  旱路不通走水路,大舅妈在这方面的脑子很灵活。干脆拉关系走后门,偷偷给校长送了一份厚礼,好说歹说,终于让他混了个结业文凭。纪辉在学校这三年,基本都在打混,不学无术。出来后照旧一问三不知,令大舅妈连连叹气。为了让他有一技之长,不至于今后没了父母的倚仗会饿死,大舅妈和大舅舅商量之后,认为反正现在厂里帮手也够,不需要纪辉,不如把他送去学开车,好歹也算一门技术。

  于是,纪辉回家后没住多久,又被大舅妈送去了Q市。他的人生就像坐在一条完全靠大舅妈导航的漏船上,驶东驶西,全凭她一个人做主。纪辉没有意见,也完全不在乎。他大概从来不觉得这条船是属于自己的吧,要毁灭还是维持现状,他都漠不关心。随波逐流的人生,在别人看来固然不可取,可因为没有归属感,纪辉也就乐得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反正他不是顾流年,在亲朋好友眼中,他是根本不被人注意的渺小存在。从来没人对他有期许,他也就习惯了不思进取。

  一年的国外研读,在忙碌中很快渡过。顾流年回国准备论文,并通过了淘汰率接近90%的司法考试。因其优异的表现及流利的英文,顾流年还未毕业,就受邀进入B市最知名的国际律师事务所带薪实习,专门负责涉外经济、证劵金融投资及海事海商、知识产权等领域的案件。那时,他还未满二十六岁,就已前程似锦,被事务所委以重任,视作未来的明日之星。无论是导师还是同事,都对他十分信赖,赞誉有加。

  顾流年想,他还有什么不满足,还有什么可抱怨?他已经实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有可预期的精彩人生,有一份充满挑战、薪资优渥的工作,受到老板及同事的信任。事务所给他配了一辆新车,还替他租了一套在市中心的豪华公寓,只要他为事务所连续服务四年以上,这套公寓的产权就属于他。

  公寓一百多坪米,六楼,东侧靠江,西侧则正对大片森林绿地。一早起来,灿烂的晨光便毫不吝啬地漏入卧室,满室生辉;而当夕阳西下时,彤红的晚霞则将房间映衬的如在画中。

  落地窗外的风景,永远是那么明朗怡人。可是当他下班后,一个人坐在阳台,倒一点红酒,对着漫天晚霞独酌时,却发现自己仿佛得了健忘症似的。最近几年的日子,一点都想不起了,只有……只有大学那一年多来,和纪辉同居的日子,像被人用刀凿下一样。每个细节,都深深刻在脑海。

  他还记得他打游戏的样子,那么专注,不理任何人,害他有时会觉得很寂寞。故意去骚扰他,呵他的腋下挠他痒痒,让他不得不停下。两人有了亲密接触后,他变本加厉,经常趁他玩的入迷时,突然伸手抓他的小弟弟,即使被他骂也不放,后来两人打着闹着,往往会闹到床上……

  他也记得,自己经常坐在餐桌上,看他有模有样地炒菜。他自己则是个厨房白痴,只能装模作样的削削水果。记得他最爱吃猕猴桃,而市场上卖得太贵,他往往会节省下所有的零用钱,在周末买一大堆给他吃。他一边炒菜,他就一边削猕猴桃,把绿色的果肉切成一块块,然后用牙签插着,亲手喂到他嘴边。

  那段日子,是他和他感情最亲密的时候。他可以抱他、摸他,可以在看电视的时候,牢牢握住他的手,或是将他紧紧抱在怀里;可以枕着他的肩膀睡觉,或是让他枕着自己的;可以像情侣般说着暧昧的话,可以吻遍他身上每一寸肌肤,只要他不过界……可最终,他却越了界,捅破了隔在彼此间那层薄薄的窗户纸。

  如果时光倒流,他还会不会再吻他、向他表白?顾流年会不止一次问自己。可他想,他还是会的,因为不想留下任何遗憾。

  人生实在太短暂了,谁知道明天会怎样?无论如何,哪怕今天与他形同陌路,他仍不后悔当初向他表白。这份精致出色的人生蓝图,本来为他而绘、因他而成形,现在他不要了,那对他而言,还有什么意义呢?

  只有那一年共同生活的日子,感觉自己是真实活着的。

  纪辉,比什么都重要。

  却已经无法和他在一起。

  ***

  才来到公寓门前,就听到里面传来的电话铃声,顾流年将公事包夹在腋下,飞快掏出钥匙开门,然后快步走到客厅接起电话,「妈?」是家里的电话号码。

  「阿年,怎么这么晚才接电话?你该不会现在才下班吧?」话筒那端,传来母亲和蔼的声音。

  「嗯,刚到门口。最近有一个跨国的商标侵权案要打,资料很多,和同事们不知不觉讨论晚了。」顾流年松开领带,并解开白衬衫领口。

  暮色中,男人的高达身材,牢牢定立,如厅柱般安全沉稳。最近几个月的职业生涯,解除了不少复杂的案例,与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将他的气质磨练得更加沉静。而线条分明的脸庞、充满正气的眼神,亦加深了这种沉着感。即使站在黑暗中,他身上独有的内敛光华,总在不轻易间摄取他人的视线。

