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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七夕祭】天教长少年(下)

书籍名:《山河永寂》    作者:一寒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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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东西噼啪地吹打而开,一阵温热的香风冲进了室内,流珠骤然惊醒。
  眼前是自己的家,毕竟是金陵城外的郊野,只是很干净规整的居所,不至像翠柳巷子一样贫寒,一切的生活尚安。被一阵风撞开了的窗子不住地敲打,案上贡着的那袭浅碧色的衣裳稳妥依旧,没有任何变化。
  她安静下来,满面泪痕,胡乱地擦去了,愣愣坐在榻上不知如何是好。
  "国主……"半晌还是唤起来,她亲眼看见他最后那几日有多痛苦,一直在挣扎,一直在忍。
  云淡风轻地笑,碧桃落了的时候他的意识已经开始出现混乱,分不清是真的睡了,还是一直只是他自己没有意识地昏沉醒不过来,却总是在念着七夕的时候骤然清醒。
  他就是不肯早一分一刻离开。他要证明李从嘉从来不食言,只是世事难料。
  烛火熄了,黑暗中她不住地摸索,终于找到了他最后所书的那两个血字,若不是这样的字句,她或许便不会有活着回来的勇气。
  血迹早就干涸了,活着。
  要活着。
  一直坐到了天明,却如同受到了指引一般终于下了决心。
  "娘,我要进城去。"她终于收拾好了东西,捧着那不许别人探看的细软离开。
  村外浅浅的小溪畔,她记得城破之前,李从嘉嘱托过她带走女英,那时候怎么也不肯,却是让他的一个动作定下了心。
  他其实已经看不见了,却将手遮在了自己眼上,她也什么都望不穿,在凉薄的手下感受到黑暗里一切重归死寂,这种时候人心底的声音很容易被无限放大。
  于是她是想起了家的,家门口的小溪,清冽的水波。
  如今,还是一样,流珠沿着支流一路走,终于顺着秦淮河道重新回到了金陵城。
  竟然同她梦见的一样,恢复了的街道,重建过后的笙鼎楼,人来人往,百姓渐渐从怆痛中平复,好在那继位者仍旧是对江南施行了仁政,没有什么苛责的意思。
  赵光义还是努力地在偿还么。
  到了秦淮内河之畔,她一个人眼望着重投奢靡怀抱的旧日光景,控制不住地哀痛出声,两岸有些文人墨客把酒临风,看见一个年轻女子捧着些什么独自哀哭,只是摇头叹息,哪里懂得她的心情。
  没有改变的秦淮河,这里的一幕一幕悲喜沉凉再不会被人提起,曾经的少年皓腕凝雪,碧衣倾国,都只剩下老人口中的只言片语,除了一些附会的传奇,不会再有人懂得他的苦,不会再有人懂得他的执念。
  生于七夕,死于七夕,千百年后会不会有人焚香以祭?
  那些直入人心的词句,若不是他本人承下了太多的凄怆,又怎么可能让闻者字字见血?
  人们只懂得传奇的美丽,怎么会知道传奇所经过的悲戚。
  李从嘉这一生,太过锦绣,太过苦难,荣华是他的负累,身居高位是他的折辱,到了最后,不过仅仅是寻常人再简单不过的一份念想罢了,他都完成不了,再也做不到。
  他只是想要和他回到江南而已。
  什么幼年时候的生辰金箔贴地,什么先皇恩宠躬亲抱于膝上,什么良辰美景如花美眷,流珠轻轻踏上一叶扁舟。
  都只剩下了她怀中这袭山河锦绣。
  他唯一能够控制的,只有他自己,所以他生他死,都不会听从命定的期限。
  微风袭来,旖旎秦淮,自古多少风流韵事前朝风物俱在这一水之间,流珠极目远望,雾气中亘古漠然的山水一色,少了些清浅的空灵,丢了风骨的人间万象。
  "国主,流珠无以为报,却会记得的,一定会努力活着。"
  岸边有一行车马突然止了行进,遥遥有人喝令停下。
  马车中有官服的男子看见了什么,突然下来,"大人,还是赶去渡口吧?"
