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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页

书籍名:《梦中月下》    作者:海龟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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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紫英知道,他内心从未放弃过这愿望。
  十九年了,这幻暝界的女子现在可安好,可知道抚养她年迈的父母终於没有能等到她的归来,在寒冬尚未到来的时候溘然离世?紫英曾为此事去过二老分坟前,想著既身为梦璃之友人,既然她不能尽孝,但这墓前一支香,他总能做到。於是独自一个人前往去看了看,在二老坟前站立许久,也不说什麽,想是人死灯灭,万事成空。只望这一对好人,能有个好的托世。站了半晌,正准备走,却遇到了前来祭拜的裴剑,原虽身在遥远寿阳,但毕竟是身受过他们恩典,视如亲子的,也放不下这情意。梦璃一直没有回来,便由著他尽孝,给送的终。
  裴剑见了他是他,也什麽都不说,十九年的时光,在紫英身上并未曾留下任何痕迹,但他也不多问,只沈默的上香,烧些纸钱,磕几个头。只待紫英要走的时候才说。
  “要是小姐回来,烦请转告一声,老爷夫人一直在等她。让她能过来上柱香,二老九泉下也可安心……而在下也可安心。”
  这是一个下著小雨的初秋时分,紫英撑著伞,静静的看著已经不再年轻的寿阳捕头,他的表情沈稳安静,像是叙说一件很平常的事情,然後他说完,对著紫英笑笑,依然是沈默的微笑,雨丝滴落在他的玄色衣服上,一道一道湿润的痕迹。他没有撑伞,只是站在这淅淅沥沥的秋雨之中。
  “在下无所求,只愿小姐能……”
  能什麽?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调转目光,静静看著那草色轻轻的坟头。
  人不过百年,死後一捧黄土一捧灰。九泉下,若没有一碗孟婆汤,可真能走的安心?
  紫英随他目光而落,同他一起凝视著守望至死的二老。
  目光随後转落方向,远远的,天河正坐在菱纱坟前说著话,他表情丰富,好像那明丽少女依然坐在他前头,用明亮快活的表情回应著他的唠唠叨叨的碎碎念。他说著很烦恼的用手抓抓头,又甩了两下手,停了半晌又不知怎麽的嘿嘿笑起来。
  紫英远远瞧著他,不由微微笑起来。虽是寒冬已至,但岁月安好,日头正长。时间对现在的他们来说,是轻松且毫无负累的存在,他们还不用想许多,想很远。
  有时候,当紫英坐在池边慢慢擦拭到他刚锻造出的利剑的时候,会觉得这样阳光充沛,风和日丽的日子太过虚幻,他会静静的坐在水边,长久凝视著自己手里的剑散出的冰冷光芒。这个时候天河常常会贸贸然的从身後跑来,一把扑在他身上,打碎一地的宁静,然後他们很自然的亲吻,金色的阳光从葱笼的树叶的空隙里透落而下,池水闪烁金色粼粼波光。
  开始会规规矩矩的坐在池边聊天,然後不知怎麽的就滚做一团。天河喜好亲近,像幼兽一样嬉闹,有时候则……
  “紫英!”
  猛然被惊醒,发现刚刚还在对著菱纱坟墓聊天的天河不知怎麽的跑了过来,而自己竟不知不觉发起呆想起那些有的没的来。紫英不由脸一红,今日似乎很容易想起过去,那些东西,那些回忆。
  “在想什麽?我叫你好几下了。”
  “啊,想起……一些过去的事情。”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微微红烫著。“有什麽事情?”
  “没有,只是和菱纱聊完了。”天河笑笑:“冷不冷?”四周寒风瑟瑟,树上只留的枯叶瑟瑟发著抖,天河却像不知冷暖似的很精神头的说著,他很自然的伸手握住紫英的手:“手很冰。”他说著握在自己手里:“这样一会就好了。”
  “嗯。”紫英应了一声。“还好,习惯了。”他不像天河有炎之息护体,虽有修炼,但该冷的时候多少还是感觉的冷,但天河的手很暖,很受用,且他也知道挣扎无用,与其花费力气和天河费口舌,不如顺从。更何况,这不过是青鸾峰之上。
  “梦璃还会来嘛?”