  「你要小心身体啊,不要老是早出晚归,三餐要好好吃,尤其是早餐要多吃一点,知道吗?」母亲的口气有些担忧。

  「放心吧,妈,我都有在吃。」顾流年微微一笑。

  「这个周末回不回家?」母亲问道。

  「嗯……」顾流年停顿了一下,「如果案子顺利的话,我就回来一趟。可如果不顺利,恐怕要加班……」

  「那就早点做完回来吧,小辉回来了。」

  顾流年浑身一震,「纪辉?」他的名字自口中念出,有股岁月风尘的味道。

  「是啊,他在Q市呆了很久,这还是第一次回来。你们哥儿俩很久没见面了吧,再加上这个周末是你大舅舅的生日,不如大家趁此聚一聚?」

  「嗯……好吧……」顾流年记不大清楚自己怎么结束通话的,只记得回过神时,耳畔已是一片忙音。他搁上电话,抬起头,看到橱窗前摆放的一张黑白照片,那是上次回家时,无意在相册中翻到的,他和纪辉童年时的合影。他取下相框,轻轻擦了擦,在黑暗中,凝视着照片上两位开怀傻笑的少年,良久不曾动弹。

  ***

  其实CHAOS公司的商标侵权案进行得并不顺利,还有大量资料有待查证。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傍晚时分,顾流年看来看事务所的挂钟,终于还是放下手头的案卷,和同事们打声招呼,提前早退。

  车子开了没多久,阴霾的天空下起牛毛细雨。他打开车灯和雨刷,双手稳稳把在方向盘上,车中CD放着清亢幽冷的情歌……

  「You touched my heart you touched my soul.

  You changed my life and all my goals.

  And love is blind and that I knew when,

  My heart was blinded by you.

  I’ve kissed your lips and held your head.

  Shared your dreams and shared your bed.

  I know you well ,I konw your smell.

  I’ve been addicted to you」

  (注:曲名Goodbye My Lover-James Blunt)

  他加大油门,车子仿佛插上一张无形的翅膀,朝着灰色雨幕的深处平缓飞翔。前方的路无限延伸,似乎没有终点。

  纪辉,有三年没见面了吧?感觉这三年对自己而言,几乎全是空白。时间仿佛不曾远离,反反覆覆浮现脑海的,是纪辉细致的眉眼。命运的齿轮跳过三年的空缺,直接把他拉向他。

  内心一片火热,想着终于能再见到他,却又一片萧瑟,是想到了昔日他的决绝。冰与火的双重纠结,将复杂难辨的情绪染上他的眉宇。顾流年揉了揉眉间深深的皱褶,长长吁出一口气,以平静的眼神,迎接未知的一切。

  到了老家后,顾流年直接把车开向大舅舅的住所。路上已经通知母亲,会直接去大舅舅家,所以他们应该并不吃惊。大舅舅早在几年前,将他陈旧的老房修缮一新,在原址上建了幢四层楼高的小洋房。一楼是厨房客厅和客房,二楼是大舅舅和大舅母的卧室,三楼给纪明,四楼给纪辉住。只是纪明还在外地上学,纪辉自从被大舅妈送去Q市学驾驶后,就乐不思蜀,很少回家,因此三、四楼都空着。

  才将车开到院子里,就看到一楼透出的灯光,人影晃动。想着纪辉也许就是其中之一,心里不由一紧。下车后,才走几步,顾流年就停住了。

  院子里没有灯光,十分黑暗。厨房外的墙角,有一圈黑黑的人影,蹲在那里吞云吐雾……白色眼圈冉冉上升,模糊了那张冷淡的脸。

  心脏在刹那开始狂跳,顾流年静静看着他,恍若隔世。倒是对方先开口,抬着薄薄的单眼皮看了他一眼,轻笑一下,朗声道:「呦,这不是顾大律师吗?你可终于衣锦还乡了。」说着,他缓缓站起来……

  「阿辉。」顾流年走进他……

  他没有变,一点都没有。

  真是不可思议,岁月在他身上,居然并无留下太多痕迹。还是纤细的身材,冷淡的表情,写着淡淡阴郁的眼眸,如今眼里多了一抹世俗和痞气。他的头发十分枯黄,乱蓬蓬的,一看便知仅在廉价的美容院打理。他身上穿着一件长袖灰色套头衫,牛仔裤的裤脚很长,几乎拖到地上,脚上则是一双脏脏的帆布鞋。很寻常甚至有些邋遢的打扮,和街头混迹的小青年没什么两样,若在人群中,顾流年怀疑自己是否能一眼认出他。

  「大帅哥,几年没见,你大变样了啊。」纪辉上下打量着他,眼睛亮亮的,脸上没有丝毫过去的芥蒂,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我变了吗?」顾流年淡淡一笑,内心涌过寂寥的温柔。过去清晰如昨,爱他的心从不曾改变。好不容易重逢,却隔着千山万水。