  "稍待片刻。"
  他努力地看清那扁舟上的女子,忽然就迈步到了河岸处驻足凝视。
  悠远地又响起了弦音,清清淡淡,却能够催人心肠。
  流珠伴着那声音,原来这里依旧还是最喜奏着国主当日留下的词,也好。
  她抖开那袭包裹着的淡碧色,露出内里奢华万千的绝世织锦,山河锦。她已经到了河水中央,岸边的人却是个个止息遥望。
  无价之宝,远山近水,江南三千里的繁华与精魂都在这一身的衣裳之上,该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够穿得起?
  "国主,我们回来了。"繁冗层叠的衣裳,流珠跪于舟上,"国主……一切都好了,江南春日温润如昨,你的病也好了……"
  说着在岸边一行人的惊讶中她骤然松开了手,看着那举世无双的天水一色缓缓地沉入了秦淮河。
  翻涌不息,归于平静。
  国主……这一次的七夕,终于还是能够回到江南了。
  这一次,是真的剩下她一个人了么。
  流珠没有方向,在河上飘了很久,等到再登上岸边的时候,竟然看见有人一直在望着自己。
  那男子身着绯红官服,这里一切都已经按照北边的宫制了,没有什么稀奇,流珠走近了,看见他的面容,这才真的不知是何心情。
  "你……"微微开了口,却被他左右的随从拦下,"无礼!还不拜见转运使大人!"
  流珠轻轻笑起来,不动亦无礼,一如李从嘉当日的姿态一般,"樊若水,你已经得偿所愿。"
  樊若水却是一直愣愣望她,挥手退了其他人,"你们先赶去渡口,盐运不可耽搁。"说完了转向流珠,"……回来了……"
  "是,我回来了。"
  他看着她眼睛还带了红肿,却依旧是笑着平静应答的流珠,又是那般有些无措的感觉,"我听闻了,他已经……"
  "你的仇恐怕报不了了。"
  樊若水无言以对,只能是看着她从容绕过自己,突然喊了一句,"你不恨我?"
  "为什么要恨你?如果是国主的话,他只会可怜你……"
  是,他从头到尾都是个需要可怜的人。无论是李从嘉,还是他身侧的人,他们都是一样,他们只能给与怜悯。
  流珠一个人慢慢地走在金陵的街市上,不知不觉,仍旧是绕回了皇宫,如今这里被重兵关禁起来。她退后些隔了一段距离望望,里面还有烧毁了的痕迹,玉霄阁极高,一切仍旧是当日的模样。
  这座宫殿曾经发生过了太多故事,如今她独自一个人站在这里,恍若隔世。
  竟然开始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曾经日夜生活在其中,每一条道路,每一座宫室都曾经走过,这种感觉太过于压抑而无法排解,流珠却再也不能走回去了。
  说是一切都没有变,其实仍旧是不一样了。
  那场毁天灭地的火,烧死了飘蓬,烧死了太多人。她突然浑身冰冷,是不是……她同样死在了这场火里。
  身后发出了响动,他竟然还没有离去。
  "樊若水,你是来看我的笑话么?"她说起这话也没有什么愤怒或是嘲讽,反倒格外随意。
  "我只是……只是很久没有见过故人了……"樊若水支吾着,他还是改不了的懦弱性子。
  "我也是。"流珠笑起来,她当真是没想过会遇见他,看来,他是做了江南那转运使么,也是很不错的官职。
  "你以后……你以后住在哪里?一个人么?"
  "我回家了,家中尚有爹娘安好。"
  她还有家可回,可是自己呢。樊若水突然悲伤莫名,数次经过翠柳巷,他却无论如何也回不去。
  娘不再见他,巷子里的人看见他了,就是指着唾骂。
  "我……我……怀疑过….."
  "你想说什么?你怀疑过红袖姑娘的死因?"
