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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守望

书籍名:《流年似水》    作者:白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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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伙子,三十九度,你的烧不低啊。」大年初二,医院比平时冷清了很多,当值的是位面目慈祥的老医生。

  「有这么高的热度?」纪辉吃了一惊。虽然全身很不舒服,但他一直以为自己只是轻微感冒而已。

  顾流年听了,肃面不语。纪辉果然不会照顾自己,若不是他坚持,他是否要顶着病体继续开车?万一出事怎么办?一想到这里就坐立不安。

  「年轻人底子厚,打一针应该就好了。今年冬天特别冷,感冒的人很多,要注意身体。」老医生龙飞凤舞地开好了药方,递给他。

  顾流年忙不迭去药房配药,又带纪辉打针,一路奔前跑后,不需要他动一根手指头,扎好针后,纪辉被安置在角落的软椅上。病房很大,病人却不多,只有一位小女孩,远远坐在另一角,身边陪着她的父母。

  「是不是很冷?」

  「还好,」冬天输液真的很不舒服,尽管病房有空调,但整个右臂仍是一片麻痹,指尖更是冻得没有知觉。

  「你的手很冰。」顾流年坐在他身边,一手小心地捂着输油管,给他取暖;一手将他的右手握在掌中,轻轻摩挲,「这样会不会舒服一点?」

  纪辉点点头,说不出话来,眼眶微微湿润。

  「你啊,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知道吗?」顾流年叹息道,特别无奈地看着他。露出这种表情的男人,不知怎的,让纪辉觉得非常非常心疼。

  「你回去吧,不用陪我,我会照顾好自己,童瞳和小胖一定还在等你呢。」想到刚才一家人的画面,说心里不难过是假的,但男人已有了重要的家人,他不想给他添麻烦。

  「怎么了?」

  男人一言不发,瞳也深处,有火花在轻微跳闪。

  「我没有结婚。」

  「啊?」纪辉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童瞳不是我老婆,小胖也不是我的小孩。」顾流年一字一字,很清晰地说。

  「可是他明明叫你……」男人真的还没结婚?纪辉的心脏一阵狂跳,又一阵抽紧,不知是发烧,还是别的什么缘故。

  「小胖总是这样乱叫,我们都拿他没办法……」顾流年苦笑道,顿了顿,「你还记得邬兴华吗?」

  「邬兴华?」纪辉努力从晕沉的脑中,搜索这个名字。所幸他的记性不算太坏,很快有了模糊的影像,「是你大学同学?大咧咧、很豪爽的那个?」

  「没错,他才是小胖的真正父亲,童瞳是他老婆。他们都是我的同学兼好友,大学时相处得很好,出社会后,一直保持联络。现在这两人终于结婚了,我真的替他们高兴。我还是邬兴华的伴郎呢,在婚礼上替他挡了不少酒。」顾流年微微一笑。

  纪辉离开后不久,经过顾流年有意无意的撮合,再加上彼此心里有意,邬兴华和童瞳终于由朋友转为恋人。虽然童瞳一开始喜欢的是顾流年,但她也知道,他心中有位不可动摇的对象。毕竟是现代女性,拿得起放得下,她接受了邬兴华的追求,两人发展得十分顺利,如胶似漆,没多久就结了婚。

  「童瞳怀孕时就说好了,小孩不管是男是女,都要认我做干爹。小胖现在叫我爸爸叫得很顺口,不知内情的人,还真以为小胖是我的小孩。」淡淡的口吻,与其说是解释,倒不如说只是要做简单的陈述。

  当时童瞳早产,孩子比预产期提前了一个多月,可邬兴华却在外地出差,一时赶不回来。幸亏有顾流年在,充当起「临时父亲」,第一时间送童瞳去医院,跑前跑后,才保得母子平安。比起自己的父亲,小胖似乎更喜欢顾流年,一看到他就要抱抱,粘着他不放,让邬兴华很是『失落』。

  「原来你是小胖的干爹……」难怪孩子会叫顾流年『爸爸』,看来是自己误会了。纪辉说不清心里到底是悲是喜,脑中一片混乱,本来以为真的不行了,也早早做好了男人已成家立业的心理准备,可没想到,今天看到的一幕只是『假象』,难道……迄今为止,男人依旧孤独?