  「怎么说呢……变得像电视里那些精英分子。看看你这身行头,好气派,都是名牌货吧!果然喝过洋墨水的人就是不一样。」纪辉摸着下巴,痞痞地笑道:「以后我们都要仰仗大律师你了,吃香的喝辣的,别忘了给我留一份……」

  顾流年不由苦笑。

  「是不是阿年来了?到了怎么不进来?」远远听到大舅妈的声音,顾流年连忙扬声道:「我来了。」然后,和纪辉一前一后,跨入客厅。

  厅内一片暖意,大圆桌上围坐着自己的母亲、大舅妈和大舅舅,还有……大舅妈身边的一位年轻女子……笑容缓缓凝固在顾流年脸上……

  「来来,我给你介绍一下。」纪辉走过去,搭着女子的肩膀,笑道:「这是我的女朋友姜晓梅,这就是我刚向你提过的大律师——我的表弟顾流年。」

  「你好,早就听纪辉提起过你。」姜晓梅款款站起来,朝顾流年露出微笑。她留着栗色卷发,身材苗条,和纪辉以前交往过的风尘女子截然不同。她虽非初出校园的青涩女孩,却俏丽大方,看来这一次,纪辉是认真的。

  顾流年觉得脖子像被一只枯槁的手死死掐住,顿时呼吸困难,但还是挤出笑容,低声道:「你好,很高兴认识你。」

  ***

  寒暄过后,大家一一就坐。顾流年坐在纪辉旁边,大家边吃边谈聊,气氛很融洽,过去似乎不曾存在。

  那么多无声的静夜,一伸手就可以触及彼此,可那时的他,和此刻若无其事坐在自己身边、眉飞色舞乱侃的男子,几乎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对纪辉而言,那段和男人互相抚慰射精的岁月,应该是急待遗忘的尴尬吧,顾流年很清楚这一点,却无法控制低落的心情。

  「阿年,什么时候把你的女朋友带来看看?省得舅妈一天到晚念叨。」纪辉手持啤酒瓶,将他面前的杯子注满。

  「目前工作比较忙……」

  「再忙也要交女朋友啊,个个都像你似的,难道大家都不结婚了?」母亲一听他这么说,就抱怨开了,「阿年,你也老大不小了。看看人家小辉,女朋友都不知道交了几个。只有你,东挑西拣,到现在都找不到。」

  「舅妈,过去的事就不要多提了。」被提到以前的糗事,纪辉求饶般笑道,握了握姜晓梅搁在桌子上的手。顾流年看在眼里,只觉一股烧灼感涌上胃部……

  「你啊,追女孩子的本事根本比不上小辉,你要多向人家请教学习。」母亲叹了口气。

  「舅妈放心,我一定会把我的十八般武艺,统统倾囊相授。」纪辉嬉皮笑脸道。

  「哎呀,你就别瞎操心,阿年这么好的条件,你还怕她没有女孩子追?一流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出过国,现在最有名的律师楼做事,长得又那么帅,我看女孩子抢都来不及。是他自己眼光太高,才一个都看不上吧,再说男孩子又不急,三十多岁的钻石王老五照样抢手,年龄越大越值钱。」大舅妈笑着快慰顾流年的母亲。

  大概是上了年纪,大舅妈身上泼辣刻薄的气息收敛不少,变得和蔼多了。席间观察,发觉她对纪辉的态度可谓大转变,语气缓和,甚至有纵容讨好的意味。听说纪辉在Q市的驾校毕业后,罔顾大舅妈让他回家继承塑料厂的「命令」,继续呆在Q市打混,四处做零工。大舅妈虽然不无抱怨,最终仍随他去了。也许从那个时候起,两人的相处模式就有了些许改变吧。反观纪辉,依旧是淡淡的,甚至还会和大舅妈针锋相对。可大舅妈不但没有雷霆暴怒,反而隐忍下来,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事。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如果当初就对自己的母亲身份尽一点职,公平对待自己的亲身骨肉,纪辉就不会变成今天阴郁孤僻的样子。现在才亡羊补牢,是否已为时过晚?

  大舅妈吹熄蜡烛、分享过生日蛋糕后,大家都聚在客厅间聊。顾流年坐在沙发西侧,纪辉和姜晓梅坐在沙发正中,两人紧紧挨着。期间不知纪辉讲了个什么笑话,逗得她花枝乱颤,整个人倒在纪辉身上,好半天都喘不过气。纪辉就搂着她,脸上露出十分罕见的笑容,满足而单纯,一如儿时吃到黑巧克力的少年。