  “总有一日会来的。”紫英握著他的手说:“我们只需要在这里等著她就好了。”
  於是这话一说,又是好多个年头。
  冬日会有白雪覆盖,凝水成冰,山中穿挂冰石,一山晶莹。到了春风拂来,抖落一身冰雪,於是大地回春,春意冒头,四处绿意盎然,然後绿色转浓,日光渐烈,宛如无数金色洒落人间,远处云海飘渺,仿佛仙境,待到秋日,山头转红,硕果累累,地上泛黄树叶累积,只等寒风再来。一年又是一年,他们一起等待,携手一起渡过。
  紫英发现自己有第一缕白霜染发的时候,是在第二个十九年度过大半之际。他从姜国遗迹里归来,到了山前,先去水边梳洗下尘霜,他低下头,如镜的水面,清晰倒影出自己的影子,额边一缕霜色如此明显。他伸手摸了下,确定不是蹭上的灰,而後叹了口气。
  自己也老了。
  在水边坐下,若仔细掐指算来,他和天河早已是五旬之人,只不过他们外表欺骗性太大,紫英修行一直未曾中断,犹如重光一般保持年少容颜姿态,而天河也不知何故一直未曾老去,依然是当年他们初初相见模样。这十几年间,紫英几次带天河前往不周山想去见衔烛之龙,但无奈之几年间一直走空,未尝见上一面。他一直对天河容颜不老心存疑惑,再加之衔烛之龙所提及试炼,句芒所提神龙之息,以及天河体内突然产生的炎阳之息,他不得不将此事联系在一起,莫非这一切都是神龙之息之故?他曾四处去寻说神龙之息的典故,但也从未有过结果,於是这事情逐年搁置,到现在仍然未解。
  紫英附身鞠水洗洗脸,凑的近了,更能看清发间霜色。自己在老去,这是一个无法回避的事实,老去意味著什麽,紫英很清楚,那麽天河……紫英擦了擦脸,转身向青鸾峰走去。
  隔著老远就看到天河坐在门前草坪上,也不知道想什麽,只兀自坐著发呆,有彩蝶在他身份纷纷,他也不驱赶,只撑著头,遥遥想著云海。看著这样的天河,紫英不知为何会诞出忧色来,他不知道天河是否能清晰明白发生在他们身上的变化。但是他知道,天河并非一无所知。
  大约是听到脚步声,天河迅速的站起来,准确的朝著紫英所站的方向露出大大笑容,然後张开手臂跑过来:“紫英,你回来了!”
  每次看到天河这般,紫英总有微弱罪恶感,想著不该放任他一人在家。可是自从带他去过一次剑冢後,紫英深深觉得,天河也许呆在青鸾峰比较好。姜国遗迹虽经他整理已成为他铸剑所在,但毕竟千年遗迹里,有许多地方不曾深入,那些枝蔓深邃的迷宫,连紫英都不曾一一走过,何况迷宫里还有妖魔潜藏,他不过是在遗迹一隅整理出一块铸剑之地称为剑冢。但若带著天河去,要不了几柱香,天河就会随性跑去各个通道里一看究竟,紫英那一次也是穿过好几个迷宫才找到天河,原他不知不觉迷路,加之眼看不见,竟一路往深里走去。天河倒没觉得什麽,只把紫英吓得够呛。至此以後,紫英便甚少带天河前往剑冢。
  天河热烈拥抱他,虽他们在一起多年,其实紫英离开不到二日,算不上古语云云小别胜那什麽,但是天河总是热烈的,岁月没有能掩盖掉天河明锐的个性,只是色泽欲深逐渐沈淀透析出更深的颜色来。
  紫英拍拍他的背:“远远就瞧到你发呆,想什麽?”
  被他这样一问,天河倒是有些踌躇来,摸了摸头,露出犹疑的神色。
  紫英见他神色古怪,倒担心起来:“怎麽了?”
  “我,我下山去过了……”这样说著然後急急忙忙补充:“就去山下……我想……”他支支吾吾没解释出理由,想著紫英去剑冢然後不要打扰他之类之类乱七八糟的想法,然後本著优秀的本能直觉就下了山。
  紫英却不在意这些,天河曾经说过,山下之人对他们云家特别不友好,见了就要驱逐。於是他担心天河眼看不见,是不是遭了什麽事情,且他信,天河不会对无辜之人动手,天河手里轻重他清楚的很,可是……“天河,到底发生何事情了?是不是……山下的人……”
  “不是不是。”天河拼命摇头,神色里浮现出一丝彷徨来。
  紫英瞧在眼里,心知天河个性怎麽会如此神色来,不由心里发乱:“天河?”
  天河神色里那种迷茫和不可解,想是随著话语倾斜而出:“我也不知道怎麽说……没,没人认识我了……”
  “啊?”紫英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下意识的反问。
  “我,那个……”天河好一会才找到自己的声音:“紫英你也知道,当初他们认识我,是因为我和菱纱第一次下山,我长的很像我爹,所以他们认出我,然後驱逐我们。”
  天河的话语稍微有些颠三倒四,但是这不妨碍紫英明白。
  “紫英你也知道,所以我们都不下山,而去别的地方。但是这次我下山,我只想……咳。”天河脸红下,很快正色说下去:“可是竟然没有人认识我,我听到有人在叫村长村长,我刚想躲开,就听到脚步声。没躲开,那个村长很走过来,很亲切的问我需要什麽吗,说我眼睛看不见,家里人怎麽……”天河的声音小下去,因为意识到这个所谓家里人没看好他,就是指紫英。
  但是紫英却并没有注意到这点,他正在思考村长的问题。他记得菱纱和天河都提过,山下村落的村长对天河的爹如何深恶痛绝,连儿子都要驱赶,但是为何见了天河却是……“奇怪,莫非……”紫英一下停止了话语,因为他意识到了什麽。
  “莫非什麽?”