  一思及此,心跳突然失序。纪辉舔了舔自己的嘴唇,还没来得及说话,顾流年的手机便响了。他低声说了句『抱歉』,到外面接听。隔着玻璃窗,能看到男人边说边缓缓踱步,大概在讨论公事吧,脸上多了抹坚毅沉稳的表情。

  整个病房很安静,原本哭闹的小女孩,也趴在爸爸怀里瞅着了。纪辉靠在椅子上,恍恍惚惚间,想到公司简陋的宿舍……一到飙风天,整幢破旧的宿舍楼就被狂风刮得东摇西晃,屋顶匡匡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塌陷。可跑了一天长途运输,大家都累得贼死,倒在床上一拉被子便埋头狂睡,倒也有种『生死由命、宝贵在天』的豪气。然而现在在,不过在男人身边,就感觉如此安全,天塌焉都不怕。漂泊的灵魂,第一次想要停靠在某个地方。

  非要远远兜了一圈后,才明白,原来男人身边,就是自己心灵的归依。胸口缓缓涌上千言万语,沉默再也关不住闸门。他想,有些话,终究要好好当面告诉男人才行,因为他真的不想再看到男人如此寂寞的表情了!

  透过玻璃窗,纪辉一直看着男人的侧脸,舍不得闭眼。

  ***

  「阿辉……阿辉……」肩膀被人轻轻推搡,纪辉撑开沉重的眼皮,男人俊朗的脸庞近在咫尺。手背的针头已不知何时撤去,这么大的动静,自己竟丝毫未惊醒,看来是真的累了。

  「阿辉,天已经很晚,你又发着高烧,就在我那里住一夜吧?等明天好了,我再送你回去,以吗?」

  其实,即使不用如此小心翼翼的口吻,纪辉也不会说『不』。

  头重脚轻地站起来,双腿发软,差点没摔倒。男人一个箭步,揽住他的肩膀,宽厚的胸怀,传来安心的力量,来到医院大门口,已是暮色降临,苍茫四合。一阵晚风吹来,掺杂丝丝寒意,纪辉不禁缩了缩肩膀,顾流年立即脱下自己的大衣,披在他身上……

  「我不用,你穿着吧。」纪辉对他说。

  「你是病人。」男人以不容抗拒的温柔,替他扣好扣子,「肚子一定很饿了?我先带你去吃点东西。」

  「嗯。」纪辉乖乖点头。

  顾流年带他去了一家知名的高雅餐厅,点了很多他喜欢吃的清淡小菜,以素食为主,满满摆了一桌,两人默默埋头吃着,对话不多,很快用餐完毕,两人重新回到车里。一路上,纪辉都很安静地坐着,低垂眼睑,拉高衣领,将半张脸埋入领子里。

  见他懒懒的,顾流年没有打扰他,只是专心开车……

  不能重蹈覆辙,所以不会再给他一丝压力。他只要像现在这样,守着自己的『小微幸』就好——小小的、微微的、幸福。譬如陪在身体不舒服的他身边;譬如和他聊些无关紧要的话,看他脸上自然笑容;譬如谈谈彼此的近况,像最近交了些什么朋友,看了哪些电影,各自城市的天气……虽然有些空泛,可生活不正是由这些不起眼的小尘埃组成的吗?

  情深不寿,爱重面夭。

  他已经学会了,什么叫做『放手』。

  ***

  车子平稳行驶,偶有颠簸,很快停在一幢高档公寓楼前。一景一物,纪辉都非常熟悉。

  「你……还住在这里?」一眼看到六楼的阳台,往事霎时如晚潮翻涌而来……

  「嗯。」男人下车,替他打开车门。

  「怎么不买新房子?你不喜欢挤在公寓吧?以前好像听你说过,想买有花园的独栋别墅。现在都是大律师了,可别说你买不起。」

  「老公寓住习惯了,懒得再换。再说,万一有一天你想来看我,我怕你找不到。」男人的话听起来像是……因为他才一直待在老公寓?纪辉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不知该说什么,沉默地跟在男人身后。

  打开公寓房门,纪辉环顾四周,有种『近乡情怯』的感觉。一切似昨。房内的摆设丝毫未变,玄关的墙上,仍旧摆着同样的吊兰和挂画,仿佛他从未离开,从未有这两年的分离。

  「你烧得这么厉害,快去洗个澡,早点休息。我给你拿新的洗浴用品,换洗衣服的话,你穿我的没关系吧,虽然有点大。客房一直空着,没有人住,被子枕头都是新的,就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吧。」顾流年看着他道。

  「谢谢。」

  「你啊,对我说什么谢。」顾流年捶了他一拳,露出见面后第一次堪称爽朗的笑容。可即使是这样的笑容,仍带着说不出的清浅寂寥。纪辉不知如何应对,只能低下头,忍住内心业已犯滥的悸动。

  虽然在客厅便能感知单身汉的痕迹,但至进八浴间,纪辉才确定,男人真的独自生活在这里。一个人的牙刷、一个人的杯子、一个人的毛巾,都孤零零摆放着,无法错看的单数。整幢公寓,散发着如影随形的孤寂感。

