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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风舞阳 风雨楼（四）
沉闷之中，一个活泼娇俏的声音轻快传来：
“呀，这么好玩的东西，我也要试试！”
说话的正是烟霞宫的少女小桃。她见众人都在注意自己，脸上不觉飞起两朵红云。
“久闻苏三公子神机妙算，能知过去未来，却不知……能否算出小桃的心事？”
说完，还顽皮地做了个鬼脸，那一副俏丽可人的模样，令人忍不住心中遐想：如此纯真无邪的小姑娘，会有什么难测的心事？
苏三公子也不禁莞尔：“姑娘但问无妨。事无巨细，凡事皆有迹象可循。算不准的话，客人可以不必支付酬金。”
“真的？”
少女星眸一转，“那就请问公子，小桃此番来到风雨楼，除了纯粹看热闹之外，还有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小秘密，公子可知是为了什么？喏，就是这一支。”
她也伸手自铜像口中抽出一片玉牌，放在案上。
“花落残红报春风。”
随着这七个字签文清晰无比地念出，少女神色变了，怔怔地愣在一旁。
“花落残红，寓意美玉蒙污，名花遭折。江湖上传闻，前一段时间，曾经有仙缘族的族人被魔军俘虏进净魂殿里，姑娘可是其中之一？历经劫难，能够侥幸生还，原本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姑娘倒不必在意世人的眼光。”
苏三公子低叹一声，目中充满怜惜。
大堂上唏嘘一片，只因人人都知道：仙缘族向来与红尘无涉，虽然隐约听闻过类似传言，始终难以相信。如今由苏三公子亲口证实，这样娇怯怯的一个小姑娘落入魔军手中，到底遭受过怎样的待遇，实在不堪想像，不由都把同情的目光投在她身上
一直与她打趣的锦衣少年也收敛了笑容。
少女被触动心事，泪水一个劲在眼眶里打转，已不复方才言笑晏晏的样子，终究强忍住没有掉下泪来：
“小桃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丫头，相比起被折磨致死的众位姐妹，从来不敢有其他奢望。只是大恩不言谢，烟霞宫上下同感恩德，小桃无德无能，实在不知……该如何报答此中万一？”
身穿银袍的青年又是一声浩叹：
“春风泽被万物，寸草尚怀感恩之心；然东风无力之恨，天下有几人能解？他日就算有缘一见，姑娘想必也做不了什么，何需耿耿于怀？唉，君子不揭人隐私，这一文钱卦资，小桃姑娘不付也罢。”
****
三楼厢房内，秋原坐回桌边，正在悠闲地喝茶。
竹帘后面，有人连声赞叹：“瞧见没有？媲美你的人终于来了。地鉴师的传人，果然名不虚传！模样虽然不如你标致，那种风度和气质……比起你来，也不遑多让哦！”
“洛河苏氏，向来才艺出众，孤标傲世，就可惜不会习武。”
“可惜你也不会弹琴，又不会吹笛子，否则的话，一定把他们都比下去了。”
“我们家里不需要学这些东西。我们从小学的，都是观测天文之术，顶多再加上书画算术，以便记录气象变化。”
“哦，真是遗憾。听说许多贵族世家的子弟都会诗词歌曲、弹琴吹箫什么的。要是这时候，能够在这里一边饮酒品茶，一边听秋原公子抚琴伴奏，岂非再惬意不过？”
秋灵山的领主一手放下茶杯。
“春城领主！你到底想说什么？”
竹帘后的笑声简直比独孤兄弟还要暧昧：
“秋原，你可真是不解风情！我只是想建议你，像你这么完美的人，如果再加上那么一点点风雅情趣的话，定然会颠倒众生，不知迷死多少女孩子！”
“胡说八道。你不是也在姨父家里长大，怎么不见你会这些？”
“呵呵，我和阿罗自小没有爹娘管教，就是姨父、姨妈，也从来不会管束我们。”
秋原故意板起脸：
“喝茶的时候，不许说话——这些规矩，难道你姨父也没有教你？”
“让我想想……嗯，我记得每次上茶，都是阿罗一个人在唧唧呱呱，逗得姨妈开心得不得了。”
“……”
“好了，我也是说说而已，你别吃醋呀，秋原！我当然知道，这位苏三公子，其实就是来拖延时间的。”
“也许还想来试探我们的虚实。”
“嘘，你看！他已经开始上楼，往这边来了……”
*****
从一开始，当秋原静亲眼看见那一身银色绨袍的青年，正沿着过道缓步走来，心中不得不承认：的确是非同凡响的人物！
越到近处，那种清雅静穆的气质越发使人倾倒，几乎舍不得移开目光。
他止步于房门之外，举袖施礼：
“久仰秋原领主的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丰神俊逸，不似尘世中人。”
房间里有人“嗤”的一声，堪堪笑出声来。