  紫英转念一想,听他们曾提起,几十年前天河下山之时,那村长已是中年,想是和云前辈一个岁数里头的,这多年过去,保守算来也要到耄耋。自然不可能再任一村之长,想必是村中早换人,新的村长不认识天河吧。这样想来倒就合理了,也许换人後,他也可以带天河下山自由走动,不必遭人白眼,不用伤天河的心。
  “还有……”
  “还有?”
  “我听到村头有人吹很低沈的调子,我不知道那是什麽,可是听了觉得胸口很难过……而且好像有人在哭……”天河嘟嘟囔囔的回忆,然後从腰里摸啊摸,摸了半天,掏出一样东西来。“这是我从地上捡的,地上很多这个,我也不知道是什麽。”
  紫英接过来一看,原是个纸剪成的铜钱样,这样一看一说,结合前後倒就明白了,想来应是有人在办丧事。“这是纸钱。”他对天河说:“记得我们烧给云前辈和菱纱他们的东西麽,和这个差不多。”
  “唉,就是这个?”天河又接过来,摸了半天:“不像啊。”
  “纸钱也有很多样子的。所以我想你所听的,应是丧乐,村里有人办著白事。”
  “有人死了?”
  “看起来是。”
  天河哦了一声,又不响了。於是紫英也不响,就陪著他站著。过了好一会,天河方才说起:“我想起来了,我听他们唠唠叨叨说什麽,老村长人好,去了太可惜什麽的,原来是他……”
  紫英想著天河当初下山,就被那个村长驱逐出村,想来应该是没什麽好印象的。“人既已去,多想无益。”他转念而想,却道重点不在这里。“天河,是不是觉得时日飞快。”
  原正在搜肠刮肚想著怎麽说的天河,听他这话急忙点头。“是。我到现在还记得那会刚下山的时候,他对我的白眼和驱赶,我记得很清楚,他胡子头发黑黑的,看上去比爹大点的样子……没想到现在死了……”
  “生老病死,原就是人生常态。”
  “生老病死……”
  “天河,你想,我们初次相见至今也已经几十载,而那日人既是云前辈一般年纪,那想必现在也是七八十有余了,人有百年,最後只一条归途。你可明白。”
  “我知道,最後就会像爹和菱纱那样。”
  紫英想著要不要说出,你我终有一日也会如此?他看著天河年轻面目,时光在其中了然无痕,传说之中,只有成仙之人能不老不死,那麽天河这机缘所来倒是为何……紫英感觉到一阵茫然,纵然这几十载中,他未曾停止修行也从未……紫英想起刚刚临水所见那一缕白霜,他并不畏惧老去和死亡,只是想来若天河真遇到这样命运,上天未免也过嘲弄……等一等,紫英猛然想起,衔烛之龙所言过,待天河尝尽世间所有之苦,是否还会感谢这样命运……所有之苦,这说来轻巧,实则……
  “紫英在想什麽?”
  “只是在想山下之人。人生百年,真正不过转瞬。”犹如这春花,转眼凋谢。他凝视著对方,只可惜天河眼盲无法看到其目光所在,素来平静的目光里,揉入令人心痛之温柔光芒。不为其他,只想若这一切设想成真,自己百年後,天河将面临何种境地,这不能想,一想却只觉得手脚冰凉。他们年少相爱,但是时日长短,并不由他们控制,这漫漫一生,结果到底如何,却从来不由他们掌握。他只晓得一事,那便是珍重。
  不推诿,不害怕,不抗拒,不逃避。若是真心欢喜,便不要躲藏逃避。人生苦短,何必浪费在此痛苦之事上。
  天河伸手扯过他:“算了算了,不想像那些事情,反正我知道一件事情。”
  紫英转过头看他。
  “我知道,紫英会一直一直在我身边。”天河这样意气满满的说,好像他还是当初那个十八岁的少年。从不畏惧和妥协,即便是面对残酷命运也一样。而这诺言便像是只要多重复一遍,就可以多增加一份可信度一样,很久以後,紫英看那满地落花,也会想起这句话,只是他不知道,当天河用力抱紧他喃喃说著话语的那一刻,是不是其实曾有过这样的预感。
  他们也只不过是凡人。
  会生老病死,生痛别离的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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