  顾流年站了起来,无声退出客厅。来到院子里,他摸了摸裤袋,掏出一根烟点上,像把所有烟雾都吸进肺里一样,狠狠抽起来……

  「你学会抽烟了?」

  顾流年转过头,是纪辉,「恩,事务所里经常要加班,不知不觉就学会了,提提神。」

  「看来你也不是百分百的好孩子嘛,还记得不?以前还一脸正义的叫我不要抽烟,没想到,我戒了,你倒反而抽上。」纪辉站到他旁边,姜晓梅没有跟来,想必还在客厅。

  「戒烟是好事。」顾流年认真地说。

  纪辉笑了起来,「你自己却不戒?」

  「我没办法控制。」

  「哦?你也有没办法控制的事?」纪辉好奇的盯着他。

  「其实有很多事,我都没办法是控制。」顾流年迎接对方的目光,没有逃避,淡淡道:「我又不是圣人。」

  纪辉的表情微微变了,他收回视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尖,轻咳一声,「怎么不找个女友?听说你一个人住,你又不会做饭,吃东西怎么办?家里有个女人比较好啦。」他显然在回避,那些难以启齿的往事,还是遗忘比较好,彼此还能若无其事,重新做回兄弟。

  「事务所的工作真的很忙,没空考虑这些事。」

  「追你的女人肯定一抓一大把吧?我要是你,就泡个最漂亮的。」纪辉咧嘴笑道。他比以前感觉活泼一点了,是因为谈恋爱的缘故?

  「你的眼光不错,姜晓梅很漂亮,举止也大方。」顾流年由衷地说,忍住胸口泛滥的寂寞。

  没有他,纪辉也能幸福。以前一直觉得自己是屠龙勇士,只有他,才能解救困在高塔上孤立无援的他,给他幸福人生。他是那么认真地相信着,几乎成了一种信仰。其实不是的,没有他,他会更幸福。

  直到这个时候,顾流年才渐渐领悟,尽管这领悟带着锥心的痛楚。他太执着于小时候拯救他的的梦想,擅自给自己披上一件五彩的外衣。其实并没有谁,能真正成为谁的救赎。没有他的日子,他照样过得很好……不,是过得更好。他不是什么屠龙英雄,而是他亟欲推脱的噩梦。

  「是吧,我也这样觉得,小梅是我第一个正经交往的女孩子。她条件这么好,当初追她时,我都不敢相信她会答应。毕竟像我这样的人,没几个女孩会喜欢我啦。」得到他的赞扬,纪辉很高兴,摸了摸头。

  浅浅的痛楚在心中蔓延……想告诉他不要随便贬低自己,他是他深爱的人,身上有很多别人看不到的优点,这么看轻自己,他会不平、会心痛。可事到如今,又何必把当初的痴语傻言重复一遍?他已经有了美丽的恋人,那他就该学会放手。爱一个人不就是希望他好吗?只要他快乐,不论跟谁,他就应该满足了。

  「呵呵……」似乎想到什么有趣的地方,纪辉咧开嘴角,「刚才还是第一次看到你吃鳖的样子。知道吗,你这家伙,在我们亲戚圈里,可是天神一样的存在,几乎十全十美。每次老爸老妈教训我,都把你抬出来,然后将我批的一文钱不值,让我抬不起头。可没想到,你居然也有被大家教育批评的一天。会在交女友这种事上输给我,亏我们一致认为你是最早谈恋爱并结婚生子的一个呢,哈哈……」

  朗朗笑声,回荡在静谧夜空,顾流年勉强挤出笑意,「这一点,你从小就一直比我强。」

  「是啊,总算有扳回一城的感觉。」纪辉得意地看着他笑,「你啊,也找个女朋友吧,省的姑妈一天到晚为你操心。」

  顾流年点点头,「我会努力的。」

  「这才像话嘛!」纪辉爽朗地拍着他的肩旁,「阿年,告诉你一个小秘密,小时候,我可是对你又爱又恨……」

  顾流年心头一跳,「为什么?」

  「你还真的没有自觉?你太优秀耀眼了,搞得你身边的人,个个都是癞蛤蟆一样,而我呢,则是其中最丑的癞蛤蟆。其实和你在一起时,我一直都有很浓的自卑感,你大概没有注意到吧。」

  「完全没有……」顾流年沉默了。他一点也没注意纪辉的心情,原来他竟给纪辉那么大的压力。

  「其实也没什么啦,轻松一点,别摆出这么沉重的脸色。」纪辉笑了笑,「这几年来,我在Q市有混没混,打打工,交交朋友,表面上看很热闹,但心里却很孤独。不过一个人也好,终于想明白很多事。一切都是命运,有些人生下来就注定拥有一切:温暖的家庭、开明的父母;还有些人,生下来就讨人厌、遭人遗弃。所以光羡慕别人是不行的,自己的人生,还是要自己过,自己来开解。」

  「其实……那个拥有一切的人,也往往是最一无所有的人。」顾流年缓缓道。

  「那是因为你想要的太变态啦!」

  这句话脱口而出,两人都愣了。还是纪辉先回过神来,连忙打了个哈哈,「开玩笑,开玩笑的。」

  「也许你是对的。」顾流年牵动唇角,淡淡道:「我会自我反省。」

  「你能想通就最好了。」纪辉的脸色略有释怀。两人都意有所指,却又都没有说破。成熟的大人之间的对谈,三年不见,彼此都在社会上打过滚,再不复年少的青涩鲁莽,这样更好,很多事,没必要非说破不可。含糊敷衍过去,还有一条后路可退。

