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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七夕祭】天教长少年(上)

书籍名:《山河永寂》    作者:一寒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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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条窄窄的乌衣巷走到尽头,又见柳绿。
  秦淮河蜿蜒流入城中,顺着河道走得远些,便是两畔歌舞繁华之后的乡野村落,一条支流清清冷冷,不会有笙歌画舫留于此处浅水。
  干净的院落,不大却很是规整,当年的天灾过去多年,洪涝留下的阴影慢慢平复,那时候还不到国殇的日子,村里的人时常见了东边院里的人就说起来,"果然还是吉人自有天相,早就说了,你们丫头也是知书达理的出身,虽经了这灾祸,可仍旧是伴了凤凰。"
  那院子的老夫妻也就笑笑应下,听着消息,那丫头一切平安,府上的人待她极好,周家又是出了名的皇亲国戚,倒是不求什么荣华,不至再遭了什么灾祸朝不保夕就好。
  谁知道凤凰顶上也会日夜倾塌。
  百年基业,李氏三代心血突然一朝断送出去,江南百姓不懂得其他,只知道亡国之憾。这一代的江南国主未曾见他雄图远略,却也从不见他罔顾子民生息。
  都是记得的,上些年纪的人给后来的人说起,那位小皇子曾经举世无双的荣宠。所以好像习惯性地便要去觉得他是有些骄纵自我的脾气的,他懂什么?城破的时候玉霄阁上还能听闻笙歌漫天。
  难怪挑起了战事,难怪让北方一时半刻都等不得。
  比起天灾来,人祸是不是更难接受?
  好似什么都不曾变过,依旧是软雨春花江南三四月,秦淮内河一直飘摇入了金陵,村口的柳绿又葱郁地点入了溪水,有时候微微地落下三两雨珠来,不会是什么惊天动地的闪雷。连这天气都仍旧是醉得人骨子里多了缱绻。
  过了不知道有多久,久到村里东边的院子夜晚时常响起的哭音再也听不到。皇族被押北上,谁还会去顾着一个丫头的性命呢?
  三千素白,那一年的七夕丧音传来,家家户户竟是一时间齐整地飘起了孝,心照不宣地,或许积恨和亡国的恨意都还在,却仍旧是户户面向北方。
  金陵城中一夜无眠,秋日的天气不至寒冷,却让人总觉得心里熄灭了些什么。无数人依然向北跪拜。好像他在的时候……就是某种信念吧。兀自的一种存在,不被人察觉,却突然在那个叫李从嘉的人真的走了之后,无数人开始懂得这种感觉。
  温润得举手投足都能融进了三月春光里的人,为什么这样淡淡的一袭影子,却让这么多人一直放在心上,竟然会觉得这是种倚赖。
  甚至哪怕是那一日亲见他皇宫之下出降,都不曾有过的怅惘感觉,这一次,他是真的不在了,世间芸芸,南北江水,天明依旧佳美,秦淮依旧夜夜醉梦管弦,"转烛飘蓬一梦归……欲寻陈迹怅人非……"低婉压抑地调子转了三两,忽地就洇开的紫檀香。
  再无一个李从嘉。
  深秋的日子,江南的乡野风穿林木而过见了些凉意,突然有叩门的声音。
  急匆匆地去开了门,才见到那孩子。
  做娘的再不顾上说些什么,突然就一把拉了过来搂进怀里,"回来了……就好。"
  精细的江南绣裙,发样和各种配饰仍旧是南边的宫制,周身的气度自然不同那一年离家时候的小丫头模样了。她一路回来都没有什么表情,突然在娘的怀里放声大哭。
  流珠喃喃地念着,他走了。
  "谁?"一时的错愕,娘不懂她一路上努力回到江南的心情,不懂她曾经一直徘徊在金陵城外多日不敢踏进去,也不懂她最终还是掉转了身,凭着印象回到家里来的感觉。
  她们都只是局外人,不会明白这故事个中的酸楚血泪。