  条件这么出色的男人,不可能没人追。以前大学时,男人就经常晚上被叫出去告白,到了情人节或耶诞节,更是免不了抱一堆精美的巧克力及小礼物回来,让他眼红不已。如果他想要,不会到现在仍旧单身。然而事实是,不论两年前,还是现在,男人都选择了一个人寂寞的生活。

  怔了好一会儿,纪辉才开始脱衣服。因全身虚软,花了一点时间,才将自己完全浸入热水中。匆匆洗完后,他套上男人的全棉睡衣,头重脚轻地钻入柔软的被子中,沉重的晕眩感顿时席卷了他……静下来之后,才发现自己的病情确实加剧了,头晕目眩不说,喉咙还一片火辣的痛,呼吸困难。

  「阿辉,吃了药再睡。」顾流年端着玻璃杯,走到床边。

  纪辉抬起沉重的身体,也不用手,只以舌尖在男人掌心一舔,将药丸卷入口中。顾流年一怔,来不及解析他如此亲密的举动,一手扶住他的后脑勺,一手握住杯子,将水凑到他唇边……

  纪辉把住他的手,像饥渴的小猫,一口气将水喝完。白开水的温度正好,不烫亦不冷,应该是男人把温度调好后,才端给他的吧。他向来都这么体贴,昔日同居的岁月,他不知刻意忽略了多少次这样的温柔。

  「慢点喝。」顾流年忍不住提醒。记忆中,他也曾这样,捧着自己买给他的巧克力,吃得很香,一脸富足的样子。那时候,如果可以给他所有,他会毫不犹豫,把一切都给他,只是他不要,也不稀罕。于是只剩下他一个人,在无尽的岁月兜兜转转,尝尽寂寞的滋味。

  「我再去给你倒杯水。」顾流年起身要走,却被拉住。回头一看,纪辉伸手揪着他的衣角,眼眸隐没于昏暗灯影中,灼灼闪亮。他就像那些生病后倍感孤单,需要人陪伴的孩童。

  时光倒流,顾流年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年前,两小无猜的童年。

  「是不是烧得难受?好好睡一觉,明天应该会好一些。我在隔壁,有事叫我。」顾流年轻轻挣脱他的手,打算离开。

  「除夕那天,我去探望爸妈了。」纪辉抓牢他不放,以令他诧异的力道。

  「爸妈?」顾流年停下看他,不甚明了,大舅舅不是已经过世好几年了?

  「嗯,先去看了阿明和妈,然后去扫墓……说是扫墓,其实也没带什么像样的礼物,希望爸不要怪我才好。」纪辉苦笑了一下。

  「你在过年的时候去扫墓?」顾流年微蹙眉心。

  「正因为过年,所以才要去陪陪他老人家啊。」

  纪辉脸上并无自怨自艾的神情,反而一片坦然,顾流年却无法像他这般平静,时间的确改变了很多东西,他能感觉到,纪辉和以前有所不同。虽然还无法准确捕捉,究竟是怎样的改变,但先前那份无法捉摸的冷淡和抵触情绪,已消失不见。包裹在他冷淡外表的一层尖刺,被岁月的风沙磨碾得渐显柔和。他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我妈看上去很好,除了仍不怎么理我外。阿明也不错,交了个漂亮女友,应该很快就结婚……大家都很好……」

  「那你呢?」顾流年低头看着他,眼中温柔似水、却又寂寞成海。

  雪夜静谧无声,彷若流年偷换。整个世界在此刻凝固,行人车辆几乎绝迹,只有他们两人,在封闭温暖的房间,静静相对。

  眼前是他此生最重要的人,像只受伤的小动物,乖乖躺在他身边,仿佛这是他唯一去处。他心里充满对这个人的爱怜,封存的情愫像滚烫的熔浆,在胸口无声沸腾,无论岁月如何消长,这份烧灼的情感只会增加,不见消退。然而,不管你再爱一个人,再为他忍受千般苦万般痛,到头来,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走远。爱情就是这样,并非努力,就能拥有,反而愈想求,愈求不得,仿佛一种魔咒。

  「这些年来,你过得好吗?」终于还是忍不住,在床边坐下,伸手抚上了他细柔的头发……纪辉露出安心的表情,一如被人抱回来的流浪小猫。他并不讨厌他的碰触,这让顾流年很欣慰。