  「阿辉……阿年……」大舅妈在里面叫着。

  「进去吧。」顾流年道。

  「恩,好。」纪辉点点头。两人像兄弟一样,并肩走回客厅。

  好不容易齐聚一堂,大家聊兴很浓,直到晚上十点,顾流年和父母才起身告辞。发现车子时,纪辉看到顾流年那辆流线型的新车,羡慕地大大赞叹了一番。顾流年一家和他们道别。当缓缓开出院子的刹那,顾流年从后视镜看到,纪辉紧紧握着姜晓梅的手,一脸满足的样子,朝他用力挥手……胸口一痛,他掉转视线。

  父母在车后座聊着,「小辉那个女朋友真不错,虽然看上去比小辉大一点,不过两人很有夫妻相。这孩子终于定下来了,不容易啊。」

  「是啊,说不定很快能喝到小辉的喜酒。是吧,阿年?」

  「嗯,是啊。」顾流年淡淡道。

  「阿年,你在车座上放了什么?」母亲的后背似乎硌到什么,向后摸了摸,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方形盒子。

  「是巧克力,很有名的牌子,你们尝尝看吧。」这是他特地买的黑巧克力,本来打算送给纪辉,可见面之后,明白两人之间的深深鸿沟,就收起了这份礼物。怕他以为自己仍对他旧情难忘,更怕让他困扰。

  「恩,味道还不错,你也来一颗?」父母边吃边聊,兴致一直很好。顾流年专心开车,没有再说话。

  「I’ve seen you cry,I’ve seen you smile.

  I’ve watch you sleeping for a while……

  Goodbye my lover,goodbye my friend.

  You have been the one.You have been the one for me.

  Goodbye my lover,goodbye my friend.

  You have been the one.You have been the one for me.」

  在音乐的陪伴中,顾流年微蹙眉心,带着寂静而宁静的表情,定定凝视前方一片黑暗……

  ***

  前脚刚踏入「左岸咖啡座」,还没来得及四处查看,就听到爽朗的叫声,「顾流年,这边这边!」

  遁声看去,左侧靠窗的位置,有位浓眉大眼的男子朝自己用力挥手,顾流年微微一笑,走过去,「等很久了?」

  「迟到了,罚你请客。」邬兴华不客气地说。大概是下班后赶过来的,他穿着白衬衫,打着很正经的领带,多了几分沉稳之气,已经不再是大学时毛毛躁躁的男孩。毕业后,邬兴华进入一家国际大公司做法务。虽然专业并不是很对口,但对像他这样生性跳脱、猴子屁股坐不稳的人而言,法官和律师显然不适合他,还是进入企业比较好,事实也证明的确如此。

  「没问题,来之前就说是我请了。」顾流年笑道,目光落到邬兴华对面的清丽女子脸上,「童瞳,好久没见了,你怎么样?」

  「我很好,你呢,顾流年?」童瞳含笑看着他。她穿着一套白色调的素雅裙装,画着淡妆,与她的气质十分相宜。

  「我还是老样子。」顾流年坐到邬兴华旁边,要了杯拿铁。大学毕业后,同学们有的回老家,有的继续攻读博士,有些则去了别的城市发展。在B市和他保持联络的人,为数不多,邬兴华和童瞳便是其中之一。因彼此的工作场所相距不远,闲暇时,他们经常出来喝杯咖啡,聊聊近况。

  「童大小姐,什么时候才能让我欣赏你在法庭上的英姿啊?」耳边听到邬兴华这样问。毕业后,童瞳通过司法考试与公务员考试,进入了本市法院。从小小的书记员做起,现在已是助理审判员。是女性,又风华正茂,在正式法官大量告缺的今天,她的前程不可限量。

  「你现在来法庭,照样可以看到我啊。」童瞳抿嘴笑道。

  「那不一样,我真正想看到的,是你坐在审判席上,像个女王一样高高在上的样子。」邬兴华笑道。

  「那恐怕还得等一段时间,你别这么心急啊。」童瞳好笑地看着他。

  「我能不急嘛,朝中有人好办事嘛!你早日执掌大权,如果公司或我自己有法律上的纠纷,也可以找你走走后门。」邬兴华大言不惭地说。

  「你啊,自己也是学法的,还一天到晚钻空子。」顾流年瞥了他一眼,「幸亏你没去做法官,否则不知弄出多少错案。」

  「是是,顾大律师,就你最清廉洁公正、铁面无私,好了吧?算我怕了你,真是的,老同学这么多年,何必把话说得这么死,法外不过人情嘛。」邬兴华笑嘻嘻搂上他的肩膀。

  「喂,别跟我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顾流年斜睨着他。

  「怕什么,我们两都是男的,童瞳又不会吃醋,是吧?」邬兴华笑着看了一眼童瞳,后者微微一笑。

  「是啊,你们就继续卿卿我我吧,当我是团空气好了。」

  三个人边说边笑,仿佛回到大学那段心无杂念的单纯岁月。一旦步入社会,事事察言观色,多个心眼,哪怕和同事相处得再融洽,也很难交到念书时那种不计任何功利的单纯朋友。正因为明白这一点,所以才格外珍惜。

