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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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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页

书籍名:《看见树林》    作者:奥康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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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为什么要离开我?你以前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他问。
              “因为我想离开你。”她直视前方说道。
              “你从不想,”他说,“是他强迫你。”
              “我说过我会走,所以我走了,”她的语气是缓慢的、强调的,她没有看他,“现在你走吧,我想自己待着。”她的话里,有种不容更改、心意已决的东西,这在他们以前的争执中从未出现过。她的视线越过那块只长着粉、黄、紫三色野草的大片草地,又穿过红色的土路,落在黑松林那阴沉的轮廓线上,那片松树长着绿色的树冠。这条轮廓线的后头是远处树林形成的一条窄细灰蓝线条。再往远处,就只有天空,天上就只有一两片薄薄的云彩。她注视着这景象,好似这是她相对他来说,更愿意选择的一个人似的。
              “这是我的地,对不?”他问道,“为什么我卖自己的地,你这么犹犹豫豫?”
              “因为这是草坪。”她回答。她的鼻涕眼泪立刻汹涌奔流,不过她还是死死板着脸,流到舌头能够到的地方就立刻将它们舔掉。“我们再也看不到路的那头了。”她说。
              老头子望向路的那头,重新确认了一遍路那头没什么可看的。“我以前从来没见过你这个样子。”他用难以置信的语气说,“那里除了树林什么也没有。”
              “我们再也看不到了,”她说,“这是草坪,我爸爸让他的牛在这里吃草。”
              听到这里老头子站了起来,“你的表现像皮茨不像福钦。”他说。他以前从来没有对她说过这么难听的话,他说完立刻就后悔了。这话对他的伤害比对她更大。他转身进屋,上楼回自己的房间。
              这一下午他从床上起来好几回往窗外望,目光越过“草坪”,看着她说的他们再也看不到的树林轮廓线。每一回他看见的东西都是一样的:树林——没有山,没有瀑布,也没有种植的灌木、鲜花,只有树林。在午后这特殊的时间段里,阳光起伏在树林之间,每一根瘦削的松树干都纤毫毕现地突显了出来。松树干就是松树干,他自言自语道,住在这片地方的人,无论谁想看看都用不着走太远。每一回他起身望向窗外,都再一次确信他卖掉这块地是明智的。给皮茨带来的不满是永恒的,而玛莉·福钦他可以给她买东西补偿她。对成年人来说,一条路通往的可能是天堂也可能是地狱。但对孩子来说,沿路始终有站台,一桩琐屑小事儿就能让他们的注意力转移。
              他第三次起身去看树林的时候,差不多六点了,红色的光芒从几乎像藏匿于树林之后的太阳中倾泻而出,瘦巴巴的树干看起来如同经由一池红光升腾而起。老头子凝视片刻,好似在一个被拉长的瞬间,他落在了俱响的万籁之中,而这一切通往未来,他站在那儿置身于一个令人不悦的奥秘之中,而在此之前这个奥秘他从不曾有所领会。在幻觉中他看见,像是有人在树林后受伤了,树木沐浴在血泊当中。几分钟后皮茨的皮卡出现,打破了这个不愉快的景象,它一路碾轧着停在了窗下。他回到床上闭上眼睛,贴着紧紧合着的眼帘,炼狱般火红的树干从黑色的树林之中浮现。