  "是,他不像是会骗我的人。"
  "红袖姑娘不是国主害死的,一开始就是你太过片面。"流珠说起旧事来,樊若水更加难过。
  全是错了么。
  两个人一前一后,有时候会开口说两句,更多的时候只是一路看着金陵的街市。流珠慢慢地走出城,回身向他笑笑,"大人就此别过吧,流珠也要归家了,今后孰是孰非都已经是前尘旧事,大人既然求得了功名,便要好好珍惜。"
  樊若水愣愣看着她离开,突然俯在那城墙之上痛苦莫名。
  江南转运使的府邸。
  屋中什么华贵的器具也没有,空荡荡的只有一株枯死了红梅。
  又是一日清晨,远远地媒人再度上了门,流珠关上了屋门,"娘,回了吧,女儿过了这样的年岁,又是宫里的人,恐怕就是找了婆家也要受人猜忌,这辈子断不做这样的念想了。"宫里的女子难保不是被谁收了的,这种事情一向是人之常情,何况是前朝的宫人,其实家家都有些避嫌。
  依旧是秦淮河畔。
  满头银发,有暮年的妇人静静歇着哼些什么,一盆换洗的衣裳,依稀还能看出眉眼之间的沉静,几个邻人家不懂事的幼童又是顽皮地过来踏水,她也只是笑笑,随他们去。
  "婆婆!婆婆唱的很好听,这是什么调子?"
  "这叫做霓裳羽衣舞。"
  "什么舞?啊……好长的名字……"村里人都说那东边的婆婆一个人住了大半辈子,这么大年纪了仍旧是一个人外出,一个人生活,孩子都喜欢去同她玩耍,高兴了,她就会哼起来很美的曲子,拿出些糖来哄着他们。
  看上去依旧是一丝不乱的长发,却已经遍染风霜,平稳尚足的生活,却有时候总有村子里的晚辈们见到她晾晒出经年的珍贵绣裙。
  那些分明已经不是他们后人能够理解的宫廷装束,她每隔一阵子天气好了,就会出来晒一晒,于是几十年过去,她成了这村子里神秘却又受人尊重的老者。
  "我要学!我也要学!"
  "这曲子很难……等你们大一些了,婆婆看看还能不能记起来,到时候再教你们好不好?"
  其实流珠心中每个转折高低都记得清清楚楚,一如当日昭惠皇后玉霄阁上一曲惊天下。
  炊烟升起,
  日暮时分流珠慢慢地捶着肩膀在院子中坐着,爹娘早去了,如今她也是这般的年纪了,什么都看得淡了,一个人这么多年。
  再不习惯,也努力地完成了他的嘱托,活着。
  突然有人撞开了院门,她急着起身去看,却发现是一双颤颤巍巍的手,一个老人扶着院墙不住地说着什么,却是紧盯着自己。
  她走过去看了半天,这才认出来。
  "樊若水,你怎么了?"话刚说完才看见他身后还有别人,流珠不由退后两步,"这是……"那战战兢兢诚惶诚恐的人听了她的疑问,又赶紧转过身去指引身后的人,同样是与己一般的年纪了,看着面上却明显是迫人的气势,周身又是贵气难言。
  直到他们毫不避让走进了院子,流珠突然看清了来者。
  三个人都已经是鬓边飞白。
  那上首的男子一直未曾开口,只是望着她。
  "流珠参见陛下。"僵持了很久,她还是意欲行礼。
  "不必了。"
  他由樊若水扶着四下望望,一直手捂着胃间,很明显,身体出了些差池,恐怕也是有病在身。
  "陛下亲临……流珠乡野鄙陋,恐怕怠慢。"她说话不冷不热,这么多年过去了,纵是天塌下来,她恐怕也不觉得有何惊讶了。
  "朕……我……我只是想回来看看,他说你还在金陵附近,所以就过来了。"赵光义看看她的样子,记忆里的那个伶俐聪慧的丫头如今也是这般年纪了,"你一直一个人么?"
  "是。"
  再也没有说话。
  三个人静静坐在院子中央,"前几年处决了王继恩……"他似乎有一些犹豫,樊若水听他提起这事微微避开一些。
  "我知道了一些事情……是丞相赵普终于开了口,当年云阶的疑点揭出来……我让王继恩死得很惨……所以……"人老了之后就会开始想着想要去挽回一些么,流珠笑了,"陛下今日岂非是同先皇一样?到了快要争储位的波折时期,陛下恐怕是担心他这时候又投向了别人吧……一样的事情,帮着谁来做还不是一样?"