  「啊,我先走一步,和同事约好了去打壁球。体育馆这个时候超难泊车,我得早点赶过去。」邬兴华看了看手表,站起来。

  「好吧,我也打算回家了,要不要我送你?」顾流年招来侍者结账,并对邬兴华说。

  「送什么送!」脚背传来一阵剧痛,被对方狠狠踩了一脚,顾流年微微蹙眉,没有出声。

  「我自己赶过去就行了。」邬兴华猛地一拍顾流年的背,下手毫不留情,并趁着童瞳走在前面没注意的时候,一把扯住他,俯在耳边咬牙切齿地说:「顾流年,老子辛辛苦苦给你创造大好机会,可别再浪费了!」说罢向前狠狠一推,顾流年差点撞上童瞳……

  「人真多……」收势不及,不得不扶往童瞳纤细的双肩,距离拉近,一阵幽香飘入鼻中……

  「是啊,这家生意很好。」在他双臂范围中,童瞳仰起清秀的脸庞,朝他微笑。

  「我送你回去吧。」对方眼中流露的殷切期盼,让顾流年再也说不出疏离的「再见」两个字。告别时,邬兴华得意洋洋地朝他挤了挤眼睛。对死党的这份「好意」,顾流年只能报以苦笑。

  上车后,为免过于沉默,顾流年打开了CD,静谧的小夜曲如月光倾泻而下……童瞳很安静,默默听了一会儿,笑道:「你也喜欢托塞利?」

  「说不上特别喜欢,随便听听罢了。」他没有什么特别迷恋的东西,更没有偏执的喜好,一切都是泛泛,只除了……只除了某个人。

  「你啊……」童瞳看了他一眼,调侃道:「每次见面,都感觉你比以前更滴水不漏,是不是因为在律师楼做的关系?」

  「有吗?」顾流年淡淡道,不置可否。做律师这一行,的确要六亲不认,戴假面具在所难免。

  「有时候我很想念大学时光。」童瞳轻叹道:「自从毕业后,就觉得你离我们越来越远……可能是我自己太多愁善感了吧,毕竟职场不比校园,太多事分心,感情疏远在所难免,所以我才一有空就拼命拉你们出来喝茶。」

  「我们会是一辈子的好朋友。」顾流年认真地说。

  「一辈子的好朋友?」童瞳喃喃重复。凝视着车窗外渐浓的暮色,睫毛轻颤,像在掩饰什么……

  「童瞳,你怎么了?」见对方神色有异,正好她家也到了,顾流年把车缓缓泊到公寓楼下。

  「这辈子都只是朋友,再不可能是其他了吗?」童瞳抬起眼睑,眸色轻柔似水,带着几分哀怨。

  顾流年怔了几秒,有点手足无措,「对不起……童瞳……我……」虽然心里隐隐有所察觉,邬兴华也一直在耳边念叨,可他就是刻意保持距离,好让对方知难而退。然而没想到,童瞳比他想的更执着。

  「三年了,你一直没有交女友,我以为自己还有机会。」童瞳自嘲地笑了,「难道,你还忘不了心里那个最重要的存在?」

  纪辉……想到这个名字,喉咙不由一阵发紧。顾流年下意识去摸口袋里的烟,掏出后,才想到若真的点了,对童瞳不好。于是只能把烟夹在手指,呈僵硬的姿势。

  「童瞳,我不是一个好的选择。」顾流年没有回避她的视线。为对方好,必须把话说清楚。

  「你果然还爱着她。」童瞳美丽的笑容中不无苦涩,「可为什么,我们从来都没见过她?」正因为顾流年身边一直没有固定女伴,她才会心存希冀,以为自己还有机会。

  「因为我和他已经不可能了。他有了很好的恋人,说不定会马上结婚。」顾流年缓缓道:「从头到尾,只是我在暗恋他,一个人自作多情而已。」

  童瞳震惊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道:「我真的很好奇……她到底是谁……」

  「我不是什么白马王子,童瞳。」顾流年侧过身,看着她,「我对他的感情,就世俗标准而言,是禁忌的、见不得光的,一旦公布于众,肯定要遭受大家唾骂,可是我不在乎。我只是想和他在一起,他一直是我心里最深的牵挂。」

  顾流年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苦笑道:「早在懂事之前,这个人的一切,就已经和我的身体、血肉和灵魂一起生长……你能了解这种感觉吗?恐怖极了!如果想过得轻松,也许我该选择遗忘……也许我最终还是会选择遗忘,可在真正淡忘一切之前,我不知道要花多久,更不知道结果会怎样。童瞳,你是个非常优秀的好女孩,我不能耽误你,你还是别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比较好。」

  童瞳低下头,微卷的长发覆盖了她的表情,好一阵子,才听她叹道:「顾流年,你果然是位很称职的律师,不给人一丝余地。我真不知道该感谢你,还是该恨你。」

  「对不起。」顾流年愧疚地说。

  「不要说对不起,该说对不起的认识我。明知你对我没感觉,仍然抱着幻想。现在一败涂地,都是我咎由自取。」

  「不……」

  「好了,别再说了,我什么都明白。顾流年,再见还是朋友。」毕竟是现代女性,受过高等教育,又是未来的法官,知道大势已去,便坦然接受。手起刀落、干脆明快,这才是现代人的恋爱方式。

  速战速决,你既无心我便休。勇敢做出尝试,也勇敢接受胜与败的结局,然后继续寻觅下一位适合自己的对象。谁会像他,爱一个人就像爱上灵魂与血液,载浮载沉,几番挣扎,就是游不出这片汪洋?

