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面溅裂
夜色暗沉，户外各处皆弥漫着初春的寒气。晚膳后，苏芳特意前来向他辞行。二人缓步并行于庭院间。慕矽丞心中想着晏琉的事，一直愁眉不展，连连走神。苏芳本也不多话，几句大意说完，发觉他有心事，便也只是静静陪着。
这一小段路走下来，两人竟是沉默的时间多过于讲话。直至慕矽丞提到月水山庄，苏芳下意识开口问起他是否因为九王爷，谈话的氛围才发生了变化。苏芳那‘王爷’二字还未说出口，自觉失言赶紧就停了嘴，然而慕矽丞却激动的抓着他双肩问道，
“你也看出什么？对么？芳儿，跟我说实话。”
苏芳犹豫半晌，还是如实说出了心底的揣测。九王爷…有瘾之兆。
慕矽丞听完松开他，当即就将握拳那手落于身后。连苏芳仅见过他几面都已是看出来，想必那人的药瘾已经深至明显。
想到晏琉，心痛与气恼就纠结在一起，然而再想到幕后那个人，只觉此事真真棘手万分。
他不信晏熙单方面有意逼迫，那人就会乖乖顺从。那场争斗有太多细节他不清楚，然而既然源头是殿上那人，他要救人就必须得把根斩断……
苏芳见他沉郁的神色，明显也是猜到不少，思及他之前提到要先回宫之事，不禁觉得疑惑。遂问道，
“师兄既也看出些端倪，首要之事是回山庄还是进宫，不是一目了然么？”
慕矽丞心知他所言何意，只道不必担心，仍是坚定了要先行回宫的决定。
两日后，苏芳师徒俩离开陨王府，他并未前去送行。而是特地前往了东郊府邸。
在大门前下了马车，候了许久府邸的管事才出来迎接。见来人是景安侯，那人心知怠慢不得却又是一副为难的神色。慕矽丞心里明白，表面也未强逼。听那人说进去通传便也应了。待人走后，只侧过头使了个眼色，白英遂悄然跟了进去。
紫飞在中庭听见管事的回禀，恼怒道，
“叫他们走！王爷不见！”
“可是紫大人，侯爷他们……”
“我从来不知原来侍卫可以带主下逐客之令。”
白英缓步走上前来，若非微蹙着眉宇，平淡的话音里几乎不见带出情绪。紫飞握紧拳头，冷笑道，
“难道未得主人家回应，身为侍卫擅自闯进来就符礼数吗！”
管事见那二人谈话间火药味浓郁，一时欲劝不能只得赶紧退了去。白英径直走近他面前，紫飞未待他停步，再次开口道，
“王爷身体不适，恕今日无法待见客人，请白侍卫转告景侯先行回去吧！”
说完便退身离开了，白英急步走上前伸手拉他，紫飞气恼之下甩开不能，当即就出脚踹过去。两人这一见面又是动起手来，紫飞心中烦躁，功夫力劲显是大不如前。白英先还是只是疑惑，直到出手将他右臂打开，眼见那人竟未能如意料中那般躲过，反是吃痛退了两步，才惊得收住了动作。
“你…”
“滚开！”
紫飞扶住右臂转身就往内庭跑去。白英见他这副姿势更是震惊，追跑过去拦住他，二人争执间也未顾及所处之地。紫飞拗不过那人的力道，肩背被按在院前的树干上，只听白英急问道，
“你的手怎么了？告诉我！”
二人正僵持之时，忽然听见台阶上的房内传出一人带着呻吟的喊声。
“紫…紫……我不见其他人！药在哪里……紫…”
白英霎时愣住，紫飞趁机推开他吼道，
“你都听见了！王爷不见你们！我的事也不用你管！”
吼完眼角已是渗出了泪痕，白英按住他的手腕，近乎带着哀求般的语气问道，
“紫，究竟发生过何事，九王爷为何会这样……还有你的手…”
“你们关心过吗？你，还有那位侯爷……”