  「很好,真的很好。我找了一份长途货运的工作,虽然有点辛苦,却认识了一帮有趣又热心的同事……大家都对我很好,尤其是我的队长,他一直很照顾我。本来他还想叫我去他家过年,但我没答应……他们夫妻很久没有见面啦,我才不要去当电灯泡……」游走在自己发间的温暖手掌,让人舒服得昏昏欲睡。好想让男人就这样一直抚摸下去,却羞于出口。纪辉缓缓眨着沉重的眼皮,恍惚看着对方。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交到好朋友的。」顾流年轻叹道。纪辉已经有了自己的世界、自己的朋友,和他的,愈和愈远……也许,终至,陌路。

  「那你呢?」

  「我?我也很好,有一份很具挑战性的工作,一个优秀的团队,父母健康……没什么可抱怨的。」男人平淡的声音中不存一丝激情,更像年逾八十的老翁。

  「前天去看阿明时,他说,去年春节,你带了位漂亮的法官女友出现。那时我就想,你这小子,终于还是把了位美女啊……」

  「那是童瞳。去年那段时间,老妈逼婚逼得厉害,童瞳就自告奋勇,假扮我的女友,的确令我的耳根清静了大半年。」

  「大律师,没想到你也有这么狼狈的时候。」纪辉不由笑了。

  「这种事,我一直都很狼狈。」

  「你现在……一个人住?」

  「一个人比较自由。」

  「可是这样不会寂寞吗?」

  顾流年不知如何回答,抚在对方头顶的手不由停住。

  寂寞,这个词深入骨髓。自从爱上他以后,寂寞便在心里一天天生根发芽,以血肉浇灌生长、以刻骨的思念佐以养分。怎么可能不寂寞,爱他有多深,寂寞就有多浓!

  「还好,都习惯了。」

  那些寂寞难耐的夜晚,无处可去,于是就一遍遍想他,想他会在做些什么,和什么人在一起,是否过得快乐无忧……一分一秒,也就这样过去了。其实不是那么难的。他固然难以忍受那些没有他的清冷夜晚,却更难忍受随便和什么人将就了,浑浑噩噩地麻木一生,不是他就不行。虽然这句话在时下已被用得泛滥成灾,却是他无法妥协的执念。人总有难以放弃的东西吧,年少青春时萌动的情愫,无法忘怀的美好画面,那些内心最深的牵挂。

  「……」纪辉不知该说什么。

  男人一句「习惯了」说得淡然,他却只觉心疼。他还清晰记得,大学同居时,他有多么黏他。那时就连看电视,他都喜欢抱着他,或是整个人赖在他身上,男人根本不是习惯寂寞的人。

  「你为什么不结婚?」不知是纪辉没有意识到,还是故意的,这个问题相当残忍。

  男人良久沉默着,过了好一阵子,才哑声道:「真的不早了,你睡吧,否则病情会加重。」

  纪辉一把抓住他的手,以仅剩的虚弱力量握牢,「阿年,你为什么不结婚?」

  「你真想知道?」男人低头看他,眉心一道深深的刻痕。

  「我想知道!」他已经不想再逃避了,更不想看到男人露出如此揪心的表情,不知是高烧、药物,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的大脑一片混乱,迫切想要知道答案,却又比任何时候都害怕听到答案。

  「因为我怕你会寂寞啊……」仿佛等了一个世纪那么久,男人才缓缓开口。依旧是很温柔的声音,听起来,却有令人心碎的感觉。

  「如果我真的和别人结婚,你会非常寂寞吧。我和你之间,就再没有任何可能性。虽说我也清楚,这一世和你大概是不行了。然而人啊,总是固执的生物,总想着,万一有那么一天,你想回到我身边怎么办?如果那时我已结婚生子,你会一声不吭、掉头离开吧?所以无论如何,我都无法放弃这种可笑的妄想,尽管无数遍说服自己要放手。不见棺材不落泪,见了棺材也不落泪……说的正是我这种人吧,你会鄙视我吗?」

  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纪辉拼命摇头,握住男人的指尖不断颤抖……

  这一刻,他无比痛恨起自己,竟让男人说出如此椎心的话!两年了,他对他依旧深情不移;而他呢,却和以前一样,只会一味逃避,甚至拔刀相向。如此扭曲阴沉、不可理喻的自己,仍能被他所深爱,是上苍赐予的厚礼,还是命中注定的折磨?是自己的幸运,还是此生最大的不幸?