  「当然,一辈子的好朋友!」

  得到他肯定的回应,童瞳露出舒心的笑靥。目送她虽遭受打击却依然优雅的背影消失,顾流年才发动车子离开。

  从此朋友归朋友,公事归公事。有空大家照常出来喝茶聊天,不露一丝尴尬,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只是当邬兴华知道他们最终「没戏」后,不禁扼腕顿足,痛骂他是榆木脑袋,眼睁睁放跑条件这么好的女孩。顾流年知道邬兴华对童瞳一直有好感,想撮合他们在一起。只是流水有意,落花无情。感情是一个巴掌拍不响的事,更何况童瞳喜欢过自己,顾流年不好做得太露痕迹,以免增加不必要的误会,只能任他们自由发展。

  对顾流年自己而言,感情生活几乎是一片空白。虽然身边不是没有人,追他的人很多,有男有女。有些是自己客户,有些是一掷千金的富婆,有些则是一面之交的陌生人。其中不乏优秀杰出、风趣优雅之人,可没有一个是心之所系,因为他们都不是纪辉。于是他渐渐习惯了独处,忙碌之后,常常一个人开车,行驶在空无一人的午夜街道,任自己穿行于清冽的风中……

  车内流淌着天籁般的旋律,蜿蜒的路灯似银河遗珠,漫漫落了一地。上穷碧落下黄泉,如果还有来生的话,来生能否和这个人,以美好的开端和结局,重新演绎一遍?

  他不知道。

  怕只怕自己要的太多太贪心,一生一世、生生世世都无法实现。

  ***

  听到噩耗的时候,顾流年正在上班的路上。一接到母亲的电话,不禁面沉似水,马上向事务所请假,急速开回老家。赶到医院已是中午,他三步拼二步,还没等冲到急症室,就听到一阵阵哀痛欲绝的哭声,心里不由一紧。充斥着消毒水和血腥味的房间,母亲、大舅妈和纪明抱头痛哭,父亲及别的亲戚在旁边不断劝慰两人。房中的急救床上,护士正将床单罩上大舅舅灰败的脸,引发大舅妈更凄厉的哭喊……

  刚才电话中母亲说,大舅舅发生严重车祸,逆行和一辆载货大卡车相撞,车头严重变形。当时就觉得大事不妙,却不敢往坏的方面想,可大舅舅最终还是没能挺住。事实上,顾流年后来得知,大舅舅在送往医院的路上,就已经因头部的重伤停止呼吸。他才五十六岁,就此抛下大舅妈一家人,撒手人寰。大舅舅平时少言寡语,一心扑在塑胶厂上,和亲戚们都不甚亲密,但毕竟是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顾流年的心里一阵悲痛,不禁红了眼睛。

  斜对病床的墙角,有一团人影瑟缩蹲着,双手抱膝,头深深埋在膝盖中……大家的注意力都放在痛哭的大舅妈和纪明身上,没有人在意安静得近乎诡异的他。

  「阿辉?」顾流年走过去,半跪在他身边,右手轻轻抚上他的肩膀。这才发现,他抖得厉害。

  「阿辉,是我,我在你身边。」顾流年摸摸他的头,又摸摸他凉薄的脊背。不敢太用力,生怕一不小心,就会把他碰碎。

  「别难过,我会陪着你……」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顾流年一遍遍低喃这些类似誓言的安慰。不知道过了多久,纪辉才勉强抬起头,满眼透明的泪……

  接触到他眼神的一瞬间,仿佛风云际会!顾流年觉得自己什么都不管了,哪怕此刻天塌下来,他都要和这个人在一起,分担他所有的悲喜哀愁!

  反覆挣扎的,不过是一颗爱他的心!他不管他明天会不会结婚,会不会和别人在一起,不管自己的感情有没有回应;他想要陪在他身边,照顾他呵护他,就像儿时那样,当他一个人的避风港湾。说他痴也好,说他傻也罢,他就是没办法抛下他,眼睁睁看他一个人坐在黑暗里哭泣!