那个人为了景侯动下狂念的时候；失去父亲兄弟，万念俱灰去求他的时候；蓝翊死的时候；新皇用药相逼的时候；自己右手被废的时候……
“你还记得自己的话吗？各为其主…于我们的身份所行之事，是多好的解释与定义！一句各为其主，你不让我接近景侯探听他的真实意向；也因这句各为其主，金羽杀了哥，折断我的手连眼都未曾眨过一下……”
“哥死的时候，我们连尸体都未能见到！留给王爷的只有九片指甲！王爷咳血的时候，我哭的时候你们在哪里！若非因为景侯！若非因为你们月水山庄之势威胁朝廷！王爷怎会做那些事，招致杀身之祸……”
紫飞喊出这些话时，已是跪在地上，十指掐紧面前那人的腕臂泣不成声。白英由震惊到心痛，已是僵硬得说不出话来，两手托着他的肩只欲将其扶起来。
然而身下那人刚一抬首，看清眼前霎时便怔住了！白英诧异之下，顺着他的目光回头一望，慕矽丞双眼定定的看着紫飞，冷冽的神色竟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愤怒。
“侯爷！”
紫飞当下已是吓得脑海一片空白，颤抖着指间愣愣的看着眼前的一切。白英急欲去劝阻，慕矽丞甩开他的手，狠瞪过他一眼转身就往台阶上冲过去，猛的拉开房门，里面那人披散着长发，衣衫不整的凄楚模样瞬即映入眼帘。
晏琉促足在门前，久唤人不见，又听闻嘈杂的声响正欲出门看看。然而手还未及触碰门沿，就被眼前忽然出现的变故惊得愣住。他半眯着眼望着面前那人，带着责备的语气问道，
“简…又是你藏了对不对？还给…我，唔？！”
慕矽丞用力将门带过，抱起他几步便踏回了床边。直至被放下来那一刻，晏琉才清醒了些，手抓着纱帐的边缘惊骇得往后退。
“看清楚没有，是我。”
慕矽丞逮住他的双手，一句话说得平静，心腔内却是压抑着汹涌狂烈的怒火和痛楚。
“若是还未清醒，我可以等，现在，我问你什么，老实告诉我！”
晏琉辨清眼前之人后，不过瞥了他一眼，冷声道，
“你来做什么，我不想见你。”
“你查到多少月水山庄的事？我的事，月门的事！”
床上那人闻言放声笑起来，背靠在软垫上睨着他，道，
“侯爷在讲笑话么？你所问之事，就连那时太子身边区区一个中书舍人都知道，我为何就不能知道！”
“那你认为我是在问什么！你就因为那个人继位后想动我，所以就去和他斗？你！！”
晏琉见他双目泛红，钳在自己腕间的手也越发力紧，竟似毫无痛觉一般，只笑得越发迷离。
“对啊，我知道得太晚了……”
否则，或许不会输得这么惨……
“同为嫡生皇子，我想当皇帝，有什么错…”
那人杀了蓝翊，故意不杀自己，有意慢慢的折磨……
“这些是我自己想做的，与你有什么关系！”
自己的作为有多执狂，那人的手段就有多阴狠……所以，你现在来管我做什么呢……
慕矽丞拉起他抓紧他的双肩吼道，
“与我没关系！？你再说一次！”
晏琉愣了一瞬，随即望着他，轻笑着将话一字一顿的再说了一遍，
“与你没关系！”
话音未落脸就被扇了一耳光，晏琉侧着脸，连伸手触痛的心思也没有，抬手就扇了回去！落手时冲着那人喊道，
“我告诉你！谁都有资格怪我骂我，你没有！所以你打我，我会还手的，有本事你就继续！”
“你想告诉我的，只有这个吗？”
慕矽丞低垂着眼睫，额发遮覆了眸沿红润的浅光。轻手解下腰间的玄武玉佩，递于他面前。