秋原只当没听见，若无其事道：“苏三公子的神算，方才有幸见识，实在令人叫绝。”
“雕虫小技，何足挂齿？秋原领主身为天鉴师家族的传人，何尝不是天下共仰，人人敬服！”
两人都笑了，同时打量着对方。
而在众人眼里，楼上这两个人，一个金发黄衫，一个银袍乌发，都是一样令人目眩的风华。站在一处，实在有眼花缭乱的感觉。
——绝对不能小视的对手！
秋原暗自提醒自己，嘴里却不动声色：“论观天之术，秋原不过略知皮毛，尚且比不上家中主持大局的几位兄长。三公子也曾经是洛河苏氏最负盛名的地鉴师，何以愿意抛弃家传祖训，转而研习占卜卦象之术？”
那青年人沉吟片刻：“领主有无想过，这世上既然有天鉴师和地鉴师，为何没有人鉴师？”
“愿闻其详。”
“只因天地万物，尚有可观之象；唯有人心难测，鉴人之难，比起穷天地奥妙，难逾百倍。世人只知天地无疆，殊不知人心尤比天地更为高远，而且深逾海洋。所以，世间只有观测天象和物候的天鉴师与地鉴师，唯独没有观人识相的人鉴师，原因正在于此。”
他忽然转过头来，出其不意地问：
“请问秋原领主，观天的第一要诀是什么？”
“依时而动，据时而发。”
“鉴地呢？”
“因地而变，以物为本。”
他赞赏地点点头，轻轻踱了几步。
“而苏三所要做的，就是试图于繁复杂乱的卦象之中寻求规律，以此洞察人心，鉴人于微，也算是对此有小小助益。”
回味半响，秋原由衷称赞：
“三公子见识非凡，志存高远，果然非常人可及。”
——此时，窗外正是斜晖脉脉，残阳如血，更为天鉴师与地鉴师这两大家族传人的会晤，平添瑰丽的色彩。时隔多少年之后，每当说到风雨楼，总会有人提起这一场会面，难免感慨万千。
寒暄已毕，天下第一相师就在秋原对面坐下，含笑问道：
“秋原领主是否也有兴趣占上一卦？”
“方才公子不是说了么，今日只替三位客人占卦，秋原怎敢破例？”
“刚才是为客人测算，现在是与朋友论交，分文不取。”
他举头示意，跟在身后的童子立即把狮虎兽铜像摆在桌上。
“就由苏三为领主抽出一支，权当问个平安，如何？”
秋原静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他从来都是清心寡欲，对于求神问卜之事并不热衷。
秀美得如同象牙雕刻的手夹出一支玉签，摊在绣花缎面的绸布上。
“拼将一死酬知己，报君青云台上意。”
竹帘后面，蓦然一声叹息，犹如午夜飘起的雪花，寂然落下。
“从签文上看，前路艰险无比，危机重重，恐有性命之忧，乃大凶之卦。领主可愿听苏三一言相告？”
“劝止的话就不必说了。行事但凭己心，祸福吉凶既由天定，我等凡夫俗子，多思也是无益。”
他担忧的望了帘后一眼，似是生怕里面的人会不好受。
苏三公子目光闪动，只当作浑然未觉。
“一句‘行事但凭己心’，足见领主胸怀豁达！虽说士为知己者死，然则趋吉避凶，本是人类的天性，想必贵友也不忍见领主置身于险境，否则的话，情何以堪？秋原领主既是天鉴师后人，理应明白天意不可违；顺应天时，依时而动，方为乱世中的安身立命之道。”
秋原闲闲喝了一口茶，神态平静之极。
“原来三公子是来当说客的么？却不知是为谁说话？请恕在下不敢苟同。所谓天时，不外乎人力推动，而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何况秋原当日早发下誓言，此生绝不背弃。”
那清穆俊雅的青年人，脸上现出钦佩敬重的表情。
“人人都道秋灵山的领主生性平和散淡，世俗之事从不萦于心，有谁知领主也是个重情义的人？净魂殿一战，为救盟友，不惜四处奔走，多方筹措；甘冒天大的风险深入雪牢，九转龙蛇枪之下，数次舍身相护；明知路途艰险，千里伴随，至今不离不弃。得友如此，夫复何求？”
“这也是秋原静心甘情愿，生死无憾。”
竹帘之内，悄然无声。
苏三公子为之一哂：
“说得好！倒是苏某过于流俗了。能得秋原领主这样的生死之交，贵友必定也是个绝顶非凡的人物，只恨苏三无福得见。”
他抬起手，将玉签收回袖中，举目平视秋原：
“不如，请领主也为贵友抽上一支，以卜吉凶？”
秋原犹豫一会，伸手自铜像口中拈出一片签牌。
这一次，苏三公子凝注玉签良久，皱起眉头：“抱歉，这一卦……苏某也不会解。”
秋原大感意外，“连天下第一相师也有不会解的签文？”
羊脂白玉的签牌翻开在桌面上——
“天恩浩荡，生死两难。”
“叮”的一声响从帘后传来，似是酒杯落地的声音，然后是低沉的咳嗽声。
秋原心中一痛，差点想掀帘而入，总算强自忍住：
“此言何意？”
“这世上绝大多数人，不过如蝼蚁一般在世间营营役役，庸碌无为。他们的命运，从一出生起便沿着一条既定的轨道，已经注定。只有极少数人，不甘于上天的安排，他们也有足够的力量和勇气去打破自己的宿命，甚至改变其他人的一生。”