  什么都没有变,流珠再回来的时候只是大了许多,出落得漂亮又极明事理,世间冷暖,权贵心机更是见得的,毕竟是见过市面,明显得让四周的邻居都是背地里议论几番,"那就是以前宫里回来的人,听过没有?那是昭惠皇后贴身的侍女,一路随着的,后来又跟新后去了北边……"
  于是人人见了她的时候都有些恭敬地意思,其实还是百姓间简单善意的心思,她年纪不大,恐怕却是生生死死,南北辗转起落都经历了。
  流珠只用淡碧色的织锦捧着袭细软的物件供奉在了屋中,甚至爹娘也不让动,"这是他的东西,动不得。"
  于是静静陪着爹娘过了几日安稳平常的日子,村子里竟是就有了上门提亲的人,爹娘知道她也是过了嫁人最好的年纪,见她平安回来,心里自然高兴,想必也是私下里找人授意了的,不然谁家恐怕也不敢妄自去说宫人的媒。
  白日里爹娘没好意思同她说,到了夜晚过去问她的意愿。
  流珠笑着摇摇头,娘自然是急得无法,"傻丫头,这前二十几年的荣华都过去了,往后还有几十年的日子,总要找个踏实的人相守啊……"
  她却只是不说话,吹熄了烛火。
  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
  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又是春雨,恼人地惹了情意。
  一身的通透的碧色,再没有谁能衬起着这般的风华,指尖点在小桥的围栏上。
  有人为他撑伞而立。
  "以前都不曾注意,江南的春日实是绝世无双。"是,以往的春日他遇见他,哪还顾得上欣赏周遭的风景。
  开口还是那般淡然不动,"那是你本就无心侧目,顶上刀剑空悬,眼中自然没有三千婆娑。"
  于是换得撑伞的人无奈地摇首,"好,我那时候确实诸事烦扰,想要带光义走,又想着摆脱别人的控制。"伸出手去拉他,碧色的人影让开,"春雨难得。"
  意思便是让他不用费心撑了把伞来,于是仍旧是这样的性子,赵匡胤看着他一步一步从桥另一端走了下去,随着往前,"去街上走走吧……"
  淡淡应了一声,却在桥畔静静待他过来,难得的欢喜显在面上,"一切都平静下来,江南仍旧是江南……忘记我也不失为百姓福祉。"
  他总是不明白自己是能够长久地留在人心之上,或许可以不再提及,但是人人心中都有一袭夜雨满身。
  就像是李从嘉手腕上的一道伤疤,已经浅得近乎看不见,但是仍旧存在。
  长长的发丝束起来,青色的带子,他透过了宽袖握紧他的手,微凉,似伞上淅沥的雨。
  若是不撑伞,仍旧是会湿了衣裳。
  花行街上恢复了往日的生气,人来人往,江山易主,过了最艰难的日子,人的生活总还是要平复下来继续。
  "你还记不得这条巷子……"歪斜的树,已经枯了很多年,恐怕是土下的根基早就已经纵横开去,赵匡胤问起来,看见他笑落一城飞絮,"自然是记得的。"
  安定公好风情。
  突然想起来,李从嘉又皱眉拍在树干之上,"我突然觉得那一日不该救你。"
  身后的人哈哈大笑起来,"那我也死不得,不过一箭之伤罢了。"
  街上忽然一阵嘈杂,一堆人赶着扬起了五色的花幡,谁家的姑娘挽着手匆匆而过,"地上花围花.,地下根连根, 彩霞化朝露.,滋养万山花。"
  李从嘉回身去望,"我倒是忘了,该要祭花神了。"
  从这个角度望出去,赵匡胤一览金陵最繁华的花行街全景,长长的街市挂起了各色的花幡,春日若是过去,花神退位,年轻男女都要结了长带赶去祭拜,满城的颜色立时映得人眼目斑斓。
  现在,春光融融。
  曾经,这条街上的人见过他策马而出,不管不顾地劫了那一步迈出巷子决绝的人上马,向着凤凰台去。
  当日自己的问话犹在耳畔,如今想起来,都是些过往,说不清的感觉。
  记忆中最后的金陵,不知花行街上是否曾有人看清他们二人绝尘而去的身姿,剑眉男子纵马傲视天下,一个怀抱便捆绑住那缕清浅的魂,如若一生都似此夜永念,如若此去便能天涯白首,江南山水依旧,何须再赋断肠词?