“那晚，我们究竟做过什么…你想过告诉我么？你对我的想法，又想过告诉我么？你与我是一句没关系就可以撇清的吗？你以为自己多有本事，认为可以瞒我多久？或者干脆，我什么也别知道，才是你的想法。”
晏琉望着那块玉佩，听完连指尖都见微颤，随即却是冷然笑起来。
“怎么，质问过又是求和么？侯爷忘记了，想我回答要有条件的。偏巧现在我不想应你任何问题，你……”
他话未说完，唇已被对方吻住。慕矽丞退了些距离，问道，
“怎样的条件？够不够？”
言毕再度吻上去。唇间冰冷的触感，凉得他心间那道伤痕破出的血，瞬即成冰。
他一直等待的人，主动吻过他只有这两次。第一次，灼烈的欲望褪尽，留给他的全是伤；第二次，坦白后的温柔殆尽，回忆泛起，入目尽是冰碎的过往。
安静的室内，地面垂泻着几道白日的清光。耳边能听见双唇摩挲的窸窣，但却带不快他平溢的心跳。直到发觉对方吻得用力，舌翼窜进口壁接连引入了粘滑的温润，他才回过神来。猛的推开那人。喘息间满是恐惧的看着对方。
慕矽丞微垂着头，沉寂半晌，轻声道，
“对不起。”
晏琉瞳孔骤然放大，抓紧额发大吼，
“我不想听！”
“我才知道的时候，也很无措……这么短的时间里，你期望的，我做不到…”
“住口！别再说了！”
“我会救你，还有我们之间，给我些时间……”
两人各自提着自己心中的话，轴心互不相接，却是深刻的明白彼此话里的含义。晏琉逮住他的领间，发狂般吼道，
“我叫你别再说了！我不要！你在侮辱我！也侮辱你自己！滚！我不想再看见你！”
说完将他推开床边，伴随着粗重的喘息，近乎是歇斯底里的喊着，
“我即使死也与你无关！我不爱你！听清楚了我不爱！你滚！滚！！”
这么多年以来，他追得太执着，求的又太纯粹。自己所要的，从来都不是这样以怜悯与自责集生而出的感情。
慕矽丞掌心早已被指尖攥出数道红印，无视痛楚，望着他半晌，却是静静的笑了，
“我有提过‘爱’字吗？”
晏琉闻言霎时怔住。慕矽丞转身拉开房门，依旧是温润的声音，只是话里透着一股强势的坚定，
“你之前做了那么多都未曾过问于我，如今我要救人，自然也无须征得你同意。”
说完便径自离开了。晏琉躺在床上，许久未有反应。只是烦躁不适的感觉随着先前的画面同时袭来，越发觉得痛苦不堪。他双手抓扯着额发，恼声喊着紫飞的名字。少顷，才见后者推开门，急步走近他身边。
“王爷…”
紫飞眼角还啜着泪光，扶起他时手也被那人用力的逮住。
“我的药！给我！给我……”
话到后来整个人已透着筋疲力尽般的虚弱，然而抓在额发间的手不仅未见放下，反是越发力紧。
紫飞原以为他会因为景侯硬闯之事，对自己狠声责骂，然而头一次见他瘾发成这副样子，顿时只呆滞住，反应不能。
晏琉靠在他怀里，口中除了念叨着要他取药，别的什么也未提。渐渐的，他开始懊悔起来。尤其在眼见床案边那个墨色玉盒之时，一直麻痹自己不去面对的事实，加上这一刻内心泛起的那股前所未有的焦灼感，近乎烧得他快要崩溃了……
慕矽丞走出府邸后，并未直接上马车离开，而是步行往一旁的小路走去。白英默默的跟在他身后，二人走了许久，一直行至近河岸边的平坝上才停住了脚步。
沉默过一阵，前者察觉静溢的周围气场有异，正欲开口却见慕矽丞罢手吩咐道，
“不碍事，你先退开会。”
待身后之人离开，少顷，听见另一人的脚步声，他才缓缓转过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