  如今分辨这些根本没有任何意义,纪辉只知道,他好心疼,心疼这个男人无怨无悔为自己做的一切;心疼他爱上自己后所忍受的种种煎熬;心疼即使到了今天,男人寂寞眼眸中仍然满溢的温柔……胸口不断涌上酸甜苦辣,复杂的重重纠结,将他的情绪不断推向崩溃边缘……

  「你别哭啊,我最怕你这样。」男人顿时手忙脚乱,一遍遍擦拭他的眼角,「我真的不想给你压力,也不想让你同情。」

  「我没有同情!」纪辉以嘶哑的嗓子喊,红着眼睛瞪着男人,「我他妈的……是眼睛里有沙子,有沙子!」

  「是吗?」男人苦笑,小心翼翼地摩挲他的眼角……不想在男人面前糗愧毕露,纪辉按住他的手,回避他的视线,却又不愿意松开,于是干脆把脸埋在他的掌心,鼻尖立即闻到男人温实干燥的气息……

  「你真是个笨蛋!」闷闷的声音,从男人掌心发出。

  「在感情方面,我的确很傻。」

  听男人如此轻易承认,强烈的心痛涌上心头。纪辉抬起头,满眼透明的泪……

  四目交投,顾流年的心脏阵阵收缩。

  掌心湿湿的,无庸置疑是他的眼泪,一滴滴像无声的焰火灼痛他的心。他曾经见过这样的眼神,大舅舅出事后,纪辉就这种眼神看着自己。那一刻,他决定哪怕天塌下来都不管,一定要和这个人在一起!

  原来爱一个人到了深处,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褪色的。不管当初,还是现在,他的心情仍和那时一模一样。他一直是他最重要的人,过去、现在、未来。他孤独至今,也不过是为了等他,只等着他,等他一个人!

  「阿辉……」强烈的想要亲吻他的冲动,让他无法遏制地低下头,一寸寸,接近他苍白的嘴唇……

  这两片唇瓣的颜色十分渗淡,微微开启,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既惹人爱怜,又令人心疼不已。他的动作很慢很慢,如同电影的慢镜头,给了他足够时间拒绝,然而对方并未逃开,只是睁大眼睛看着他……双唇即将黏合之际,顾流年停住了,以惊人的毅力,然后命令自己偏过头……

  「我还是回去……」话音未落,头颈就被对方一把揽住,一个柔软温热的东西,猛然堵住了他的唇。顾流年大吃一惊,下意识推开,却被对方紧紧抱住……

  令人困惑至极的吻,进行得并不深入,也不算激烈。对方把舌头伸进去,勾住他的强行搅动了一会儿。与其说是吻,倒更像是他单方面的强迫。顾流年因为太过震惊,一直无法回应,好不容易醒过来,纪辉已经松开了他。

  「为什么?」顾流年的表情一片空白。

  「不为什么。」纪辉有些气喘,刚才的举动,已把为数不多的气力全部耗尽。

  「如果是同情的话……」

  「我他妈的不是同情!」纪辉粗鲁的打断他。

  「那为什么……」

  「烦死了!哪来这么多为什么,想吻就吻了,你他妈的不想吻我吗?」纪辉揽着他的脖子骂道。男人单膝跪在麻烦边,目瞪口呆的样子,让他觉得有点好笑,又十分心酸。想要坦露心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可不像男人,再肉麻的话都能说得脸不红气不喘。他的性格一向冷淡别扭,向来不擅长表达,也不知道该如何表示。因此到了关键时刻,只觉阵阵羞耻的尴尬。心里不由发急,原本因高烧而发烫的脸颊,更是嫣红似火。

  「两年多了,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我。你呢,还是原来的你吗?」好不容易,纪辉才憋出这么一句,他不知道男人到底明不明白。

  「我一直都是!」男人的回答斩钉截铁。

  「你真是死心眼。」嘴里骂着,手上却揽紧了他。男人没有说话,露出困惑的苦笑。

  「你的接吻技术比以前烂多了。」纪辉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是吗?今后我会好好练习的。」

  「你他妈的还想找谁练?」想到男人与别人接吻的画面,心里就一阵嫉妒。纪辉不满地揪住了他的头发,力道并不大,足以将他的头扳下来,双唇再度接近……

  「吻我吧。」

  是命令,还是诉求?是施舍,还是怜悯?是高烧后不受控制的错乱举动,还是岁月洗礼后的真情流露?一堆问号涌上顾流年的大脑,却毫无分析余地,感觉环住自己的消瘦手臂越收越紧,顾流年情不自禁俯下身,攫住了对方主动献上的唇……

  他是他的死穴,不可能拒绝的诱惑。

  一开始只敢浅浅地吻,小心翼翼探索着对方柔软的舌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吮,生怕力道大了,会惊醒他,让本来就不真实的一切灰飞烟灭。然而这份触感如此鲜明深刻,不似意想中的海市蜃楼。对方不但没有逃避,反而汲取地与他舌尖交缠,双手更是牢牢抱住了他的脖子,这份依赖的力量,是无法错认的真实。