  她不是很清楚云阶的事情,只当是赵光义一辈子筹谋算计,纵是这时候起了什么悔意,也不能抹去自己当日做过的一切了。
  她不是恨谁,只是平静地说一个实情,赵光义再没了话,是,他如今需要多方顾忌,杀了帮着自己夺皇位的人自然也有他的考虑,如今他的一切都不能仅仅是为了人情而做了,他不能是江正,必须是赵光义了。
  他有天下。
  天明的时候,赵光义手捂着胃部离开,他似乎也是饱受疾病侵扰,由樊若水陪着一同暗中去了安东寺。
  流珠看着他的样子并不好,还是送了出去远远说了句话,"都过去了…他们走了之后便没有必要耿耿于怀了。就当是陛下做了场梦,你们如今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以前的事情,放下吧……"他和樊若水,算是最得偿所愿的人,却是最最放不下旧日的人。
  如今的安东寺香火已经寥落,荒芜了的寺外树木更加杂乱。
  有人曾经夜晚秘密入了这里,誓言会带自己离开,拿着那只紫檀木的镯子目光诸多遗憾,犹豫了半晌,所有的话还是只剩下一句,"是大哥的错。"习惯了的拍着他的肩。
  赵光义明黄色里衬的宫靴踏在了寺门口长阶的最后一层,终究还是不曾叩响大门。
  第二年,宋太宗赵光义因腹有旧日刀伤不治,薨。
  亭皋正望极,乱落江莲归未得,多病却无气力。况纨扇渐疏,罗衣初索,流光过隙。叹杏梁、双燕如客。人何在,一帘淡月,彷佛照颜色。
  哼起来,一如既往。
  "婆婆!我听说以前我们这里的国主很会作词……婆婆当年还记得他么?"隔壁家的孩子又跑来缠着她。
  "记得。"
  "我这几日进城去拜先生,茶馆后老有个说书的老人悄悄地在街尾支起摊子,每日都引了很多人去听,他说当时的国主举世无双……举世无双是什么?"粉嫩嫩地小脸扬起来,很是好奇。
  "就是……就是你再也不能见到了。"
  "那……那他们说曾经有一种很美的颜色失传了…..婆婆见过么?"
  "见过,很美很美,再也染不出了。"她行走已经有些吃力,靠在墙上掸衣料,孩子就蹲在脚边。
  "啊…..我很想能看见呢,那先生说得很好,好多一起玩的孩子都溜去听,而且据说当时有个什么…..很长名字的谱子,若是现在谁还能拿出来,立刻就能换得万金啊……"
  流珠微笑,那孩子兀自想着那如同传说一样的故事,"我想找到那谱子,找到了是不是就能成了富人?就有很多很多的金银用不完?"
  流珠又是那般随意地哼起来,"嗯,是啊。"
  夕阳里她的影子被无限拉长,孩童眼中看见她满头银丝却依旧是带了些不一样的光彩。"婆婆教你识字好不好?玉树后.庭前,瑶草妆镜前。去年花不老,今年月又圆。莫教偏,和月和花,天教长少年。"
  "婆婆念慢一些,记不住……玉树……"
  金陵城中的说书先生依旧是摆了个摊子,是个老头子了,好像以前也有官职,但是后来得罪了权贵这几年失了势,有些疯癫癫的毛病,总是看见了红梅树就上去抱着哭,还总是望着翠柳巷又不敢进去。
  第二日,村里的孩子都在难过,那有很多价值千金钗环绣裙的妇人故去了,走得很是安详。
  那一夜,流珠觉得好似经了风,有些难耐,微微握紧了那方带子,慢慢地睡了过去。
  带子上的血迹成了暗暗的褐色,活着。
  有人碧衣抬腕,一目重瞳九霄云动,风华无双地笑起来,春花失了颜色,微微念着,和月和花,天教长少年。
  于是这一场梦太美,她再也不愿醒。
  终
  作者有话要说:  一切都完了,再不会有番外了。
  鞠躬感谢。
  生于七夕,死于七夕,所以生祭和死祭一起。
  我很爱他们,所以这番外是在无限感伤之中的产物,不知道算不算是某种意义上的虐,只是个人很触动而已。
  感慨一个故事完了就是完了,过程中的这么几十万字再回想是种很可怕的感觉,用恍若隔世形容虽然狗血了一些,但是确实是很不一样的感觉。
  云淡风轻。。。云淡风轻。。。= =云淡风轻地飘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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