  碧衣倾国,回首已是百年身。
  赵匡胤兀自打量着街上的来往人流,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回过身去惊慌地寻找,却见到这一身浅碧的人微微靠着那生长歪斜的树念起了什么,安然微笑得望着自己。
  回首已是百年身。
  李从嘉从没见过他这样的表情,似乎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很是恐惧的眼色。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他堪堪念完却见到赵匡胤突然回身之后盯着自己看了半晌,"你……"话音未落,却突然被人一把拥入怀中。
  顾不上什么花神,什么春日将过。
  也顾不上曾经你我费劲了心机,南北江水浩汤,不惜倾尽了所有只为了能够留住你在身边。
  赵匡胤只是突然想起了当日,很害怕回首,这淡薄的轮廓就一瞬之间成了镜中水月。
  重瞳如魅,幽幽地紫檀香气还能够清晰地嗅得见。他还在。
  惊破了李从嘉被花神旧典引出的好兴致,"放手。"侧了脸。
  丝丝地凉意,他从来都是里凉薄的淡然模样,怎么也暖不了,回到了江南,才终于见到他气色一日比一日好起来。
  赵匡胤不顾反对拉着他向外走,随着人流也不知道要去向何处,李从嘉倒也不再争执,"去看看祭花神吧。"
  乌衣巷口,旁人都是赶着过了桥去另一边的花圃,却只有他们停了脚步,"这……"尽头的柳树下,不知是谁家预先栽下的,一片明艳如火。
  赵匡胤随着他一路进去。
  到了近前才看见,团团傲然的牡丹。
  艳得在春日之中让人竟觉出了自己的单薄。
  李从嘉突然有些颤抖,微微地弯下身子,"牡丹……"身后的人知道他的苦,一切释然了之后,赵匡胤真心开始钦佩这样的女子。
  何况他曾经见过的,绝不似娇羞徒有其表,不似一味痴缠而忘了身在何处的寻常女子。
  淡淡的碧色衣裳染上了牡丹的颜色,李从嘉不敢去碰,一直看着竟然说不出话。
  "你……你会不会怪我……."
  再没有人能回答他。
  "娥皇……你还能不能够看的见我……"她走的时候,他用牡丹铺地,那么金贵骄傲的花朵,不让她最后的车撵之下留有一寸黄土。
  这是她的花魂,能够把人烧起来的凤凰火焰为骨。
  此生,无论如何,确是他负了这么骄傲的女子,为了他的喜好染紫檀,嫁与他之后她再没见过其他更适合的熏香,清清淡淡的紫檀傍身,陪着他吃一切他喜欢的东西,分明是旁人说起来毫无什么特殊味道的烟雾饼,她确是一直都记得的,他喜欢天水碧,她日日晨起顾不得花刺亲自去染碧,到了最后,信或者是不信都不重要了,她还要为了他装疯卖傻。
  她是娥皇,什么时候会为了别人做到如此地步,只因为他是李从嘉,十几岁的时候,她就已经肯为了他落纱一笑,从此这一辈子都是注定了的。
  可是,最后的最后,她还是让他饮恨终生,你不要以为谁都可以为了李从嘉放下一切,她从来都要和他对等地守望,若是换不来,那么…..你就要愧疚一生。
  繁复的花瓣错节,朵朵昂首直对雨中稀薄的日光。
  李从嘉微微闭上眼睛,俯身下去贴在花间。"下一世,万不要再遇见我这样的人……娥皇,会有人肯亲自替你落纱,会有人的……能够暖了你的手……"
  身后有人去扶他,"动了心神又要伤身……"李从嘉顺势起来,却是自觉再不敢去染指这么旖旎磅礴的花叶,"你知道她死的时候……最后一句同我说的话……说的是什么?"
  "她说了什么?"