  渐渐的,意乱情迷。顾流年加大了吮吻的力度,饥渴地品尝起他的气息……正当快失控之际,发现对方已无回应,松开一看,顾流年哭笑不得。纪辉已在他臂弯中睡着,紧闭双目,像沉浸在甜美梦乡的孩子一样。

  一颗心霎时变得柔软,顾流年凝视他半晌,低头虔诚地吻了吻他的额头,低低说了句「晚安。」

  确认纪辉熟睡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顾流年都像雕像般坐在床边,一动不动,然后,他掖了掖被角,确认有足够的保暖,再检查一遍空调温度,最后熄灭台灯,房间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顾流年打开门,无声地出去了。

  雪,仍在安静地下着……

  ***

  机场,咖啡座。热腾腾的拿铁散发着诱人醇香,然而点它的人却毫无胃口,只小抿一口。剩下的时间,便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不断起落的航班……

  「流年……醒一醒……」

  纤细的手指在眼前晃动,顾流年回过神,掩饰地端起咖啡杯,「嗯,这里的咖啡不错……」

  「才怪。」童瞳不客气地打断他,「我看端给你的就算是毒酒,你也会没滋没味地把它喝下去,末了还不知道自己喝的到底是什么。」

  顾流年不禁苦笑,朝坐在童瞳膝盖上的小男孩伸出手,「来,小胖,干爹抱,让妈妈休息一下。」小胖乖乖扑过来,顾流年抱他坐在自己大腿上,喂他吃水果布丁。

  「还真亏有你这位干爹,昨天陪我们买东西,今天又送我们到机场,兴华这家伙,没想到他们公司今年会忙成这样,海外新客户增加好几个,听说都是十分难缠的对手。谈合同时,老总非带着他不可。他大概要到初八才能忙完,我还是先带小胖去他老家吧,让小胖的爷爷奶奶高兴高兴。」

  「他有事抽不出空,我当然要带他照顾你们母子。要不是阿辉在我这里,我会亲自把你们送到老家。」

  「你表哥怎么样?感冒好点了嘛?」

  「早上出门时,他还在睡,不过烧大部分已经退下去了,应该没什么事。」顾流年疲惫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那就好。」童瞳点点头,有点担心地看着他,「流年,你看上去很憔悴,满眼都是血丝,昨天又没有好好休息?不要因为照顾病人,反而让自己病倒了。」

  「我没事,就是睡不太着,浅眠即醒。」

  「怎么了?到底发生什么事?」童瞳忍不住问。眼前的男子,唇边虽挂着如常淡雅的笑意,深情却疲惫不堪。英挺的眉宇间,即使不蹙紧,也隐隐显出一道刻痕,是过度思虑的印记。身为精英分子的男人,一向西装革履、精神奕奕,这还是童瞳第一次看到他如此憔悴消沉。

  「没事,你别担心。」顾流年淡淡一笑。

  童瞳轻叹,搁下手中的热咖啡,「你啊,就是这种个性。哪怕天大的事发生,也只会一个人闷在心里,不轻易对别人说。虽说不想给别人添麻烦这个是很体贴,可你老是这样,把我们这些死党置于何地?」

  顾流年哑然,并非他不想诉说,而是千头万绪,连他自己尚且一团混乱,又从何说起?

  「是不是跟你表哥有关?」

  顾流年一怔,对上童瞳似已了然的透彻眼眸。

  「你一直在等的那个人,最重要的人,是不是他?」一针见血。童瞳真不愧为女性法官,心思细腻、目光敏锐,没什么事能瞒得过她。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你昨天的样子。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你对谁都是彬彬有礼,一碗水端平,几乎是完美典范。昨天是我第一次看到,原来你也会用那样的表情看一个人。流年,我失恋过、也恋爱过,一看就知道,那到底是什么。」

  顾流年不由无声苦笑,在推心置腹的好友面前,他并不打算刻意隐瞒,沉默片刻,即道:「你真的很了解我,童瞳……」

  大胆的猜测成真,虽有一定心理准备,但童瞳脸上仍露出明显的动摇,「真是这样……难怪你大学时就对他……」

  「你该不会在大学时,就怀疑我们了吧?」

  「怎么可能!如果那时我的眼光有像现在这么犀利,就不会傻傻地向你告白了。」童瞳笑道,用银匙搅动咖啡,表情十分微妙,「原来,你拒绝我,并不是因为我魅力不够,而是他早就在你心里。你知道吗?虽然我并未狂妄到觉得自己是倾城美女,非让你接受不可,却也认为自己不差。当初你拒绝的如此干脆,不留一丝余地,说实在,我受到蛮大打击。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相当不甘心,想着若有天,真看到你和别的女孩子在一起,我肯定会非常吐血。可现在知道,你牵挂的人竟是纪辉,不知怎么。我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对不起,童瞳……」顾流年愧疚地看着她。