那青年人并不直接回答秋原的问题，一双睿智的眼睛饱含深意。
“以贵友的特殊身份，领主自然知晓。是生是死，包括万千人的性命，全在他一念之间。该当如何抉择，何去何从，也只有他自己方能决定，又何需苏三置喙多言？”
厢房里一片静穆，秋原暗叹一声。
苏三公子轻拂身上的衣袍，从容站起：
“苏三言尽于此，告辞了。请代问春城大人安好。”
眼角的余光扫过竹帘，一笑而出。那童子收拾起铜像和签牌，紧接着跟上。
****
直到银色绨袍的背影消失在楼道，秋原小声问了一句：
“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只是刚才手上乏力，不小心把酒杯打翻了。”
“……他说的那些话，你很在意吗？”
“在意什么？……是啊，听天鉴师和地鉴师家族的人说话，我觉得自己简直就像个白痴，十句里面，至少有一半都听不懂。”
“我才不信！”
……
无奈的叹息隔着竹帘传来：
“秋原，我只是在想：这么出色的人都愿意为他效力，不知道是怎样厉害的对手！连我自己也在怀疑，我们是不是走错方向了？或许，我们也应该顺应形势，改变立场，换一条平坦的路来走比较好……”
秋原垂首而笑，“我从来不会认错的。”
——因为，我只会追随一个人的脚步。而在我眼里，无论有多少绝世惊才的人物，都比不上你一个，我的春城领主大人。
秋原对自己说。
*****
大堂里的人依旧沉浸在肃穆的气氛中，不知如何反应。
锦衣少年向小桃笑道：“这位苏三公子，以烟霞宫的眼光来看，姑娘觉得如何？”
他是怕这少女仍不能摆脱往事的阴影，有意逗她说话，开解心怀。
小桃毕竟还是个小姑娘，涉世未深，原本也不会对过去的事情太过介怀，见那少年主动搭话，立即来了兴致，连珠炮似说道：
“洛河苏氏的苏三公子？当然是天下一等一出类拔萃的人物！我们在烟霞宫里，也是久仰他的大名。今日有幸一睹真容，果然人长得俊秀，又有气质，更难得的是对人彬彬有礼，一点架子都不摆。虽然不会武功，照我看，足以把那些自以为了不起的什么城什么门，还有排名第几的什么领主，一个个全比下去了！”
她这一番话，又把大厅里的两方人马全部贬得一钱不值。
少年也跟着打趣：“烟霞宫的人，眼界果然非同一般。今日前来风雨楼的贵客，莫非能让姑娘看上眼的，就只有一个苏三公子？”
“那也不是。比如，方才在楼上厢房出现的那位秋原领主，同样是人中龙凤，论武功、风度，都比这些人强太多，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众人听那少女肆无忌惮地评说，越听越不是滋味，亦觉难堪。忽见她收敛笑意，一脸严肃道：
“不过，要说到天下英雄，小桃见识浅薄，至今只亲眼见过一位真正称得上侠肝义胆的大英雄。”
少年看她说得郑重，不由勾起好奇心：“是么？倒要请小桃姑娘详细说说。”
“这一个人，其实大家都知道。他在云台之上，为了维护二百多个无辜的村民，以一人之力对抗九千魔兵，自己却甘愿束手就擒；魔山大会之时，他遭受天雷噬心之苦，仍是不顾自身安危，拼死为别人杀出一条血路。他的手上，甚至连一件适用的兵器都没有；而他一个人的光彩，就盖住了净魂殿里数万魔兵和伏魔岛三大巨头，无人能抵挡他的锋芒。以致于现在，只要一提起他的名字，魔军上下仍为之胆寒。你说，这样的侠义心肠，算不算是英雄？”
那锦衣少年正色道：“姑娘说的是春灵山的春城领主么？春城领主的仁义之名，早已天下皆知。只恨在下无缘于净魂殿里亲睹斯人风采，难道小桃姑娘彼时也在场？”
“何止是小桃？还有二十多位被俘的领主和家眷们，都曾亲眼目睹当时的境况。简直可以用‘天地震动，撼人心魄’来形容！小桃是个弱质女流，若非春城公子以一招‘春风万里’抵住三大魔头，焉有机会与众位领主逃出生天？此恩此情，小桃今生绝不敢忘。”
说到这里，少女的眼角闪动泪花。
“没错！也只有这样的人，方能称得上大大的英雄！”少年激动得一拍手掌，眼里瞬间闪耀出光芒。
人群均为之动容，肃然起敬，无人加以反驳。只因为那个人的事迹早就传遍整个大陆，人所共仰。
“所以说，不是小桃的眼界高，视天下英才如无物。慷慨豪杰之士，我们烟霞宫同样敬重。只不过，世上又有几人能做到，如春城领主这般？”
她怅然摇头，脸上现出向往崇敬之色。
刚才还对这少女不以为然的人，不由得暗自惭愧，心中无法不承认：这少女说的确是实情！
就在这时，楼外大街上一片混乱、奔走之声，人流像潮水一样涌来。
“快走啊！魔军杀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