              晚餐的饭桌上没有一个人跟他说话,包括玛莉·福钦。他吃得飞快,又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整个晚上都花在告诉自己家附近有提尔曼商店这样的企业对未来有种种好处上。他们加油再也不用走远了。他们任何时候想要面包,要做的不过是从自家前门出去,走进提尔曼商店的后门。他们可以把牛奶卖给提尔曼。提尔曼是个可爱的家伙。提尔曼还能带来别的生意。路很快就能铺好。整个国家的人都会在提尔曼商店逗留,要是他女儿以为她自己比提尔曼强,把她打压下去一点也不错。人生而自由、平等。当这句话在他的脑海里回响时,他的爱国情操大获全胜,他意识到卖这块地是他的责任,他必须要为未来提供保障。他望向窗外,月亮照在路那头的树林上,他倾听了片刻雨蛙和蟋蟀的嗡嗡轰鸣,能从它们的嘈杂之中听到未来福钦镇的脉动。
              他上床睡觉,很肯定地觉得会和平常一样,清晨醒来的时候会看到那纤细的头发里露出的红色小镜像。她会把这笔生意全然忘到脑后,吃完早饭他们就开车去镇上,到县政府去拿法律文件,回来的路上他会在提尔曼商店停一下,把生意敲定。
              他早上睁开眼睛的时候,目光落在了空荡荡的天花板上。他坐起身来,环顾房间,她却不在。他俯挂床沿查看床下,她还是不在。他起身穿好衣服出了房间。她坐在前廊的秋千上,和昨天的状态一模一样,目光穿越草坪看着树林。老头子非常生气。自打她会爬以后他每天醒来都能看见她,不是在他床上就是在他床下。显然,今天早上她更愿意看见的是树林。他决心这会儿无视她的表现,等她的气消了以后再说。他靠着她坐到了秋千上,可是她照旧盯着树林子看。“我想我们一起去镇上吧,去那家新开的船店看看小船去。”
              她的脑袋并没有转过来,不过她以怀疑的语气大声问:“你还有别的什么打算吧?”
              “没有别的事儿。”他回答。
              停顿片刻后,她说:“要是就这样的话,我去。”然而她还是没肯看他一眼。
              “那么就穿上鞋,”他说,“我不愿意和光脚的女人一起进城。”这个玩笑她也没肯笑一下。
              天气和她的脾气一样冷淡。看不出来天空到底是打算下雨,还是打算不下。天色是一种让人颇为不悦的灰,连太阳都懒得出来了。进城的一路她都坐在那儿看着她往前伸的脚,她穿着沉重的棕色校鞋。老头子过去经常悄悄地朝她走去,发现她在跟自己的脚说话,他想这会儿她是在和它们默默地交谈吧。她的嘴唇不时地动动,然而一句话也没有跟他说,他说的话她也好像根本没听到似的。他决意花掉一大笔钱买回她的好心情,最好就用船来试,既然他自己也想要一条。自从水倒灌到他的地盘后,她就开始说起了船。他们先去了船艇商店。“给我们看看穷人用的小船。”进门的时候他快活地跟店员嚷嚷道。
              “全都是给穷人准备的,”店员说,“只要你买上一条,你就穷了!”这是个矮矮壮壮的年轻人,穿着黄衬衫蓝裤子,有着随机应变的智慧。他们交换了几句有关快艇队的机灵话后,福钦先生瞅着玛莉·福钦,看看她的脸色有没有变明快一点,而她心不在焉地站在一边,视线越过一艘舷外摩托艇[7],盯着对面的墙。
              “这位女士对船不感兴趣吗?”店员问。
              她转过身,往回走到人行道,回了车里。老头子惊讶的目光在她身后。他简直没法相信一个她这种智商的孩子,居然仅仅因为卖掉一块地就能这样表现。“我想她一定是哪儿不舒服,”他说,“我们会再来。”他回到车边。
              “我们去吃蛋筒冰淇淋。”他关切地望着她,提出了建议。
              “我不想吃蛋筒冰淇淋。”她回答。
              实际上他的目的地是县政府,不过他不想弄得太明显。“你愿不愿意去逛逛十美分店,在我去办自己的一点点小事儿的时候?”他问道,“我带了二十五美分,你可以拿去自己买点什么。”
              “我不想没事儿去什么十美分店,”她回答,“我也不要你的二十五美分。”
              要是连船都没兴趣,他就不该认为有二十五美分她就来了兴致,他为这愚蠢而自责。“好吧,有什么事儿,丫头?”他亲切地问,“你是不是不舒服?”
              她掉过头来直勾勾地看着他的脸,语气缓慢然而却集聚了凶残的情绪,“因为草坪。我爸爸在那儿喂牛。我们再也看不到那片树林了。”
              老头子尽力克制了他的怒火。“他打你!”他嚷道,“你还担心他到哪里去喂牛!”