  「别说什么对不起,你又不欠我什么,再说我现在不是很好嘛。」童瞳喝了一口咖啡,看着他笑,「我此刻才明白,以前你对我说的那些话,到底算是什么意思。流年,这份感觉是不是很辛苦?」

  「是我自己心甘情愿。」

  「可是一直觉得你不快乐。」童瞳怜惜地看着他。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总要忍耐。」顾流年修长的手指,轻轻划着杯身,「他和我一样是男人,还是我表哥,你会不会觉得……」

  「厌恶?鄙视?难以接受?」童瞳笑道:「你也未免把我看扁了吧,虽然可能不易被大众接受,但我相信你。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站在你身边。只要是你喜欢的人,他势必有很多别人看不到的优点,值得你倾心。」

  「谢谢你,童瞳。」顾流年感动地看着她。

  「那你表哥呢?你们已经在一起了嘛?昨天你们见面时,表情都很凝重。我能感觉的到,他很重视你。」

  「怎么可能有完美结局?」顾流年缓缓道:「我从不敢妄想这些。虽然两年后再见面,他……似乎变了不少,不再像以前那么排斥我,甚至还说,他已经不是以前的他……」

  唇间滚烫的触感已久鲜明,一想起昨晚纪辉主动奉上的吻,他的胸口便一阵发热,又一阵发冷,游走于冰雪于焰火之间。他真的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吻他?唯一可能的解释是——对方那时发着高烧。人在生病时,总是脆弱异常,需要他人的关爱与呵护,也许这正是纪辉反常的原因吧?

  「我和他的事,一言难尽。现在我只想好好照顾他,在他需要时,陪在他身边,别的什么都不敢想……」

  「流年,被你爱上的人真幸福。」童瞳感慨道。

  「不,其实更多是痛苦吧。」顾流年凝视窗外忙碌的飞机,「也许对你们来说,我是很温柔;可太过固执的温柔,往往只会伤人伤己。以前我根本不懂什么叫放手,只想让他留在自己视线范围,最终逼得他离开,两败俱伤。感情终究是双方的,如果一方无法回应,那另一方的执着,就成了一种折磨。」

  「即使这样,你也无法停止?」

  对方恻悯的表情,令顾流年低笑出声,「干嘛露出这种表情?其实也没那么惨。我会守候到确认他幸福为止,然后就可以放心考虑自己的事了。毕竟人生长着呢,说不定我会遇到什么人,跟那人快快乐乐地在一起呢?」

  话虽如此,但童瞳却有种若不是那个人,他便会孤独终身的强烈感觉。

  「你啊,真是我见过最死心眼的男人了。」

  「他也这么说过。」顾流年黯然一笑,把已经凉却的咖啡喝完。

  ***

  送童瞳母子上机后,顾流年发动车子,却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坐在车里一动不动。心里担忧生病的纪辉,不晓得他的烧有无全退,可脚步却怯懦得无法挪动,不知该以怎样的表情面对他。

  顾流年处事一向镇定,人前人后皆游刃有余,从未有如此忐忑的感觉。凡事只要一碰到纪辉,他就会方寸大乱,这仿佛已是一种魔咒。顾流年无声苦笑,踩下油门,朝自己事务所的方向开去。

  这此年来,工作已成了他的最佳伴侣、释放情绪的最好工具。打开门,事务所内冷冷清清,仅回荡着他一个人走路的声音。拉开窗帘,午后的阳光顿时洒了进来,增添一份生机。顾流年坐在皮椅上,命令自己集中精神,开始翻阅最近在处理的一椿国际金融公司合并纠纷案……

  不知过了多久,门口突然传来动静,顾流年抬起头,见到来人,不由吃了一惊,「杨洋?」

  「学长,你回来上班了?」站在门口的健朗青年,貌似也很吃惊,微张着嘴,「如果真要加班的话,怎么不通知我们?」

  杨洋,是顾流年的助理,也是他的学弟。两人师出同门,是顾流年大学导师的关门弟子,以优异的成绩毕业后,进入他的事务所工作。

  杨洋是位相当优秀的助理,思绪敏捷缜密,工作认真负责,对顾流年十分尊敬,几乎以崇拜的目光追随着昔日声名显赫的学长。工作外,杨洋在生活中也对他照顾良多,譬如中午替他订盒饭,身体不适时硬押他去医院就诊,平时还负责挡掉那些热情女子的电话『攻势』……是顾流年不可或缺的得力臂膀。