  他的心疼得厉害,也柔软得厉害;他不知道自己这样是不是在逆天行事,会不会遭到天罚,他只知道自己必须这样做。没有理由也没有什么借口,只是带着决绝的心意,带着一份酸涩而甜蜜的温柔。

  「阿年……」纪辉像是不会认人的孩子一样,茫然盯了他半晌,才从胸腔发出破碎的声音,眼泪无声流了下来。

  「是我。」顾流年向前一步,跪着抱紧他。纪辉先是发出细细啜泣声,全身抖个不停,然后渐渐变大,如孤狼般嚎啕痛哭,就像儿时一模一样。顾流年一直替他顺背,不断抚摸他的头发,在他耳边轻声安慰他。

  「我什么都没有了……」纪辉哽咽着说。

  「你还有我,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总有一天,你也会离开我……」

  「我不会!」顾流年的回答斩钉截铁,然后,他更紧地抱住了怀中消瘦的身体……

  接下来是一段马不停蹄的忙碌期:处理车祸事宜、办理大舅舅的丧事……大舅妈在这个节骨眼上病倒了,忙上加乱;纪明要念书,帮不上忙;纪辉虽然从Q市回来,却神思恍惚,不能再刺激他。于是大部分事情,都落在顾流年及父母身上。

  顾流年的事务所还有不少案件要处理,他每天奔波在B市和老家之间,不到一个月,人就瘦了一圈。但这些身体的疲累都不算什么,只要每天能看到纪辉。

  大舅妈被父母接到家中养病,于是纪辉也跟着过来。他白天在塑胶厂帮忙,晚上就在顾流年的父母家吃饭。饭桌上的气氛相对沉默,双方都避开敏感话题。纪辉吃完后,每天问候自己母亲的近况,却从来不曾踏入她的房间,大概怕一见面就会想到大舅舅吧。然而,当顾流年某晚无意听到大舅妈的咆哮,才知道事情远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

  「妈,爸的事我也很难过,可我……」从薄薄门板传来的,是纪辉虚弱的声音。

  「闭嘴!要不是你,你爸怎么会出事?我早就叫你从Q市回来帮忙,你倒好,总是找理由推搪。你这个没良心的白眼狼,要是你早点回来,你爸就不会自己开车出门更不会这么早就……就……我怎么生了你这个扫把星啊……你是不是要把全家人勀死了才开心?」

  大舅妈又急又快的怒骂,带着哭腔,一阵阵咆哮。顾流年实在无法忍耐,猛地一把推开门,「大舅妈,你讲得太过分了!大舅舅的事,谁都不想发生,每个人心里都很难过,可这不是纪辉的错,你怎么可以把责任都推在他身上?」

  「阿年,你不知道,算命的说他是天煞,勀我们一家……早知道我就不该把他生下来……」

  大舅妈微颤着手指,定定指着纪辉,后者已是面色惨白。

  「你这是迷信!大舅妈,别再这样伤害纪辉了。」顾流年上前一步,将纪辉挡在自己身后,对大舅妈沉声道:「就是因为你,他才变成今天这种阴沉孤僻的性格,到现在连一个亲密朋友都没有。大舅妈,纪辉和纪明,同样都是你的骨肉,为什么你这么偏心,对他咄咄相逼?你已经失去了大舅舅,难道还想再失去自己的儿子?」

  顾流年一向温和,这还是他第一次以如此严厉的口气与亲戚讲话。母亲的脸色微微变了,连忙喝斥他,「阿年,别说了,舅妈还轮不到你来教训。」

  顾流年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怒火,「对不起。」

  「妈,你别生气了,我扶你回房吧……」纪辉开口道。

  「走开……我不想看到你……你给我走……走得远远的,越远越好!」大舅妈把所有的怒气和悲痛,全都发泄到纪辉身上。纪辉和她的关系好不容易有所改善,却因大舅舅的死,打上了永世不得翻身的烙印。顾流年替他不平,却毫无办法。再这样相处下去,只会互相伤害,于是顾流年和父母商量,接纪辉到自己B市公寓,等大舅妈养好身体、心情缓和后,再慢慢劝解。纪辉听了,没有反对。于是当晚,他便带着简单的行李,跟顾流年回到公寓。

  「房间我已经收拾干净,就把这里当成你自己的家好了,这是钥匙。」顾流年把一串钥匙放到他掌心。

  「嗯。」纪辉垂下头,低声道。

  「头发长了,明天我带你去剪?」额前的刘海遮住了纪辉的眼睛,很想用手替他抚去,但顾流年克制住了。

  「好。」纪辉点点头。大舅舅的丧礼已经过去一个星期,但大家似乎都还不曾从悲伤的阴影中走出,他的表情看上去十分疲倦,灰暗的脸色更加颓败。

  「洗个热水澡,早点休息吧,我替你去放水。」

  「谢谢你,阿年。」

  顾流年停下脚步,「都是兄弟,说什么谢。」纪辉抬头看了看他,眸光一闪,没有说什么,露出一个单纯的浅笑。

  久违的同居生活,再度展开。但是很奇怪,顾流年心里却没有多少雀跃之情,有的,只是一份爱到深处无怨尤的平静和深深浅浅的温柔。是的,他想和他在一起,可是他不想伤害他,更不想强求他。虽然这般体贴和谨慎也许是多余,可心中对他的感情却是如此强烈,让他无法妄断是非。他只想尽自己的全力,好好照顾他,让他快乐。

  也许这样很辛苦,可是纪辉,比什么都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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