  "她说我的手很凉……"
  这么多年,原来都是一种假装温暖的表象么。
  同样很凉的,还有突然就有些控制不住地泪,滴在他握紧他的手间,两个人都有些触动。
  "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
  赵匡胤看着他不愿意让人望穿的泪,却突然松了一口气,这个浅淡的影子开始明白悲喜的难耐,开始不再压抑着一切。
  真心喜欢,真心难过,总好过神龛上供着的长明灯火,日日不熄,耗尽了自己的心血。
  如今的一切都是毁灭了所有之后的从头来过,世事荒芜,赵匡胤遇见他的时候,李从嘉只是六皇子安定公,后来他做了吴王,封了太子。
  他那时候也只是个乱世武将,后来竟然真的执手天下。
  两个人原路顺着走出了乌衣巷口,不远处就是桃叶渡。
  人人面上依旧是带了些热闹地欣喜,侧肩而过,都不住地想着打量上两眼这周身浅碧的人,一种晕染开得气度永不曾变,赵匡胤下意识地把他拉至身侧,见了袖口仍旧是被雨淋得有了湿痕,立时偏了伞柄。
  好好地护着他,就什么都不重要了。
  两个人一深一浅的颜色撑伞站在人流之中,两侧都是不顾细雨仍旧招摇的花幡,空气里甜腻的花香盖住了不变的脂粉气,秦淮河上的画舫更是添了垂幔。
  整座城艳得人不愿错目。
  阡陌交通,铺陈开去却又最终回城了街巷正中那唯一的一抹浅淡夜雨。
  这是生养他的地方,也是他的魂梦所牵。
  回到江南……七夕时候……同你回江南看看……
  谁的话不断不断地响起,分明是脉象微弱,内力气血凝滞,干涩地咳起来竟然已经连呕血的气力都没有,他能够觉得自己越来越凉,躺在那锦绣的榻上昏沉沉地毫无意识地陷入睡眠。
  回到江南。
  你答应过我的,七夕时候,回江南看看。
  七夕……我的生辰。
  反反复复地念,反反复复地睡过去又醒过来,直到散尽了飞雪漫天,汴京又是春日。
  屋外正对着的碧桃林开了。
  赵匡胤……赵匡胤……你还记得这些碧桃的味道么,清到苦。
  那一日赵匡胤颓然倒下去的一瞬间,整个人从头到尾都被冻住了的绝望,李从嘉承认,自己这一生都没有过这么强烈的感情。
  是种绝望,还有恨么。
  毁了一切,你凭什么又撒手不管,这是你说过的话啊…….
  廊下有御医聚集摇首,人人面露悲悯,"不行……夫人节哀,郡公之症已是再无转圜,如此千秋有呕血之症本就是薄福……何况郡公天生体寒,恐怕根本是受不起汴京的水土干冷,说句……不当说的话……郡公能至今日,已然是上天怜悯……"
  散尽了人影。
  只剩李从嘉安静地躺在那里。恍惚了的意识,因为死死地憋着那一口气不肯认输,就是不肯,已经让自己都忘了过去多少日子,快了。
  过了春,就快了。
  我恨你,他第一次懂什么叫做恨。
  你做不到,你也有说过了,却不肯做到的话,赵匡胤。
  我替你承业报,替你负千秋……代价是……为了我,学会爱憎。
  李从嘉做到了,而你现在……又在哪里?剧烈地咳起来,眼前已经有些晕眩的光斑,抬手的气力都没有,咳到了整个人要翻转过来的难受。
  到了极致地虚弱时常会一阵一阵的昏沉,其实已经不是睡梦,只是晕过去。
  有压抑地抽泣的声音,遥遥地却又不知道是流珠还是哪些下人迅速地退了下去怕自己听见。
  其实没什么。
  他拖着这么久,已经都习惯了……
  七夕……七夕。
  终于到了七夕。
  内心强大到了旁人莫及的地步,硬生生地拖了这么久,李从嘉仅仅是为了报复他撒手而去。
  这一次,是你负约了。
  碧桃重开几度,曾经有人浅笑风华,有人不可一世,含着他的指尖不知道日后的一切的苦难折磨。
  五十万大军围城,天降大雪的受降仪式。
  热闹地花行街上,忽如一阵落花似雪,片片绯红。
  那深色衣裳的人笑起来拥着他不松手,轻轻俯身吹落了他肩上的桃花。身后是烧毁后重建了的笙鼎楼,远处的皇宫高阁依旧,只是微微黯了颜色。
  "凤凰台上的杏花今年可是依旧?"
  "一起去看看。"缠紧了的手指。
  缓缓行远。
  赵匡胤收起伞,雨停了。"晚一些时候,去笙鼎楼定了烟雾饼,你不是总想着……"
  "好。"他很难得地应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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