  「不算正式上班,我只是提前来处理一些资料,当然不须惊动你们。你呢,怎么会在这里?」

  「学长,你忘了我住在附近?刚才经过时,看到窗帘拉开,我不以为遭小偷,赶快跑来看一下,没想到是你。」杨洋松了一口气,笑着走顾流年身边,「学长,春假还没过完,你就来事务所看案卷,这也太拼命了吧!」私下没人时,杨洋总是叫顾流年学长,说这样亲切。

  「找点事情做,打发打发时间。」顾流年微微一笑。

  「学长,你不用陪女朋友吗?」

  「哪来的女朋友……」顾流年不禁苦笑。

  「凭学长的条件,想要还怕没有?只在于你根本不想。」杨洋笑道:「要不要我介绍几个给你?」

  「免了吧,我实在没心情。」顾流年举手做投降状。

  「这话你已经讲了两年。」杨洋大大叹了口所,翻着顾流年桌边厚厚的文档,「学长,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

  「不用,你回家吧,我一个人就行了。别忘了,你还在休假。」

  「你不也正在休假?要是没看到就算了,现在既然看到,我果然还是不能丢下学长一个人去消遥……」杨洋挤眉笑道。

  「随便你,就算不拼命拍马屁,我也会按时付你薪水。」

  「是,老板!」杨洋心满意足的做了个敬礼的姿势,两人相视而笑。

  很想像这样,与纪辉自然相处,让彼此的眼中都不再有痛楚。是否一个人的位置在心里太沉太重,反而更易动辄得咎?可愈紧张,就愈难把握相处的氛围,无法直视对方的眼睛,尽管他是如此渴望留在他身边。

  两人埋首于卷宗中,进行缜密的资料搜集,有时累了就谈笑几句。虽说顾流年习惯了一个人,但有人陪伴,对他此刻的心情,却是一种莫大安慰。不知不觉到了下午,注意到杨洋偷偷看表,顾流年明白自己若不走,他也绝不会先走,于是主动合上文档,「时间不早了,我们还是回家吧,我先送你回去。」

  「好啊。」杨洋没有客气,很爽快地站起来,有点担忧地看着他,「学长,你真的该早点回家休息,脸色看起来很差。」

  「我知道。」顾流年点点头。一夜未眠,神经一直紧绷,又没吃什么东西,纵然是铁打的也撑不住。胃部以隐隐的烧灼感发出不满的抗义。以前拦了太多CASE在身上,忙得马不停蹄,顾不上正常饮食,直到引发严重胃溃疡,才让顾流年注意起自己的一日三餐。经过一段时间调整,已经好了许多,只是今天,似乎又犯了。

  杨洋家就在事务所附近,顾流年很快将他放下。回到公寓后,站在紧闭的朋门前,他有一阵子没有动弹,然后毅然打开房门……

  一片安静,仿佛从未有人出现过。

  「阿辉?」顾流年朗声叫道,空空的客厅,回荡着自己的声音,一颗心不禁往不沉……

  他疾步来到客房,猛地推开……果然,空无一人。被子已经叠好,床单平整似镜,似乎根本没人住过。全身力气在瞬间被抽空,整个人自紧绷的高峰,一下子坠入深谷。顾流年忍住强烈的失望与空虚,正视眼前的事实。

  纪辉已经走了。

  不需要他矛盾纠结,他就已经走了。为什么没有想到这一点?他本来就不愿意待在他身边,昨晚也是自己强迫,才将他留下。现在他的烧退了,第一件事,自然是离开他,越远越好。

  缓缓靠在门框上,胸口的黑洞越裂越大,冷风嘶嘶而过……

  顾流年觉得自己有点承受不住,忍不住走到阳台上,取出一根烟。其间因为双手颤抖,试了好几次,才将其点燃。香烟塞入嘴中,苦到心里的涩意,令他全身僵硬。其实纪辉一直都没有改变,是他不该抱有任何期待。昨晚那个难以置信的吻,给了他不应有的错觉。明明自己很清楚,怎么可能有完美结局。那现在他的不告而别,难道不是对自己贪心的惩罚?

  ——两年多了,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我。你呢,还是原来的你吗?

  这句话现在想来,竟是如此令人心痛。未燃尽的香烟跌落地面,顾流年弯腰按住胃部,一阵阵剧烈的绞痛传来,像是有把冰冷的尖刀,无情翻搅着他已然受创深重之处。激灼的疼痛,让他情不自禁跪在地面,整个人蜷缩成一团,不断往失重的深渊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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